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六年七月初七,大明帝國的清晨沒有了往日的寧靜。
這一天的陽光似乎都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慘白。
京師的鐘鼓樓剛剛敲響晨鐘,那沉悶的撞擊聲還沒在晨霧中散去,一隊隊身穿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錦衣衛,已經護送著一輛輛滿載的大車,從紫禁城的內庫駛出,沿著御道,如同一條條銀色的長龍,直奔通州碼頭。
車輪碾壓在青石板上,發出沉重的“隆隆”聲,那聲音裡,聽得到金銀碰撞的脆響,也聽得到一個帝國孤注一擲的決絕。
那是朱由檢的私房錢。
是他抄了魏忠賢、抄了八大晉商、抄了無數貪官汙吏才一點點攢下來的家底,也是他現在幾乎所有的流動資金。
整整一千萬兩白銀。
乾清宮西暖閣內,朱由檢一夜未眠。
他的雙眼佈滿了血絲,但精神卻處於一種極度亢奮的狀態。
他就像是一個瘋狂的賭徒,在牌桌上推上了自己所有的籌碼,甚至連身家性命都押了上去。
“皇爺……真的要全都運走嗎?”王承恩跪在地上,聲音梗咽。他是看著這些銀子一點點搬進內庫的,那是皇爺為了大明覆興攢下的血汗錢啊。
“全運走!”朱由檢的聲音嘶啞,但卻堅定得沒有一絲迴旋的餘地,“一兩都不留!”
他走到窗前,看著那些遠去的車隊。
“江南那些老狐狸,想跟朕玩擠兌,想用‘信譽’二字把大明的新政扼殺在搖籃裡。他們以為朕會怕,以為朕會妥協。”
朱由檢冷笑一聲,那笑容裡帶著一股令人膽寒的狠勁。
“他們錯了。朕不僅不退,朕還要跟他們梭哈!”
“他們要兌銀子?好!朕給他們銀子!一千萬兩不夠,朕就再湊!朕要把銀子堆成山,砸死這幫想發國難財的王八蛋!”
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局勢卻已經到了千鈞一髮的時刻。
蘇州,大明皇家銀行分號。
平日裡寬敞明亮的大廳,此刻已經被擠得水洩不通。
數以千計的百姓手裡揮舞著寶鈔,臉上寫滿了恐慌和焦急,拼命地往櫃檯前擠。
“兌銀子!我們要兌銀子!”
“聽說朝廷沒銀子了!這寶鈔馬上就要變廢紙了!”
“快把我們的血汗錢還給我們!那是我們要買米的錢啊!”
櫃檯後,分號掌櫃的嗓子都喊啞了:“鄉親們!別信謠言!朝廷有銀子!皇家銀行有信譽!大家排好隊,一個個來,都能兌!”
“騙人!隔壁揚州的分號昨天就關門了!”有人大喊道。
這一聲喊,就像是在油鍋裡潑了一瓢水,人群瞬間炸了。
“衝進去!搶回我們的銀子!”
“砸了這黑店!”
瘋狂的人群開始衝擊櫃檯,那厚實的木柵欄在人潮的推擠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
幾個維持秩序的夥計被推倒在地,踩得頭破血流。
而在街對面的茶樓上,趙半城正端著茶杯,透過窗縫看著這混亂的一幕,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
“看到了嗎?這就是民意。”
他對坐在對面的幾個錢莊掌櫃說道。
“只要咱們再加把火,這皇家銀行的招牌,今天就得砸在這兒!”
“趙兄高明!”一個胖掌櫃豎起大拇指,“咱們手裡還囤積了一百多萬兩的寶鈔,要不要現在也派人去兌?”
“不急。”趙半城擺擺手,眼中閃過一絲貪婪,“等他們徹底沒銀子了,咱們再去。到時候,那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那時候有這句話嗎?不管了)。朝廷為了平息民憤,肯定會求著咱們。到時候,這寶鈔的匯率,還不是咱們說了算?”
“只要這一仗贏了,江南的錢袋子,還是咱們的!”
