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朱慈烺跨出“格物試驗所”的高門坎時,身後的蒸汽轟鳴聲被厚重的宮門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他的耳朵裡還在嗡嗡作響,腦子裡塞滿了氣缸、活塞、圓周率以及那些讓他頭暈目眩的算學公式。
四歲的身體雖然經過了精心的調養,但此刻也感到了一陣深深的疲憊。那種疲憊不是來自於肢體的勞累,而是來自於大腦的高速運轉。
“殿下,該用了午膳歇息片刻了。”
王承恩手裡捧著一塊溫熱的溼毛巾,小心翼翼地替太子擦去額頭上因為緊張演算而滲出的細密汗珠:“另外,那手上的炭黑也得洗洗,不然皇后娘娘看見又要心疼了。”
朱慈烺木然地任由他擺弄。
他抬起頭,看了一眼頭頂的太陽。
此時正是未時,陽光最毒辣的時候,照在紫禁城的紅牆黃瓦上,反射出一片耀眼的金光。
但這光,卻沒有給他帶來絲毫的暖意。
因為他知道,短暫的午膳過後,等待他的將不再是那個充滿邏輯、雖然枯燥但黑白分明的“格物世界”。
他將要去的地方,是端本宮最西側的一處偏殿。
那裡終年拉著厚重的帷幔,光線昏暗。
那裡沒有蒸汽機,沒有算盤,也沒有聖賢書。
那裡只有兩個被稱為“大明看門惡犬”的老人。
一想到那兩個名字,朱慈烺的小手就不由自主地緊了一下。
魏忠賢。
曹化淳。
如果說徐光啟教的是“陽”,是建設,是創造;那麼那兩個人,教的就是“陰”,是毀滅,是控制。
父皇說過:“慈烺,你要記住。光有蒸汽機,大明是跑不快的。因為這世上總有人想往你的輪子裡塞石頭,甚至想把你的鍋爐給炸了。你要學會怎麼把這些人找出來,然後……讓他們消失。”
讓他們消失。
四歲的孩子打了個寒戰。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挺直了那根本就不寬厚的小脊樑。
“走吧。”朱慈烺的聲音稚嫩但是堅決,“別讓兩位‘伴伴’等急了。”
未時的紫禁城,蟬鳴聲嘶力竭,讓人心煩意亂。
端本宮西偏殿。
這裡的溫度彷彿比外面低了整整十度。
並不是用了冰鑑,而是一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陰冷。
大殿的門窗緊閉,只點著幾盞昏暗的油燈。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像是陳年的腐木,又像是剛剛乾涸的墨跡,甚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朱慈烺走進去的時候,那兩個人已經等在那裡了。
他們一左一右,如同兩尊門神,又像是來自幽冥的判官。
左邊那個,穿著一身並不怎麼合身的大紅蟒袍,頭髮花白稀疏,背駝得厲害,整個人縮在那裡,像是一截即將燃盡的枯木。
他的臉上佈滿瞭如同溝壑般的皺紋,每一道皺紋裡似乎都藏著大明朝這幾十年來最骯髒的秘密。
但他並沒有看起來那麼虛弱。
偶爾抬起眼皮時,那雙渾濁的老眼中閃過的精光,如同潛伏在草叢中的毒蛇吐出的信子,讓人不寒而慄。
東廠提督,曾經的“九千歲”,如今皇上手裡最髒的一把刀——魏忠賢。
右邊那個,則是另一番景象。
他穿著一身剪裁極為合體的飛魚服,腰間掛著一把天子特許的繡春刀。
他身材高大挺拔,面白無鬚,面板呈現出一種常年不見陽光的病態蒼白,但那雙眼睛卻銳利如鷹隼,整個人散發著一種極其幹練、極其冷酷的殺伐之氣。
西廠提督,皇上的心腹,大明情報網的編織者——曹化淳。
這兩個人,代表了大明最黑暗、最恐怖的兩大特務機構。
在朝堂上,文武百官哪怕聽到這兩個名字,都會嚇得兩股戰戰。
但此刻,當那個四歲的孩子跨過門檻的一瞬間。
這兩隻惡犬,同時收斂了所有的獠牙。
“老奴魏忠賢,叩見太子殿下。”
魏忠賢的動作雖然遲緩,但規矩卻大得嚇人。
他跪在地上,額頭重重地磕在那冰冷的地磚上,發出一聲悶響。
“臣曹化淳,參見殿下。”
曹化淳則是單膝跪地,行了一個乾淨利落的軍禮。
這是皇上特批的,西廠行軍法。
朱慈烺看著這兩個人,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腳。
