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關,山海關。
這座雄踞在遼西走廊咽喉的巨獸,已經在寒風中屹立了數百年。
班駁的青磚牆體上,刻滿了歲月留下的刀痕箭孔,每一道傷疤都在訴說著大明帝國這幾十年來在遼東流盡的血淚。
老帥孫承宗披著一件有些陳舊的羊皮大氅,站在箭樓的最高處。
風很大,吹亂了他滿頭的白髮,但他那雙渾濁卻依然銳利的老眼,始終死死地盯著北方。那裡是一片混沌的黑暗,只有極遠處偶爾閃爍的烽火,在提醒著他戰爭從未遠離。
“督師,夜深了,下去歇歇吧。”
身邊的親兵輕聲勸道,將手中的熱茶遞了過去,“前方傳來的都是好訊息,孫傳庭大人在廣寧大捷,盧尚書更是勢如破竹打下了西平堡。這遼東的天,要亮了。”
孫承宗接過茶盞,並沒有喝,只是用那雙枯瘦如柴的手摩挲著滾燙的杯壁,似乎想從這點溫度裡汲取一絲力量。
“天是要亮了,但這最後的一抹黑,最是難熬啊。”
老帥長嘆一聲,聲音裡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老夫這一生,經歷了萬曆、天啟、崇禎三朝。眼看著努爾哈赤起兵,眼看著薩爾滸慘敗,眼看著遼瀋淪陷……那種無力感,就像是鈍刀子割肉。如今,咱們大明終於緩過這口氣了,皇上……皇上真是千古聖君啊。”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到近乎慌亂的馬蹄聲,突然打破了關城的寧靜。
“報——!!!”
這聲長嘯從關內方向傳來,聲音淒厲,透著一股不顧一切的急迫。
孫承宗眉頭一皺,猛地轉身。
只見一名背插紅翎的信使,騎著一匹口吐白沫的快馬,像是瘋了一樣衝向甕城。因為速度太快,馬匹在停下的瞬間前蹄跪地,信使直接從馬背上滾了下來,但他連滾帶爬地站起來,高舉著一枚金光閃閃的令牌。
“八百里加急!御馬監掌印太監親至!開啟關門!快開啟關門!!”
孫承宗心中一驚。御馬監?那可是皇上的心腹!
還沒等他下令,關城內的地面突然開始微微顫抖。最初只是細微的震動,像是大地的脈搏,但眨眼之間,這震動就變成了連綿不絕的轟鳴,連城牆上的灰塵都被震得簌簌落下。
那不是幾十匹馬,也不是幾百匹馬。
那是千軍萬馬奔騰而來的聲音!
“怎麼回事?難道是流寇襲關?不可能!哪裡來的流寇敢衝山海關?”
孫承宗顧不得儀態,提著袍角衝下城樓。
就在此時,山海關那扇厚重無比、平日裡非戰時不開的南向主關門,在一陣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中,轟然洞開。
首先衝進來的,是一支無論裝備還是氣勢都足以讓關寧軍汗顏的騎兵。他們清一色身穿飛魚服,外罩做工精良的鎖子甲,手持標誌性的繡春刀,揹負強弩。
錦衣衛大漢將軍!整整三千人!
他們如同兩條紅黑色的游龍,迅速控制了關隘的各個要道、城樓、甚至是馬廄和武庫。那種冷冽的殺氣,讓守關計程車卒連大氣都不敢喘。
緊接著,是一杆旗。
一杆高聳入雲、在大風中獵獵作響的杏黃大旗。
旗面上,是用金線繡成的五爪金龍,在那金龍的正上方,赫然繡著兩個斗大的隸書,每一個筆畫都透著無上的威嚴——
“大明”
而在大旗之下,在那如林般密集的槍戟護衛之中,並沒有那輛象徵著帝王尊貴卻顯得累贅的玉輅龍輦。
只有一個騎在純黑戰馬上、一身戎裝的年輕身影。
他並沒有穿平日裡那件明黃色的龍袍,而是一身量身打造的精鋼山文甲。甲片漆成了暗金色,在剛剛破曉的晨曦中閃爍著攝人心魄的寒光。護心鏡鋥亮如水,吞口猙獰如獸。他的腰間懸著象徵皇權的天子劍,身後那件猩紅色的大氅,如同一團燃燒的烈火,在這灰暗的關城中顯得如此耀眼,如此滾燙。
崇禎皇帝,朱由檢。
這一刻,整個山海關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
所有計程車兵、將校、甚至是被吵醒的民夫,都張大了嘴巴,呆呆地看著這個彷彿從畫本里走出來的、威風凜凜的帝王。這和他們想象中那個坐在深宮裡、手無縛雞之力的萬歲爺,完全是兩個人!
