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坤寧宮的暖閣內,幾盞宮燈散發著昏黃而溫暖的光暈。
鎏金博山爐裡,頂級的安息香嫋嫋升起,試圖為這深宮之中世界上最尊貴的一家人編織一個安穩的夢境。
然而,夢境並不受香料的控制。
四周歲的皇太子朱慈烺,此刻正如同一隻受驚的小獸,蜷縮在錦被的最深處。
他那一向白皙紅潤的小臉,此刻蒼白得近乎透明,細密的冷汗從額角滲出,打溼了鬢髮。
昨天發生的一切,對於一個僅僅四歲的幼童而言,太過沉重,也太過殘酷。
溫體仁那陰惻惻的關於“人心險惡”的教誨,像是一條冰冷的蛇鑽進了他的心裡;徐光啟那充滿了機油味和蒸汽轟鳴的“格物”世界,震得他腦仁生疼;魏忠賢和曹化淳展示的那些關於背叛、監視與殺戮的“帝王心術”,讓他覺得四周的牆壁上都長滿了眼睛;而駱養性那逼著他扎馬步直到力竭也不許哭的鐵血,更是讓他的身體至今仍有一種痠麻的幻痛。
“不要……不要過來……”
夢囈聲從朱慈烺緊咬的牙關中洩露出來,帶著無法掩飾的驚恐。
“父皇……我疼……腿疼……”
“別殺他……別砍頭……”
這一聲聲稚嫩卻充滿血腥氣的夢話,像是一根根針,紮在了守在一旁的周皇后心上。
這位母儀天下的女子,此刻只是一個心碎的母親。她手裡緊緊攥著絲帕,一遍又一遍地替兒子擦去額頭的冷汗,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終於,她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地轉過頭,看向暖閣外間。
那裡,隔著一層薄薄的珠簾,大明帝國的至尊,崇禎皇帝朱由檢,正坐在御案前處理著奏摺。他背脊挺直如劍,手中的硃筆未曾停歇,彷彿這深夜的寒意與內室的哭泣都無法動搖他分毫。
“皇上……”
周皇后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更咽,更帶著一絲平日裡不敢流露的怨懟:“您聽聽……您聽聽烺兒這都在做些什麼夢啊?才四歲的孩子,夢裡全是殺人、全是血、全是那些恐怖的機器……您給他找的那些老師,教的都是些什麼虎狼之術?您這是在……是在把他往火坑裡推啊!”
外間的燭火,因為風動而劇烈跳動了一下。
朱由檢手中的硃筆終於停住了。
那是一份剛剛從新設立的“遼東行省”加急送來的奏報,上面詳述了關於瀋陽工業區的高爐建設進度,以及第一批覆墾田畝的糧食產量預估。
這是一份捷報,一份足以讓歷代先皇在九泉之下笑醒的捷報。
但朱由檢的臉上沒有笑容。
他放下筆,緩緩轉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發出“咔吧”一聲輕響。
然後,他起身,撩開珠簾,走進了暖閣。
玄色的常服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深沉壓抑。
他走到床邊,周皇后下意識地想起身,卻被他按住了肩膀。
朱由檢看著床上那個在夢魘中瑟瑟發抖的兒子,那雙看慣了波雲詭譎、看慣了屍山血海的眼睛裡,極難得地閃過一絲痛楚。
那是作為父親的痛楚。
但他很快將這絲軟弱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冷硬與決絕。
“梓童,你不懂。”
朱由檢的聲音低沉,在這寂靜的深夜裡,像是一種來自古老深淵的迴響。
“他做噩夢,是因為他開始看清這個世界的真相了。”
“真相?”周皇后含淚反問,“什麼真相需要讓一個四歲的孩子去承受?這天下不是已經太平了嗎?您御駕親征,掃平了建奴,殺了黃臺吉,把大明的旗幟插遍了遼東。四海昇平,萬國來朝,烺兒他是太平天子啊!為什麼還要讓他學這些?”
“太平天子?”
朱由檢冷笑一聲,那笑容裡藏著對這世道最深刻的洞察,也藏著穿越者獨有的那份無法言說的孤獨與恐懼。
“皇后,你想讓他做一隻在羊圈裡快樂長大的羊嗎?”
“現在沒有狼了呀!”周皇后急切地反駁,“魏忠賢那幫閹黨被您馴服了,東林黨那些偽君子被您收拾了,建奴也被滅了。還有誰是狼?”
“誰?”
