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六年六月初六,大吉。
紫禁城內的蟬鳴聲嘶力竭,彷彿要將這盛夏的燥熱喊破。儘管北境大捷的喜氣還未散去,京師的街頭巷尾依然流傳著皇帝陛下在午門獻俘時的赫赫天威,但在乾清宮西暖閣內,氣氛卻冷峻得如同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這裡是大明帝國的神經中樞,是名為“大明”的這架龐大機器真正的駕駛艙。
冰鑑裡的冰塊早已化了大半,散發出的一絲涼意根本壓不住屋內幾位重臣心頭的燥熱與驚雷。
朱由檢,這個身負現代靈魂的帝王,剛剛在他的核心班底面前,親手撕碎了名為“守成”的畫卷,鋪開了一張令人顫慄的、名為“野心”的宏偉藍圖。
屋內只有七人。
朱由檢、溫體仁、畢自嚴、孫承宗、鄭芝龍、徐光啟、宋應星。
這是一群註定要將世界翻個底朝天的人。
朱由檢脫去了繁瑣的龍袍,只穿著一件透氣的月白色箭袖常服,手中並沒有拿御筆,而是握著一根細長的象牙教鞭。
他站在那幅佔據了整整一面牆壁的《皇明一統暨坤輿萬國全圖》前。
這幅圖,是格物院集結了利瑪竇舊圖、鄭芝龍海圖、錦衣衛情報,以及朱由檢“夢中神授”的記憶,重新繪製而成的。
它第一次清晰地將大明置於了世界之中——不是中心,而是之一。
“諸位愛卿。”
朱由檢的聲音不高,但每一個字都像是在這封閉的暖閣內炸響的驚雷。
“遼東平了。黃臺吉的人頭已經變成了京觀上的裝飾品。北邊的蒙古人正在咱們的刺刀下瑟瑟發抖。國內的流寇,張獻忠死了,李自成成了朕手裡的刀。”
他轉過身,目光掃過面前這些當世人傑。
“咱們是不是該歇歇了?是不是該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接著奏樂接著舞,以此來粉飾一個所謂的‘崇禎盛世’?”
溫體仁作為首輔,最擅長察言觀色,他剛想開口頌聖,卻被朱由檢那雙彷彿能洞穿人心的眼睛瞪了回去。
“不!不能歇!”
朱由檢手中的教鞭猛地敲擊在地圖上的中原腹地,發出一聲脆響。
“因為咱們還困在籠子裡!”
“籠子?”孫承宗眉頭緊鎖,他是兵家,看的是山川險要,“陛下,如今四海賓服,何來的籠子?”
“老師,這籠子不在外面,而在裡面。”
朱由檢走到書案前,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了兩個大字——【內卷】。
“這是一個朕新造的詞。”
“什麼叫內卷?就是一個槽子裡,豬越來越多,飼料卻只有那麼一點。為了搶一口吃的,豬就會互相撕咬,為了活下去,大家拼命地長牙齒,拼命地透支體力,最後要麼把槽子拱翻,要麼被別的猛獸連豬帶槽子一起端了!”
畢自嚴是個管錢糧的,對數字最敏感,他盯著那兩個字,腦中靈光一閃,失聲道:“陛下所言,莫非是……人地矛盾?”
“不僅是人地矛盾,是生存空間的極限!”
朱由檢深吸一口氣,聲音變得低沉而壓抑。
“萬曆爺那會兒,大明有多少人?一億五千萬左右。這幾年天災人禍,少了點,但底子還在。如今咱們推廣了土豆、紅薯,又平定了戰亂。諸位信不信,只要給大明二十年太平,人口就能翻一倍!三十年,三億人!五十年,四億人!”
“四億張嘴!”朱由檢伸出四根手指,在眾人面前晃了晃,“光靠中原這這點地,就算把每寸土都種上糧食,夠吃嗎?”
沒有人敢說話。
因為這是一個歷代封建王朝都不敢深想,卻又無法逃避的夢魘——王朝週期律。
“到時候,地主會瘋狂兼併土地,百姓會賣兒賣女,流民會再次遍地,下一個李自成、下一個張獻忠會源源不斷地冒出來!”朱由檢的聲音陡然拔高,“你們想看到那一幕嗎?想看到咱們今天拼了命打下的江山,五十年後被自己人吃個精光嗎?”
