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機械廠。
震耳欲聾的鋼鐵轟鳴中，巨大的廠房如同一頭吞吐著火焰的巨獸，刺眼的電弧光不時將一張張被汗水與油汙浸透的臉龐照亮。
這裡是共和國重工業的心臟之一，每一顆擰緊的螺絲，都關係著這個國家前進的步伐。
與外界的喧囂隔絕的，是廠長兼黨組書記的辦公室。
張楚恍若未聞窗外的巨響。
他年過五十，兩鬢已染上風霜，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正死死地盯著繪圖板。
板上，是一根大到超乎想象的曲軸設計圖。
鉛筆在佈滿老繭的手中微微顫抖，他想在這張圖紙上，為一臺史無前例的柴油發動機，畫上最後的心臟。
【軌距：2350毫米】
【車頭限寬：6.8米】
這是王先生留下的，針對未來“大陸橋計劃”而設計的超級鐵路標準。
要拉動數萬噸的鋼鐵洪流跨越大陸，就需要一顆同樣史無前例的強勁心臟。
可這顆心臟，太難造了。
僅僅是這根曲軸的強度與尺寸，就幾乎逼近了現有材料與加工工藝的極限。
張楚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咚咚咚。”
敲門聲有些急促，打斷了張楚的思路。
“進來。”他頭也沒抬，聲音有些沙啞。
門開了，一個三十歲出頭，戴著黑框眼鏡的工程師一陣風似的走了進來，懷裡抱著一沓厚厚的資料，像是抱著什麼寶貝。
何明，廠裡的技術大拿，也是個出了名的犟骨頭。
“張廠長，2350大車頭，我有個想法，可能不太成熟。”何明開門見山，連口氣都沒喘勻。
張楚終於抬起頭，放下了手裡的鉛筆，揉了揉佈滿血絲的眼睛。
他知道何明，這小子從不說一句廢話。
“說。”
“我認為，在6.8米的車體限寬下，我們或許不該在一棵樹上吊死。”
何明深吸一口氣，語速極快地丟擲了一個足以讓任何一個內燃機工程師跳起來的觀點。
“內燃機，路走窄了！”
張楚的眼神瞬間變了，從疲憊變得銳利。
“那走什麼路？”
“蒸汽輪機！”何明的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像一顆釘子，狠狠地砸在辦公室裡。
“什麼？”張楚懷疑自己聽錯了，他甚至掏了掏耳朵，“你說什麼玩意兒？燒開水的？”
蒸汽輪機？那不是早就被內燃機拍死在沙灘上，快進博物館的老古董嗎？
這小子是加班加糊塗了？
何明似乎早就料到他會有此一問，臉上沒有絲毫意外。他三步並作兩步上前，迅速從資料裡抽出一張草圖，直接鋪在了那張巨大的曲軸圖上。
“廠長，您看！”
“老式的蒸汽機，那是傻大黑粗的開式迴圈，當然不行！但我們有6.8米的車寬！這簡直是為閉式迴圈蒸汽輪機系統量身定做的移動平臺！”
何明的呼吸都粗重了幾分，指尖戳在圖紙上，幾乎要將紙面捅破。
“鍋爐，汽輪機，冷凝器，水泵，甚至是廢氣預熱裝置！我們能把一整套小型發電廠的裝置都最佳化塞進去！理論熱效率，我能給您幹到28%以上！”
“這已經不比同等體積的柴油機差了！”
張楚的呼吸一滯。
28%的熱效率，這確實是一個足以和中低速柴油機掰手腕的數字。
但他畢竟是老將，立刻就抓住了死穴：“啟動和啟停損耗呢？那玩意兒熱一次機要多久？總不能讓火車頭在車站燒幾個小時鍋爐吧？這是蒸汽輪機的死穴。”
“問到點子上了！”何明的眼睛亮得嚇人，“可誰說要頻繁啟停了？”
“王況先生的規劃是什麼？是點對點的過載貨運！從冬北的礦山，一口氣跑到燕京的鋼廠，全程上千公里，中途不停站！這種工況，簡直就是為了蒸汽輪機而生的！”
他越說越興奮，聲音都高了八度。
無錯書吧“長時間穩定輸出，它的結構比您那寶貝柴油機簡單多了！穩定性和大修間隔，能把柴油機爆出幾條街去！還有！還有燃料！”
何明激動地一拍桌子：“柴油多金貴？我們這套東西，燒煤！磨碎了的劣質煤就能燒！您算算，一度電的成本能差多少？單位公里的執行成本，會低得讓所有人把眼珠子瞪出來！”
辦公室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只剩下何明粗重的喘息，和張楚同樣變得粗重的呼吸聲。
張楚死死盯著何明那張潦草卻邏輯清晰的草圖，腦子裡彷彿有驚雷炸響。
是啊……
自己被固有的思維定式給框死了。
自己一門心思想著怎麼造一臺更大、更強的柴油機，卻忘了，技術路線的選擇，最終是要為使用場景服務的！
點對點、長距離、過載、不計較啟動時間、對成本極其敏感……
這他孃的，不就是給蒸汽輪機量身定做的天堂嗎！
何明這小子……是個天才！
半晌，張楚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
“好小子……”
他緩緩拿起那張草圖，像是捧著一件稀世珍寶，看了又看。
然後，他猛地將圖紙拍回桌上，抬頭盯著何明，那眼神，像是要吃人。
“行了，別在這兒跟我耍嘴皮子了。”
“給你一週時間，把你的‘燒開水’方案，從理論到草圖，給我做成一份誰也挑不出刺的正式報告！”
“下週一，廠務會，你上臺！”
與此同時，陽泉。
第一拖拉機廠。
廠區的規模，比張楚所在的太原機械廠還要龐大幾分。
廠區後方，一片巨大的露天停放場上，上百臺嶄新的“豐收”牌手扶式拖拉機，排成一望無際的鋼鐵方陣，在陽光下閃著嶄新的油漆光澤。
拖拉機後面，還掛著各式各樣的農用掛件，犁刀、車斗，甚至還有結構相對簡單的聯合收割機。
單缸柴油機的技術，這裡已經吃得透透的，甚至做出了不少改進。
按理說，這些足以改變整個華北農業面貌的大傢伙，早就該開足馬力，源源不斷地送往各個公社。
但不知為何，這些已經透過所有測試的機器，卻遲遲沒有進入大規模量產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