“這……這……”
孫承宗感覺自己的心臟都要跳出嗓子眼了。他踉踉蹌蹌地搶步上前,推金山倒玉柱,撲通一聲跪倒在滿是塵土的地上,老淚縱橫。
“臣薊遼督師孫承宗,叩見吾皇萬歲!!”
“陛下!此處乃兵兇戰危之地,前方廝殺正酣,陛下萬金之軀,系天下安危於一身,怎可……怎可輕涉險地啊!!”
老帥的聲音都在顫抖,那是驚,是怕,更是深深的感動。
“險地?”
朱由檢勒住韁繩,戰馬“嘶風”打了一個響鼻,前蹄高高揚起,穩穩落下。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地上的老帥,那張年輕卻剛毅的臉龐上,露出了一抹前所未有的自信與狂傲。那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而是運籌帷幄、乾坤在握的霸氣。
“老師,快快請起!”
朱由檢翻身下馬,動作利落得像個久經沙場的宿將。他幾步上前,不顧甲冑的沉重,雙手用力扶起了孫承宗。
“老師,您看看這周圍。”
朱由檢並未壓低聲音,而是朗聲說道,聲音渾厚,迴盪在甕城之中,“這裡是我大明的國土,腳下是我大明工匠一磚一石築起的雄關,周圍是朕最精銳的關寧鐵騎!”
他猛地轉身,拔出腰間的天子劍,劍鋒直指北方那片蒼茫的大地。
“而在前面,是被孫傳庭、盧象升打得像喪家之犬一樣逃竄的建奴!是被我們大明軍隊嚇破了膽的強盜!”
“既然是痛打落水狗,既然是收復故土,何險之有?!”
“朕在紫禁城的乾清宮裡坐得太久了,屁股都坐麻了。朕每天看著奏摺上的文字,聞到的都是墨水味。可朕想聞聞這遼東的風沙味,想聞聞建奴流血的味道!”
“朕聽到了孫傳庭的炮聲,聽到了盧象升的喊殺聲。這場立國之戰,朕不想只做一個看客。朕要來!朕要親眼看著黃臺吉那個老賊是怎麼死的!朕要親手給這所謂‘大清’的棺材板上,釘上最後一顆、也是最死的一顆釘子!”
靜。
死一般的寂靜。
緊接著,爆發出來的是山崩海嘯般的歡呼。
“萬歲!萬歲!萬歲!!”
這歡呼聲發自肺腑,震得山海關的城牆都在顫抖。
沒有什麼比“御駕親征”這四個字更能點燃軍人的熱血了。那些平日裡可能有些兵油子習氣、對朝廷有些怨言的關寧軍將士,此刻一個個眼睛通紅,挺直了脊樑,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皇上看。
皇帝不怕死!皇帝和我們在一起!皇帝穿這甲,是要和我們一起去砍人!
這種心理衝擊,比發一百萬兩賞銀都要來得猛烈。
“傳朕旨意!”
朱由檢收斂了笑容,目光瞬間變得冷厲如刀。
“即刻從關寧軍中抽調三萬最精銳的鐵騎,加上朕帶來的五千忠貞營(秦良玉部留下的死士),還有隨行的三千大漢將軍,以及老師您的督標親衛。”
“既然孫傳庭在西,盧象升在東,那朕,就走中間!”
“朕要沿著北寧路,過錦州,越松山,一路推過去!”
“告訴將士們,這一仗,朕不坐車,不進轎。朕就在馬背上看著他們!朕的馬蹄踏到哪裡,大明的國界線就推到哪裡!”
“全軍……整備!一個時辰後,出擊!!”
遼西,大淩河畔。
風聲嗚咽,旌旗遮天。
孫傳庭站在剛剛搭建好的浮橋上,手裡捏著那份剛剛由錦衣衛八百里加急送來的密旨,向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他,此刻手竟然在微微顫抖。
他的臉上,是一種混雜著震驚、擔憂,最後化為狂喜的表情。
“皇上……來了。”
孫傳庭深吸一口氣,將那個“來”字咬得極重,“皇上從中路,帶著關寧鐵騎,殺出山海關了!”
