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就買到這些,”泥鰍把窩頭和水放下,低聲道,“村裡人都窮,糧食金貴。水是井裡打的。孫大夫請來了。”
老孫頭沒多話,蹲下身,先看了看黃爺,翻了翻眼皮,又搭了搭脈,眉頭皺得緊緊的。“這位老哥……身子虧空得太厲害,脈象亂得很,像是受過大驚嚇,又中了很深的……陰毒?”他看了一眼黃爺灰敗的臉色和乾裂的嘴唇,搖搖頭,“我這裡只有些治風寒頭疼、跌打損傷的土藥,怕是……不對症。只能先喂點溫水,別讓他脫水。”
他又看向三娘。三娘還是那副樣子,對老孫頭的靠近毫無反應。老孫頭想給她把脈,手指剛碰到她的手腕,就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了回來,臉上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
“這女娃子……”他渾濁的眼睛盯著三娘,又看了看我們,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山裡人特有的、對未知事物的忌諱,“她這脈……怎麼這麼亂?這麼冷?像是……魂兒不在身上?你們到底碰上啥了?”
我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難道說碰上了地底下的“古穢”和被稱作“源質”的邪門玩意兒?
斌子含糊道:“在山裡迷了路,掉進個很深的野洞子,裡頭黑得很,可能撞了邪。”
“野洞子……”老孫頭喃喃重複了一句,眼神閃爍,似乎想起了什麼,但沒再多問。他從藥箱裡拿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一點氣味刺鼻的黑色藥膏,示意我們給黃爺和三娘嘴唇上抹一點,說是能潤燥提神。然後又拿出幾包用草紙包著的、不知道是什麼的草藥粉末,讓用溫水衝了,能喝多少喝多少。
“我能做的就這些了,”老孫頭收拾好藥箱,站起身,臨走前又回頭看了我們一眼,尤其是深深看了一眼三娘,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嘆了口氣,“這村子偏,夜裡風大,聽到啥動靜都別出去。早點歇著吧。”
送走老孫頭,我們分了那點可憐的窩頭和渾水。窩頭又硬又糙,拉得嗓子疼,水也帶著一股土腥味,但此刻也顧不上了。勉強填了下肚子,感覺身上恢復了一點力氣。
給黃爺和三娘餵了點水,抹了藥膏。黃爺依舊昏睡,三娘倒是喝了幾口水,但眼神還是空的,喂她窩頭,她也不張嘴,只是機械地咀嚼著,彷彿那只是無意義的動作。
我們輪流守夜。我和斌子守前半夜。破屋裡沒有火,冷得人直打哆嗦。我們裹緊單薄的衣服,靠在冰冷的土牆上,聽著外面呼嘯的風聲和偶爾傳來的、不知是野狗還是什麼動物的悠長嚎叫。
寂靜中,斌子忽然低聲開口:“霍娃子,你說……那老孫頭,是不是知道點啥?”
我回想老孫頭臨走前那欲言又止的眼神和警告,點了點頭:“可能。這村子離那片‘腐化’區域不算特別遠,或許以前也出過什麼怪事。”
“媽的,”斌子罵了一句,“這地方也不能久待。等天亮了,想辦法弄點像樣的吃的和藥,咱還得走。往南,越遠越好。”
“往南?去哪?”
“不知道。走到哪算哪。反正不能停。”斌子的聲音裡透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堅決。他怕了,不是怕死,是怕停下來,怕一停下來,那種被無形之物追蹤、包圍的絕望感就會徹底淹沒他。
後半夜,老白和泥鰍接替。我裹著毯子,蜷縮在角落裡,累到了極點,卻怎麼也睡不著。一閉眼,就是“九龍井”下那蠕動的黑暗,是地下基地裡G-03收容單元爆發的綠光,是三娘那句“它記住了味道”……還有,老孫頭那諱莫如深的眼神。
迷迷糊糊間,我做了一個極其短暫、卻無比清晰的夢。
夢裡,我又回到了那個地下實驗室。但實驗室裡燈火通明(不是手電光,而是某種穩定的、冷白色的光),幾個穿著灰藍色勘探隊工作服的人影在忙碌。他們圍在那個金屬收容單元前,緊張地操作著儀器。突然,收容單元的觀察窗猛地亮起刺眼的紅光,內部那團物質瘋狂膨脹!其中一個隊員(我看不清他的臉)驚恐地回頭,對著我(或者說,對著夢境視角)大喊,嘴巴一張一合,卻沒有聲音。
但我“聽”懂了他的口型,那是兩個字,反覆重複:
“老棺山……老棺山……老棺山……”
緊接著,畫面破碎,我被一陣極其輕微的、卻彷彿響在腦海深處的“沙沙”聲驚醒了。
我猛地睜開眼,破屋裡一片漆黑,只有清冷的月光從縫隙漏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斑。守夜的老白靠在門邊,似乎也睡著了,發出輕微的鼾聲。泥鰍蜷在另一邊,睡得很沉。
那“沙沙”聲……還在!
