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六年七月十五。
中元節。
鬼門開。
蘇州城的天空呈現出一種病態的鉛灰色,雲層低垂得彷彿要壓垮那些飛簷翹角的屋脊。
空氣裡沒有一絲風,黏稠溼熱得令人窒息,混雜著滿城焚燒紙錢的焦糊味、河泥的腥臭味,還有那數十萬聚集在街頭的人群身上散發出的酸腐汗味。
這是活人的世界,卻比陰曹地府還要煎熬。
秦淮河上飄滿了慘白的蓮花燈,隨著渾濁的波浪起伏,像是一隻只死不瞑目的眼睛。
而在河岸邊的“大明皇家銀行蘇州總行”門前,那原本用來阻擋人流的木柵欄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嘎吱、嘎吱”地響個不停,彷彿下一秒就會斷裂。
人潮湧動。
從銀行大門口一直延伸到城外的寒山寺,全是攢動的人頭。
沒有人說話,但數萬人聚集在一起,那種沉重的呼吸聲、衣料磨擦聲、腳底碾過石板的沙沙聲,匯聚成一股低頻的轟鳴,像是一頭潛伏在地底的巨獸在低聲咆哮。
恐懼,比瘟疫傳播得更快。
“還有錢嗎?”
“聽說昨天最後一車銀子都兌出去了……”
“胡說!皇上不會騙我們!皇上把紫禁城都賣了!”
“那可是趙半城說的,趙半城的訊息什麼時候錯過?”
竊竊私語在人群中像電流一樣亂竄。
每個人的手裡都死死攥著大明寶鈔,那力道大得指節發白,彷彿那是他們全部的命。
銀行大廳內。
空氣凝滯得幾乎無法流動。
這裡沒有了往日的金碧輝煌,只剩下一片狼藉。
曾經堆積如山的銀錠早已消失,只剩下大廳中央那最後十幾口孤零零的紅漆木箱。
那是一百萬兩。
是前幾日盧象升運來的一千一百萬兩中,最後的骨血。
溫體仁坐在那張已經有些搖晃的太師椅上。
他身上的緋色仙鶴補子官袍,此刻如同掛在一具乾屍上的裹屍布,鬆垮而破敗。
他三天沒閤眼了,雙眼佈滿了蛛網般的血絲,眼窩深陷,顴骨高聳,整個人透著一股將死之人的灰敗之氣。
今天是中元節,是祭奠亡魂的日子。
溫體仁覺得,自己可能馬上就要成為這節日的主角之一了。
“大人。”
許顯忠從側門走進來,他的腳步很輕,卻依然在這空曠的大廳裡帶起迴音。
他手裡提著那把繡春刀,刀鞘上全是汗漬,刀柄已經被握得發燙。
“趙半城又來了。”
許顯忠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濃烈的血腥氣,“帶著江南商會所有的掌櫃,還有大明寶鈔。他們沒走正門,走的貴賓通道。”
溫體仁那乾枯的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輕輕敲擊了一下,沒有說話。
“大人,勇衛營的兄弟們已經把槍上膛了。”許顯忠咬著牙,眼圈發紅,“只要您一聲令下,咱們就關門!誰敢硬闖,不管是趙半城還是外面的暴民,咱們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殺?”
溫體仁終於開口了,聲音沙啞粗礪,“顯忠啊,今天是鬼節。你想讓這蘇州城,變成真正的修羅場嗎?”
他慢慢地站起身,動作僵硬遲緩。
“開門。”
“大人!”
“我說,開門!”溫體仁猛地提高了聲音,卻因為氣息不足而引發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讓他們進來!讓他們兌!這是朝廷開的銀行,‘見票即付’是皇上金口玉言立下的規矩!只要我溫體仁還有一口氣在,這規矩就不能破!”
“哪怕是死,我也要死在規矩裡。”
許顯忠死死地咬著嘴唇,鮮血滲了出來。他猛地一跺腳,轉身吼道:“開門!放那個老王八蛋進來!”