就在這時,街道盡頭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閃開!閃開!”
一隊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騎兵,揮舞著馬鞭,硬生生在人群中衝開了一條路。
緊接著,是一輛輛由四匹健馬拉著的沉重馬車。
車隊一直衝到了銀行門口,才猛地停下。
“嘩啦——”
第一輛馬車的車簾被掀開,幾個錦衣衛跳下來,從車上抬下一個巨大的鐵皮箱子。
“讓開!”
為首的錦衣衛千戶大吼一聲,猛地拔出繡春刀,一刀劈開了箱子上的銅鎖,然後一腳將箱蓋踢開。
“轟——”
陽光下,一箱子白花花的銀錠,就那麼毫無遮掩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那銀光,刺得人眼睛生疼,也瞬間讓喧鬧的人群安靜了下來。
但這還沒完。
第二箱、第三箱、第十箱……
整整五十箱白銀,被抬進了銀行大廳,就在櫃檯後面,堆成了一座銀山!
那個滿頭大汗的掌櫃的,此刻彷彿打了雞血一樣,跳上櫃臺,指著那座銀山,聲嘶力竭地吼道:
“看見了嗎?這就是朝廷的銀子!這就是皇上的信譽!”
“皇上說了!只要你們有寶鈔,只要是真的,有多少,朕給你們兌多少!就算把國庫搬空,也絕不賴你們一文錢!”
“現在,還有誰不信的?站出來!老子拿銀子砸死他!”
那一刻,大廳裡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那些原本憤怒、恐慌的百姓,看著那座銀山,眼中的恐懼慢慢變成了震驚,然後是羞愧,最後是狂喜。
“皇上……萬歲!”
不知是誰先喊了一句,緊接著,歡呼聲如海嘯般爆發出來。
“萬歲!萬歲!”
“我不兌了!我相信朝廷!”
“我也不兌了!這寶鈔揣著比銀子輕便,既然能隨時換,我還換它幹嘛?”
擠兌的風潮,在這座銀山面前,如同遇見了陽光的冰雪,瞬間消融。
茶樓上,趙半城手裡的茶杯“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的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這……這怎麼可能?小皇帝哪來的這麼多現銀?他……他瘋了嗎?”
“趙兄,這……咱們還去兌嗎?”旁邊的胖掌櫃顫聲問道。
“兌!”趙半城氣急敗壞地吼道,“這寶鈔的信譽立住了,咱們手裡的那些……就真的只能當錢用了,再也別想用來要挾朝廷了!”
“我不服,召集能召集的所有人,告訴他們,這一次成了,我只要本金!剩下的利潤你們平分!”
紫禁城,乾清宮。
朱由檢看著江南傳來的捷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第一波,頂住了。”
他揉了揉痠痛的太陽穴,聲音有些沙啞。
“但是,這一千萬兩,撐不了太久。江南那幫老狐狸,手裡肯定還有後手。他們會觀望,會試探,甚至會製造更大的恐慌。”
“朕現在是在拿時間換空間。拿大明的家底,換一個新的未來。”
“鄭芝龍……你到底到哪了?”
朱由檢走到那幅巨大的地圖前,手指死死地按在日本的位置上。
“朕的銀子……朕的未來……都在你手裡了!”
但是他知道,這場沒有硝煙,但是真正賭上了國運的戰鬥,還遠遠沒有結束。
江南那塊地方,還是太富了。
江南商人的瘋狂,很快就反饋到了京城。
五天之後,畢自嚴深夜進攻。
他跪在地上,花白的頭髮緊貼著地面,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他帶來了一個足以讓大明崩塌的訊息——內帑支援江南的一千萬兩白銀,在那些貪得無厭的江南錢莊聯手擠兌下,已經快見底了。
這是在燒錢,是在拿大明的血肉去填一個深不見底的窟窿。
“還能撐幾天?”朱由檢的聲音沙啞,像是被砂紙打磨過。
“回……回陛下,按照現在每日近百萬兩的兌換速度……最多……最多還能撐五天。”畢自嚴的聲音帶著哭腔,“五天後,若是沒有新的銀根注入,皇家銀行就只能限額兌換。一旦限額,恐慌就會像瘟疫一樣瞬間吞噬江南,進而吞噬京師,到時候……寶鈔變廢紙,新政……就全完了。”
五天。
朱由檢猛地閉上眼睛。
他不知道鄭芝龍那邊如何,但是他只能撐住。
用盡一切辦法撐住。
“大伴!”