朱由檢伸出粗糙的大手,輕輕握住了兒子亂抓的小手。
感受到父親掌心的溫度和力量,朱慈烺的顫抖稍微平復了一些。
“建奴是死了,但人心裡的野獸永遠不會死。”
朱由檢凝視著兒子的睡顏,目光幽深:“這朝堂上,依然有滿口仁義道德、背地裡此時此刻正在算計著如何從國庫裡多摳出一兩銀子的文官;這地方上,依然有蟠踞在土地上、如同吸血鬼般兼併田畝、逼得百姓賣兒賣女計程車紳。”
“還有那些潛在的、看不見的危機……大旱、大水、瘟疫、通貨膨脹,以及大海對面那些虎視眈眈的紅毛夷。”
“這大明,就像是一艘行駛在風暴眼裡的大船。看似平靜,實則周圍全是驚濤駭浪。”
“朕能護得了他一時,護不了他一世。”
朱由檢替母子倆掖好被角,語氣變得無比森然:“羊群裡長大的孩子,最後只會被吃得連骨頭渣都不剩。朕不想讓他將來像朕剛登基時那樣,兩眼一抹黑,被人賣了還在幫人數錢;朕更不想讓他將來有一天,絕望地走向煤山的那棵歪脖子樹。”
“朕要讓他做牧羊人。而牧羊人的手裡,不僅要有鞭子,還得有獵槍;心裡不僅要有慈悲,更得有鐵石心腸。”
“睡吧。”朱由檢站起身,背影如同一座孤峰,“過了今晚,他就得學會怎麼去面對真正的‘天下’了。明天的課,比昨天更難,也更重要。”
次日清晨。
卯時剛過,東方的天際泛起了一抹魚肚白,清冷的空氣中瀰漫著深秋特有的清冽。
朱慈烺醒得很早。雖然眼角還帶著昨夜夢魘殘留的痕跡,但這孩子似乎在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他沒有賴床,沒有哭鬧,甚至拒絕了宮女的服侍,自己笨拙地穿上了那身縮小版的常服。
在王承恩的陪同下,他再次邁入了端本宮。
今日的端本宮,顯得格外空曠、肅穆,甚至帶著一種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威壓感。
書房內所有的多寶格、古玩架、屏風全都被搬空了。
整個大殿,空蕩蕩的,唯有那面巨大的北牆上,掛著一樣東西。
那樣東西太大,太顯眼,以至於朱慈烺一進門,目光就被死死地鎖住了。
那是一幅全新的、巨大得令人咋舌的地圖——《皇明一統及全圖(崇禎六年特製版)》。
這幅圖是朱由檢特意命工部最頂尖的畫師,結合最新的測繪資料重繪的。它不僅僅是地理圖,更是一幅政治與軍事的晴雨表。
在這幅圖上,最引人注目的變化在東北方。那裡曾經幾十年都被塗成刺眼的黑色,代表著“建奴”與“淪陷”。而如今,那大片大片的土地已經被染成了象徵大明領土的硃砂紅。
在這片鮮紅的中心,赫然標註著一個新的行政區劃——【遼東行省】。
而在瀋陽的位置旁邊,畫著一座小小的、若是仔細看去會令人毛骨悚然的京觀標記。
那是朱由檢用數萬八旗軍的頭顱築成的武功碑,是大明洗刷恥辱的見證。
此時,這幅巨圖前,站著兩個人。
一老,一少。
老者鬚髮皆白,身形雖然有些佝僂,但站在那裡就像是一株紮根於岩石縫中的蒼松,歷經風霜而愈發虯勁。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布衣,手中拄著一根柺杖,眼神渾濁中透著那種只有看遍了邊關冷月、經歷過無數生離死別後才有的蒼涼與睿智。
前薊遼督師,帝師,大明帝國的定海神針——孫承宗。
另一位則是正值壯年的高官,面容清瘦,顴骨微突,雙目炯炯有神,整個人像是一柄剛剛磨好的柳葉刀。
他穿著整潔的緋紅官服,腰背筆直,透著一股子精明強幹甚至有些刻薄的銳利。
現任內閣次輔兼兵部尚書,大明如今最頂尖的戰略家——楊嗣昌。
“老臣孫承宗。”
“臣楊嗣昌。”
“參見太子殿下!”
兩人見太子進來,齊齊行禮。
“二位師父請起。”
朱慈烺雖然只有四歲,但經過昨天的“地獄特訓”,他的眼神中少了幾分孩童的怯懦,多了一分強裝出來的沉穩。
他走到那幅巨大的地圖前,仰起頭,小小的身軀在那幅囊括了萬里的地圖面前,顯得如同螞蟻一般渺小。
“孫師父,楊師父,父皇說,今天你們要教我看天下。”
“看天下?”
孫承宗直起身,看著眼前這個小小的儲君,眼中閃過一絲慈愛,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嚴苛的莊重。
他沒有直接說話,而是顫巍巍地舉起手中的柺杖,指向了地圖的最東北角。
“殿下,您看這裡。”
柺杖的尖端,點在了那個畫著京觀的地方,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彷彿敲在朱慈烺的心口。
“這裡,曾經是建奴的老巢。幾個月前,您的父皇就在這裡,御駕親征,親手射殺了那個叫黃臺吉的偽帝,用幾萬顆人頭築成了京觀,徹底平滅了這困擾大明幾十年的大患。”
朱慈烺用力地點了點頭,小臉上露出一絲髮自內心的驕傲:“我知道!父皇是英雄!大明贏了!以後再也沒有壞人欺負我們了!”
大殿裡沉默了片刻。
“贏了?”
孫承宗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沉而沙啞,彷彿是從那充滿血腥味的泥土裡挖出來的一樣。
“是,大明是贏了這場仗。”
“但是,殿下,老臣今天要教您的第一課就是——勝利,有時候比失敗更危險。”
朱慈烺愣住了,大眼睛裡充滿了不解:“為什麼?壞人都死了,我們不是就安全了嗎?大家都可以過好日子了呀。”
“安全?好日子?”
旁邊一直沉默的楊嗣昌突然發出了一聲冷笑。
這笑聲不帶絲毫感情,就像是撥算盤珠子的聲音一樣清脆而冰冷。
他走上前一步,那個高瘦的身影瞬間給朱慈烺帶來了一股壓迫感。
楊嗣昌伸出修長的手指,在地圖上快速劃過,動作凌厲,從鮮紅的遼東一直劃到西北的黃土高原,再劃到富庶的江南水鄉,最後定格在中原腹地。
“殿下,您以為把狼打死了,羊群就安全了嗎?”