“臣等……不敢!”眾人齊齊跪下,冷汗早已浸溼了後背。
“不想死,就得找活路。”
朱由檢轉過身,手中的教鞭在空中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重重地拍在了地圖上那片蔚藍色的區域。
“活路在哪?在這兒!”
“在海里!在海外!”
“這就是朕今天要定的新國策——《大明海權論》。”
朱由檢將一本厚厚的奏章扔在桌上。
那是他熬了三個通宵,結合了後世馬漢海權論、大航海時代殖民史以及大明實際情況寫出的戰略藍圖。
話說這玩意也不能寫在聖旨上,他只能找王承恩拿了本奏摺,索性寫在了奏摺上。
他指著地圖,眼神中燃燒著野火。
“我們漢人,盯著腳下的黃土地太久了。久到我們忘了,這世界七分是水,三分才是陸地。”
“在我們在家裡搞黨爭、搞土地兼併的時候,西邊的那些紅毛鬼——西班牙、葡萄牙、荷蘭,還有那個島國英格蘭,他們已經坐著船,跨過幾萬里的波濤,滿世界去搶錢、搶糧、搶地盤了!”
朱由檢看向鄭芝龍,眼神變得銳利。
“靖海侯,你是海上的龍王,你告訴幾位閣老,那個叫西班牙的蠻夷,在美洲——就是這塊地,一年能搶多少銀子?”
鄭芝龍站起身,恭敬的回答道:“回陛下,臣雖未親至美洲,但與紅毛鬼打交道多年,聽他們酒後吐真言……西班牙人在美洲有兩座大銀山,波託西和墨西哥。每年運回歐洲的白銀,是用船隊裝的,數以千萬計!那是真的流淌著奶和蜜,還有血和銀子的地方。”
“聽到了嗎?千萬兩!”
朱由檢看著畢自嚴,語氣中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畢尚書,你為了幾百萬兩遼餉,為了那一兩分銀子的火耗,跟江南士紳鬥得頭髮都白了。可人家紅毛鬼,一年搶的,頂咱們攢十年!這就是海權!誰控制了海洋,誰就控制了世界的財富;誰控制了世界的財富,誰就控制了世界!”
“所以,朕決定,大明的戰略重心,從今日起,徹底轉向!”
“北守,南擴!”
這四個字,如同一錘定音。
“北邊,孫承宗。”朱由檢看向老帥。
“臣在。”
“那裡是苦寒之地,除了挖礦,暫時養活不了太多人。羅剎國那幫吃生肉的蠻子已經把手伸過來了。朕要你在北邊修稜堡,屯墾戍邊,只要守住大明的龍興之地,別讓人從後背捅刀子就行。你的任務,是穩!”
“臣,領旨!”
“但是,南邊……”朱由檢的教鞭指向了東南沿海,指向了南洋,指向了那片廣闊的深藍,“那裡,才是大明的未來!那裡是錢袋子,是糧倉,是咱們向老天爺搶來的生存空間!”
“朕給大明制定了向南的三步走計劃。”
朱由檢的教鞭指向了第一個目標,那個像蟲子一樣趴在大明身邊的島國。
“第一步:敲開東亞的錢袋子——日本。”
“大明要搞工業,要修路,要造船,要養兵,要鑄新幣,缺什麼?缺銀子!極度缺銀子!”
朱由檢冷笑一聲,眼神中透著一股帝王般的霸道——或者說是強盜般的貪婪。
“日本有銀子。石見銀山,佐渡金山,那是老天爺賞給東亞的財富,憑什麼讓德川幕府那個縮頭烏龜埋在土裡?或者讓荷蘭人偷偷摸摸地運走?”
“鄭芝龍!”
“臣在!”
“朕讓你帶著‘神威’級戰艦,把艦隊開到江戶灣去!”
“告訴德川家光,把國門給朕開啟!朕不要他的臣服,那個虛名不值錢。朕要他的銀子!要他的銅!要他的市場!”
“我們要把大明的絲綢、瓷器、棉布、甚至是你老家產的那些不值錢的破爛,統統高價賣給他們!讓他們用真金白銀來換!”
“大明不需要一個閉關鎖國的鄰居,大明需要一個能為咱們提供貴金屬的‘提款機’!他若是不開門,那你就用大炮把他的江戶城給轟平了!聽明白了嗎?!”