“奴婢在。”
“傳朕口諭。”朱由檢的眼神變得幽深而冰冷,彷彿能凍結這酷暑,“今晚戌時,在皇極殿偏殿,朕要設宴。宴請在京的所有勳貴、皇親國戚、三品以上大員,還有那些家資鉅萬的富商。一個都不能少。”
王承恩一愣,心驚肉跳地問道:“皇爺,這時候設宴?名目是……”
“名目?就叫‘君臣同樂,共賞國寶’。”
朱由檢走到御案前,手指輕輕撫摸著那上面的一尊玉璽,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告訴他們,朕不僅請他們吃飯,還要把宮裡壓箱底的寶貝拿出來,讓他們開開眼,甚至……帶回家。”
“皇爺!”王承恩大驚失色,拼命磕頭,“不可啊!那可是列祖列宗積攢下來的家底,是皇家的體面啊!這要是傳出去天子變賣家產,這……這成何體統?”
“體面?”朱由檢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盞,狠狠地摔在地上,碎片飛濺,劃破了王承恩的額頭,但他連擦都不敢擦。
“大明都要亡了,還要什麼體面?!李自成在西北磨刀霍霍,皇太極在遼東虎視眈眈,江南那群蛀蟲在挖大明的根!朕的臉面值幾個錢?能換來那一千多萬兩救命的銀子嗎?”
“朕就是要賣!不僅要賣,還要讓他們出血!這幫勳貴,這幫國戚,這幫平日裡滿口仁義道德、背地裡男盜女娼的混賬!朕抄了魏忠賢,抄了晉商,沒動他們,他們真以為朕提不動刀了?”
“去辦!告訴曹化淳,今晚皇極殿周圍,給朕佈滿錦衣衛。誰敢不來,或者是來了不出血,朕就讓他知道,什麼叫‘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戌時,夜幕低垂,星光黯淡。
皇極殿偏殿內,燈火通明,卻照不亮人心中的陰霾。兩十多張紫檀木大圓桌擺得整整齊齊,此時已經坐滿了人。
這裡匯聚了大明帝國最頂層的既得利益者。
新任成國公朱希貴,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此刻正臉色蒼白地坐在椅子上,雙腿止不住地打擺子。他爹朱純臣因為貪汙軍餉、勾結不法,前陣子剛被皇上砍了腦袋,他是花了大價錢才保住這個爵位的。今天這場宴會,在他看來,簡直就是鴻門宴。
而在另一邊,坐著當朝國丈、嘉定伯周奎。這老頭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官袍,袖口甚至還有幾個補丁,一臉苦大仇深的模樣,彷彿剛從難民營裡出來。
“國丈大人,您這……”旁邊的定國公徐允禎看著周奎這副尊容,嘴角抽搐了一下。
“唉,世道艱難啊。”周奎嘆了口氣,用那雙渾濁的小眼睛四處亂瞟,“家裡人口多,開銷大,老夫這日子過得緊巴啊。也不知道皇上今晚這是要幹什麼,要是讓老夫捐錢,老夫是真的拿不出來啊,家裡也就剩下幾罈子鹹菜了。”
周圍的幾個勳貴聽了,都在心裡暗罵一句“老狐狸”,誰不知道這周奎是出了名的吝嗇鬼,也是出了名的富得流油,藉著皇后的名頭,在外面不知道撈了多少好處。
就在眾人各懷鬼胎、竊竊私語的時候,殿外突然傳來一陣沉重而緩慢的車輪聲。
“嘎吱——嘎吱——”
那聲音在寂靜的廣場上顯得格外刺耳,像是重物碾壓過地面的呻吟。
所有人都轉頭向門口望去。
無錯書吧只見殿門大開,一群身強力壯的家丁,正推著十輛蒙著黑布的獨輪車,吃力地跨過門檻。而在車隊的最前面,一位鬚髮皆白、步履蹣跚的老者,在兩個孫輩的攙扶下,緩緩走了進來。
英國公,張維賢。
這位大明碩果僅存的老帥,也是勳貴中唯一的明白人。他穿著一身整潔的蟒袍,雖然老邁,但那雙眼睛卻依然透著一股子沙場上磨礪出來的精光。
“英國公,您這是……”眾人紛紛起身行禮,眼中滿是疑惑。
張維賢沒有理會眾人,他走到大殿中央,推開攙扶他的孫子,顫巍巍地跪倒在地,對著空蕩蕩的御座,行了一個大禮。
“老臣張維賢,叩見吾皇!”