“您看這遼東。”楊嗣昌的手指用力戳了戳那片新收復的紅土地,“建奴是沒了,但這片土地現在是一片白地。曾經的城池被毀了,田地荒蕪了。幾十萬頃的荒地誰來種?幾萬個還要吃飯、要穿衣的降卒怎麼養?新設立的行省,官員從哪裡調?修路、築城、開礦的銀子從哪裡出?”
“這每一寸新收復的土地,現在看著是赫赫武功,可轉眼間,它就會變成一張張吞噬國庫的血盆大口。”
“如果不填飽這張嘴,那些降卒就會復叛,那些移民就會凍死,遼東就會再次變成亂世。”
楊嗣昌的聲音不像孫承宗那麼蒼涼,而是透著一股子賬房先生般的精準與殘酷。
“再看這裡。”
他的手指向西移,點在了陝西和河南的交界處。
原本代表“流寇”的火焰標記雖然變少了,但依然存在。
“這裡,以前是流寇的老窩。現在雖然李自成被朝廷招安了,但這片土地依然乾旱,黃河依然在泛濫,百姓依然吃不飽飯。”
“殿下,您要記住。流寇之所以是流寇,不是因為他們天生壞,是因為他們餓。”
“那種讓流寇滋生的土壤——貧窮與飢餓,並沒有因為遼東的勝利而消失。只要還有一個人餓肚子,大明的腹地就隨時可能再長出一顆毒瘤。”
“還有這裡……”手指移向江南,“這裡雖然被溫閣老和陛下清理了一遍又一遍,但那些士紳豪強只是暫時怕了,他們心裡的貪婪還在。他們在等,等朝廷鬆懈,等您犯錯。”
孫承宗接過話頭,看著朱慈烺,語重心長地說道:
“殿下,以前我們有建奴這個強大的外敵,大明上下還能在恐懼中勉強團結在一起。武將為了保命要打仗,文官為了不當亡國奴要出錢,百姓為了不被屠戮要忍耐。”
“可現在,最大的敵人沒了。”
“外患一去,內憂必生。這時候,也就是人心最容易散,刀子最容易捅向自己人的時候。”
“各地的藩王會想:仗打完了,是不是該恢復我的祿米了?江南計程車紳會想:危機解除了,是不是該減稅了?武將會想:沒有仗打了,我是不是該養寇自重了?”
“當皇帝,不是坐在金鑾殿裡聽萬歲。當皇帝,就是坐在火山口上。”
孫承宗轉過身,背對著地圖,目光灼灼地看著朱慈烺,手中的柺杖重重地頓在地上。
“您得時刻看著這火什麼時候噴出來,得想著怎麼用手裡那壺僅有的水,去澆這一盆盆看不見的火。”
朱慈烺呆呆地看著那幅地圖。
原本在他眼裡代表著榮耀的紅色,此刻竟隱隱透出一股血腥氣;原本代表著富庶的線條,此刻竟像是要把人勒死的繩索。
他第一次感覺到,這掛在牆上的不是畫,是真實的,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江山。
“那……那該怎麼辦?”朱慈烺下意識地問道,聲音裡帶著一絲無助。
“怎麼辦?”
楊嗣昌深吸一口氣,從寬大的袖子裡掏出了一本藍皮的賬冊。那是戶部的絕密——《崇禎六年秋·大明國庫收支實錄》。
他翻開一頁,指著上面的一串硃紅色的數字。
“殿下,臣給您出一道題。這道題,皇上每天都在做。”
“假設,現在河南大旱,赤地千里,蝗蟲過境。百萬災民嗷嗷待哺,易子而食的慘劇眼看就要發生。如果不救,這百萬人要麼餓死,要麼再次變成流寇,衝擊京師。要救這百萬人,需要立刻調撥糧食和銀子,摺合白銀二百萬兩。”
“與此同時,遼東剛剛平定。那是父皇用命換回來的基業,是大明未來的工業基地和糧倉。如果不趁熱打鐵,立刻投入移民安置費、屯田費、礦山建設費,這片疆土就會重新荒廢,之前的犧牲就白費了。要在入冬前穩住遼東,也需要二百萬兩。”
“而現在。”
楊嗣昌合上賬本,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國庫和內帑加起來,能立刻動用的現銀,只有二百萬兩。”
楊嗣昌蹲下身,那雙銳利得有些刻薄的眼睛死死盯著四歲的太子,不讓他有絲毫的躲閃。
“殿下,這二百萬兩,您給誰?”
“是一次性給河南,救那百萬條人命,然後眼睜睜看著遼東爛掉?”
“還是給遼東,為大明的未來鋪路,然後眼睜睜看著河南的百姓餓死?”
