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張守誠率領部眾退回了臨煙城中。
在撤離望煙亭之前,他派人調查瞭望煙亭內的情況。
現場雜亂地躺著無數燒焦的屍體。
若不是韓諾此前下令給每個士兵制作了一個辨別身份的金屬牌,根本無從辨別敵我。
最後,幾乎所有戰死的寒雲軍兄弟遺體都被找回。
華國那邊同樣來人收殮了他們計程車兵。
雙方的搜尋人員同在一座廢墟之中,彷彿沒有隔夜仇的鄰居一般。
他們相互保持著剋制和沉默,各自搬運著自己的同袍。
偶爾發現了對方陣營的屍體,也會互相提醒一下。
整個收殮過程,張守誠都一臉哀傷地盯著城門口的方向站著。
每抬出一具屍首來,他都會死死地盯住那具屍體辨認。
他幾乎叫出了所有人的名字,哪怕他們大多數都已經化作了一團焦黑。
這個戎馬多年的老將,被一場不那麼優雅的戰鬥打掉了許多的驕傲。
進步的科技並沒有在這場戰鬥中發揮作用。
反而是華國利用對地理條件的熟悉,創造了一場公平戰鬥的機會。
這令張守誠對自己的能力產生了一些懷疑。
但這不是最要命的。
最要命的是他背上的傷口,如今有些潰爛了。
華國投出的火球,是用竹篾編織成籠狀,然後往裡面塞入浸油的棉布等易燃物。
當拋石機將燃燒著的火球拋到城中時,這竹籠會炸裂開來。
張守誠便是被炸裂開的竹篾碎片彈中的。
這在現代世界並不是什麼疑難雜症。
但在缺乏醫療技術的這個世界,卻是十分致命的。
這個傷口很快便讓張守誠發起燒來,這樣的情況在張守誠的戎馬生涯中時有發生。
此前他曾經受過一次箭傷,箭頭卡在肋骨中取不出來。
那一次他也發燒了許久。
最後傷口化膿的地方長出一團東西將那箭頭整個包在了裡面,才使得發炎終於停了下來。
不過這一次,似乎情況沒有那麼樂觀。
沒過多久,身處歸雲城內的寒雲後金鈺便收到了一封前線發回來的密報。
密報是從臨煙城發來的。
裡面有鎮東將軍張守誠的一些請求:
第一,請求立刻派錦屏郡守文銓趕赴臨煙城。
第二,薦舉長和郡馬軍統領劉知洋,使其代馮海鈞守泰寧。
第三,息兵三年。
拿到密報的金鈺又是生氣,又是慌張。
就在她彷徨無措之時,有人報張守誠的夫人陳婉兒來訪。
“姐姐,我家相公出事了!”陳婉兒一見了金鈺,便哭訴起來。
金鈺安慰了她一番,稱會立刻安排人去替下張守誠,然後將其接回歸雲城好好醫治。
得到金鈺的承諾,陳婉兒稍微沒那麼慌了。
她與金鈺一起討論了一下劉知洋這個人。
因為她在安靖郡長大,所以對劉知洋多有耳聞,自然比金鈺知道的多。
兩人一番商討之後,金鈺便決定立刻派人通知劉知洋進京。
“姐姐,你知不知道枯木真人?”
陳婉兒突然想到什麼,問了一句。
“枯木真人?做什麼的?聽起來像是一個裝神弄鬼的神棍。”
陳婉兒擺了擺手。
“姐姐可別瞎說,這枯木真人能預知未來,本領可大著呢!”
“當年陶國大亂之前,就是他與家父出主意,讓他帶著全族之人去往安靖城當差。”
“這才讓我們全家人在亂世之中得以保全。”
聽陳婉兒這麼一說,金鈺頓時來了些興致,便立刻著人去調查此人。
無錯書吧說來也巧,這所謂的枯木真人,還恰好就在歸雲城中。
沒一會兒便被一隊親兵擁著帶到了金鈺面前。
只見那真人骨瘦如柴,又黑又矮。頭上髮髻凌亂不堪,用一根筷子插著。
金鈺看了看這“仙風道骨”的小老頭,心裡頓時有些不以為然了。
她正待說點什麼打發了他,其卻先說話了。
“老朽遊浚見過寒雲後。”
金鈺隨意地掃了那小老頭一眼,發現其正用一雙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盯著自己來回打量。
“來人,給我將這小老頭的眼睛剜了去!”
只見那枯木真人絲毫不慌張,搖晃著腦袋連聲大笑。
“你笑什麼笑?”金鈺瞪了他一眼。
“我笑寒雲後大難臨頭不自知啊。”
“哦?怎麼個大難臨頭法?”金鈺對著要上前的衛士擺了擺手。
枯木真人雙手倒背,邁著有些外八字的羅圈腿昂著頭朝金鈺走了兩步,然後又退了一步。
“請寒雲後賜字!”
“什麼字?”
“老朽占卜,也不是空口說白話,需要拆字。”
聽聞此言,金鈺默然半晌。
“青。”
“啊這!”枯木真人一聽此字,立刻面露惶恐之色。
“寒雲後要不還是剜了小老兒這雙眼睛,放我出去罷了。”
“怎麼?這字……不好?”
“不好!”
“怎麼個不好法,說來聽聽!”金鈺看了看面露難色的小老頭。
“赦你無罪,但說無妨。”
“那我,便說了?”