儘管父皇告訴過他無數次,這是自家的狗,不會咬主人。
但面對猛獸時的本能恐懼,並不是那麼容易克服的。
他嚥了口唾沫,走到那張特意為他準備的主座上坐下。小小的身軀陷在寬大的椅子裡,顯得有些單薄。
“起……起來吧。”
朱慈烺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威嚴一些,但還是帶了一絲顫音,“父皇說……說你們是來教孤看人的。”
“謝殿下千歲。”
兩人謝恩起身。
魏忠賢佝僂著身子,臉上堆起了一朵彷彿菊花綻放般的笑容,那笑容諂媚至極,卻又讓人覺得那是包裹著毒藥的蜜糖。
“殿下聖明。”魏忠賢的聲音尖細,“皇上讓老奴和曹提督來,確實是為了教殿下‘看人’。”
“看什麼人?”朱慈烺問道。
“看那些……”魏忠賢嘿嘿一笑,伸出一根枯瘦如雞爪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畫皮底下的人。”
“殿下,您上午學了格物,那是看‘物’的道理。物是死的,一眼就能看穿。但人不一樣。”
“人有千面。有的人面如冠玉,心如蛇蠍;有的人滿口仁義,肚子男盜女娼。這世上最難格的,不是萬物,是人心。”
曹化淳冷著臉,站在一旁,並沒有接話,只是用那雙冷厲的眼睛注視著這一切,彷彿魏忠賢也是他監控的物件。
“魏伴伴,那我們要怎麼看?”朱慈烺問道。
“光說不練假把式。”魏忠賢拍了拍巴掌,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裡迴盪,“帶上來!”
隨著他的聲音,偏殿的側門被開啟。
並沒有想象中錦衣衛那種拖拽犯人的暴戾聲響,反而很安靜。
兩名身穿這種灰色布衣、看起來毫不起眼的東廠番子,架著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走了進來。
那人嘴裡塞著破布,頭上蒙著黑布袋。
番子將他扔在地上,然後一把扯掉了頭套和嘴裡的破布。
朱慈烺定睛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這人……不像是個犯人啊。
他穿著一身雖然已經有些髒亂、但依然能看出質地極好的綢緞長袍,手指上戴著碧綠的扳指,白白胖胖,面容和善,哪怕此刻狼狽不堪,那眉眼間依然透著一股子富家翁的慈眉善目。
這簡直就是他在年畫裡看到的那些財神爺的翻版。
“殿下,您看此人,像壞人嗎?”魏忠賢慢悠悠地走到那人身邊,用靴尖踢了踢那人的肩膀。
那人渾身發抖,眼神中充滿了驚恐,嘴裡嗚嗚咽咽地想要說什麼,卻因為恐懼而發不出完整的聲音。
朱慈烺搖了搖頭:“不像。他看起來……很面善。”
“嘿嘿,不像就對了。”
魏忠賢陰惻惻地笑了,“殿下,此人名叫周德興。他是京城崇文門外‘瑞蚨祥’綢緞莊的大東家。在京城,他的名聲那可是響噹噹的‘周大善人’。”
“他每月初一十五,必定在廣渠門外施粥,風雨無阻,救活了不少乞丐流民。他還出資修繕了京郊的三座石橋,給兩家書院捐了上萬兩銀子的束脩。京城的百姓提起他,誰不豎起大拇指,誇一句‘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朱慈烺聽得一愣一愣的:“那……那你為什麼要抓他?”
在他簡單的是非觀裡,做好事的人,就是好人。
“因為‘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殿下。”
魏忠賢蹲下身,伸出手,極其粗魯地抓住了周德興的頭髮,強迫他抬起頭,正對著朱慈烺。
“您看到的,是他施粥、修橋。”
“但老奴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
魏忠賢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像是從地獄裡吹來的風。
“咱東廠的孩兒們,在他家潛伏了整整三年。有一個甚至不惜自毀容貌,去他家當了倒夜香的最低賤的僕役。”
“查出來的東西,那是觸目驚心啊。”
“殿下,這位‘周大善人’,其實是聞香教(白蓮教支派)在京城的香主!”
