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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怪物培訓計劃

崇禎六年,秋分。

北京城的秋天總是很短,彷彿昨日還是知了聲聲的酷暑,一場夜雨過後,西山便染上了霜紅,紫禁城的琉璃瓦在清冷的晨曦中,透著一股子令人心悸的寒意。

東華門內,端本宮。

這裡是大明皇太子的居所,是帝國未來主人的搖籃,也是整個大明朝除了乾清宮之外,守備最為森嚴、目光匯聚最多之處。

按理說,此時正是辰時三刻,應當是書聲琅琅的時候。

按照祖制,這個時候的皇太子應該由翰林院選派的德高望重的大儒,也就是“東宮侍講”,陪著搖頭晃腦地誦讀《三字經》或是《千字文》,亦或是講解那些充滿了仁義禮智信的聖賢道理。

然而,此時此刻的端本宮,氣氛卻有些詭異。

沒有讀書聲。

只有秋風卷著幾片枯黃的槐樹葉子,打著旋兒掠過金水河,最後無力地落在端本宮那鋪著金磚的地面上。

大殿的大門緊閉。

殿內,並沒有擺放那些象徵著儒家正統的書案和蒲團。

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按照乾清宮西暖閣——也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大明實際最高決策中心”——一比一縮小仿製的陳設。

一張並不怎麼舒服、甚至可以說是有些硬梆梆的紅木交椅,擺在大殿的正中央。

大明皇長子、年僅四歲的朱慈烺,正端坐在這張椅子上。

他太小了。

四歲的孩子,本該是在御花園裡追蝴蝶,或者在母親懷裡撒嬌的年紀。

他的腳甚至還夠不到地面,懸在半空中。

但他坐得極穩,脊背挺得筆直,像是一杆還沒長成的小槍。

他沒有穿那種寬袍大袖、顯得雍容華貴的皇子常服,而是穿著一身特製的深紅色窄袖曳撒。

這身衣服的剪裁非常利落,甚至帶著幾分軍旅的肅殺之氣,勒緊的腰帶上掛著一枚小小的玉佩,那是朱由檢親手給他繫上的。

朱慈烺的小臉緊繃著。

那雙酷似朱由檢的丹鳳眼裡,沒有孩童應有的天真爛漫,只有一種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沉穩。

他在等人。

等他的老師。

但他知道,即將走進來的那個人,絕對不會教他怎麼做一個“仁君”。

父皇跟他說過:“慈烺,你要記住,你是朕的長子,是這大明江山未來的擔子。這擔子很重,重得能把人壓死。若是你想不做亡國之君,若是你想不被掛在煤山的歪脖子樹上,你就得學點‘真東西’。”

真東西。

什麼是真東西?

四歲的朱慈烺還不太懂。但他本能地感覺到,這“真東西”,一定不好學,也一定不好吃。

“吱呀——”

沉重的殿門被緩緩推開。

一道並不高大,甚至有些清瘦的身影,逆著晨光走了進來。

那人並沒有穿象徵著極品高官的緋袍玉帶,也沒有擺出內閣首輔那種前呼後擁的排場。他只穿了一件洗得發白的灰色道袍,頭上隨意地挽了一個髮髻,插著一根木簪。

當他走進來的那一瞬間,整個端本宮的空氣彷彿都凝固了。

那是常年身居高位、在無數次的朝堂傾軋中活下來的“大鱷”才有的氣場。

內閣首輔,可以稱之為“獨相”的——溫體仁。

在大明朝的官場上,溫體仁的名聲並不好。有人罵他是“奸佞”,有人說他是“倖進之徒”,還有人說他是皇帝手裡的一條瘋狗,專門用來咬那些自詡清流的君子。

但在朱慈烺的眼裡,這位“溫師傅”,是整個紫禁城裡,除了父皇之外,最讓他感到畏懼的人。

溫體仁走到大殿中央,並沒有急著行禮。

他先是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仔仔細細地將朱慈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彷彿在審視一件尚在打磨中的瓷器,又像是在評估一把剛剛淬火的匕首。

