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東來順,找了個雅間坐下。斌子大手一揮,點了滿滿一桌子菜,肥牛、羊肉、百葉、白菜、豆腐……堆得跟小山似的,又要了兩瓶西鳳酒。
炭火銅鍋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鮮紅的肉片在滾燙的湯裡一涮即熟,蘸上麻醬料碗,送入口中,那久違的肉香和滿足感,幾乎讓人感動得落淚。就連一向飲食清淡的溫行之,也難得地多動了幾筷子。
幾杯白酒下肚,氣氛活躍了起來。斌子開始吹噓他當年倒斗的“光輝事蹟”,泥鰍在一旁捧哏,兩人一唱一和,逗得三娘掩嘴輕笑。我也暫時拋開了心中的疑慮,享受著這難得的輕鬆時刻。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大家都有些微醺。斌子端著酒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對著溫行之,舌頭有點打結:“溫……溫少爺!我斌子……粗人一個!不會說漂亮話!這次……要不是你!黃爺就……就懸了!三娘也……我敬你!以後有啥事,儘管吩咐!我斌子……皺一下眉頭,就不是娘養的!”說著,一仰脖,把杯中酒乾了。
溫行之端起酒杯,淺淺抿了一口,淡淡道:“分內之事,不必掛懷。”
泥鰍也湊過來敬酒,嘴裡嘟囔著“感謝溫少爺救命之恩”之類的話。
我看著這一幕,心裡卻有些不是滋味。溫行之確實救了黃爺,這點毋庸置疑。但他身上那越來越多的謎團,以及那個藏在櫃子裡的詭異陶罐,卻像一根刺,紮在我心裡,讓我無法像斌子他們那樣,對他全然信任和感激。
就在這時,雅間的門簾被掀開,一個穿著舊中山裝、戴著眼鏡、看起來像個文化人的中年男人探頭進來,目光在我們桌上掃了一圈,最後落在了溫行之臉上,愣了一下,隨即露出驚喜的表情。
“行之?真是你啊!”
溫行之看到來人,也是微微一怔,隨即站起身,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真實的笑容:“張教授?您怎麼在這兒?”
被稱為張教授的男人笑著走進來,熱情地握住溫行之的手:“我來西安開個學術研討會,剛散會,跟幾個同事過來吃點東西。沒想到能碰到你!太好了!”
他看了看我們這一桌人,好奇地問:“這幾位是?”
溫行之簡單地介紹了一下我們,只說是朋友。張教授一一跟我們點頭致意,目光掃過我時,似乎在我臉上停頓了那麼零點幾秒,眼神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但很快便移開了。
“行之啊,上次跟你討論的那個關於‘上古水脈與地氣流轉’的課題,我又找到了一些新的佐證,正想找機會跟你聊聊呢!”張教授顯得很興奮,拉著溫行之的手不放,“你看明天有沒有空?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細說?”
溫行之沉吟了一下,點了點頭:“好,明天我去招待所找您。”
“太好了!那就說定了!”張教授高興地拍了拍溫行之的肩膀,又跟我們寒暄了幾句,這才告辭離開。
張教授走後,雅間裡安靜了一瞬。斌子打著酒嗝,好奇地問:“溫少爺,這教授是幹啥的?聽著挺有學問啊。”
溫行之坐回座位,神色已經恢復了平時的平靜,隨口道:“一位研究地質和歷史的朋友,算是……忘年交。”
地質和歷史?上古水脈與地氣流轉?我心中一動。這似乎和溫行之一直探究的東西,隱隱有些關聯。他結交這樣的人,恐怕不僅僅是為了學術交流吧?