什麼?!
朱慈烺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白蓮教,那是父皇最痛恨的妖人,是造反的代名詞!
“他那些施粥的米里,確實有米,但那裡面摻了一種名叫‘神仙粉’的慢性毒藥,還有大量的罌粟殼粉末。”
魏忠賢獰笑著說道,“那些流民乞丐吃了他的粥,剛開始覺得精神百倍,渾身有力。可只要斷了兩天,就會渾身發抖,涕淚橫流,甚至為了再喝一碗粥,願意給他賣命,去殺人放火!”
“他這是在用粥,養死士!”
周德興聽到這裡,眼中的恐懼已經變成了絕望,整個人像是一灘爛泥一樣癱軟在地上。
“還有他修的那三座橋。”
魏忠賢繼續說道,“表面上是方便百姓。可實際上,那橋墩子下面是空的!裡面是一條早就挖好的暗道,直通城外!他利用這暗道,這幾年不知道往京城裡運了多少違禁的兵器、甲冑,甚至是火藥!”
“殿下,若不是咱東廠盯得緊,等到哪天晚上,這京城裡突然冒出幾千個拿著刀槍、悍不畏死的瘋子,衝進紫禁城……”
魏忠賢沒有說下去,只是用那雙毒蛇般的眼睛看了一眼朱慈烺細嫩的脖頸。
朱慈烺只覺得脖子上一涼,冷汗瞬間就下來了。
“這……這麼可怕?”
“是啊,可怕。”魏忠賢嘆了口氣,站起身,從懷裡掏出一塊白手帕,嫌棄地擦了擦剛才抓過周德興頭髮的手,“殿下,老奴教您的第一件事: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善,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惡。”
“當一個人好得不像真人的時候,他往往就是最惡的鬼。”
“您以後看人,千萬別用眼睛看,要用心看,要用也是老奴這種‘髒心’去看。您得把每個人都當成壞人去防著,才能活得長久。”
朱慈烺看著地上那個依然在瑟瑟發抖的“周大善人”,心中那原本建立起來的對“善惡”的認知,正在一點點崩塌。
原來,笑得最開心的人,可能是想殺你的人。
這種感覺,比溫體仁說的“權謀”還要讓人噁心,還要讓人恐懼。
就在朱慈烺被魏忠賢的故事嚇得六神無主的時候,一聲冷哼,突兀地在大殿裡響起。
“哼。”
這聲音雖然不大,卻充滿了不屑和譏諷。
一直站在旁邊像個雕塑一樣的西廠提督曹化淳,終於開口了。
他走到大殿中央,看都沒看地上的周德興一眼,彷彿那真的是一堆垃圾。他只是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下魏忠賢。
“魏公公,您這是老黃曆了吧?”
曹化淳的聲音冷冽如冰:“周德興這點破事,西廠半年前就知道了。甚至他那個跟他在暗道裡接頭的下線,就是咱西廠安插進去的‘釘子’。”
魏忠賢的臉色瞬間一變,剛要發作,卻被曹化淳打斷了。
“不過,今兒個是在殿下面前,咱家不跟你爭這個功勞。”
曹化淳轉過身,面對著朱慈烺,臉上那股冷傲的神色稍微收斂了一些。
“殿下,魏公公剛才教您的,是怎麼抓老鼠。這固然重要,但那是底下人乾的髒活累活。”
“您是儲君,是未來的天子。您不能整天盯著陰溝裡的老鼠看。”
“臣要教您的,是怎麼駕馭這朝堂上的‘虎狼’。”
說完,曹化淳從懷裡掏出了一本厚厚的、用黑色綢緞包裹著的小冊子。
那冊子看起來很普通,甚至有些陳舊。
但當曹化淳將它雙手呈遞到朱慈烺面前的那一刻,魏忠賢的眼皮子猛地跳了好幾下,眼神中閃過一絲深深的嫉妒和忌憚。
《百官行述》。
或者說,這是西廠特製版——《京察陰私錄》。
“殿下,請過目。”
朱慈烺顫抖著小手,接過了那本沉甸甸的冊子。
翻開第一頁。
並沒有什麼長篇大論,只有一個個名字,以及名字下面密密麻麻的小字。
“這上面,記錄瞭如今京城裡,三品以上文武官員的所有‘秘密’。”
曹化淳的聲音平淡,卻說著最驚心動魄的內容。
“比如這一頁。”曹化淳伸手指了一個名字,“戶部左侍郎,王正志。”
“殿下應該見過他。此人平日裡以清廉著稱,上朝穿的官服都打著補丁,家裡據說連肉都捨不得買,頓頓吃青菜豆腐。在士林中,那可是那是‘兩袖清風’的典範。”
朱慈烺點了點頭:“孤記得。父皇還誇過他,說他是崇禎朝的海瑞。”
“海瑞?”曹化淳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殿下,您看看這一條。”
朱慈烺低下頭,看著那行小字:
【崇禎四年六月,於通州置外宅一處,養揚州瘦馬兩名。宅內掘地窖,藏現銀八萬兩,金珠首飾兩箱。其銀多為江南漕運陋規及鹽商孝敬。其最愛一道菜名為猴腦,每食必耗銀百兩……】
“這……”朱慈烺瞪大了眼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他真的是那個王大人?”