良久,溫體仁才緩緩彎下腰,行了一個極其標準的臣子禮。

“老臣溫體仁,叩見太子殿下。”

他的聲音醇厚而溫和,帶著一種江南水鄉特有的軟糯,如果不看他的眼睛,你真的會以為這就是一個慈祥的老爺爺在給孫子請安。

“溫師傅免禮。”

朱慈烺學著父皇的樣子,微微抬了抬手,聲音雖然稚嫩,卻努力維持著皇家的威嚴。

“賜座。”

小太監搬來一把椅子,放在了朱慈烺的對面。

溫體仁謝恩坐下。

他沒有從袖子裡掏出書本,也沒有拿出戒尺。

他只是從懷裡,掏出了一疊奏摺抄本,輕輕地放在了朱慈烺面前的御案上。

“殿下。”

溫體仁微笑著開了口,那是老狐狸誘捕獵物時的笑容,“昨兒個,皇上在乾清宮考校了您的《論語》,聽說您背得滾瓜爛熟,對於‘仁者愛人’的道理也是講得頭頭是道,皇上很高興。”

朱慈烺的小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那是孩子得到父親誇獎後的自然反應。

“但是……”

溫體仁話鋒一轉,臉上的笑容雖然還在,但那笑意卻沒有到達眼底,“那是講給天下人聽的道理。是用來裝點門面的‘窗戶紙’。”

“今兒個,老臣奉旨,給您講講這窗戶紙捅破了之後……那裡面藏著的‘不講道理’。”

朱慈烺的心裡“咯噔”一下。

不講道理?

他看著案上那疊奏摺,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那薄薄的幾張紙,可能比四書五經加起來都要重。

“殿下請看。”

溫體仁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著最上面的一份奏摺:“這是六年前的一份奏摺。寫這份奏摺的人,叫黃道周。他在士林中的名聲極好,被譽為‘以道學為己任’的君子,現任禮部右侍郎。而他的座師,便是大名鼎鼎的東林領袖、文壇盟主錢謙益。”

“殿下,您識字已經不少了。能看看這裡面寫了些什麼嗎?”

朱慈烺深吸一口氣,伸出小手,翻開了那份奏摺。

他認認真真地讀著,有些字雖然生僻,但聯絡上下文,大概意思還是能看懂的。

“臣黃道周誠惶誠恐,死罪上言……近日朝廷於福建、江西等地大開礦禁,招募礦徒,鑿山毀林……此乃驚擾地脈,有傷天和……”

朱慈烺一邊讀,一邊眉頭皺了起來。

“……且官辦礦局,與民爭利,驅趕鄉民,致使百姓流離失所,怨聲載道……古之聖王,藏富於民……懇請陛下罷礦稅,撤回礦監,以安民心,以固國本……”

讀完之後,朱慈烺抬起頭,看著溫體仁。

“溫師傅,這位黃大人說,開礦會驚擾地脈,還會讓老百姓沒飯吃。如果是真的,那這就是壞事啊。父皇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四歲的孩子,世界觀還是非黑即白的。在他看來,讓老百姓怨聲載道的事情,肯定是不對的。

“說得好!”

溫體仁撫掌而笑,甚至還讚許地點了點頭:“殿下真是仁厚之心。黃道周這文章寫得那是花團錦簇,字字珠璣,每一句都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上。聽起來是不是大義凜然?是不是為民請命?殿下若是信了,是不是覺得該立刻准奏,甚至該下旨斥責那些開礦的官員?”

朱慈烺點了點頭:“君王應該愛護百姓。既然驚擾了百姓,確實該停。”

大殿裡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窗外的風聲似乎更大了些。

溫體仁臉上的笑容,在這一瞬間,一點一點地收斂了乾淨。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屬於權相特有的冷酷與精明。

“錯。”

只有一個字。

卻像是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朱慈烺的心口。

溫體仁身體前傾,那雙渾濁的老眼裡突然爆發出攝人的寒光,聲音變得低沉而有力,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一樣:

“殿下,您若是準了這份奏摺,那就是親手把刀遞給了敵人,那就是在喝大明的血!”