“臣,老邁無用,上不能為君分憂,下不能為國殺敵。聞聽江南局勢危急,陛下夜不能寐。老臣……老臣心裡疼啊!”
老人說著,渾濁的淚水順著滿是皺紋的臉龐流下。
他猛地回身,一把掀開身邊那輛獨輪車上的黑布。
“嘩啦——”
那是整整一車雪花紋銀,在宮燈下閃爍著悽清的光芒。
“這是老臣家裡所有的現銀,共計二十八萬兩!還有老臣的棺材本!”張維賢指著那一排排車,聲音洪亮有力,“老臣今日全帶來了!不為別的,只求陛下能用這筆錢,保住大明的江山,保住祖宗的基業!”
“老臣雖死,亦無憾矣!”
整個大殿陷入了沉默,所有人都不可思議的看著張維賢。
大殿中只有那老人急促的喘息聲在迴盪。
那些平日裡飛揚跋扈的勳貴們,此刻一個個面紅耳赤,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朱希貴更是羞愧得低下了頭,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就在這時,一陣掌聲從御座後的屏風傳出。
“啪、啪、啪。”
朱由檢緩緩走出,沒有穿龍袍,只是一身素衣,但他身上的威壓,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沉重。
他走到張維賢面前,親自彎腰,將這位老人扶了起來。
“老國公……您這是在折煞朕啊。”朱由檢的聲音有些哽咽,他是真的被感動了。
在這個爛透了的大明官場,終究還是有忠臣的。
“您這份心,朕領了。但這錢,朕不能白拿。”
朱由檢轉過身,目光瞬間變得銳利如刀,掃視全場。
“老國公把家底都拿出來了,那你們呢?”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是一道驚雷,炸響在每個人的耳邊。
“朕今晚請你們來,是想跟你們做筆生意。朕知道,你們都有錢,但朕不白要你們的。朕拿東西換。”
朱由檢一揮手:“抬上來!”
幾十名太監立刻抬著一個個大箱子走了上來,一字排開。
箱蓋開啟,珠光寶氣瞬間沖天而起。
商周的青銅鼎,唐宋的名家字畫,西洋的自鳴鐘,內造的金玉器皿……這些都是歷代皇帝的珍藏,每一件都價值連城。
朱由檢指著這些寶物,冷冷地說道:“這些東西,放在宮裡也就是個擺設,救不了急。今晚,朕把它們賣了。價高者得。所得銀兩,全部充入國庫,馳援江南!”
“現在,開始吧。”
朱由檢坐回龍椅,眼神像鷹隼一樣鎖定了坐在最前排的成國公朱希貴。
“小成國公。”
朱希貴渾身一抖,差點沒從椅子上滑下去,連忙跪下:“臣……臣在。”
“你爹雖然走了,但你們成國公府的家底還在。這第一件寶物,朕特意為你挑的。”
朱由檢指了指一尊造型古樸、殺氣騰騰的青銅劍,“這是漢代名將霍去病的佩劍,封狼居胥,光宗耀祖。你覺得,它值多少錢?”