不是風聲,不是蟲鳴,是一種更細微的、彷彿無數細小顆粒在摩擦、在爬行的聲音!而且,聲音的來源……好像就在破屋裡面!
我屏住呼吸,心臟驟然收緊。手悄悄摸向身邊的匕首,眼睛在黑暗中努力搜尋。
月光照不到的角落,一片漆黑。但隱約能看到,靠近三娘躺著的那個位置,地面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動?
不是三娘在動。是她身下墊著的、我們鋪開的破褥子邊緣,那些原本乾枯的、從外面帶進來的草梗和泥土碎屑,正在極其緩慢地……蠕動?顏色似乎在變深,變得溼潤,並且向著三娘身體的方向,極其細微地蔓延了一點點!
與此同時,一直沉睡的三娘,無意識地翻了個身,一隻手從毯子裡滑落出來,搭在了那片正在發生詭異變化的“地面”上。
“沙沙沙……”
那細微的摩擦聲陡然清晰了一瞬!
緊接著,我看到三娘那隻搭在外面的手,手背上,那些早已黯淡下去的暗紅色紋路,竟然在黑暗中,極其微弱地、一閃而逝地,亮了一下!
雖然只有一瞬,雖然微弱得幾乎以為是錯覺,但我看得清清楚楚!
那不是反光!是那些紋路本身在發光!
而她手接觸到的地面,那些“蠕動”的草梗和泥土碎屑,彷彿受到了刺激,竟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顏色變得更加深黑,並且……微微拱起,像是要長出什麼?
“老白!”我再也忍不住,壓低聲音急喚,同時猛地坐起身!
老白被驚醒,泥鰍也揉著眼睛坐起來。
“怎麼了?”老白警覺地問。
無錯書吧我指著三娘手邊那塊地面,手電光(最後一點電量)立刻照了過去。
光束下,剛才的異象消失了。地面還是那片地面,草梗和泥土碎屑靜靜地躺在那裡,顏色正常,毫無動靜。三娘手上的暗紅紋路也重新隱沒在蒼白的面板下,彷彿剛才的一切真的是我的噩夢和幻覺。
但我分明看到,就在手電光照過去的瞬間,那片地面上,有幾根草梗,似乎極其不自然地……彎曲了一下?而三娘搭在上面的手指,指尖微微蜷縮,指甲縫裡,好像沾了一點點極其細微的、顏色深黑的……溼泥?
老白和泥鰍看了看地面,又看了看我,一臉疑惑。
“霍娃子,做噩夢了?”泥鰍小聲問。
我張了張嘴,看著三娘安睡(或者說昏沉)的側臉,又看了看那片此刻毫無異狀的地面,到嘴邊的話嚥了回去。
是噩夢嗎?還是……那“汙染”,那“印記”,已經開始以我們無法理解的方式,隨著三娘,悄無聲息地擴散了?即使離開了腐化區域,即使在這看似正常的山村破屋裡?
“老棺山……”
夢裡那個勘探隊員無聲的吶喊,再次在我腦海中炸響。
那是什麼地方?和這一切,又有什麼關係?