“您若是聽了他的話,那前年遼東前線正在冰天雪地裡跟建奴拼命的十幾萬將士就得餓肚子!那去年南京造船廠裡剛剛鋪設好龍骨的一戰艦就得停在船塢裡爛掉!那前年陝西剛剛才安穩下來的數百萬災民,明年春天就得繼續啃樹皮!”

“為什麼?”朱慈烺嚇壞了,他瞪大了眼睛,聲音都在顫抖,“這跟開礦有什麼關係?”

“為什麼?”

溫體仁冷笑一聲,那是對所謂“君子”最不屑的嘲諷。

“因為這黃道周,是錢謙益的狗。而錢謙益,是江南那幫開黑礦、挖私煤、甚至勾結海盜走私計程車紳豪強們養的、最大的一條看門狗!”

“來人。”

溫體仁輕輕拍了拍手。

大殿的側門開啟,一名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他手裡捧著的不是聖旨,而是一個漆黑的、貼著封條的匣子。

那是西廠的最高機密。

溫體仁接過匣子,當著朱慈烺的面,撕開了封條,從裡面掏出了一本賬冊。

“殿下,這是西廠提督曹化淳公公,花了三年時間,派了十二個頂尖的探子,死了三個,才從福建挖出來的‘真東西’。”

溫體仁將賬冊翻開,直接懟到了朱慈烺的鼻子底下。

“您看看。”

“這黃道周,嘴上說著‘開礦驚擾地脈’。可實際上呢?他黃家在福建老家,暗中控制了三座茶山,兩座銅礦!”

“他那兩座銅礦,每年產銅數十萬斤,沒有任何官府批文,全是私挖濫採!他用的礦工,全是簽了賣身契的‘黑工’,死了就往坑裡一埋,連裹屍布都省了!”

“他每年靠著這些私礦,入銀不下十萬兩!”

朱慈烺看著那賬冊上觸目驚心的數字,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可是……可是他說官礦與民爭利……”

“那是他在放屁!”

溫體仁極其粗魯地打斷了太子的話,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謹小慎微的首輔,而是一個揭露真相的惡鬼。

“殿下,您要搞清楚一個最根本的問題——他們這幫儒生嘴裡喊的‘民’,到底是誰?”

溫體仁站起身,在大殿裡踱步,每一步都踩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在他們眼裡,那些在地裡刨食的農夫是民嗎?不是!那是草芥,是牛馬!”

“在他們眼裡,那些在邊關流血的軍戶是民嗎?不是!那是粗鄙的武夫,是炮灰!”

“他們嘴裡的‘萬民’,指的從來都不是那些吃不飽飯的窮苦百姓。他們指的是他們自己!指計程車紳!指的豪強!指的那些家裡良田萬頃、不用交一文錢稅的讀書人!”

“朝廷開了官礦,收了礦稅,有了銀子,就能造槍造炮,就能賑災濟民。但這銀子從哪來?是從他們的口袋裡掏出來的!”

“如果不讓朝廷開礦,那礦就是他們的,利就是他們的。他們當然要喊‘與民爭利’,因為朝廷搶了他們的錢!”

“他們反對礦稅,不是因為怕驚擾地脈,而是因為朝廷收了礦稅,他們的私礦就沒法用低價把官礦擠垮,他們的銀子就少了!”

溫體仁走回朱慈烺面前,再次彎下腰,那張滿是褶皺的老臉幾乎貼到了小太子的臉上。

“殿下,老臣教您的第一課:這廟堂之上,如臨深淵。”

“在這紫禁城裡,說謊說得最漂亮的,往往就是那些滿口仁義道德、一臉正氣的君子。”

“所謂的‘清流’,有時候比我們這些‘濁流’更髒,更狠,更吃人不吐骨頭。”

朱慈烺感覺自己的腦子嗡嗡作響。

一直以來,太傅們教他的都是要親賢臣,遠小人。

要聽得進諫言,要愛護百姓。

可今天,溫體仁的話,像是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生生切開了那層溫情脈脈的表皮,露出了底下流膿的爛瘡。

如果是父皇在這裡,他會怎麼做?