朱希貴看著那把劍,腦子裡想的卻是他爹那顆落地的人頭。
他知道,這是皇上在給他機會,也是在給他警告。
如果不識相,這把劍,可能就是斬他的刀。
“臣……臣以為,此乃無價之寶。”朱希貴咬著牙,心都在滴血,“若非要論價,臣……臣願出三十萬兩!”
“三十萬兩?”朱由檢眉頭一挑,“你爹貪汙的軍餉,朕記得查抄出來的就不止這個數吧?雖然那是你爹的事,但朕希望你能明白,這大明的爵位,不是那麼好坐的。”
朱希貴嚇得魂飛魄散,瘋狂磕頭:“陛下恕罪!臣……臣願出五十萬兩!不,八十萬兩!這是臣府上所有的流動現銀了!求陛下開恩!”
“八十萬兩。”朱由檢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好,小成國公果然是國家的棟樑。這把劍,歸你了。記賬,明日午時前,銀子必須送到戶部。”
有了朱希貴這個血淋淋的榜樣,接下來的氣氛就變得微妙起來。
“定國公,這幅《千里江山圖》的摹本,朕覺得跟你很配。五十萬兩,如何?”
“臣謝主隆恩!臣出六十萬兩!”
“長興侯,這對成化鬥彩雞缸杯,朕記得你最愛品茶,拿去吧。四十萬兩。”
“臣……遵旨!臣出四十萬兩!”
一個個勳貴被點名,一個個天價被報出。
能來到這個場合的沒有傻子,所有人心裡都門清,這哪裡是拍賣,這分明就是一場“贖罪券”的派發大會。
所有人都明白,出的錢越多,自己在皇帝心裡的“罪”就越輕,腦袋就越穩。
終於,朱由檢的目光,落在了那個一直縮在角落裡、穿著破舊官袍的老頭身上。
“國丈。”
周奎渾身一顫,慢慢地站了起來,那張苦瓜臉此刻皺得像個風乾的橘子。
“陛下……老臣……老臣家裡實在是……”
“實在是窮,是吧?”朱由檢打斷了他,嘴角掛著一絲冷笑,“國丈啊,朕記得皇后跟朕說過,你平日裡連肉都捨不得吃,衣服破了都捨不得扔。真是清廉啊,簡直是我大明的楷模。”
周奎聽不出好賴話,只能順杆爬:“是啊陛下,老臣清貧一生,家裡確實沒什麼積蓄。不過既然是為了國事,老臣……老臣願意把家裡那頭拉磨的驢賣了,再湊一湊,捐個……兩千兩銀子,聊表心意。”
“兩千兩?”
大殿裡響起一陣低低的嗤笑聲。
朱由檢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他慢慢地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周奎面前。
“國丈,你是真把朕當傻子,還是覺得朕的錦衣衛都是瞎子?”
朱由檢從袖子裡掏出一本奏摺,狠狠地摔在周奎的臉上。
“你自己看看!這是曹化淳昨天遞上來的摺子!”
“你在京西有良田三千頃!在正陽門外有鋪面四十八間!光是去年的租子,你就收了五萬兩!你家地窖裡藏的銀子,為了防潮,你讓人在上面鋪了一層碳灰,是不是?!”
周奎被這突如其來的雷霆之怒嚇懵了,他顫抖著撿起奏摺,看了一眼,兩腿一軟,直接癱在了地上。
“陛下……陛下饒命啊!這都是……都是……”
“都是什麼?”朱由檢彎下腰,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都是你一點點從牙縫裡省出來的?還是打著皇后的旗號搜刮來的?”
“朕告訴你周奎!今天這場宴會,別人可以不出血,但你這個國丈,必須出!而且要出大頭!”
“張維賢老國公捐了二十八萬兩,那是他的全部家當。你是皇親國戚,難道覺悟還不如一個外姓臣子?”
“朕給你兩個選擇。”
朱由檢伸出兩根手指,在周奎眼前晃了晃。
“第一,你自己報個價。如果讓朕滿意了,這事就算過去了,你還是國丈,還是嘉定伯。”
“第二,朕讓錦衣衛去你家,幫你數數。到時候數出來多少,可就全是國庫的了。至於你……欺君之罪,你自己掂量掂量!”