大殿裡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的秋風掃過落葉的聲音,沙沙作響,像極了饑民的咀嚼聲。
朱慈烺的小臉瞬間變得煞白。他的小手緊緊抓著衣角,指節用力到發青,呼吸變得急促而紊亂。
對於一個被教育要“愛民如子”、“仁義道德”的孩子來說,這種選擇題比面對駱養性的馬步還要痛苦,比面對魏忠賢的鬼故事還要可怕。
這是殺人。
是用筆殺人。
“不能……不能一人一半嗎?”朱慈烺顫聲問道,眼裡噙滿了淚水,“給河南一百萬,給遼東一百萬……這樣大家都能活……”
“不能。”
楊嗣昌冷冷地打斷了他,語氣如刀,不留一絲情面。
“殿下,若是各給一百萬。結果就是:河南的粥太稀,百姓還是吃不飽,依然會死,依然會造亂;遼東的錢不夠修城牆、蓋房子,冬天一來,移民依然會凍死,設施依然會爛尾。”
“這叫‘添油戰術’,是兵家大忌,也是治國大忌。撒胡椒麵式的仁慈,最後換來的只有全面的崩潰。”
“您必須選一個。救一個,棄一個。”
“這就是身為帝王的代價。”
朱慈烺求助似地看向孫承宗。
那個慈祥的孫師父,此刻雖然嘆了口氣,眼中滿是悲憫,但他沒有說話,只是那個眼神在告訴太子:孩子,沒人能幫你選,這就是你要坐的那個位置。
良久。
時間彷彿凝固了。
朱慈烺低下頭,看著腳下的金磚。那光滑的金磚上映著他小小的倒影,看起來那麼孤單。
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但他硬是咬著嘴唇,沒讓它掉下來。
他想起了昨晚父皇的話。
“牧羊人手裡不僅要有鞭子,還得有獵槍。”
“心要硬。”
“孤……”
朱慈烺抬起頭,那是他四歲生命中最艱難的一次抬頭。
“孤選……遼東。”
聽到這個答案,楊嗣昌挑了挑眉毛,眼中閃過一絲意外:“哦?為何?河南百姓可是大明的子民,那是活生生的一百萬條人命啊。殿下不忍心嗎?”
“不忍心……孤心裡難受。”
朱慈烺吸了吸鼻子,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眼睛:“但是……但是父皇說過,遼東是大明的未來。那裡有煤,有鐵,有那種能冒煙的機器。只要遼東建好了,以後會有更多的糧食,更多的銀子,就能救更多的人。”
“如果現在把錢給了河南,吃了就沒有了。明年怎麼辦?後年怎麼辦?”
“河南……河南……”
孩子的聲音顫抖得厲害,那是他在與自己的良知做鬥爭。
“河南可以……可以派兵去鎮壓……可以……可以讓那裡的富戶出錢……哪怕是用搶的……”
說到最後,朱慈烺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但他一邊哭,一邊沒有改口。
楊嗣昌怔住了。
他原本以為太子會選河南,或者會崩潰地拒絕回答。
但他沒想到,這個四歲的孩子,竟然憑著本能,選出了那個最冷血、卻也是最符合“大局觀”的答案。
這孩子,天生就是當皇帝的料。
楊嗣昌眼中的寒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敬畏與讚許。
他緩緩站直了身子,對著這個正在哭泣的小人兒,恭恭敬敬地長揖到底。
“殿下,您選對了。”
“這叫‘取捨’。”
孫承宗也走了過來,伸出那隻如同枯樹皮般的手,輕輕放在朱慈烺顫抖的肩膀上。
“所謂的戰略,說白了,就是算賬。是用現在的罵名,換未來的基業;是用一部分人的犧牲,換整個天下的存續。”
“殿下,這種算賬的本事,您得學。”
“這種被人指著脊樑骨罵‘昏君’、‘暴君’,這種夜裡做噩夢都會哭醒,卻還要硬著心腸把事做下去的痛苦,您得受。”
“因為您是太子,是大明未來的天。”
“天若有情天亦老。天,是不能有私情的。”
大殿裡的哭聲漸漸歇了。
朱慈烺用袖子擦乾了眼淚。
他覺得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碎了,又有什麼東西長了出來。碎掉的是那天真無邪的童心,長出來的,是一層名為權衡的硬殼。
他看著那幅地圖。
看著那個代表遼東的紅色,和代表河南的黃色。
在他的眼裡,那不再僅僅是地名,那是無數人的生死,是無數家庭的悲歡,也是必須要放在天平上稱量的砝碼。
“孫師父,楊師父。”
朱慈烺的聲音平靜了許多,帶著一絲超越年齡的疲憊,“那……那些被放棄的人,會恨孤嗎?”
孫承宗看著窗外,目光彷彿穿透了層層宮牆,看到了這萬里江山。
“會。他們會恨您,會罵您,甚至會想殺了您。”
“但是,只要大明還在,只要這江山沒倒,只要百年之後,史書上寫著大明中興,百姓安居樂業。”
“那麼,這一時的恨,又算得了什麼呢?”