朱慈烺下意識地想起了那個總是眉頭緊鎖、卻又如大山一般可靠的父親。

“溫師傅……”朱慈烺的聲音裡帶著一絲茫然,“那……那該怎麼辦?如果他們都是騙子,孤該信誰?孤該怎麼做?”

溫體仁看著眼前這個有些被嚇到的孩子,眼中的寒意稍微褪去了一些,浮現出一絲複雜的神色。

那是期待,也是憐憫。

“殿下,您將來要坐的那把椅子,是龍椅。龍,是能呼風喚雨的神獸,也是能吞噬萬物的猛獸。”

“您要學會聽‘話外之音’。”

溫體仁豎起一根手指:“他們說‘與民爭利’,您得聽出來那是‘你搶了我的錢’。”

豎起第二根手指:“他們說‘祖宗之法不可變’,您得聽出來那是‘別動我的特權’。”

豎起第三根手指:“他們說‘國家養士三百年’,您得聽出來那是‘我們是一夥的,你皇帝是外人’。”

“想要駕馭這群吃人不吐骨頭的文官,想要在這群狼環伺的朝堂上坐穩江山,您就得比他們更狠,比他們更滑,比他們更不要臉。”

溫體仁慢慢地吐出了九個字,每一個字都像是釘子一樣釘在地上:

“心要黑。手要狠。臉要厚。”

“這就是帝王術。”

“這就是皇上為什麼能把這搖搖欲墜的大明江山,硬生生地拽回來的秘訣。”

“可……可是……”

朱慈烺的小手緊緊抓著椅子的扶手,指節都有些發白:“父皇平時不也是說要以德服人嗎?父皇在朝堂上,不也經常引用孔孟之道嗎?”

“那是皇上在演戲。”

溫體仁毫不客氣地,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大不敬”地戳破了那層窗戶紙。

“殿下,皇上那是拿‘德’當幌子,拿‘聖人’當面具。他那是把那身聖賢的皮披在身上,是為了讓這出戏能唱下去。”

“可在那張皮底下,皇上藏著刀呢。”

溫體仁從那疊奏摺底下,又抽出了一張邸報。

那上面印著幾個血紅的大字——《關於蘇州趙半城等一十三家不法商賈流放澳洲之詔》。

“您看這次趙半城的事兒。”

“皇上在朝堂上,那是怎麼說的?那是痛心疾首,那是無奈之舉,那是為了維護大明律法的尊嚴。”

“可實際上呢?皇上下手的時候,可曾軟過半分?”

“趙家九族,連帶著家裡的貓狗,現在全都被塞進了那陰暗潮溼的底艙,正在去往萬里之外的澳洲的路上吐苦水呢。”

“那一千多萬兩的家產,連根毛都沒給他們留,全都被皇上用來造船了。”

“這就是手段。”

“若是皇上真的講仁義,真的跟他們講道理,那現在這大明的國庫早就空了,這江山早就姓了趙半城的趙了。”

溫體仁的目光變得悠遠,彷彿穿透了這端本宮的屋頂,看到了那個正在乾清宮裡為了天下蒼生而殫精竭慮的帝王。

“殿下,您要記住,仁義是給羊看的,那是為了讓羊群乖乖地長毛,乖乖地被剪。”

“而您,是牧羊人。”

“牧羊人手裡不能只有草料,更得有鞭子,有獵槍。”

“因為這草原上,不僅有羊,還有狼。更有那些披著羊皮、專門吃羊肉喝羊血的名為‘牧羊犬’的狼。”

“溫師傅,我……我明白了。”

