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旁敲側擊了幾句,但張教授口風很緊,涉及到具體研究內容和與溫行之交流的細節,便含糊其辭,只說是一些學術探討。
看來從張教授這裡,很難直接得到核心資訊。我只好客氣地跟他道別,看著他走遠。
回到宅子,我心裡更沉了。溫行之的動作比我想象的還要快,他已經開始藉助“學術”的力量,來為他那危險的目的鋪路了。
那天晚上,我注意到溫行之房間的燈又亮了大半夜。透過窗紙,能看到他伏在桌前的影子,似乎在研究張教授給他的那個信封裡的東西。
必須得想辦法知道他到底在計劃什麼。硬闖他房間肯定不行,偷看也有風險。或許……可以從那個陶罐入手?溫行之似乎很在意那個罐子,如果能找到機會……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我自己都嚇了一跳。那玩意兒邪性得很,溫行之明確警告過不能碰。可眼下,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就在我輾轉反側,琢磨著怎麼對付那個陶罐的時候,宅子裡,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一直昏昏沉沉、時醒時睡的黃爺,在一天清晨,突然清晰地喊出了三孃的名字。
當時老白正像往常一樣,準備給黃爺喂點參湯。剛把勺子遞到黃爺嘴邊,一直眼神茫然的黃爺,眼珠子忽然轉動了一下,聚焦在了床邊的三娘身上,乾裂的嘴唇翕動了幾下,發出一個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聲音:
“……三丫頭……”
三娘正端著藥碗,聞聲渾身劇震,手裡的碗“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猛地撲到床前,抓住黃爺枯瘦的手,眼淚瞬間湧了出來,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爹……爹!你認得我了?你認得我了?!”
黃爺看著她,渾濁的眼睛裡似乎有了一絲微弱的光彩,他嘴唇又動了動,像是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極其緩慢地、幅度極小地點了一下頭,然後眼皮耷拉下去,又陷入了昏睡。
但這一聲“三丫頭”,無疑像一道驚雷,劈開了宅子裡多日來的沉悶和陰鬱!
訊息傳開,斌子和泥鰍都激動得紅了眼眶,連聲說“老天開眼”。老白更是老淚縱橫,喃喃唸叨著“掌櫃的吉人天相”。
三娘守在床邊,握著父親的手,又哭又笑,整個人像是重新活過來了一樣。
我也為他們感到高興,黃爺能認出人,說明他的神智正在恢復,這絕對是天大的好訊息。然而,在替他們高興的同時,我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了站在房門口,靜靜看著這一幕的溫行之。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喜悅的表情,依舊是那副平靜無波的樣子。只是,他的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那情緒太快,我來不及捕捉,但絕對不是什麼欣慰或者高興。
反而……更像是一種……計劃被打擾的不耐,或者說,是某種……緊迫感?
他為什麼是這種反應?黃爺好轉,對他而言不是好事嗎?
一個冰冷的念頭陡然竄上我的心頭:難道,他之前讓三娘和我們“離開西安”,並不僅僅是因為他接下來的行動危險,更是因為……他需要黃爺或者三娘,處於某種“特定”的狀態?而現在黃爺的好轉,打破了他的某種預期?