穿補丁衣服,吃猴腦?
這是一種怎樣的分裂?
“千真萬確。”曹化淳淡淡地說道,“西廠的人,連他那兩個外室穿什麼顏色的肚兜都查得一清二楚。”
“殿下,這就是‘人’。”
“這就是那些平日裡滿口仁義道德、在朝堂上引經據典、動不動就以死諫君的文官們的真面目。”
朱慈烺的手有些發抖,他下意識地想要合上這本冊子,彷彿那裡面藏著什麼會咬人的怪物。
“那……那既然知道,為什麼不抓他?”朱慈烺問道,“父皇最恨貪官了。”
“這就是臣要教您的第二課:控制。”
曹化淳上前一步,眼中的光芒變得熾熱而危險。
“殿下,殺了他,容易。西廠的番子今晚就能讓他暴斃,或者直接抄家滅族。”
“但是,殺了他,王正志死了,還會有張正志、李正志。貪官是殺不完的。”
“而且,王正志雖然貪,但他是個能吏。他對漕運的門道門清,算賬也是一把好手。現在朝廷正如火如荼地搞改革,正缺這種能幹活的人。”
“所以,最好的辦法,不是殺了他。”
曹化淳指了指朱慈烺手中的冊子。
“而是捏住他的‘卵蛋’。”
“殿下,只要這本冊子在您手裡,只要讓他知道您知道他的這些爛事,他就是您手裡最聽話的一條狗。”
“您讓他往東,他不敢往西;您讓他咬誰,他就得咬誰。為了保住他的官位,為了不讓他的虛名掃地,他會比任何忠臣都要好用。”
“您捏住了他們的把柄,他們就是您最忠誠的奴才;您若是放手,或者跟他們講什麼君子坦蕩蕩,他們轉過頭就能把您給吃了。”
魏忠賢在一旁聽著,雖然心裡不爽曹化淳搶了風頭,但也忍不住在心裡暗暗點頭。這曹化淳雖然年輕,但這手“養寇自重、以奸馭奸”的手段,確實深得皇上真傳。
“殿下。”
曹化淳最後總結道,“魏公公教您的是‘疑’,臣教您的是‘御’。”
“身為帝王,不可信人,只能信‘勢’,信‘柄’。”
“這本冊子,就是權力的把柄。它是髒的,是用無數心思和算計換來的。但它也是最乾淨的,因為它能幫您掃清這天下的濁氣。”
大殿裡陷入了沉默,只有那盞油燈的火苗在跳動,將三個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射在牆上,像是一幅詭異的皮影戲。
朱慈烺坐在那張大椅子上,手裡捧著那本黑色的《百官行述》,腳邊不遠處還趴著那個曾經的“周大善人”。
這一刻,他感覺自己不像是個孩子,而像是個坐在屍山血海上的孤魂野鬼。
這個世界,太可怕了。
每一個笑臉背後都藏著刀,每一個清官背後都養著瘦馬,每一碗救命的粥裡都可能摻著毒藥。
他想哭。
他想跑回坤寧宮,撲進母后的懷裡,告訴她這些老師都是瘋子,都是壞人。
但是,就在眼淚即將奪眶而出的一瞬間,他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了另一幅畫面。
那是上午在格物試驗所,徐光啟跪在地上,聲淚俱下地告訴他:“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內。”
那是端本宮裡,溫體仁那冰冷的聲音:“心要黑,手要狠。”
那是父皇把他抱在膝蓋上,指著那張大明地圖,告訴他:“慈烺,這江山是朕搶回來的,你得把它守住。哪怕變成魔鬼,也要守住。”
魔鬼。
對,要做魔鬼。
只有變成比這幫壞人更可怕的魔鬼,才能壓得住他們,才能讓大明不被他們吃掉。
朱慈烺深吸了一口氣。