朱慈烺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他其實並沒有完全明白。

但他記住了一種感覺。

那是權力的重量,也是人心的險惡。

他看著面前那份黃道周的奏摺,原本那些充滿了浩然正氣的文字,此刻在他的眼裡,竟然隱隱變成了一個個等著吃肉的貪婪大嘴。

一種本能的恐懼和厭惡,從他小小的身體裡升起。而伴隨著這恐懼一同升起的,還有一種名為“警惕”的種子。

這顆種子,今天被溫體仁親手種下,用現實澆灌。

也許很多年後,它會長成一棵參天大樹,庇護著大明的江山,但也遮蔽了所有的陽光。

但至少現在,它讓這個四歲的孩子,學會了用一種“非黑即白”之外的眼光,去審視這個複雜的世界。

“好。”

溫體仁看著太子的表情,滿意地點了點頭。

孺子可教。

只要不再出第二個像天啟爺那樣只知道做木匠、或者像弘治爺那樣被文官忽悠瘸了的皇帝,大明就有救。

“殿下,老臣的‘吏治與權謀’第一課,講完了。”

溫體仁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袍服,恢復了那副恭順臣子的模樣。

“接下來……”

他看了一眼殿門外,那裡已經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和金屬的撞擊聲。

“該輪到那兩個‘怪物’,來教您怎麼把這黑心和狠手,變成實實在在的力量了。”

溫體仁深施一禮,緩緩退下。

隨著他的離開,那股陰鬱的權謀氣息似乎淡了一些。

緊接著,大殿的門再次被推開。

“殿下,您該去格物試驗所上課了。”王承恩矮著身子走進來,恭敬的對朱慈烺說道。

朱慈烺有些懵懂的點了點頭,跟著王承恩往西苑走去。

“格物試驗所”。

這是朱由檢特意下旨在紫禁城西苑、緊鄰端本宮的一處偏殿裡設立的。

這地方在宮裡是個異類。別的宮殿都是紅牆黃瓦、雕樑畫棟,充斥著龍涎香和脂粉味。但這兒,還沒走進去,就能聞到一股子嗆鼻的味道。

這是一股混雜著機油、火藥、硫磺,以及某種金屬燒焦後的味道。

這種味道的名字,叫工業。

對於年幼的朱慈烺來說,這味道既陌生又刺激。

“殿下,小心腳下。”

王承恩小心翼翼地提醒著。

其實不用他提醒,朱慈烺自己走得就很慢。

他那雙剛剛被權謀課洗禮過的眼睛,此刻正帶著一種孩童特有的好奇與警惕,打量著這個充滿了鋼鐵與火焰的世界。

一進門,視線豁然開朗。

原本寬敞的大殿被完全改造了。

那些象徵著皇權威嚴的屏風、寶座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佔據了幾乎半個大殿的巨大工作臺。

工作臺上鋪滿了各種圖紙,有的上面畫著複雜的線條,有的上面寫滿了奇怪的符號。

壓著圖紙的,也是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零件——閃著寒光的銅管,帶著鋸齒的鐵輪,甚至還有半截看起來像是被炸斷了的炮管。

而在大殿的最中央,擺著一個讓朱慈烺既好奇又害怕的“大傢伙”。

那是一個足有半人高的銅製機器。

此時此刻,它正“噗嗤噗嗤”地往外冒著白煙,底部的爐膛裡,藍色的火苗正在歡快地舔舐著銅鍋。

“嗚——!”

一聲尖銳的汽笛聲突然響起,嚇得朱慈烺猛地往後縮了一步,小手下意識地捂住了耳朵。

“哈哈哈!成了!成了!”

一陣狂笑聲從機器後面傳了出來。

緊接著,一個渾身沾滿了煤灰、臉上黑一道白一道、頭髮亂得像個雞窩一樣的人從蒸汽裡鑽了出來。

他手裡拿著一把還在滴油的遊標卡尺,眼睛裡閃爍著狂熱的光芒。

大明工部尚書,兼皇家格物院副院長,宋應星。

而在他旁邊,一個稍微體面一點,但布衣上也沾了不少油汙的老者,正拿著一把扳手,正在小心翼翼地除錯著一個銅製的閥門。聽到笑聲,老者抬起頭,露出了那種只有在解開一道千古難題時才會有的、充滿了智慧與欣慰的笑容。

大明禮部尚書,兼皇家格物院院長,徐光啟。

這兩位,是大明如今科技樹上的兩顆最璀璨的明珠,是朱由檢最為倚重的“國之重器”。

但在這一刻,在朱慈烺這個四歲的孩子眼裡,他們更像是兩個玩瘋了的老頑童。

“殿下!快來!快來看!”