楊嗣昌將那本賬冊收回袖中,淡淡地補了一句:
“殿下,這就是為什麼皇帝自稱‘孤’,自稱‘寡人’。”
“因為在這條路上,註定是孤獨的。沒有人能理解您的決定,除了您自己,和這冰冷的江山。”
朱慈烺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他轉過身,再次看向那幅巨大的《皇明一統及全圖》。
這一次,他沒有再覺得恐懼。他伸出小手,輕輕撫摸著地圖上那起伏的山川河流。
那確實很重。
但也正是因為重,才值得去揹負。
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地圖上,也灑在朱慈烺小小的身軀上,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極了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
當楊嗣昌那本冰冷的賬冊合上,當孫承宗那蒼涼的背影消失在端本宮的拐角處,朱慈烺以為今天的課終於結束了。
他那顆年僅四歲、卻在這短短兩天內經歷了無數次重塑與打磨的心臟,此刻正疲憊地跳動著。
然而,王承恩那標誌性的尖細嗓音再次響起,打破了他想回坤寧宮找母后求抱抱的幻想。
“太子殿下,皇上口諭。”
“更衣。”
只有兩個字。
不是“下課”,不是“回宮”,是“更衣”。
一刻鐘後,朱慈烺站在端本宮的偏殿裡,看著銅鏡裡的自己,有些發愣。
那一身象徵著儲君尊嚴的杏黃色蟠龍常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灰撲撲的、略顯粗糙的棉布青衣。
頭上那頂鑲著東珠的翼善冠也被摘下,換成了一頂京城尋常人家孩子戴的虎頭帽——還是有些舊的那種。
就連腳上那雙千層底的粉底皂靴,也換成了一雙半新不舊的布鞋。
“殿下,得委屈您了。”王承恩一邊幫他整理衣領,一邊低聲說道,“這也是皇上的意思。接下來的這堂課,您不能是太子,您只能是‘朱家小少爺’。”
“誰是老師?”朱慈烺問道。他現在的聲音已經不像昨天那麼怯懦了,透著一股子早熟的沉靜。
“他在宮門口等您。”王承恩神秘地笑了笑,“這位老師……脾氣不太好,您得多擔待。”
朱慈烺走出神武門的時候,第一眼並沒有看到什麼老師。
神武門外,秋風蕭瑟。
並沒有步輦,也沒有儀仗隊。只停著一輛看起來普普通通、甚至有些寒酸的青布馬車。
車轅上,坐著一個男人。
那男人並沒有穿官服,也沒穿鎧甲。
他穿著一身半舊的黑色箭袖,腰間隨便繫了一根布帶,卻掛著一把看起來就很沉的雁翎刀。
他頭上戴著一頂氈帽,帽簷壓得很低,嘴裡叼著一根不知道從哪拔來的枯草棍,正百無聊賴地看著天上的流雲。
聽到宮門開啟的聲音,男人轉過頭來。
那是一張粗獷的臉。滿臉絡腮鬍子像鋼針一樣乍著,面板是那種常年在風沙裡打滾磨出來的古銅色。
最讓人心驚的是那雙眼睛——那不是官員那種深不可測的幽潭,也不是武將那種直來直去的火光。
那是一種野獸的眼神。
是那種曾經在屍山血海裡爬出來、曾經餓極了連人肉都敢想、曾經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跟老天爺賭命的眼神。
雖然此刻那種眼神被深深地藏了起來,藏在了那層名為“忠義侯”的華麗外衣下,但朱慈烺依然本能地打了個寒戰。
他認得這個人。
大明忠義侯,錦衣衛指揮同知,忠義營總兵——李自成。
“臣……哦不,俺老李,參見少爺。”
李自成跳下馬車,動作輕盈得像是一隻大貓。他咧開嘴,露出一個看起來很憨厚、實則透著一股子匪氣的笑容。他並沒有下跪,而是隨便拱了拱手。
“今天皇上說了,在宮外頭,沒那麼多規矩。您是少爺,俺是府裡的護院頭子。您叫俺老李就行。”
朱慈烺看著這個比自己高出太多的壯漢,嚥了口唾沫,努力挺直了小身板:“李……老李,我們去哪?”
“去見鬼。”
李自成把朱慈烺一把抱了起來——那個動作粗魯得讓旁邊的小太監差點尖叫出聲,簡直就像是在拎一隻小雞仔——然後隨手塞進了馬車車廂裡。
無錯書吧“坐穩了,少爺。今兒個帶您去的地方,書本上沒有,地圖上也沒有。”
李自成跳上車轅,手中的鞭子在空中甩出一個清脆的鞭花。
“那是人住的地方,也是鬼住的地方。”
“那是咱們大明最真實的爛泥坑。”
“駕!”
馬車轆轆,碾過深秋的落葉,向著紫禁城外那喧囂龐大、混亂而又真實的北京城駛去。
馬車並沒有去那些達官貴人聚集的東城,也沒有去商賈雲集的正陽門大街。
它七拐八繞,穿過了一片片低矮的民房,最後停在了一處充滿了怪味的地方。
這裡是外城的西南角,也是京城著名的貧民窟——龍鬚溝附近。
剛一下車,一股混合著餿水味、尿騷味、發黴味以及劣質燃煤煙味的空氣,就毫不客氣地鑽進了朱慈烺的鼻子裡。
“咳咳咳……”
從小在深宮中長大,聞慣了龍涎香和花香的朱慈烺,差點被這股味道燻得吐出來。他下意識地捂住了鼻子,小眉頭皺成了川字。
“臭吧?”