鄭芝龍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搶日本?這可是他做海盜時的終極夢想,現在竟然成了奉旨搶劫?而且是開著鐵甲艦去搶!
“陛下放心!臣若不把德川家光嚇得尿褲子,乖乖把銀山雙手奉上,臣就從日本游回來!”
朱由檢滿意地點點頭,教鞭下移。
“第二步:拴好看門的狗——朝鮮。”
“李倧這個老滑頭,建奴來了他跪建奴,現在建奴滅了,他又想跟咱們裝孫子混日子?沒門!”
“朝鮮地處要衝,又是咱們將來北上攻擊羅剎國,南下經略日本的後勤中轉站。必須徹底掌控。”
朱由檢看向溫體仁,語氣陰森。
“溫閣老,外交上的事,你最在行。去告訴朝鮮人,要麼接受大明的‘保護’,開放港口,駐紮大明軍隊,使用大明銀元;要麼,朕就換個聽話的王上去。大明不需要不聽話的屬國,大明只需要聽話的行省!”
“臣……明白。”溫體仁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下來。
教鞭最終落在了馬六甲海峽和呂宋島。
“這裡,是香料,是稻米,是橡膠——宋愛卿,你告訴他們橡膠有多重要。”
宋應星上前一步,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回各位閣老,橡膠乃是格物之寶。沒有它,蒸汽機的密封圈就做不好;沒有它,車輪就不耐磨。這是工業的血液之一。”
“聽到了嗎?”朱由檢接過話頭,“更重要的是,這裡是西方強盜進入東方的門戶。”
“現在的南洋,是荷蘭人和西班牙人的天下。他們在呂宋屠殺咱們的華人同胞,在巴達維亞盤剝咱們的商船。這筆賬,朕一直記著,刻在骨頭裡!”
朱由檢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盞亂跳。
“犯強漢者,雖遠必誅!這句話不是喊著好聽的!”
“等拿下了日本的銀子,穩住了朝鮮的後勤,大明的艦隊就南下!把紅毛鬼趕回老家去!南洋,只能是大明的後花園!那裡的每一粒米,每一棵樹,每一兩黃金,都必須姓‘朱’,姓“大明”,或者姓‘漢’!”
這一番宏大的戰略部署,聽得在場眾人熱血沸騰,卻又頭皮發麻。這不僅僅是打仗,這是在重塑整個世界的格局,是前無古人的偉業。
但是,偉業需要支撐。
一直沒說話的徐光啟,這位滿頭白髮、畢生致力於西學東漸的老人,顫巍巍地開口了。他的眼中既有對未來的憧憬,也有對現實的擔憂。
“陛下……這藍圖雖好,但這戰艦,這火炮,還有陛下說的鐵路、機器……都需要工匠,需要技術,需要無數精通算學、格物的人才。現在的工部……恕老臣直言,那幫只會喝茶看報、滿口之乎者也的官老爺們,怕是幹不來啊。”
“徐老說到了點子上,也是朕今日要說的重中之重。”
朱由檢放下教鞭,快步走到宋應星面前。
此時的宋應星,雖然已經是工部尚書,但在這些內閣大佬、軍方巨頭面前,依然顯得有些拘謹。他就像一個純粹的學者,誤入了狼群的會議。
但在朱由檢眼裡,他才是這群狼的“獠牙”。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大明要想征服海洋,要想讓那‘海權論’變成現實,靠的不是《四書五經》,靠的不是八股文章,而是——‘格物致知’!”
朱由檢的聲音響徹暖閣。
“讀書人看不起工匠,覺得那是奇技淫巧。覺得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是病!是大明最大的病!得治!而且要下猛藥治!”
他轉過身,目光如炬,盯著在場的所有人,一字一頓地宣佈了那道即將改變大明,乃至改變整個人類文明程序的旨意。
“即日起,撤銷工部!”
“什麼?!”溫體仁驚得差點跳起來,“撤銷工部?陛下,這可是六部之一,祖制……”
“朕說了,別跟朕談祖制!”朱由檢粗暴地打斷了他,“朕的祖制,就是讓大明活下去,活得好!那個只會修皇宮、修河堤的工部,已經死了!”