宋應星根本不懂什麼君臣禮儀,或者說在這個充滿了真理的地方,那些繁文縟節早就被拋到腦後了。

他興奮地衝著朱慈烺招手,那熱情勁兒完全不像是在跟當朝太子說話,倒像是在跟鄰居家的小孩炫耀自己的新玩具。

“看這個!咱們昨晚熬了個通宵,終於把那該死的密封圈問題給解決了!現在的氣密性,比之前強了整整三倍!”

朱慈烺有些猶豫。

溫師傅剛才教過他,做人要穩重,要喜怒不形於色。

但這東西……實在太有意思了。

那飛速旋轉的輪子,那有節奏的活塞運動,那噴薄而出的白色蒸汽,彷彿有一種魔力,吸引著他不由自主地邁開了小短腿。

他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站在離那機器還有兩步遠的地方,踮起腳尖,想要看清它的構造。

“徐師傅,宋師傅,這是什麼?”

朱慈烺的聲音裡充滿了好奇。

徐光啟放下手中的扳手,從旁邊拿起一塊早就看不出顏色的抹布,擦了擦手上的油汙。他看著那個飛轉的輪子,眼神逐漸變得深邃而虔誠,就像是在注視著一位剛剛誕生的神邸。

“殿下。”

徐光啟轉過身,看著朱慈烺,聲音並不大,卻在這個充滿了機械轟鳴的大殿裡顯得格外清晰。

“這是力量。”

“力量?”

朱慈烺歪著小腦袋,有些不解。

在他小小的認知裡,力量指的是那個叫駱養性的錦衣衛指揮使,能一拳打碎一塊青磚;或者是那個叫李自成的莽漢子,能一口氣吃下那麼多的東西。

這堆銅鐵疙瘩,怎麼能叫力量呢?

“是的,力量。”

徐光啟並沒有因為太子的幼小而敷衍,反而更加認真地解釋道:“殿下,剛才在端本宮,溫閣老教您怎麼治人,怎麼用權術去駕馭人心。那是為了讓大明不亂。”

“但人是會變的。”

徐光啟嘆了口氣,似乎想起了這大明官場上的種種爾虞我詐:“人心是這世上最不可測的東西。即便是最忠誠的臣子,也可能因為利益而背叛;即便是最溫順的百姓,也可能因為飢餓而造反。”

“您就算是把帝王心術練到了極致,也依然要時刻提防著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

“但是,這東西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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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光啟伸出滿是老繭的手,輕輕拍了拍那個還在震動的蒸汽機。

“這‘格物之理’,它是死的。它沒有私心,沒有慾望,也不懂什麼叫背叛。”

“只要您按照它的規矩來,給它吃煤,給它喝水,給它把螺絲擰緊了,它就會無條件地服從您,把它的每一分力氣都獻給您。”

“它能替您推著萬斤鉅艦,在沒有風的時候逆流而上,直搗黃龍;它能替您拉著幾百輛裝滿糧食的馬車,日行千里,去救濟遠在天邊的災民;它還能替您驅動那些巨大的鐵錘,把生鐵鍛造成無堅不摧的鋼槍鐵炮。”

“這,就是最純粹、最忠誠的力量。”

徐光啟的話,像是一顆顆釘子,釘進了朱慈烺的心裡。

最忠誠。

對於一個從小就生活在皇宮裡的孩子來說,這三個字有著無法抗拒的吸引力。

有太多的人告訴過他,他不能信任自己身邊的任何一個人。

只是因為他是未來的皇帝,是要執掌這個龐大帝國的天選之子。

“殿下,您來看這個。”