他閉上眼睛,將那些即將溢位的軟弱和恐懼,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再睜開眼時,那雙丹鳳眼中,原本的清澈和稚嫩已經少了幾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冷光。
那是皇權的覺醒。
也是童真的泯滅。
“孤……孤記住了。”
朱慈烺的聲音不再顫抖,甚至帶上了一絲父皇那種特有的冷漠。
他將那本《百官行述》鄭重地塞進了自己的懷裡,貼身放好。
彷彿那是他的護身符,也是他的武器。
然後,他抬起頭,看了一眼地上那個還在不斷磕頭求饒的周德興。
“魏伴伴。”
“老奴在。”魏忠賢連忙躬身。
“那個周德興……”朱慈烺指了指地上的人,小臉上露出一絲厭惡,“既然是毒瘤,留著也是禍害。”
他頓了頓,然後學著父皇平時下旨時的口氣,輕輕地說了五個字:
“處理乾淨點。”
簡單的五個字。
從一個四歲的孩子嘴裡說出來,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淡。
不是“殺了他”,也不是“拉下去”。
是“處理乾淨點”。
這意味著不僅僅是這個人的肉體要消失,連同他的罪證、他的同黨、他可能帶來的後續麻煩,都要一併抹除,不留痕跡。
這是一句極其成熟的政治黑話。
魏忠賢和曹化淳猛地抬起頭,兩人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瞳深處那一閃而過的震驚。
隨即,震驚變成了狂喜,那是看到了同類、看到了希望的狂喜。
“嗻!”
兩人齊齊跪下,額頭重重地磕在地上,這一次,是發自內心的臣服。
“殿下英明!老奴(臣)遵旨!”
這大明,有這樣的太子,何愁不興?
哪怕他將來是個暴君,是個陰謀家,那也比做個被文官玩弄於股掌之中的仁君要強上一萬倍!
“帶下去吧。孤累了。”
朱慈烺揮了揮手,小小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疲憊。
魏忠賢一招手,兩名番子立刻像拖死狗一樣,將周德興拖了出去。周德興拼命掙扎,但在絕對的暴力面前,毫無意義。
曹化淳也行了一禮,悄無聲息地退到了陰影裡。
空蕩蕩的大殿裡,只剩下四歲的朱慈烺一個人。
他坐在那張對於他來說過於巨大的紅木椅子上,懷裡揣著最黑暗的秘密,耳朵裡迴響著最殘酷的教誨。
窗外,蟬鳴依舊。
申時,日頭雖然開始偏西,但秋老虎的餘威依然霸道,陽光像是一層滾燙的金箔,嚴嚴實實地貼在端本宮後演武場的青磚地上。
朱慈烺覺得自己的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像是有一把鈍鋸子在來回鋸著他的膝蓋,又像是有一萬隻螞蟻在小腿肚子裡瘋狂地撕咬、鑽洞。酸,麻,脹,痛,各種滋味混雜在一起,順著神經直衝天靈蓋。
他很想哭。
作為一個四歲的孩子,作為全大明最尊貴的皇太子,他本應該在這個時候躺在坤寧宮那張鋪著天鵝絨的軟榻上,吃著御膳房冰鎮過的西瓜,聽著宮女姐姐講故事。
而不是像個傻子一樣,頂著大太陽,在這空蕩蕩的演武場上,擺出一個像蛤蟆一樣的姿勢——扎馬步。
“馬步扎穩!背挺直!就像你坐龍椅那樣!”