李自成站在他身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竟然露出一絲懷念的神色,“這就對了。這就是窮人的味道。也是這天下絕大多數人的味道。”
“走,進去看看。”
李自成牽起朱慈烺的手。他的手很大,很粗糙,滿是老繭,雖然硬,但很暖和,也很穩。
他們走進了一個大雜院。
這院子原本應該是個規整的四合院,但現在已經被亂七八糟地搭建滿了各種臨時的小棚子。原本只能住四五戶人家的院子,現在恐怕擠了不下二十戶。
院子中間有一棵歪脖子棗樹,樹下是一口公用的水井,井沿上全是黑乎乎的汙漬。
一群穿著破衣爛衫、流著鼻涕的小孩正在泥地裡打滾。幾個婦人正蹲在牆根下,一邊捉著衣服裡的蝨子,一邊用方言罵罵咧咧地聊著天。
看到李自成和朱慈烺這兩個穿著雖然低調但依然顯得格格不入的“體面人”進來,院子裡瞬間安靜了下來。
那些人的眼神,也變了。
不是敬畏,也不是歡迎。
是一種麻木中透著的警惕,甚至還有一絲隱藏得很深的敵意。
那種眼神,像極了剛才楊嗣昌描述過的“流寇”。
“看什麼看!找人!”李自成瞪著眼睛吼了一嗓子,那股子凶神惡煞的勁兒瞬間鎮住了場子。
他拉著朱慈烺,徑直走到一個窩棚前。
窩棚裡黑乎乎的,沒有窗戶。藉著門口的光,朱慈烺看到一張破席子上,躺著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的老人。老人渾身還在發抖,嘴裡發出拉風箱一樣的喘息聲。
旁邊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正端著一個缺了口的碗,小心翼翼地喂老人喝水。
“這是老張頭。”李自成淡淡地介紹道,“以前是在前門大街給人修鞋的。手藝不錯,人也老實。上個月,被五城兵馬司的人收‘佔道費’,沒錢給,被打斷了腿。”
“沒錢治,就在這挺著。”
“估計挺不過這個冬天了。”
朱慈烺看著那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又看了看那個奄奄一息的老人,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為什麼不報官?”朱慈烺忍不住問道,“打人是不對的,何況還是官差。”
“報官?”
李自成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嘿嘿笑了起來,笑聲裡滿是嘲諷。
“少爺,您真逗。衙門口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
“打他的就是官,你讓他找誰報?找順天府?順天府的老爺們忙著跟上面的大官們應酬呢,哪有空管一個修鞋的死活?”
“再說了,那‘佔道費’雖然沒寫在大明律裡,但那是規矩。你不交,你就別想在那擺攤。你不擺攤,你一家老小就得餓死。”
李自成蹲下身,從懷裡摸出一小塊碎銀子,扔進了那個小女孩的碗裡。
“噹啷”一聲。
那是救命的聲音。
小女孩愣了一下,然後瘋狂地磕頭,額頭撞在泥地上砰砰作響。
李自成沒有理會,拉著朱慈烺轉身就走。
“老李,我們……能不能多給點?”朱慈烺回頭看著那個可憐的女孩,小聲說道,“我有玉佩,可以當……”
“不能。”
李自成冷冷地拒絕了,“給多了,她保不住。這院子裡多的是眼紅的餓狼。您前腳走,後腳那銀子就會被人搶了,搞不好連這丫頭都會被人賣了抵債。”
“這就是底層的規矩:弱肉強食。”
“在這裡,善良是沒用的,甚至是有罪的。只有狠,只有硬,才能活下去。”
他們走出大雜院,重新回到了那條臭水溝旁。
李自成看著沉默不語的朱慈烺,突然說道:“少爺,您知道為什麼俺帶您來這兒嗎?”
“為了讓孤……讓我知道百姓疾苦?”
“屁。”李自成吐掉了嘴裡的草棍,“疾苦這玩意兒,您在宮裡看奏摺也能看見。那上面寫的比這慘多了,什麼易子而食,什麼析骸以爨。”
“俺帶您來,是想告訴您一件事。”
李自成指了指那個大雜院。
“如果咱們大明是一棵大樹,那皇宮是樹冠,好看,風光。但這裡,才是樹根。”
“現在這樹根已經爛了,長蟲了,發臭了。”
“那個修鞋的老張頭,他不想造反,他只想活著。但他要是連活都活不下去了,要是有一天,有人給了他一把刀,告訴他‘殺了那些官老爺你就有飯吃’……”
李自成低下頭,湊到朱慈烺耳邊,聲音低沉如魔鬼的誘惑:
“您猜,他會不會砍了您的腦袋?”
朱慈烺的小臉煞白,在那一瞬間,他彷彿看到那個溫順如綿羊的老張頭,突然變成了一隻擇人而噬的野獸。
“這就是俺當年的樣子。”
李自成直起身子,拍了拍手上的灰:“俺當年也是個老實人,是個給朝廷送公文的驛卒。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了,誰他孃的願意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造反?”
“少爺,您記住了。造反的從來不是天生的壞種,都是被逼瘋了的老實人。”
離開了龍鬚溝,馬車轉到了城南的一條商業街。
這裡比起剛才稍微繁華了一些,兩邊都是店鋪。
“剛才看了人,現在帶您看看‘錢’。”
李自成帶著朱慈烺走進了一家糧店。
“掌櫃的,來一斗米!”李自成把一塊碎銀子拍在櫃檯上。
雖然已經開始發行銀元,但是小額的銀元和紙幣還沒有流通起來,閒散生意使用的仍然是碎銀子。
掌櫃的是個胖子,滿臉堆笑,但那雙小眼睛裡透著精明。
他拿起銀子,用那個專門用來稱銀子的小戥子稱了稱,然後皺起了眉頭。
“客官,這銀子成色不好啊,有點發黑。而且……現在的米價又漲了。”
“又漲了?”李自成眉毛一挑,“前天不是還一兩二錢嗎?”