這頓慶祝的飯,最終在一種表面熱鬧、內裡各懷心思的氛圍中結束了。結賬出門,夜風一吹,酒意醒了大半。
走在回宅子的路上,看著前方溫行之清瘦挺拔的背影,又想起那個藏在木櫃裡的陶罐,以及剛剛出現的張教授,我心中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烈。
哀牢王陵的冒險看似結束了,但它所牽連出的隱秘,卻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正在不斷地向外擴散。
西安這座千年古城的地下,似乎也隱藏著不為人知的暗流。而我們,已經被捲入了這暗流的中心。
接下來的路,恐怕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兇險莫測。
回宅子的路上,沒人說話。剛才東來順裡的熱鬧勁兒,被夜風一吹,散得乾乾淨淨,只剩下滿肚子的心事和鞋底蹭在青石板路上的沙沙聲。
斌子喝得有點高,勾著泥鰍的肩膀,嘴裡含糊不清地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兒,一會兒說要去上海看看,一會兒又說要買塊大金錶。泥鰍倒是清醒些,一邊費力地架著斌子,一邊小心翼翼地瞅著前面並排走著的溫行之和三娘,又回頭看看落在最後、眉頭擰成疙瘩的我。
無錯書吧三娘走得很慢,身子大部分重量都倚在溫行之的手臂上。她臉色在路燈下顯得有些蒼白,但眼神裡卻沒了前段時間那種死氣沉沉的空洞,反而多了點難以言喻的複雜。溫行之扶著她,步子放得很緩,側臉在明明滅滅的光影裡看不真切,但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冷清勁兒,隔著幾步遠都能感覺到。
我故意落在最後,腦子裡亂糟糟的。那個灰撲撲的陶罐,張教授提到的“上古水脈與地氣流轉”,還有溫行之那套關於“土”的鬼話,像幾股擰在一起的麻繩,勒得我太陽穴突突直跳。他到底在搞什麼名堂?那個張教授,看著像個正經讀書人,怎麼會和溫行之這種渾身透著邪乎勁兒的人扯上關係?“忘年交”?我信他個鬼!
走到宅子那條僻靜的巷口,一直沒怎麼開口的溫行之忽然停住了腳步,對攙著他的三娘低聲道:“三娘,你身子虛,先跟斌子他們回去歇著。我送吳霍到前面,有點事跟他說。”
三娘愣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溫行之,又回頭瞥了我一眼,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輕輕“嗯”了一聲,鬆開了手。斌子雖然醉醺醺,但也察覺出氣氛不對,嚷嚷著:“有啥話不能……不能回去說啊……”被泥鰍連拉帶拽地哄著往宅門方向去了。
三娘又看了我們一眼,那眼神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然後才轉身,跟著斌子他們慢慢走遠。
巷子口就剩下我和溫行之。路燈昏黃,把他影子拉得老長。他沒看我,目光望著黑黢黢的巷子深處,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吳霍,我知道你心裡有疑。那罐子,你看到了,也感應到了。”
我心裡一緊,沒想到他這麼直接就挑明瞭。我沒吭聲,等著他的下文。
“我說那是‘土’,並非完全騙你。”他緩緩轉過頭,昏黃的光線下,他的眼神幽深得像兩口古井,“那裡面封存的,確實是一種極為特殊的‘土壤’,或者說,是某種……‘源質’的載體。它來自一個很遠,也很古老的地方,與哀牢王陵底下那些東西,確實同出一脈。”
“同出一脈?地仙魔芋那種邪物?”我忍不住追問,聲音有些發乾。
“可以這麼理解,但又不完全是。”溫行之微微蹙眉,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語,“地仙魔芋是那種‘源質’在特定環境下孕育出的畸形產物,霸道,充滿攻擊性。而罐子裡的東西,相對……‘溫和’一些,更接近本源。但它同樣危險,對普通人,甚至對一般的修行者而言,接觸它,輕則神智錯亂,重則被其同化,淪為只知吞噬生機的行屍走肉。”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看向我:“你那枚洪武通寶,材質特殊,鑄造時摻雜了某些罕見的東西,加之流傳數百年,本身已是一件法器胚子,只是蒙塵已久。哀牢王陵一行,地仙魔芋的陰煞之氣,加上後來秘法引動,相當於強行將它‘喚醒’了一部分。所以,它才會對同源的‘源質’產生感應。”
法器胚子?喚醒?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那枚冰涼帶裂紋的銅錢,心裡翻江倒海。奶奶留給我的,竟然是這麼個燙手山芋?
“那你把它帶回來,想幹什麼?”我盯著他,“還有那個張教授,什麼水脈地氣,跟你這罐子又有什麼關係?”
溫行之沉默了片刻,夜風吹動他額前的碎髮。他再次望向黑暗的巷子深處,聲音裡帶上了一種近乎縹緲的意味:“為了驗證一個猜想,一個關於這個世界另一面的猜想。‘歸墟’並非虛妄,它是真實存在的‘終點’,也是……‘起點’。而通往那裡的‘路’,就隱藏在這些古老的‘源質’,以及與之共鳴的地脈水絡之中。”
他轉過頭,目光再次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實質的壓力:“張教授的研究,能幫我找到這些‘路’的蛛絲馬跡。至於這罐子裡的‘源質’……它是鑰匙,也是路引。我需要它,來開啟一扇門。”
“什麼門?”我追問道,心臟砰砰直跳。
“一扇……能看到真相的門。”他的回答依舊模糊,但眼神裡的狂熱卻再次一閃而過,“吳霍,我知道你不信我。沒關係。但我提醒你,不要再試圖探究那罐子,更不要動開啟它的念頭。那不是你能承受的。照顧好三娘,等黃爺情況再穩定些,你們……最好離開西安。”
離開西安?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是想支開我們,方便他進行他那危險的“驗證”?