在他面前不到三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個如鐵塔般的漢子。
大明錦衣衛都指揮使,駱養性。
駱養性今天沒有穿那身繡著精美飛魚紋的賜服,而是穿了一身貼身的黑色短打勁裝,露出了兩條如岩石般堅硬、虯結著青筋的小臂。他的手裡沒有鞭子,也沒有什麼懲罰的工具,只有一根光禿禿的白蠟杆子。
這杆子不是用來打人的,是用來糾正姿勢的。
“啪。”
白蠟杆子輕輕地點在朱慈烺有些塌下去的後腰上,力道不大,卻剛好能讓他感覺到那一處的鬆懈。
“殿下,氣沉丹田,不要憋在胸口。您的腰塌了,那就是大明的脊樑塌了。”
駱養性的聲音雄渾有力,透著一股子不怒自威的軍人鐵血。他不看朱慈烺那張快要哭出來的小臉,只盯著他的姿勢。
“駱伴伴……我……我腿疼……”
朱慈烺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哭腔,汗水順著他的額頭流下來,流進眼睛裡,蟄得生疼。他那身特製的練功服早就溼透了,緊緊地貼在身上,難受至極。
“疼就對了。”
駱養性面無表情,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不疼,長不出肉;不苦,練不出骨。”
“殿下,您現在覺得疼,那是因為您還活著,您的腿還是您的。若是建奴的刀架在脖子上,或者是流寇的馬蹄踩在身上,那時候您再想喊疼,可就沒人聽了。”
這話有點重。
甚至對於一個四歲的孩子來說,有點過於殘酷。
但駱養性不敢不重。
因為就在不遠處的連廊陰影裡,擺著一張太師椅。
大明的主人,崇禎皇帝朱由檢,正坐在那裡。
他沒有批奏摺,也沒有喝茶。他就那樣靜靜地坐著,一雙眼睛冷冷地注視著這邊。那目光裡沒有父親對兒子的溺愛,只有一種彷彿在審視一把尚未開刃的寶劍時的審視與期待。
皇上特意交代過:“駱養性,慈烺還小,骨骼沒長成,不能練那些傷身體的外家功夫,也不能用蠻力摧殘。朕要的不是一個武夫太子。”
“但是!”
“他的心性,他的意志,他的那股子韌勁兒,你必須給朕磨出來!”
“哪怕是哭,也得讓他站著哭!”
有了這道聖旨,駱養性這才敢把自己壓箱底的“基本功”拿出來。
扎馬步。
這是最簡單,也是最難的功夫。
無錯書吧它不練殺人的招式,它練的是你對自己身體的控制,練的是你在極度痛苦和疲憊下,還能不能咬牙堅持的那口“氣”。
“已經一炷香了。”
旁邊負責計時的王承恩小聲提醒道,臉上寫滿了心疼:“陛下,是不是……該歇會兒了?殿下畢竟才四歲……”
“閉嘴。”
朱由檢冷冷地吐出兩個字。
王承恩嚇得渾身一哆嗦,立刻跪倒在地,再也不敢多說一句。
駱養性看了一眼遠處的皇帝,又看了一眼面前搖搖欲墜的小太子,心中暗歎一聲:生在帝王家,這就是命啊。
但他並沒有放鬆要求,反而上前一步,那個巨大的身影徹底籠罩住了朱慈烺。
“殿下,聽到皇上的話了嗎?還沒到時候。”
“我想……我想歇會兒……”朱慈烺的小腿抖得像是篩糠一樣,那是肌肉到達極限後的自然反應,“我真的……站不住了……”
“站不住也得站!”
駱養性突然提高了聲音,像是一聲炸雷在朱慈烺耳邊響起。
“殿下,您是儲君!這大明江山萬斤重擔,將來都要壓在您這副還沒長成的肩膀上!您若是現在連這一炷香的苦都吃不了,將來怎麼扛得住那萬民的生死?怎麼扛得住那如狼似虎的強敵?”
駱養性蹲下身子,但他並沒有去扶朱慈烺,而是平視著那雙淚眼朦朧的眼睛。
“皇上說了,可以不用您衝鋒陷陣,這大明有無數猛將會為您去死。但您必須有一副經得起風浪的好身板!”
“萬一哪天要御駕親征,您得能騎得住馬;萬一哪天……我是說萬一,京城守不住了,您得有力氣跟著大軍轉進,而不是像個包袱一樣被人揹著跑!”
“當年的宋徽宗、宋欽宗,就是因為身嬌肉貴,連跑路的力氣都沒有,最後被人像牽羊一樣牽到了五國城,受盡屈辱而死!”