“嗨,那是前天。”掌櫃的嘆了口氣,“聽說運河那邊又有幾艘糧船被扣了,再加上這快過冬了,大家都囤糧。今兒個是一兩五錢。”
“而且,您這銀子得折色,算下來,只能給您八升。”
“八升?”李自成冷笑,“你這鬥是新換的吧?”
他一把抓起櫃檯上的米鬥,反過來一看。
果然,那斗的底部做成了弧形,看起來深,實際上裝不了多少。
這叫“踢鬥”。
“少爺,看明白了嗎?”
李自成指著那個米鬥,“這就是所謂的一斗米。官府規定的一斗是十升,到了這兒,只有八升。再加上米里摻的沙子、陳米,能吃的也就六升。”
“老百姓辛辛苦苦幹一個月,賺的錢可能也就夠買兩鬥米。經過這層層盤剝,到最後進嘴裡的,連塞牙縫都不夠。”
“那……那朝廷不管嗎?”朱慈烺氣得小臉通紅,“戶部不是有平價糧嗎?”
“平價糧?”掌櫃的在旁邊插嘴笑道,“這位小少爺真是富貴人家出來的。平價糧那是給官老爺和有門路的人留的。咱們平頭百姓?排隊排三天也買不到一粒!”
李自成把銀子扔給掌櫃的,也沒要米,拉著朱慈烺出了門。
“看到了吧。”
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李自成指著周圍。
“那些當鋪,也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你要是去當件棉襖,九出十三歸那是良心價。死當能給你壓到一成。”
“還有那些收稅的稅吏,那些收保護費的地痞。”
“這京城,就像是一張大網。每個人都在這張網裡掙扎。而制定這張網規則的人……不是皇上您,也不是朝廷的大員。”
“是這些不起眼的小鬼。”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皇上想減稅,聖旨出了紫禁城,到了這兒,稅不但沒減,反而因為多了個‘減稅費’而更重了。”
李自成蹲下來,視線與朱慈烺齊平。
“少爺,您將來當了皇上,要在紫禁城裡發號施令。但您得知道,您的每一道聖旨,到了底下,可能會變成殺人的刀。”
“您得防著這些中間商賺差價,得防著這些小鬼把您的經給念歪了。”
朱慈烺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魏忠賢教他防大臣,楊嗣昌教他做取捨,而李自成,教他看清了這權力傳遞過程中那令人絕望的損耗。
中午時分。
他們沒有去什麼大酒樓,李自成帶著朱慈烺來到了路邊的一個麵攤。
“老闆,兩碗爛肉面!多放辣子多放蒜!”
李自成大馬金刀地坐在一條長凳上,招呼朱慈烺坐下。
那桌子油膩膩的,彷彿積攢了十年的油垢。
朱慈烺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了下來。
很快,兩碗熱氣騰騰的面端了上來。
所謂的“爛肉”,其實就是各種下腳料肉、肥肉丁、甚至還有一點不知名的內臟和淋巴,這些東西混在一起燉得軟爛入味,澆在粗麵條上,泛著一層紅亮的油光。
“吃!”
李自成拿起筷子,呼嚕呼嚕地大口吃了起來,吃得滿頭大汗,那叫一個香。
朱慈烺試著吃了一口。
麵條很硬,有點夾生。肉有點腥味,但是辣子和蒜的味道很衝,掩蓋了一切。
對於吃慣了御膳的他來說,這簡直是難以下嚥。
但他看著李自成那狼吞虎嚥的樣子,看著周圍那些只有在吃飯這一刻才露出滿足笑容的苦力們。
他突然明白了什麼。
這碗麵,雖然粗糙,雖然難吃。但它熱乎,它有油水,它能讓人有力氣活下去。
這對於普通人來說,就是幸福。
“味道咋樣?”李自成吃完了一碗,抹了抹嘴上的油。
“有點……辣。”朱慈烺被辣得直吸氣。
“辣就對了。生活就是這麼辣,這麼嗆人。”
李自成看著碗底剩下的湯,眼神突然變得有些迷離。
“少爺,俺給您講個故事吧。”
“俺曾經做過一個夢,在那個夢裡,俺也是個驛卒。後來因為丟了公文,那是死罪。沒辦法,俺殺了那個要抓俺的官,跑了。”
“然後俺就發現,這世上跟俺一樣活不下去的人太多了。俺只要豎起一杆大旗,只要喊一聲‘迎闖王,不納糧’,就有幾萬、幾十萬人跟著俺走。”
“我們就像一群蝗蟲,吃光了一個地方,就去下一個地方。我們殺了福王,把他煮了吃了;我們攻破了西安,殺了秦王。”
“最後……我們打到了北京城下。”
朱慈烺原本還在因為辣而哈氣,聽到這裡,動作猛地停住了。
他驚恐地看著李自成。
這傢伙在說什麼夢話。
李自成並沒有看他,而是看著遠處的紫禁城金頂。
“那個夢裡的皇帝,也就是您的父皇。他是個好皇帝,真的。他比誰都勤勉,比誰都想救這個國家。但他太急了,也太孤獨了。”
“他殺了一批又一批的大臣,換了一撥又一撥的督師。但他救不了大明。”
“因為這大明是從根子上爛了。”
“最後,俺打進了紫禁城。就在前面的那個景山上……”
李自成指了指遠處那座鬱鬱蔥蔥的小山包。
“您的父皇,在一棵歪脖子樹上,上吊了。”
“噹啷!”
