蘇晴雪看著他,眼前的男人手裡端著玉米糊糊的碗,和村裡任何一個埋頭吃飯的漢子好像沒什麼兩樣。
可就在剛才,他用幾句話,一捆麻繩,就把一個人家的天給捅塌了。
把劉翠花那張尖酸刻薄的臉踩進了泥裡,還碾了幾腳。
她心裡先是竄上一股寒氣,然後,又湧起一股滾燙的熱流。這股熱流,燙得她四肢百骸都舒坦了。
周祈年吃完最後一口,把碗放下,抬眼看她。
“嚇著了?”
蘇晴雪下意識地點頭,又飛快地搖頭。
她的動作很小,像一隻受驚的兔子。
周祈年沒說話,就這麼靜靜地看著她,等她自己開口。
過了好一會兒,蘇晴雪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很輕,還帶著點顫。
“我……我怕你。”
她說的是實話。
那一刻,剛從劉翠花家回來的周祈年,眼神冷得像冰,身上那股子煞氣讓她覺得陌生,覺得害怕。
周祈年嗯了一聲,不意外。
蘇晴雪卻又接著說下去。
“可是……後來,我就什麼都不怕了。”
周祈年拿筷子的手頓了一下。
蘇晴雪抬起頭,眼睛很亮,像被水洗過的星星。
“有你在,我好像就什麼都不用怕了。”
周祈年心裡某個地方,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不疼,有點麻,還有點癢。
他拿起她的碗,疊在自己的碗上,站起身。
“吃飯的時候別想那麼多。”
周祈年端著碗走到灶臺邊,舀了水倒進鍋裡,開始刷碗。
嘩啦啦的水聲打破了屋子裡的寂靜。
蘇晴雪看著他的背影,高大寬闊,像一座山,一座能為她擋住所有風雨的山。
她走過去,想從他手裡接過碗。
“我來吧。”
周祈年沒讓。
“坐著。”
他的語氣很平淡,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道。
蘇晴雪只好又坐了回去,她看著這個男人笨拙地刷著碗,水花濺得到處都是,有些還濺到了他的衣服上。
可他的動作卻很認真,就像他做每一件事一樣。
打獵,修門,磨斧頭,還有……替她出頭。
刷完了碗,周祈年用抹布把手擦乾,坐回了桌邊。
屋子裡又安靜了下來,只剩下灶膛裡柴火偶爾發出的“噼啪”聲。
“祈年哥。”
蘇晴雪先開了口。
“嗯?”
“你今天那麼做……會不會……會不會惹上麻煩?”
她還是擔心。
畢竟,張鐵雖然快六十了,且私生活不檢點,今年被村裡人知曉的出軌都有三次了!
但……他還是有些手腕的,在村裡也算是個不好惹的,今天被周祈年那麼一嚇唬,往後指不定怎麼在背地裡使壞。
“麻煩?”
周祈年笑了。
“麻煩這東西,你怕它,它就天天來找你。”
“你把它一次打怕了,打疼了,它就繞著你走。”
他看著蘇晴雪,眼神變得嚴肅起來。
“有些人就像牆角的爛瘡,你不拿刀子把它挖掉,流乾淨膿,它就會一直爛下去,最後把整條腿都爛廢了。”
“劉翠花就是咱們家牆角的爛瘡。”
“今天,我把它挖掉了。”
他的話很糙,道理卻很明白。
蘇晴雪聽懂了,她看著周祈年,這個男人心裡跟明鏡似的。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衝動,而是有他的目的。
為了這個家,為了她和安安。
“睡吧。”
周祈年站起身,走到自己那堆稻草前。
“明天還有事要做。”
蘇晴雪看著他就要躺下,心裡忽然湧起一股衝動。
“祈年哥!”
“嗯?”