厚重的朱漆大門發出沉悶的轟鳴,緩緩向兩側滑開。
一股熱浪裹挾著外面喧囂的人聲,瞬間湧入了這個陰冷的死地。
首先映入眼簾的,不是陽光,而是一張張得意忘形、滿面油光的臉。
趙半城穿著一身嶄新的紫緞團花長袍,手裡並沒有拿平日裡的核桃,而是捏著一串碧璽佛珠。那是他在佛前求來的,說是能鎮壓邪祟,而在他眼裡,如今的大明朝廷,就是那個要搶他錢財的“邪祟”。
在他身後,跟著十幾個江南鉅富。他們每一個人身後都有幾個精壯的家丁,抬著沉甸甸的大箱子。
那裡面裝的不是金銀,是壓垮駱駝的最後那座山。
“溫閣老,中元安康啊。”
趙半城跨過門檻,臉上堆滿了虛偽至極的笑容,那笑容在陰沉的天光下顯得格外猙獰,“今日是祭祖的日子,草民們想著,朝廷急需回籠寶鈔,咱們這些做子民的,總得給祖宗積點陰德,幫朝廷分憂不是?”
溫體仁冷冷地看著他,目光如同看著一具正在腐爛的屍體。
“趙半城,你所謂的積陰德,就是要在今天,把大明銀行的最後一點血吸乾?”
“哎喲,閣老言重了。”趙半城誇張地擺擺手,眼角的餘光貪婪地掃過大廳中央那最後十幾口箱子,“生意嘛,有來有往。前幾日皇上運來一千一百萬兩,草民可是幫著消化了不少。這不,手裡又積壓了一些,想著今日過節,還是落袋為安的好。”
說著,他手一揮。
“抬上來!”
馬上有人抬著一個不大不小的箱子上前。
箱蓋開啟,裡面整整齊齊碼放著的大明寶鈔,散發著嶄新的油墨味。
“這裡是一百五十萬圓。”趙半城輕描淡寫地說道,彷彿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溫閣老,勞駕,給兌了吧。”
一百五十萬。
而溫體仁的身後,只剩下一百萬。
這是一道再簡單不過的算術題,也是一道無解的送命題。
“你這是在逼宮。”溫體仁的聲音很輕,卻透著徹骨的寒意。
“草民不敢。”趙半城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說道,“溫大人,別撐了。您那點底牌,早就在昨晚被我們摸透了。一百萬兩,就是個笑話。”
“您現在要是肯低個頭,寫一份奏摺,提醒一下咱們英明神武的陛下,說這一切都是他亂命所致……草民保證,今晚就讓這蘇州城的風向變一變。您溫閣老,還是那個體面的首輔。”
“如果不呢?”
“如果不?”趙半城嘴角的笑容瞬間消失,眼中露出一抹如毒蛇般的怨毒,“那就別怪草民不講情面。這一百五十萬兌不出來,外面那幾十萬等著拿錢買米下鍋、買紙錢祭祖的百姓,會把這座銀行,連同您溫大人,撕成碎片!”
“今天鬼門開,溫大人,您也不想還沒到晚上,就先下去佔個座吧?”
溫體仁看著這張近在咫尺的臉,突然想笑。
這就是大明的商人。這就是被朝廷養了幾百年計程車紳。
他們吃著大明的肉,喝著百姓的血,到了國難當頭,不僅不伸一把手,反而還要踩上一萬隻腳,把這個國家往死裡踹。
“好。”
溫體仁點了點頭,轉身走向那堆銀子。
“兌給他。”
“大人!”許顯忠和一眾勇衛營士兵目眥欲裂。
“我說,兌給他!”溫體仁厲聲吼道,整個人都在劇烈地顫抖,“哪怕是一兩銀子,也要兌!哪怕是最後一塊銅板,也要給!這是皇上的臉面!不能在我手裡丟了!”
士兵們紅著眼眶,含著淚,將那最後十幾口箱子抬到了趙半城面前。
銀子被倒了出來,清點,稱重。
一箱……兩箱……五箱……
隨著銀子一點點減少,趙半城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盛,而溫體仁的身軀則越來越佝僂,彷彿那些被搬走的不是銀子,而是他的脊樑骨。
終於,最後一錠銀子被放進了趙半城的籮筐裡。
那個負責稱重的賬房先生,手裡的算盤“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整個人癱軟下去。
趙半城得意的笑了起來。
“沒了吧?”