朱慈烺手裡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他的小臉瞬間失去了血色,整個人都在發抖。
“你……你胡說!父皇……父皇不會……”
“是啊,那是夢。”
李自成轉過頭,看著已經被嚇壞了的太子,眼中的迷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比堅定的忠誠。
“在這個世上,那個夢不會發生了。”
“因為您的父皇。他比夢裡更狠,也更聰明。他把俺這條餓狼變成了看家狗;他把魏忠賢那個惡鬼,變成了手中的刀。”
“他正在把這個爛透了的大樹根,一點點地挖出來,換上新的土。”
李自成伸出手,撿起地上的筷子,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重新塞回朱慈烺的手裡。
“少爺,吃麵。”
“這碗麵,是百姓的命。您吃得下這碗麵,您才坐得穩那把龍椅。”
“俺老李今天帶您看這些,就是想告訴您:這天下,不是紫禁城那一畝三分地。這天下,是這油膩膩的桌子,是那缺斤少兩的米鬥,是那臭氣熏天的龍鬚溝。”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句話讀書人天天念,但只有俺們這種在水裡泡過、差點淹死的人才知道,那水發起怒來,是有多可怕。”
“您得敬畏這水。您得對這水好點。”
“只要您能讓老百姓吃上一口飽飯,能讓他們有點盼頭。像俺李自成這樣的人,就永遠沒機會造反,永遠只能乖乖地給您當忠義侯。”
朱慈烺握著那雙還帶著李自成體溫和油漬的筷子。
他看著碗裡那紅彤彤的湯。
突然間,他不再覺得噁心,不再覺得恐懼。
他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哪怕被辣出了眼淚,哪怕被嗆得咳嗽。
下午申時。
李自成帶著朱慈烺爬上了景山。
站在萬春亭上,整個北京城盡收眼底。
紅牆黃瓦的紫禁城在夕陽下閃耀著金光,而在紫禁城外,是密密麻麻的灰瓦民居,是縱橫交錯的衚衕街道。
裊裊炊煙升起,那是萬家燈火。
“好看嗎?”李自成問道。
“好看。”朱慈烺點頭。
“這就是江山。”
李自成單手扶著欄杆,風吹動他那身黑色的箭袖,讓他看起來像是一隻俯瞰領地的鷹。
“少爺,您看那紫禁城,多高,多威風。但它就像是漂在海面上的一艘船。”
“我和孫傳庭、盧象升、秦良玉……我們這些人,是您父皇給這艘船裝上的大炮和風帆。”
“但下面這些百姓,這千千萬萬個老張頭、麵攤老闆、還有那個小女孩……他們才是大海。”
“您父皇現在正在拼了命地修這艘船,堵那些漏水的洞。”
“等到將來,這艘船交到您手裡的時候……”
李自成轉過身,單膝跪地。這是他在今天這堂課裡,第一次行如此大禮。
夕陽灑在他那張粗獷的臉上,給這個曾經的“掘墓人”,鍍上了一層聖徒般的金光。
“臣李自成,希望殿下能做一個好船長。”
“別讓這船翻了。別讓俺那個‘吊死煤山’的噩夢成真。”
“只要您不負這天下百姓,臣李自成,乃至這千千萬萬的大明將士,願為殿下赴湯蹈火,做您手裡那把最鋒利的刀,替您砍盡這世間一切敢於阻擋大明戰艦的荊棘與敵寇!”
朱慈烺看著跪在面前的李自成。
他又看了看山腳下那棵據說在夢裡吊死過父皇的歪脖子樹。
那棵樹很醜,很扭曲。
但此時此刻,朱慈烺卻覺得它並不可怕。
因為他知道,只要自己吃得下那碗爛肉面,只要自己看得見那龍鬚溝裡的眼淚,只要自己記得今天這所有的一切。
那棵樹,就永遠只是一棵樹。
永遠不會成為大明的墓碑。
四歲的朱慈烺,伸出小手,放在了李自成那寬厚的肩膀上。
他的眼神,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屬於帝王的威嚴與慈悲。
“孤答應你。”
“孤會守住這艘船。孤會讓大家都吃上飽飯。”
“老李,起來吧。我們回宮。”
當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消失在地平線上,那輛青布馬車緩緩駛回了神武門。
朱慈烺下了車。
他沒有讓王承恩抱,而是自己一步一步地走進了那個深邃的門洞。
李自成站在宮門外,看著那個小小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回到乾清宮。
朱由檢並沒有批奏摺,他就坐在暖閣裡靜靜地等著。
看到滿身塵土、甚至嘴角還帶著一點辣椒油漬的兒子走進來,朱由檢笑了。
“回來了?”
“嗯。”朱慈烺點點頭。
“累嗎?”
“累。”
“怕嗎?”
“以前怕。”朱慈烺抬起頭,看著父親那雙深邃的眼睛,“現在……不怕了。”
“為什麼?”
“因為老李說了,只要我對百姓好,百姓就會對我好。只要大家都有飯吃,就不會有人想把你吊在那棵歪脖子樹上。”
聽到這句話,朱由檢的手猛地顫抖了一下。
他站起身,幾步走到兒子面前,一把將那個小小的身體緊緊地抱進了懷裡。
抱得那麼緊,彷彿要把他揉進自己的骨血裡。
“好。好孩子。”
朱由檢的聲音有些更咽,那是穿越六年的時光,那是揹負著亡國噩夢的沉重靈魂,終於在這一刻得到了一絲真正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