這個猜測讓我不寒而慄。
我看著溫行之平靜的側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這個一路同生共死的同伴,他的心思,深沉得如同那城牆下的密道,隱藏著太多我們無法理解,也絕不能觸碰的秘密。
而黃爺的這聲呼喚,或許,不僅僅是一個好訊息,更是一個訊號,一個風暴即將加速來臨的訊號。
黃爺那一聲“三丫頭”,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宅子裡死水般的氣氛“滋啦”一聲,冒起了青煙。希望是真真切切地來了,可這希望底下,卻湧動著讓人心裡發毛的暗流。
三娘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在黃爺床邊,喂水擦身,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生怕一錯眼,父親眼中那點剛剛燃起的微弱神采就又熄滅了。斌子和泥鰍也收斂了之前的散漫,進出都輕手輕腳,臉上帶著一種混雜著喜悅和小心翼翼的鄭重。連老白佝僂的腰背,似乎都挺直了些。
只有溫行之,依舊是那副雷打不動的平靜樣子。他照常診脈,開方,語氣平淡地交代注意事項,但那份平靜底下,我總覺得藏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焦躁。他待在房間裡的時間更長了,有時候我半夜起來,還能看到他視窗透出的燈光,以及映在窗紙上那伏案不動的剪影。
張教授給他的那個牛皮紙信封,像一根刺,紮在我心裡。那裡面的東西,肯定跟他下一步的行動有關。
我必須得知道那是什麼。
機會在一個午後降臨。溫行之被三娘請去裡間,說是黃爺似乎又想說話,讓他去看看。斌子和泥鰍湊在院子裡,嘀嘀咕咕地研究著剛弄來的一張據說是“內部流出”的錄音機票券。老白在廚房熬藥。
宅子裡難得的安靜。我心跳有些快,深吸一口氣,溜到了溫行之的房門外。側耳聽了聽,裡面沒有任何動靜。我試著推了推門,紋絲不動,這次他從裡面閂上了。
看來經過上次陶罐事件,他警惕性高了很多。硬闖不行,我繞著屋子轉了一圈,目光落在了後牆上那扇用來通風換氣、裝著幾根木柵欄的小氣窗上。氣窗不大,但勉強能容一個瘦削的人鑽過去。位置比較高,下面堆著些廢棄不用的瓦盆和爛木頭。
也顧不上髒了,我手腳並用,踩著那些搖搖晃晃的雜物,小心翼翼地攀了上去。木柵欄有些年頭了,邊緣朽爛,我用手試了試,還算牢固。屏住呼吸,將身體儘量縮緊,腦袋和肩膀先探了進去,然後是身子,一點點地,像條泥鰍一樣,艱難地擠進了氣窗,噗通一聲,摔在了屋內的地面上。
顧不上摔疼的胳膊肘,我立刻爬起來,警惕地四下張望。房間裡瀰漫著熟悉的藥材和陳舊紙張的味道,還有一絲極淡的、若有若無的腥甜氣,源頭依舊是那個鎖著的木櫃。
我的目標不是櫃子。目光迅速鎖定在書桌上。桌上有些凌亂,攤著幾張畫滿了奇怪符號和線條的草紙,那本顏色深沉的線裝古書也開啟著。而那個牛皮紙信封,就壓在古書下面,露出一角。
心臟在胸腔裡擂鼓一樣響。我快步走到桌邊,小心地將信封從書下抽了出來。信封沒有封口,我屏住呼吸,將裡面的東西倒了出來。
是幾張疊在一起的、泛黃的圖紙,還有幾頁用鋼筆寫得密密麻麻的信紙。
我先展開圖紙。最上面一張,像是一張手工繪製的地圖,線條粗糙,但標註還算清晰。上面畫的是西安城及周邊區域的輪廓,但重點不在城內的街巷,而是一條條用藍色墨水標註出的、蜿蜒曲折的線條,像是河流,又不太像,許多線條都消失在城牆根下或者某些標記著特殊符號(比如小塔、古樹)的位置旁邊。圖紙上方用繁體字寫著幾個字:《西安地區古水脈推測圖》。
古水脈?這就是張教授研究的玩意兒?
無錯書吧我壓下心中的疑惑,又看向另外幾張圖紙。這幾張更像是某種結構剖面圖,畫著地下岩層的分佈,以及一些貫穿其中的、被特意加粗標註的通道狀結構,旁邊用極小的字標註著“疑似淤塞”、“可能存在空腔”、“地氣異常點”等字樣。
最後,我拿起那幾頁信紙。是張教授的筆跡,字跡有些潦草,透著一股興奮勁兒。
“……行之吾弟,你所提之‘地氣節點與古水脈交匯’假說,與吾近日研究不謀而合!依你所示方位,吾查閱故紙堆,結合近年地質勘探零星資料,確於碑林以北、舊皇城西南隅、以及灞橋以東三處,發現強烈疑點!尤以舊皇城西南隅為甚,該處史料記載曾有‘九龍井’之稱,雖早已湮沒,然民間素有‘井通幽冥’之傳說,或非空穴來風……”
“……附上初步推測圖,其中藍色線為吾推斷之古水脈走向,紅色標記即為三處疑點,尤以‘甲壹’號(即舊皇城西南隅)為重中之重!此地脈水絡,暗合九宮八卦之象,若真如弟所推測,存在‘源質’共鳴,則此處極可能為關鍵‘穴眼’!望弟謹慎查探,若有發現,務必告知,此於吾之研究,或為重大突破!”