而他帶來的隨從也在外面聒噪。
“沒銀子咯!”
原本僅僅只是壓抑的人群,瞬間炸開了。
“沒了?!”
“怎麼會沒了?!這才什麼時候!”
“我的錢啊!那是我的救命錢啊!”
“騙子!朝廷是騙子!”
恐慌瞬間轉化為暴怒。
無數隻手伸向前方,推搡著,怒罵著。
那搖搖欲墜的木柵欄終於發出最後一聲慘叫,“咔嚓”一聲斷裂開來。
人潮如同決堤的洪水,向著銀行大門湧來。
趙半城站在銀子堆旁,聽著外面的怒吼聲,感受著地面的震動,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這充滿混亂和絕望的空氣。
“聽聽,溫閣老。”他陶醉地說道,“這才是中元節該有的動靜。這是民怨,是天譴。”
“您輸了。皇上輸了。”
“可惜了,就差這五十萬。”
溫體仁沒有理他。
他慢慢地轉過身,走向了大廳的最深處。
在那裡,供奉著太祖高皇帝的畫像,案几上放著那把天子賜下的尚方寶劍。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他輸了。
輸得一敗塗地。
他沒能守住皇上的錢袋子,沒能守住大明的信譽。
現在,銀行空了,暴民即將衝進來,新政徹底破產。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血,給皇上留最後一點體面。
“顯忠。”溫體仁背對著大門,聲音平靜得可怕。
“臣在。”許顯忠此時已經拔出了繡春刀,擋在大門口,準備做最後的殊死一搏。
“別攔著百姓。他們也是苦命人。”
溫體仁伸手握住了尚方寶劍的劍柄。
冰涼的觸感讓他混亂的大腦在這一刻變得異常清晰。
“讓我一個人走吧。告訴皇上……臣,無能。臣,有罪。臣……去地下給先帝謝罪了。”
“鏘——”
長劍出鞘。
那秋水般的劍刃,在昏暗的大廳裡劃過一道淒厲的寒光。
“大人——!!!”許顯忠回頭,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
趙半城看著這一幕,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沒想到,這個老頑固竟然真的剛烈至此。
不過,死了也好,死了,這黑鍋就背嚴實了。
溫體仁將劍橫在脖頸上,渾濁的老眼中流下兩行清淚。
“大明……萬年。”
手腕用力,劍刃切開面板,鮮血滲出。
就在這千鈞一髮、生死立判的剎那。
天地間,突然傳來了一種極其怪異的聲音。
那不是人的喊聲,不是馬的嘶鳴,也不是雷聲。
那是——
“嗚——————!!!”
一聲雄渾、蒼涼、卻又充滿了金屬質感的長嘯,穿透了厚重的雲層,穿透了嘈雜的人聲,穿透了整座蘇州城的喧囂,像是一把巨錘,狠狠地砸在每個人的心口上。
那是來自工業時代的咆哮。
那是蒸汽的怒吼。
溫體仁的手僵住了。
劍刃停在了咽喉處,再也切不下去分毫。
趙半城愣住了。
他手裡的佛珠“啪”的一聲斷裂,珠子滾落一地。
所有正在推搡、正在怒罵、正在衝擊大門的百姓,在這一刻,全部停下了動作。
數萬人,同時抬起頭,望向東方。
望向長江與運河交匯的方向。
那裡,原本鉛灰色的天空,突然被一股更加濃重、更加漆黑的煙柱所遮蔽。那煙柱滾滾向上,遮天蔽日,彷彿是一條黑色的巨龍在吞噬蒼穹。
“那……那是什……麼?”
有人顫抖著指向那個方向。
緊接著,大地開始顫抖。
不是那種人潮奔跑的細碎震動,而是一種沉重的、有節奏的、彷彿心臟搏動般的律動。
“咚、咚、咚、咚……”
伴隨著這律動,第二個聲音響起了。
“轟——!!!”