一股比面對“古穢”時更加深寒的恐懼,悄然攥緊了我的心臟。我們逃出來的,可能只是一個更大的、更黑暗的迷宮的開端。
而三娘,或許已經成為這個迷宮中,一盞無法熄滅的、危險的……引路燈。
破屋裡死寂得能聽見灰塵落地的聲音。手電光柱凝固在那片看似尋常的地面上,像一把試圖剖開謊言的鈍刀。老白和泥鰍困惑的眼神在我和地面之間來回移動,他們什麼都沒看見。可我指縫間殘留的、剛才猛抓地面時沾上的、那一點點冰涼滑膩的觸感,還有三娘指尖那幾乎看不見的、顏色深黑的溼痕,都像燒紅的針,紮在神經上。
“沒……沒啥啊,霍娃子。”泥鰍揉了揉惺忪睡眼,聲音還帶著沒睡醒的含糊。
老白沒說話,他站起身,走到三娘旁邊,蹲下身,極其小心地、用一根枯樹枝撥弄了一下她手邊那片地面。草梗和土屑被撥開,露出底下更乾燥的泥土,顏色正常,毫無異狀。他又仔細看了看三娘那隻手,手指蒼白,指甲縫裡雖然有些汙垢,但並無明顯的黑色溼泥。
他抬起頭,昏暗中,我能看到他眼中深深的憂慮,但更多的是對我此刻狀態的審視。“霍娃子,”他聲音壓得很低,“你是不是太累了?眼花了?”
我能說什麼?說那草梗自己動了?說三娘手上的紋路發光了?證據呢?連我自己都開始懷疑,那是否真的是過度緊張和疲憊催生出的幻覺。但指尖那殘留的、與周圍乾燥環境格格不入的滑膩感,又如此真實。
“可能……是吧。”我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收回手,在褲腿上用力擦了擦,彷彿想擦掉那不存在的觸感,也擦掉心頭那團亂麻,“風聲,還有老鼠吧。”
這個解釋勉強說得過去。破屋這種地方,有老鼠太正常了。
老白點點頭,沒再追問,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熬了大半夜,弦繃得太緊了。換班吧,你去歇會兒,我看著。”
斌子也被我們這邊的動靜弄醒了,迷迷糊糊問了句“咋了”,聽我說是老鼠,罵了句娘,翻個身又睡了過去。他神經粗,也累得夠嗆。
我重新躺下,裹緊毯子,身體疲憊得像灌了鉛,但腦子卻異常清醒,像一鍋燒開的滾水,咕嘟咕嘟冒著各種混亂的念頭。老棺山……那個無聲的吶喊再次浮現。那是什麼地方?夢裡那個勘探隊員為什麼會喊出這個地名?是和“孤山”一樣的代號?還是另一個與此相關的詭異所在?
還有三娘……如果剛才不是幻覺……那意味著什麼?那“源質”的汙染,真的像某種活性的、有生命的東西,能隨著她移動,甚至在看似正常的環境裡也試圖生根發芽?這比一個實體怪物的追逐,更讓人毛骨悚然。你永遠不知道,下一次異變會發生在哪裡,腳下?手邊?甚至……身體裡?
一種被無形之網緩緩收緊的窒息感,讓我喘不過氣。我們以為逃出了腐化區域,卻可能只是把“汙染源”帶到了更廣的地方。
後半夜,我就在這種半昏半醒、焦慮驚悸的狀態中度過,直到窗外天際泛起魚肚白。
天亮了。破屋裡的景象在晨光中清晰起來,更加破敗,也更加“正常”。昨晚那片可疑的地面,在陽光下就是一片最普通不過的、積著灰塵和草屑的泥土地面。三娘依舊昏沉,但呼吸平穩了些。黃爺也還在睡。
斌子第一個爬起來,活動著僵硬的身體,走到門口,推開那半扇破門板。清冷的晨風湧進來,帶著山間草木和炊煙的氣息。
“都醒醒,”他回頭招呼,“收拾一下,弄點吃的,咱們得走了。”
“走?去哪兒?”泥鰍揉著眼睛問。
“管他去哪兒!反正不能在這鬼村子多待!”斌子語氣堅決,“老子總覺得這地方也不對勁。早點走,早點安心。”
他看向老白:“白叔,掌櫃的和三娘能挪動不?”
老白檢查了一下黃爺和三孃的情況,眉頭緊鎖:“挪是能挪,但掌櫃的身子虛得厲害,三小姐這神志……怕是受不住長途顛簸。最好能弄點熱食,再找點對症的藥。”
熱食?藥?在這窮得叮噹響的山村?
斌子咬了咬牙,從貼身的衣袋裡又摸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我們最後的積蓄了),遞給泥鰍:“你,再去村裡轉轉,看能不能買到點熱粥、餅子什麼的,再問問那老孫頭,有沒有補氣安神的藥,貴點也買!”
泥鰍接過錢,苦著臉去了。
斌子又看向我:“霍娃子,你跟我出去轉轉,看看村子周圍的地形,順便……打聽打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