徐光啟拉著朱慈烺,走到大殿的牆邊。

那裡掛著一幅巨大的圖紙,上面密密麻麻地畫滿了線條和圓圈,旁邊還寫著幾個大字——《大明(崇禎四年至十四年)工業發展十年規劃圖》。

這是朱由檢親自口述,徐光啟那是邊聽邊流冷汗邊記錄下來的宏偉藍圖。

“殿下,以前我們讀聖賢書,以為只要聖人教化,只要大家都講仁義道德,這天下就能太平,百姓就能吃飽飯。”

徐光啟指著圖上那些代表著礦山、工廠、鐵路的標記,聲音變得有些激昂。

“但現在,皇上告訴我們,錯了。全錯了。”

“道德不能當飯吃。仁義也不能擋住建奴的騎兵。”

“能讓天下真正太平的,只有這四個字——‘國富兵強’。”

“而能讓百姓吃飽飯,能讓大明挺直腰桿子的,不是《論語》,也不是《孟子》。是這蒸汽機!是化肥!是這鋼鐵!是這數學和物理!”

一旁的宋應星也激動起來,他揮舞著手裡那張畫滿了齒輪的草稿紙,像是在指揮千軍萬馬:“殿下您想啊!如果咱們大明的田地畝產翻倍,那還有誰會造反?如果咱們的軍隊,人手一把不用火繩的燧發槍,還有拖著大炮跑得飛快的蒸汽戰車,那建奴還敢在咱們家門口撒野嗎?”

“這就靠它!靠格物之學!”

宋應星的眼睛裡閃爍著光芒,那是對未來無限憧憬的光芒。

“皇上說了,數理化,才是未來帝王之術的筋骨!是把大明從泥潭裡拽出來的鋼索!”

朱慈烺聽得有些熱血沸騰。

雖然他沒機會看到真的建奴,也沒見過流寇,但他知道父皇從他記事開始就一直為這些事情發愁。

如果這些銅鐵疙瘩真有這麼厲害,那他就一定要學會!

“徐師傅,宋師傅,我要學!”

朱慈烺握緊了小拳頭:“我要學怎麼造這個……這個蒸汽機!我要讓它幫父皇打壞人!”

徐光啟和宋應星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欣慰。

只要太子有這個心,這大明的科技樹,就算是有了根了。

“好!殿下有志氣!”

宋應星大概是太高興了,一激動,就從懷裡掏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張紙。

一張寫滿了奇怪符號和數字的紙。

“殿下,既然您想學,那咱們就從最基礎的開始。”

宋應星笑眯眯地把紙遞到了朱慈烺面前:“來,這是今天的算學作業。”

“已知:這臺蒸汽機的氣缸直徑為三寸,輸入的蒸汽壓力為五斤(每平方寸)。請問:這活塞推動一次,能產生多大的推力?”

“還有,如果活塞的行程是六寸,每息轉動兩圈,那麼它一炷香的時間內,能做多少功?”

“啊?!”

朱慈烺的小臉瞬間就垮了下來。

剛才的熱血沸騰,瞬間被這一盆名為“應用數學題”的冷水澆了個透心涼。

他看著紙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甲乙丙丁”、“子醜寅卯”,只覺得腦子裡有一群蜜蜂在嗡嗡亂叫。

這……這比溫師傅講的那些彎彎繞繞還要難啊!

溫師傅講的故事好歹還能聽懂個大概,這東西簡直就是天書!

“我……我能不能不學這個……”

朱慈烺小聲嘟囔著,小手捏著衣角,可憐巴巴地看著徐光啟:“徐師傅,我學治國不行嗎?我學怎麼用人不行嗎?這算學……那是賬房先生的事兒吧?”

他是太子啊。

哪有太子學這個的?

大殿裡的空氣突然安靜了下來。

那個一直在噗嗤冒煙的蒸汽機似乎也感受到了氣氛的不對,聲音變小了一些。

徐光啟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那雙原本充滿了慈愛和鼓勵的眼睛,在這一刻,突然變得嚴厲起來。

那是一種朱慈烺從未見過的嚴厲。不是那種教書夫子發現學生背不出書時的惱怒,而是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痛心,甚至帶著幾分決絕。

“不行!”