“殿下,您想當那樣的皇帝嗎?”
朱慈烺拼命地搖頭,眼淚甩飛了出去:“不!我是太祖的子孫!我不當亡國奴!”
“好!有志氣!”
駱養性猛地站起身,將手中的白蠟杆子往地上一插。
“既如此,那就再堅持一百個數!”
“某將陪您一起!”
說完,這位大明錦衣衛的最高指揮官,就在太子的對面,雙腳開立,與肩同寬,雙膝微屈,背部挺直。
他也紮了一個馬步。
但他這個馬步,穩如泰山,紋絲不動,彷彿他整個人已經和這大地長在了一起。
“一!”
駱養性大聲喊道。
朱慈烺咬著牙,從牙縫裡擠出了那個數字:“一……”
“聲音太小!沒吃飯嗎?再來!二!”
“二!!!”
這一聲吼,彷彿耗盡了朱慈烺全身的力氣,但也神奇地讓他那快要崩潰的身體裡,又湧出了一絲新的力量。
那是一種名為“尊嚴”的力量。
演武場上,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就這樣對峙著。
時間彷彿被拉長了無數倍。
每一秒鐘,對於朱慈烺來說,都是一種煎熬。
“十……十一……”
汗水已經模糊了視線,他看不清對面駱養性的臉,只能看到那模糊的黑色輪廓。
他的腦子裡開始出現幻覺。
一會兒是上午徐師傅那個瘋狂旋轉的蒸汽機,一會兒是溫體仁那張陰惻惻的笑臉,一會兒又是魏忠賢手裡那本黑色的冊子。
“好累啊……”
“為什麼要這麼累?”
“我是太子啊,我只要坐在那裡就好了啊……”
心裡那個軟弱的小人開始說話了。
只要稍微鬆一鬆腿,只要稍微往下一坐,這所有的痛苦就會瞬間消失。
他的膝蓋開始不自覺地往下彎。
“三十!”駱養性的聲音依然洪亮,沒有任何波動。
“啪!”
白蠟杆子輕輕碰了一下朱慈烺的小腿。
“別鬆勁!這一口氣要是鬆了,前面那一炷香就白練了!”
朱慈烺猛地一激靈。
他扭過頭,看向遠處的連廊。
父皇還在那裡。
他依然坐得筆直,那雙眼睛依然在看著自己。
那一瞬間,朱慈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去年冬天,他偷偷跑去乾清宮找父皇玩。他看見父皇坐在御案前批奏摺,那一坐就是整整兩個時辰,連口水都沒喝,姿勢甚至比現在的他還要標準。
那時候他問父皇:“爹,你不累嗎?”
父皇摸了摸他的頭,笑著說:“累啊。爹也是肉體凡胎,怎麼會不累?”
“那你為什麼不歇會兒?”
“因為爹不敢歇。”父皇指著身後那張巨大的地圖,“爹要是歇了,這天下就有無數人要受苦。爹是在替他們累,替他們疼。”
替他們累,替他們疼。
朱慈烺的小臉上,突然現出了一絲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堅毅。
我是父皇的兒子。
父皇能扛著天下,我怎麼能連這一百個數都扛不下來?
我若是倒下了,父皇會失望的。
“三十一!!!”
朱慈烺突然爆發出一聲帶著奶音的怒吼。
他猛地挺直了腰桿,原本顫抖的雙腿竟然奇蹟般地穩住了。
“好!”
駱養性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變成了濃濃的讚賞。
這孩子,骨頭裡有點東西。
“四十五……五十……”
數字在一點點增加。
痛苦也在一點點加劇。
到了八十的時候,朱慈烺感覺自己的腿已經失去知覺了,完全是在靠一種慣性在支撐。
他的意識開始模糊。
但他聽到了駱養性的聲音,聽到了那個數字在不斷地接近終點。
“九十!”
還有十個。
就只有十個了!
“九十五!”
那一刻,朱慈烺感覺自己的身體像是著了火一樣,每一塊肌肉都在燃燒。
“九十九!”
“一百!”
“好!收勢!”
隨著駱養性那聲如同天籟般的命令,朱慈烺感覺那一瞬間,世界都解脫了。
他想要像駱養性教的那樣慢慢站直,緩緩吐氣。但他實在做不到了。
“噗通!”