那是一聲炮響。
一聲足以震碎玻璃,震聾耳膜的禮炮聲。
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
整整九聲炮響!
“報——————!!!”
一聲長嘶,幾乎是帶著哭腔,撕裂了銀行大廳前的凝滯。
一名渾身是血、連滾帶爬的西廠番子,瘋了一樣衝進了人群。他甚至沒有走門,而是直接撞翻了兩個人,跌跌撞撞地衝到了銀行的臺階上。
“報!報!報!”
他像是瘋了,嗓子已經徹底啞了,卻依然用盡全身力氣在嘶吼,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如蛇。
“溫閣老!溫閣老呢?!”
溫體仁手中的劍哐噹一聲掉在地上。他踉蹌著衝過來,一把扶住門框,胸膛劇烈起伏:“我在!我在!出什麼事了?是不是流寇來了?”
“不……不是流寇!”
斥候猛地抬起頭,臉上是一種極度亢奮後的扭曲,淚水混合著泥水在臉上衝刷出溝壑。
“是船!是大船!”
“海上……海上來了一支艦隊!大得像山一樣的艦隊!”
“是咱們那種不用帆,會冒黑煙的大船!”
“最前面那艘……掛著……掛著……”
斥候哽咽了,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趙半城一把衝過來,揪住斥候的領子,厲聲喝道:“掛著什麼?!是不是倭寇?!”
斥候猛地推開他,轉身面向所有人,用盡最後一口氣,爆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吶喊:
“掛著日月龍旗!那是大明皇家海軍!”
“是靖海侯鄭芝龍的大旗!”
“他們回來了!他們從日本回來了!”
“碼頭……碼頭的兄弟讓我先跑回來報信……他們說……他們說……”
斥候再也控制不住,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那是喜極而泣的哭聲。
“船都要沉了!全是銀子!全是金子啊!”
“定遠號的吃水線都壓到甲板了!”
“鄭侯爺在喊話,讓咱們準備車!他說他把日本的國庫都給搬空了!”
“轟——”
這一瞬間,彷彿有一道閃電劈中了所有人。
那是一種短暫的、大腦宕機後的空白。
隨後,便是火山爆發般的聲浪。
“回來了?靖海侯回來了?!”
“銀子?日本的銀子?”
“天啊!皇上的船隊回來了!”
“大明萬歲!皇上萬歲!”
那種從絕望深淵瞬間衝上雲霄的狂喜,讓無數百姓當場跪倒在地,向著東方的天空瘋狂磕頭。
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在扇自己耳光想看看是不是做夢。
溫體仁扶著門框,整個人都在劇烈地顫抖。
他摸了摸脖子上那道還在滲血的傷口,突然覺得那不是疼,那是熱,是滾燙的希望。
“贏了……”
“皇上沒騙我……皇上真的沒騙我!”
他猛地轉過身,看著面如死灰、渾身僵硬的趙半城,臉上露出了一抹比鬼還要可怕的笑容。
“趙半城,你聽到了嗎?”
“那是什麼聲音?”
“那是大明的國運在咆哮!那是把你全家送進地獄的喪鐘!”
“來人!許顯忠!”
“臣在!”許顯忠從地上跳起來,一把抹去臉上的眼淚,手中的繡春刀高高舉起。
“傳令下去!不用關門了!”
溫體仁一把扯掉身上那件破敗的官袍,露出裡面早已溼透的中衣,他指著東方,聲音如同雷霆乍驚:
“備車!把蘇州城所有的車,牛車、馬車、手推車,哪怕是給死人出殯的車,都給我拉去碼頭!”
“勇衛營全軍出動!封鎖街道!”
“我要讓這一條十里長街,鋪滿來自東瀛的金銀!”
“我要讓趙半城好好看看,什麼叫真正的一夜暴富!什麼叫大明的雷霆雨露!”