周祈年回頭。
“你……你也上炕睡吧。”
她的聲音細若蚊蚋,臉頰燙得能烙餅。
“地上涼。”
周祈年愣住了,他看著炕上,週歲安睡在最裡面,小小的身子佔了一點點地方。
炕不算大,但剩下的地方,擠擠的話也還是能睡下兩個人。
可是……
這個年代,沒扯證就睡一個炕上,傳出去蘇晴雪的名聲就徹底毀了。
周祈年的眼神暗了暗,他搖了搖頭。
“不用,我火力旺,不冷。”
蘇晴雪咬著嘴唇,沒再堅持。
她知道,周祈年是在顧及自己。
……
這一夜,蘇晴雪睡得格外踏實。
沒有做噩夢,沒有被驚醒。
第二天早上,她是被院子裡“砰砰砰”的聲音吵醒的。
她披上衣服下炕,推開門一看。
周祈年正光著膀子,用斧頭背一下一下地砸著院子裡那幾塊凹凸不平的石板。
天還沒亮透,晨光熹微,他的身上蒸騰著一層白色的熱氣,汗水順著他流暢的肌肉線條滑落。
“祈年哥,你這是……”
“地不平,下雪了容易滑倒。”
周祈年頭也不抬地回答,他把石板砸得更平整了一些,又把縫隙用新和的黃泥填滿。
忙完這一切,天也大亮了。
周祈年穿上衣服,洗了把臉,走進屋。
蘇晴雪已經做好了早飯。
玉米糊糊,還有兩個水煮蛋。
周祈年把一個雞蛋剝了殼,塞進剛睡醒,還有些迷糊的週歲安手裡。
“吃。”
然後,他把另一個放進了蘇晴雪的碗裡。
“你也吃。”
“我不餓,你吃吧,你幹活累。”
蘇晴雪又想把雞蛋推回去。
周祈年按住她的碗,眉頭一皺。
“讓你吃就吃,哪那麼多廢話。”
他的語氣有點兇。
無錯書吧蘇晴雪卻一點都不怕,心裡反而暖暖的,她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吃著那個雞蛋。
吃完早飯,周祈年沒有像往常一樣扛著斧頭進山。
他坐在小馬紮上,拿出一塊磨刀石,開始磨那把打獵用的短刀。
“噌……噌……”
聲音規律,又帶著一股子鋒銳。
蘇晴雪收拾完碗筷,也搬了個小凳子坐在他對面,開始納鞋底。
陽光從破舊的屋簷照進來,落在兩人身上。
一個磨刀,一個納鞋底。
誰也沒說話,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和諧。
“晴雪。”
周祈年突然開口。
“嗯?”
蘇晴雪抬起頭,手裡的針線沒停。
“咱們,去扯個證吧。”
蘇晴雪手裡的針,“噗”的一下扎進了自己的指頭裡。
一滴血珠迅速地冒了出來。
她像是沒感覺到疼,只是睜大了眼睛,怔怔地看著周祈年。
“你說……什麼?”
周祈年放下手裡的刀,看著她重複了一遍。
“我說,我們去把結婚證領了。”
他的表情很平靜,就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一樣。
蘇晴雪的心卻像被投進了一顆石子,蕩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結婚證……
這三個字,對她來說太遙遠了。
從她背上“災星”的名聲那天起,她就沒想過自己這輩子還能嫁人,還能有個家。
她來投奔周祈年,是走投無路。
提出嫁給他,是想找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報答他收留的恩情。
蘇晴雪以為,他們就會這麼不清不楚地過下去,當他的婆娘,照顧他和他妹妹就夠了。
她從來沒奢望過,能有一張蓋著紅章的紙,能讓她名正言順地成為周祈年的媳婦。
“怎麼?不願意?”
周祈年看她半天沒反應,眉頭又擰了起來。
“不是!不是!”
蘇晴雪回過神來,急得連連擺手,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我……我……”
她你了半天,後面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周祈年嘆了口氣。
“你現在住在我家,村裡人嘴碎。”
“沒有那張紙,你永遠都低人一等,誰都能踩你一腳。”
“我不想你再被人指指點點。”
他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我想給你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
“周家,媳婦。”
蘇晴雪再也忍不住,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砸在手背上。
她把那根紮了血珠的手指放進嘴裡,嚐到了一股鹹澀的味道。
不知道是血的味道,還是眼淚的味道。
“可是……他們都說我……克人……”
她哽咽著,說出了心裡最深的自卑和恐懼。
“我怕……會連累你和安安。”
“放屁!”
周祈年低喝一聲,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子怒氣。
“我周祈年的命,硬得很!閻王爺來了都收不走!”
“什麼克不克的,都是些沒腦子的人胡說八道!”
他站起身,走到蘇晴雪面前,蹲下。
他伸出那雙粗糙的大手,有些笨拙地想去擦她的眼淚,可手指剛碰到她的臉又縮了回來,好像怕自己弄疼了她。
最後,周祈年只是把手放在了蘇晴雪的膝蓋上,輕輕拍了拍。
“蘇晴雪,你聽著。”
“從你踏進這個家門開始,你就是我的人。”
“你的過去,我不管。你的以後,我管定了。”
“這個家,以後就是你的家,我和安安就是你的家人。”
“所以,你願不願意,把你的名字寫在我家戶口本上?”
蘇晴雪抬起淚眼婆娑的臉,看著他。眼前的男人眼神堅定,像磐石一樣。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願意。”
周祈年笑了,他很少笑,這一笑像是冬日裡的太陽,一下子就把所有的陰霾都驅散了。
“行。”
他站起身。
“那這事就這麼定了。”
“扯證得去公社,要開介紹信。這事我去找王叔。”
“你把家裡收拾收拾,找件乾淨的衣裳出來。”
“等我回來,咱們就去。”
他說完,拿起磨好的短刀,插回腰間的刀鞘,大步走出了院門。
蘇晴雪坐在原地,看著他消失的背影,過了好久,才低下頭,看著自己被扎破的手指。
傷口已經不流血了。
她卻覺得,那裡好像開出了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