我還想再問,他卻已經轉過身,朝著宅子的方向走去,只留下一個清冷的背影和一句飄在風裡的話:“記住我的話。有些界限,跨過去,就回不了頭了。”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消失在宅門的陰影裡,渾身冰冷。他承認了罐子的危險性,也間接承認了他有著非同尋常的目的。可他依舊沒有說出全部真相,那個“歸墟之門”後面到底是什麼?他到底想看到什麼樣的“真相”?
帶著滿腹的疑慮和沉重的心情,我慢慢走回宅子。院子裡靜悄悄的,斌子和泥鰍大概已經醉倒睡下了。三娘房間的燈還亮著,窗紙上映出她坐在桌前的剪影,似乎在發呆。
我猶豫了一下,沒有去打擾她,徑直回了自己那間雜物房。躺在冰冷的板鋪上,睜著眼睛看著屋頂的椽子,毫無睡意。
溫行之的話像魔咒一樣在我腦子裡迴盪。“歸墟”、“源質”、“路引”、“鑰匙”……還有他最後那句“離開西安”。他像是在佈置一個巨大的、危險的局,而我們這些人,似乎都成了局中無法自主的棋子。
不行,不能就這麼被動地等著。我得做點什麼,至少,要弄清楚溫行之接下來到底想幹什麼,那個張教授,又在這其中扮演什麼角色。
接下來的幾天,我表面上一切如常,該幹嘛幹嘛,但暗地裡,開始格外留意溫行之和外界的聯絡。他果然沒有閒著。第二天下午,他就出門去了,說是去拜訪張教授。
我找了個藉口,遠遠地跟了上去。
溫行之沒有坐車,而是步行,穿街過巷,最後走進了碑林附近一家看起來很有年頭的茶館。我沒敢跟太近,在茶館對面一個賣菸捲的小攤子前假裝看東西,眼睛卻死死盯著茶館門口。
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溫行之和張教授一起從茶館裡出來了。兩人站在門口又低聲交談了幾句,張教授顯得很激動,手裡比劃著,像是在講解什麼。溫行之則安靜地聽著,偶爾點頭。
最後,張教授從隨身的公文包裡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了溫行之。溫行之接過,揣進懷裡,又說了幾句,兩人才分開。
等溫行之走遠,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去探探張教授的口風。我快步穿過街道,追上正準備離開的張教授。
“張教授!”我喊了一聲。
張教授回過頭,看到是我,臉上露出一絲驚訝,隨即推了推眼鏡,笑道:“哦,是小吳同志啊。有事嗎?”
“沒什麼大事,”我儘量讓自己顯得自然,“剛才看到您和溫少爺在聊天,好像聊得很投入。溫少爺對您的研究挺感興趣的啊。”
張教授一聽這個,立刻來了精神:“是啊!行之這孩子,別看年輕,在古地質和歷史方面的見解非常獨到,常常能給我很多啟發!我們剛才就在討論關中地區一些古老的水脈傳說和實際地質構造的關聯,很有意思!”
水脈傳說?我心中一動,順著他的話問:“哦?什麼傳說?跟‘歸墟’之類的有關嗎?”我故意丟擲這個詞,想看看他的反應。
張教授愣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詫異,隨即笑道:“小吳同志也知道‘歸墟’?看來行之跟你聊得不少啊。不過,‘歸墟’更多是道家的一種哲學概念,象徵萬物終結與歸宿。我們研究的是實實在在的地質水文學,雖然有些古老的記載聽起來玄乎,但還是要用科學的態度去分析……”
他滔滔不絕地講起了什麼地下暗河、水脈改道、地氣變遷之類的專業術語,我聽得雲裡霧裡,但大概明白,他研究的重點,是尋找那些隱藏在歷史記載和地質結構中的、可能存在的、不為人知的地下水流體系。
而溫行之,顯然是對這些“可能存在的”水脈極其感興趣。他給張教授提供的“獨到見解”,恐怕就是基於他對那些詭異“源質”的瞭解吧?他想從這些科學研究中,篩選出與他目標相關的線索。
那個牛皮紙信封裡,裝的又是什麼?地圖?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