蘇州碼頭。
此時的這裡,已經不能用“喧囂”來形容了。那是一種足以讓天地變色的壯觀景象。
寬闊的江面上,二十艘如同鋼鐵怪獸般的“神威”級戰艦,擠滿了整個視野。
它們那高聳的煙囪還在噴吐著淡淡的黑煙,艦身上佈滿了海藻和藤壺,甚至還能看到幾處觸目驚心的彈痕,那是戰爭的勳章。
最令人震撼的,是它們的吃水。
正如斥候所說,這些在這個時代堪稱超模的鉅艦,此刻彷彿是不堪重負的老牛,船舷幾乎貼著水面。
那是怎樣沉重的負荷啊!
旗艦“定遠”號上。
鄭芝龍站在艦橋的最前端。
此時的他,哪裡還有半點大明侯爺的模樣?
他赤裸著上身,露出那一身古銅色的腱子肉和縱橫交錯的傷疤。
下身只穿了一條犢鼻褲,赤著腳踩在發燙的甲板上。他的頭髮像亂草一樣披散著,鬍子上掛著鹽粒,眼睛裡佈滿了紅血絲,整個人就像是一頭剛從深海里殺出來的惡龍。
但他手裡提著的,不是刀,而是一箱子金判。
“小的們!”
鄭芝龍一腳踩在欄杆上,對著碼頭上那已經驚呆了的數萬百姓,對著那聞訊趕來的溫體仁,發出了一聲長笑。
“老子回來了!”
“皇上讓老子去討債!老子沒給大明丟人!”
“看好了!這是什麼!”
他猛地把手裡的箱子往下一倒。
“嘩啦啦——”
在正午昏暗的天光下,一道金色的瀑布從天而降。
那不是水,是金子!
無數枚江戶時代的橢圓形金判,如同金色的雨點,噼裡啪啦地砸在碼頭的青石板上,彈跳著,翻滾著,發出世間最悅耳的脆響。
那是金錢落地的聲音,是慾望的聲音,也是大明重生的心跳聲。
“哇——!”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驚呼。所有人都看傻了。
但這僅僅是個開始。
“卸貨!”
鄭芝龍大手一揮,“別他媽像娘們一樣磨磨唧唧!給老子倒!往地上倒!”
“讓蘇州的父老鄉親們看看,咱們大明的水師,是用什麼把船壓沉的!”
隨著他的號令,無數塊跳板被搭了起來。
數千名赤裸著上身的陸戰隊員,喊著號子,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湧下戰艦。
他們有的人扛著箱子,有的人挑著籮筐,甚至有的人直接用衣服兜著。
銀錠。
金條。
金沙。
還有那數不清的、成串成串的銅錢。
“咣噹!”
一箱箱沉重的銀子被隨意地扔在碼頭上,木箱碎裂,雪花紋銀滾落一地,在泥濘中閃爍著清冷的光輝。
“這是一箱!一千兩!”
“這是十箱!”
“這是一百箱!”
碼頭上的空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填滿。一座座金銀鑄就的小山拔地而起。
無錯書吧溫體仁站在碼頭邊,看著這鋪天蓋地的財富,整個人都在哆嗦。
他這輩子見過錢,但沒見過這麼充滿野性、充滿暴力美感的錢。
這些錢上,沒有大明的溫良恭儉讓,只有海盜的猖狂,有火藥的硝煙,甚至彷彿還能聞到上面沾染的日本武士的血腥味。
這是掠奪的財富。
這是征服者的戰利品。
鄭芝龍三步並作兩步跳下船,大步流星地走到溫體仁面前。
他渾身散發著汗臭味和海腥味,但在溫體仁眼裡,這味道比頂級的龍涎香還要好聞一萬倍。
“閣老!”
鄭芝龍咧開嘴,那兩排大白牙在黝黑的臉上格外晃眼。
“讓你久等了!”
“沒……沒久等……”溫體仁想要保持一點首輔的矜持,但一開口就破了功,眼淚鼻涕一起往下流,“侯爺……這是……這是多少?”
鄭芝龍嘿嘿一笑,伸出三根手指頭,像是一把鋼叉插向天空。
“三千萬兩!”
“現銀!全是現銀!”
“還有五十萬兩黃金!那玩意兒太重,差點把老子的船底壓穿了!”
“對了,還有幾船的銅錢,沒地兒放,我讓弟兄們直接鋪路了!”