信紙的最後,張教授還熱情地邀請溫行之有空再去詳談,字裡行間充滿了對學術發現的渴望。
我看得後背發涼。
什麼“地氣節點”、“源質共鳴”、“穴眼”!張教授以為自己是在進行純粹的學術研究,可他提供的這些圖紙和推斷,在溫行之手裡,簡直就成了尋找那些詭異“源質”和通往所謂“歸墟之門”的路引!
溫行之根本就是在利用張教授的專業知識,來為他那不可告人的目的定位!
他將目標鎖定在了三個地方,尤其是那個“舊皇城西南隅”,標著“甲壹”號的位置!那裡有什麼?“九龍井”?“井通幽冥”?
我猛地想起那夜他潛入的城牆密道。難道那密道,就是通往這“甲壹”號位置的途徑之一?
必須阻止他!天知道他找到那個“穴眼”之後,會幹出什麼瘋狂的事情來!那個陶罐裡的“源質”,一旦在那種地方被釋放,後果不堪設想!
我快速將圖紙和信紙按照原樣疊好,塞回信封,小心翼翼地放回古書下面。然後不敢再多停留,原路返回,又從那個氣窗艱難地鑽了出去,落地時差點崴了腳。
拍打著身上的灰塵,我心亂如麻。知道了他的計劃,可我該怎麼阻止?直接告訴三娘和斌子?他們會信嗎?溫行之剛剛救了黃爺,在他們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而且,我說他尋找“歸墟之門”,要用邪門的“源質”開啟什麼“門”,這聽起來簡直像天方夜譚。
就在我心神不寧地溜回自己房間時,在迴廊拐角,差點和一個人撞個滿懷。
是溫行之。
他剛從裡間出來,臉色似乎比剛才進去時更冷了一些,看到我匆匆從後面過來,他眼神銳利地在我身上掃過,尤其是在我沾著灰塵和蛛網的肩頭和褲腿上停頓了一瞬。
“去哪了?”他淡淡地問,聲音裡聽不出情緒。
“沒……沒去哪,”我心裡一虛,強自鎮定,“去後面柴房找了點東西,蹭髒了。”
他盯著我的眼睛,那目光彷彿帶著鉤子,要從我眼睛裡挖出點什麼。幾秒鐘後,他才移開目光,什麼都沒說,徑直朝著自己房間走去。
看著他關上的房門,我後背沁出一層冷汗。他肯定起疑了。
不能再等了。我必須想辦法,至少,要先他一步,去探探那個“甲壹”號位置,看看那裡到底有什麼。如果能找到證據,證明那裡的危險,或許就能說服三娘他們。
打定主意,我回到房間,開始暗自準備。手電筒、火柴、繩子、還有那枚雖然靈性受損但關鍵時刻或許能預警的洪武通寶……我把能想到的東西都悄悄歸攏到一起。
晚上,我找到斌子。他正就著花生米喝小酒,心情不錯。
“斌子哥,跟你商量個事。”我湊過去,壓低聲音。
“啥事?神神秘秘的。”斌子呷了一口酒,瞥了我一眼。
“我打聽到個地方,可能藏著點老東西,油水應該不小。”我故意說得含糊,“就在舊皇城那邊,想今晚先去探探路。”
“舊皇城?”斌子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皺起眉,“那邊現在管得嚴吧?而且黑燈瞎火的……”
“就是晚上才方便。”我繼續煽動,“我踩過點了,有個地方牆矮,好進。就先去瞅瞅,不下傢伙,有搞頭再叫你和泥鰍。”
斌子明顯動了心,他放下酒盅,搓了搓手:“真有油水?”
“十有八九。”我肯定地點點頭,“怎麼樣?陪我去趟?兩個人有個照應。”
斌子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能抵住“油水”的誘惑,把杯裡剩下的酒一口悶了,一抹嘴:“成!媽的,這段時間盡吃老本了,也該活動活動筋骨了!啥時候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