“朕要成立一個新的衙門——‘格物省’!”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部,這是一個超級衙門!一個在戰時權力高於六部,可以直接調動國庫、調動軍隊資源的帝國發動機!”
朱由檢指著宋應星,眼神中充滿了信任與期許。
“宋愛卿。”
“臣……臣在!”宋應星因為想起某種可能,語氣都有些發顫。
“以前,你是工部尚書,還要受內閣的鳥氣,受戶部的掣肘。從今天起,不用了。”
“朕任命你為——大明首任格物省尚書(從一品),位列內閣大學士之上!你直接對朕負責!”
“格物省下設六大司,朕都給你想好了:”
“一曰機械司:專門搞那個蒸汽機,搞機床。朕要看到能自己動的機器,代替人力畜力!”
“二曰化工司:搞火藥,搞酸鹼,搞橡膠,搞石油。別讓那幫道士只會煉丹,讓他們給朕煉出能炸平一座山的炸藥來!”
“三曰造船司:就在龍江和大沽口,給朕造那種‘神威’級戰艦,下餃子一樣地造!哪怕把國庫造空了,也要造!”
“四曰礦業司:找礦,挖礦。煤,鐵,銅,金,油。特別是煤和鐵,那是工業的糧食!”
“五曰交通司:這就是朕跟你說過的‘鐵路’。先給朕在京西修一條樣子出來,朕要讓百官看看,什麼叫一日千里!”
“六曰動力司:專門研究怎麼讓那團蒸汽變得更有勁!”
朱由檢一口氣說完,俯下身,看著宋應星的眼睛。
“宋應星,朕給你最大的權。不管是道士、鐵匠、木匠、還是那些紅毛傳教士,只要有手藝,有一技之長,你儘管招!給高薪!給官做!誰敢因為出身歧視他們,朕就砍誰的頭!”
“朕要看到遍地的工廠,要看到冒黑煙的煙囪,要看到比馬跑得快的鐵車,要看到能把城牆當豆腐切的火炮!”
“你能做到嗎?”
宋應星抬起頭,早已是淚流滿面。
他想起了自己寫《天工開物》時的孤獨,想起了那些被士大夫視為“賤業”的技術被埋沒的痛苦。
幸虧他等來了,等來了眼前這個真正懂得“格物”之重的君王。
“陛下……”宋應星的聲音哽咽,卻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堅定,“臣宋應星,願為陛下,為大明,燃盡此生!若造不出陛下要的神器,臣便跳進那鍊鋼爐裡,把自己祭了爐!”
“好!朕不要你祭爐,朕要你活著,長命百歲地活著,看著這大明是如何因為你的手藝,而屹立於世界之巔!”
朱由檢大笑,親自扶起宋應星,然後看向徐光啟。
“徐老。”
“老臣在。”
“格物省雖立,但人才難得。您是學貫中西的大宗師。朕封您為‘格物省總顧問’,兼領‘皇家科學院’院長。您的任務,是教書,是培養人。去把那些讀書人的腦子給朕洗一洗,告訴他們,物理、化學、算學,才是大道!”
“老臣……遵旨!這把老骨頭,還能為陛下再燒幾年!”徐光啟激動得鬍子都在抖動。
會議一直持續到了深夜。
西暖閣內的蠟燭換了一茬又一茬,但眾人的精神卻越來越亢奮。
戰略定了,機構立了,人選好了。
最後,朱由檢走到窗前,推開了緊閉的窗戶。
外面,夜空如洗,星漢燦爛。
無錯書吧那是六月夏夜的星空,也是人類從未征服過的星辰大海。
“諸位。”
朱由檢背對著眾人,聲音在夜風中顯得格外清晰。
“今天這個會,沒有史官記錄。因為我們要做的,是那些史官們想都不敢想,甚至會口誅筆伐的事。”
“我們要打破幾千年的傳統,我們要去搶別人的飯碗,我們要把這世界變成大明的牧場。”
“這注定是一條佈滿荊棘,也沾滿鮮血的路。”
他轉過身,眼神清澈而殘酷。
“也許有一天,我們會背上‘窮兵黷武’的罵名;也許有一天,那些腐儒會罵我們是‘離經叛道’。”
“但是——”
“只要我們的艦隊能航行到太陽落下的地方,只要我們的子孫後代不用再擔心餓死,不用再給異族下跪。”
“那朕,和諸位,是大明的罪人?還是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