他一屁股坐在了青磚地上,雙腿攤開,毫無形象地大口喘著粗氣:“呼哧……呼哧……”
好累。真的好累。
但是,好爽。
那種突破了極限、戰勝了自己的感覺,讓他雖然渾身痠痛,但心裡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充實感。
他贏了。
他沒有倒下,沒有哭著求饒,他堅持下來了!
駱養性走過來,蹲下身,這一次,他沒有用白蠟杆子,而是用那雙佈滿了老繭的大手,輕輕地、卻很有章法地替朱慈烺揉捏著僵硬的小腿肌肉。
“殿下,好樣的。”
駱養性低聲說道,語氣裡少了幾分嚴厲,多了幾分真誠的敬佩,“某將見過不少權貴子弟練武,別說四歲,就是十四歲,能第一次就堅持這麼久的,也沒幾個。”
“您是條漢子。”
被大明錦衣衛頭子誇是條漢子,朱慈烺的小臉上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容,儘管那笑容被汗水和塵土弄得有些髒兮兮的。
“駱指揮使,我……我厲害吧?”
“厲害。比某將小時候厲害多了。”駱養性笑著說道。
就在這時,一道陰影投了下來。
朱慈烺抬起頭,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父皇走過來了。
朱由檢依然穿著那身黑色的常服,臉上依然沒有什麼太多的表情。但他看著坐在地上的兒子,眼神卻比剛才柔和了許多。
“父皇……”朱慈烺想要站起來行禮,但腿實在是動不了。
“坐著吧。”
朱由檢擺了擺手,他在朱慈烺面前蹲了下來,一點也不嫌棄地上的灰塵。
他從懷裡掏出一塊明黃色的手帕,並不怎麼熟練、甚至有點笨拙地替兒子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和汙漬。
“疼嗎?”朱由檢問道。
“疼。”朱慈烺老實地點頭,“腿像是斷了一樣。”
“怪父皇嗎?”
“不怪。”朱慈烺搖了搖頭,“駱伴伴說了,這是為了讓我將來能跑得快,不當那個什麼徽欽二帝。”
朱由檢笑了。
那是很少見的發自內心的笑容。
“他說得對,也不對。”
朱由檢伸出手,握住了兒子那隻滿是汗水的小手。
“慈烺,朕讓你練武,不僅僅是為了讓你身體好,也不是為了讓你真的上陣殺敵。”
“朕是想讓你明白一個道理。”
朱由檢指著演武場邊那棵在秋風中依然挺立的老槐樹。
“這世上,所有的尊嚴,所有的權力,乃至所有的道理,歸根結底,都要靠一樣東西來支撐。”
“那就是——你能不能站得住。”
“無論風吹雨打,無論多疼多累,只要你能站著,別人就不敢小看你。只要你能咬牙堅持到最後一口氣,你就贏了。”
“就像剛才那一百個數。”
“前面那一炷香是基礎,是大家都能做到的。但最後這一百個數,才是把你和普通人區分開來的關鍵。”
“你撐住了,你就是太子,就是未來的皇上。你若是撐不住,趴下了,那你就是個穿龍袍的廢物。”
“記住了嗎?”
朱慈烺看著父親那雙深邃的眼睛,似乎有些懂了,又似乎沒完全懂。
但他用力地點了點頭:“記住了。要站得住。”
“好。”
朱由檢站起身,一把將兒子從地上抱了起來。
四歲的孩子並不重,朱由檢抱得很穩。
“走,回宮。”
朱由檢抱著兒子,向著端本宮的方向走去。
“今晚朕讓御膳房給你加個菜。想吃什麼?”
“想吃……紅燒肉!”朱慈烺眼睛一亮,瞬間把徐師傅的蒸汽機算術題拋到了腦後,“要肥一點的!”
“行。準了。”
夕陽的餘暉將這一對父子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駱養性站在原地,看著那漸漸遠去的背影,不知為何,眼眶竟然有些發熱。
這大明,真的變了。
以前的皇帝和太子,是君臣,是父子,充滿了禮教的隔閡。
但這二位……更像是兩個正準備並肩作戰的戰友。
一個在前面開路,披荊斬棘;一個在後面磨刀,蓄勢待發。
“大明幸甚啊。”
駱養性撿起地上的白蠟杆子,臉上全是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