“三……三千萬……”
溫體仁只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像是炸開了無數朵煙花。
趙半城那個一千萬兩的“必殺局”,在這三千萬兩面前,簡直就是個笑話,是個頑童手裡可笑的泥巴團。
“好!好!好!”
溫體仁突然仰天大笑,笑得前仰後合,笑得髮髻散亂,狀若瘋魔。
“蒼天有眼!皇上聖明!”
他猛地轉過身,看向那個一直跟在他身後,此時已經完全嚇傻了的趙半城。
此時的趙半城,早已沒有了在銀行時的囂張。
他癱軟在泥地裡,臉色比那剛出土的死人還要難看。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座金山,嘴唇不停地哆嗦,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這超出了他的認知。
他做了一輩子的生意,算計了一輩子的錢。
但他從來不知道,原來錢是可以這樣來的。
不需要經營,不需要算計,只需要大炮,只需要戰艦,只需要去搶!
去那個所謂的“鄰邦”搶!
他不知道的是,這就是國家暴力機器對商業資本的無情碾壓。
溫體仁一步步走到趙半城面前,他沒有彎腰,只是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團爛泥。
“趙半城,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溫體仁指了指身後那片金銀海洋。
“你說這是中元節,是鬼門開。”
“你說得對。鬼門確實開了。”
“不過,出來的不是索命的厲鬼,是咱們大明的財神爺!”
“你說我的一百萬兩是笑話。那現在呢?”
“這裡是三千萬兩!加上之前的,大明現在有四千萬兩現銀!”
“你的那些寶鈔呢?你抵押的身家性命呢?”
“拿出來啊!跟我兌啊!我看你有多少錢能把這片海給填滿!”
趙半城渾身抽搐了一下,像是一隻被踩斷了脊樑的癩皮狗。
“不……不可能……這不合規矩……”
他喃喃自語,眼神渙散,“怎麼能去搶呢……這是強盜行徑……這是……”
“閉嘴!”
鄭芝龍大步走過來,一腳踩在趙半城的胸口上,把他踩進了泥裡。
“老子就是強盜!皇上封的強盜!”
“告訴你,老子在日本,把德川家光的褲衩子都給扒下來了!”
“跟皇上玩手段?你也配!”
鄭芝龍抬起頭,對著那數萬百姓,對著那陰沉的天空,發出了一聲咆哮:
“小的們!聽溫閣老的令!”
“把這些銀子,給老子裝車!”
“溫閣老說了,要用銀子鋪路!要一路鋪到皇家銀行的大門口!”
“誰要是嫌路不平,就拿金磚給老子墊上!”
“今天過節,咱們請全城的百姓,看一場這輩子都沒見過的‘金銀雨’!”
“吼——!!!”
數千名如狼似虎的水兵,加上數千名熱血沸騰的勇衛營士兵,齊聲怒吼。那聲音震碎了烏雲,震散了溼熱,彷彿將這天地間的陰霾一掃而空。
半個時辰後。
蘇州城的主幹道上,出現了一幕足以載入史冊的奇景。
數千輛馬車,排成了一條看不到頭的長龍。車上沒有蓋布,就那樣赤裸裸地堆滿了金銀。
隊伍緩緩前行,所過之處,金光銀光交相輝映。
沒有百姓哄搶。
因為那種震撼,那種來自國家的強大威懾力,已經超越了貪婪。
人們簇擁在道路兩旁,看著這支“黃金艦隊”在陸地上航行,看著那位在銀山頂上傲然而立的將軍,看著那位雖然衣著不整卻脊樑筆直的老人。
他們知道,從這一刻起,大明變了。
那個軟弱可欺、處處受制的大明死了。
一個蠻橫、霸道、卻又無比富有、無比強大的大明,在金錢與火炮的轟鳴聲中,重生了。
而在隊伍的最後。
趙半城和那十幾個江南鉅富,被五花大綁,像是牲口一樣拴在馬車後面。他們踉踉蹌蹌地跟著,每走一步,都要看著前面那令他們絕望的財富。
那是他們永遠無法企及的高度。
那是皇權在這個時代發出的最強音。
鬼門關上走一遭,回首已是換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