周奎渾身冷汗直流,他太瞭解這個女婿了,自從登基以來,殺伐果斷,李自成歸順之後秦王的死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殺他個國丈算什麼?
他心裡飛快地盤算著。如果讓錦衣衛去抄家,那家裡的銀子肯定全沒了,命也沒了。
“臣……臣知罪!”周奎哭喪著臉,心如刀絞,“臣……臣願出……五十萬兩!”
“多少?”朱由檢掏了掏耳朵。
“八……八十萬兩!”周奎感覺自己在割肉。
“國丈啊,朕看你還是沒誠意。”朱由檢轉身欲走,“來人,傳曹化淳……”
“別!別!陛下!”周奎一把抱住朱由檢的大腿,嚎啕大哭,“一百萬兩!臣出一百萬兩!這真的是臣的棺材本了啊!嗚嗚嗚……”
“一百二十萬兩。”朱由檢冷冷地報出一個數字,“少一文,錦衣衛立馬登門。”
周奎的哭聲戛然而止,他張大了嘴巴,看著朱由檢那張冷酷的臉,最後絕望地點了點頭。
他真有一百二十萬兩,不多不少,正好是他手裡所有的錢!
“臣……遵旨。”
這一刻,周奎彷彿瞬間老了十歲。
有了周奎這個“大出血”的榜樣,剩下的那些富商巨賈們哪裡還敢藏私?一個個爭先恐後地報價,生怕自己報晚了被皇帝盯上。
“我出二十萬!”
“我出三十萬!”
這一夜,皇極殿偏殿成了大明最瘋狂的交易所。
一直折騰到深夜子時。
戶部尚書畢自嚴捧著那本厚厚的賬冊,跪在朱由檢面前,激動得語無倫次。
“陛下……陛下……統計出來了!”
“多少?”朱由檢靠在龍椅上,聲音透著深深的疲憊。
“現銀……九百八十萬兩!加上各大商號承諾三日內抵押的黃金、珠寶……總數可達一千一百萬兩!”
朱由檢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一千一百萬兩。
這比他預想的還要多一點。
這不僅是銀子,這是大明的續命丹!
“好。”
朱由檢站起身,看著臺下那些面如土色、彷彿被抽乾了精氣神的權貴們。
“各位愛卿,今晚辛苦了。你們的忠心,朕記下了。大明會記住你們的。”
“王大伴,送客。”
很快,喧囂散去。
空蕩蕩的大殿裡,只剩下朱由檢、張維賢、畢自嚴,還有那個始終站在陰影裡的盧象升。
“盧愛卿。”朱由檢開口道。
“臣在。”盧象升一身戎裝,大步走出,每一步都帶著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
“這筆銀子,朕不交別人,只交給你。”
朱由檢走到那堆積如山的銀箱前,伸手拍了拍。
“今晚,你親自押運,帶勇衛營的三千精銳走大運河,晝夜兼程,直奔蘇州。”
“記住,這是大明的命。”
“路上若遇水匪、流寇,或者是……某些地方官員的阻攔。”
朱由檢轉過身,從腰間解下天子劍,雙手遞給盧象升。
“持此劍,如朕親臨。擋路者,殺無赦!”
盧象升雙手接過寶劍,單膝跪地,眼神堅定如鐵:“臣,誓死完成任務!銀在人在,銀亡人亡!”
“去吧。”
看著盧象升離去的背影,朱由檢又看向了張維賢。
“老國公,您那二十八萬兩……”
“陛下。”張維賢打斷了他,微笑著搖了搖頭,“老臣半截身子都入土了,還要錢幹什麼?能看到陛下如此雷霆手段,能看到大明還有希望,老臣這把老骨頭,就算現在死了,也能笑著去見先帝了。”
朱由檢眼眶一熱,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國公,您長命百歲。朕答應您,大明,亡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