徐光啟斷喝一聲。

這一聲,把朱慈烺嚇得渾身一哆嗦,差點哭出來。

徐光啟上前一步,雙手撐在工作臺上,身體前傾,那雙蒼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小太子。

“殿下,您可以不懂怎麼寫錦繡文章,可以不懂怎麼畫山水花鳥,甚至您可以不懂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

“但您必須懂算學!必須懂物理!必須懂這格物之理!”

“為什麼?”朱慈烺帶著哭腔問道,他不明白為什麼一向和藹的徐師傅會突然這麼兇。

“因為真理,不在聖人的書裡。”

徐光啟指著窗外,指著北方,那裡是遼東的方向,是戰火紛飛的地方。

“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內!”

“而大炮的射程,是算出來的!”

徐光啟的聲音在大殿裡迴盪,帶著一種振聾發聵的力量。

“殿下,您以為大炮打得準,靠的是運氣嗎?靠的是神佛保佑嗎?不!靠的是彈道計算!靠的是火藥配比!靠的是風阻係數!”

“您若是不懂這些,將來您上了戰場,您的炮彈就會落在自己人的頭上!”

“您若是不懂這些,將來那些工匠跟您說‘這也造不出來’、‘那也沒法改進’的時候,您就只能像個傻子一樣被他們蒙得團團轉!”

“您若是不懂這些,那些貪官汙吏就會在軍械製造上偷工減料,造出炸膛的廢炮,讓前線那些把性命交給您的將士們,因為您的無知而白白送命!”

徐光啟越說越激動,他的眼眶甚至有些發紅。

這是他一輩子的痛。

在大明官場混了這麼多年,他見多了那些不懂技術卻瞎指揮的文官,見多了因為官員無知而導致的敗仗。

“殿下!”

徐光啟突然跪了下來,膝蓋重重地磕在金磚上。

“皇上之所以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哪怕被天下讀書人罵作離經叛道,也要推行這‘實學’,也要讓您學這‘賤業’。”

“就是因為皇上不想再讓大明因為愚昧而流血了!”

“您是未來的大明之主,您不能只是一個坐在深宮裡批閱奏摺的皇帝。”

“您必須是這大明最懂‘力量’的人!您必須是那個能親手掌握這把‘工業火炬’的人!”

“只有您懂了,天下的工匠才敢懂!只有您重視了,這大明的科技才能真的興盛起來!”

“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術!”

朱慈烺呆呆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徐師傅。

他看到了徐光啟花白的頭髮,看到了他那雙因為常年做實驗而粗糙不堪的手,更看到了他眼底那抹深沉的、幾乎要溢位來的愛國之心。

四歲的孩子,也許還不能完全理解什麼叫“科技興國”。

但他聽懂了一句話:如果我不學,就會有人因為我而死。

這比任何懲罰都讓他感到害怕。

“徐師傅……您快起來。”

朱慈烺伸出小手,用力去拉徐光啟:“孤……孤學。孤一定好好學。”

他吸了吸鼻子,把眼淚憋了回去。

然後,他走到工作臺前,拿起了那支黑乎乎的炭筆,又拿起了那張寫滿了“天書”的草稿紙。

“宋師傅,這個‘三寸’……是不是要先換算成‘分’?”

朱慈烺的聲音有些顫抖,但卻異常堅定。

宋應星笑了。

他那張髒兮兮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比陽光還要燦爛的笑容。

“對!殿下真聰明!這第一步,就是要統一度量衡!”

宋應星湊過去,耐心地指點著:“看,圓的面積是‘徑自相乘,三之四分’,咱們算算這氣缸的截面有多大……”

蒸汽機依然在“噗嗤噗嗤”地冒著白煙。

也就是在這個充滿了怪味的偏殿裡,在這個秋日的上午。

大明帝國的未來繼承人,握著炭筆的小手,在一張草稿紙上,有些歪歪扭扭地寫下了一個個數字。

“嗚——!”

彷彿是在為這歷史性的一刻喝彩,那臺蒸汽機突然發出了一聲高亢的鳴叫,那旋轉的飛輪,轉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