金鈺點點頭。
枯木真人見狀,便開始拆解起來。
“青,上主下月,主即十二,月為肉旁。十二月,主為肉。”
金鈺聞言,皺起眉頭想了想。“十二月,主為肉……這是何意?”
枯木真人看了看四下眾人,搖了搖頭。
“此事,在下只能言盡於此,更多的,就需要寒雲後自行領悟了。”
金鈺點了點頭,命人賞了那枯木真人一些錢財,打發其出了門。
那枯木真人出門前大笑一聲,“成也青來敗也青,若要解厄還是青!”
陳婉兒見眾人走遠,湊了上來。“姐姐,這枯木真人所說之言,到底何意?”
金鈺搖了搖頭,“一個瘋癲老頭說的瘋癲話,在意它做甚。”
陳婉兒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終於還是沒再說什麼,告退下去了。
陳婉兒一走,金鈺便去了寒雲樓。
她剛進樓裡,就聽到一陣女子歡快的笑聲。
她邁在門檻上方的腳頓了頓,默默低頭思量了片刻,還是走了進去。
“呀!是王后來了!”天香小聲地對韓諾說到,便起身來到鐵柵欄前恭謹地立著。
寒雲樓共七層,自從將上三層改為可供韓諾活動的空間後,第五層的入口便多了一個鐵柵欄。
金鈺很快便出現在鐵柵欄的另一邊。
她看見韓諾亂蓬蓬的頭上插著一支毛筆,做著一種奇怪的扮相。
見金鈺前來,韓諾也不搭理她,只是自顧自地在一張紙上寫畫著什麼。
“韓王好興致!”
“王后興致似乎不太好。”
“出征的大軍出事了。”
“我需要為之負責嗎?”
“是我的責任。”
“那你來找我做甚?”
“我想問問接下來怎麼做?”
韓諾抬頭看看金鈺,“我又不是會算命的神仙,你跟我問什麼未來?”
金鈺聞聽此言,眼珠子一轉,“你怎麼知道我找了個神仙?”
“嗯?神仙?什麼神仙?”這回輪到韓諾疑惑了。
金鈺將枯木真人找來占卜一事說了一遍,韓諾默然片刻。
“青……十二月……”韓諾搓著下巴想了想,“他都說了什麼?”
“十二月,主為肉。”
“沒了?”
“沒了。”
“你沒問問他如何破解?”
“沒問。”
“你這人,算命不問破解之法。”韓諾搖了搖頭。
“他走的時候,說了一句話。”
“說。”
“成也青來敗也青,若要解厄還是青。”
韓諾抬著頭望著天,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真是神人也,不錯!不錯!”
“你倒是給我解釋一下啊。”
韓諾微笑著搖了搖頭,“天機不可洩露,你只需記住,無論發生何事,你第一時間來寒雲樓找我便可無虞。”
金鈺白了韓諾一眼,無可奈何地問道:“那接下來如何做?”
“張守誠如何說?”
“你怎麼知道張守誠有密信。”
“你找張守誠做靠山軟禁我,你沒與他商量對策?”
金鈺嘆了口氣,便將張守誠的密信內容說了一遍。
韓諾聽完其所說的內容,頓時從地上彈起。
“什麼?他負了重傷嗎?”
金鈺搖了搖頭,“不清楚,不過婉兒來找過我。”
韓諾以手加額道:
“這字字句句都是在交代後事,你速速按他所說去辦吧。”
“另外,讓陳婉兒帶著他們的孩子速去臨煙城,晚了,便見不上最後一面了。”
金鈺聞言大驚,立刻起身準備下樓。
走到樓梯口時,突然轉身看了看韓諾,又看了看天香。
“十二月,主為肉是何意?”
韓諾露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看了看她。
“此非汝可知矣。”
聞聽此言,金鈺咬咬牙,罵罵咧咧地下了樓去。
“韓王,十二月,主為肉是何意啊?”等金鈺走遠,天香才緩緩走近韓諾。
韓諾看了看這個小姑娘,淡淡說道:“字面意思。”
“到十二月之時,大王會成為魚肉?”
韓諾點了點頭。
天香撓了撓頭,嘟著嘴看著韓諾。
“大王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誰敢魚肉大王?”
韓諾笑了笑,指著樓梯口的鐵柵欄。“此物,非寒雲獨有,只是形狀不同罷了。”
天香眨巴著眼睛,似懂非懂地看著韓諾。
“那大王為何不告訴王后?”
“遇事求神問卜,不知自己做主。與她說了,又有何益?”
“若是大王出去了,也解不開這災厄嗎?”
韓諾搖了搖頭,“若是張白馬能拿下華國,我還能出得去,而如今,一切難說。”
天香默默看著韓諾,不再說話。
三日後,寒雲後金鈺坐在煙波園的正廳之中,兩隻手裡各握著一張紙條。
其中一張,是寒雲樓上傳下來的。上面詳細地記錄了天香與韓諾的對話。
韓諾所說的那最後一句話,令金鈺羞慚不已。
因為韓諾看人太準了,他早就看穿了金鈺是這樣一個人。
這使得金鈺愈發生出一些不甘心來。
而另一張紙,則是從臨煙城送過來的。
寒雲歷平寧元年冬月二十四日。
鎮東將軍白馬張守誠於臨煙城中疽發背而卒,享年四十又五。
其於臨終之前大呼:“將軍百戰酬壯志,奈何一死萬事消!金川騎將張白馬,只負韓王不負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