站在他身邊的,是一個身材魁梧、滿臉絡腮鬍的黑大漢。
他穿著一身略顯緊繃的大明遊擊將軍鎧甲,仍然是一把雁翎刀加一把繡春刀的古怪造型,眼中閃爍著野獸般的光芒。
李自成。
“皇上說,忠義營雖然是由流民改編,但在他眼裡,也是大明的子弟,是沒娘疼的孩子回家了。這一仗,是你李鴻基洗刷前塵、封妻廕子的機會,也是你向天下人證明你不是隻知道破壞的反賊,而是能保家衛國的英雄豪傑!”
這番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李自成的心坎上。
他是個粗人,不懂什麼大道理,但他懂義氣,懂那種被人看得起的痛快。
李自成眼圈有點紅,他猛地啐了一口唾沫,狠狠地拍了拍胸脯:“陛下既然把俺當人看……”
“鏘!”
李自成拔出雁翎刀,轉身對著身後那兩萬多名同樣衣衫襤褸但殺氣騰騰的忠義營士兵吼道:
“弟兄們!都聽見了嗎?皇上來了!皇上要看著咱們打仗!”
“俺老李把話撂這兒,多爾袞那隻縮頭烏龜跑了,咱們就去盛京把他的老窩給拆了!咱們是流寇出身咋了?咱們比那些正規軍更能打!更能吃苦!”
“這一仗,咱們要做先鋒!誰要是敢給皇上丟臉,俺活劈了他!”
“殺!殺!殺!”
而在忠義營的兩側,是孫傳庭從陝西帶出來的一萬秦兵。
這支被稱為“秦軍”的虎狼之師,每一個士兵都如同沉默的岩石。他們不需要多餘的動員,因為“糾糾老秦,共赴國難”的血統流淌在他們的血管裡。
“秦軍聽令!”孫傳庭跨上戰馬,尚方寶劍出鞘,“全速推進!為了皇上,為了大明,目標盛京,不封刀!”
兩股黑色的鋼鐵洪流,一股嚴整冷酷,一股狂野彪悍,在大淩河畔匯聚,然後如同一條黑色的巨龍,咆哮著向東方捲去。
遼河入海口,渾濁的河水與湛藍的海水交匯處。
二十艘龐大的“神威級”蒸汽鐵甲艦,如同二十座移動的黑色火山,噴吐著遮天蔽日的濃煙。
巨大的明輪拍打著水面,激起的白浪高達數米。
鄭芝龍站在旗艦“大明神威號”高聳的艦橋上,手裡拿著那份即時傳送來的飛鴿傳書,嘴裡的那支呂宋雪茄都快被他咬斷了。
他眼中的精光暴漲,那是海盜頭子見到了金山銀山時的貪婪與狂熱。只不過這一次,他貪的不是金銀,而是這不世之功!
他轉頭看向旁邊正拿著磨刀石細細打磨那柄大關刀的盧象升。
“盧督師!別磨了!再磨就要把你那刀給磨沒了!”
鄭芝龍大笑道,聲音裡滿是豪情,“皇上從山海關殺出來了!帶著關寧鐵騎,走中路硬推!孫傳庭那老小子在西路也發了瘋!”
盧象升的手微微一頓,那柄雪亮的關刀上映照出他那雙瞬間燃燒起來的眸子。
“皇上……親征了?”
盧象升猛地站起身,渾身的骨骼發出一陣爆響。他沒有多餘的廢話,只是把那把大刀重重地往甲板上一頓,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
“鄭帥。”
盧象升的聲音冷得像遼東的冰雪,卻又熱得像地底的岩漿:“既然皇上都動了,咱們這東路軍若是落後了,哪怕皇上不怪罪,我盧象升也無顏再見江東父老。”
“你的船,還能再快點嗎?”
鄭芝龍把菸蒂狠狠扔進海里,臉上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能!只要鍋爐不炸,老子就能讓它飛起來!為了那世襲罔替的爵位,為了皇上許諾的海軍軍費……這鍋爐就是燒紅了也得給我轉!”
“傳令!”鄭芝龍抓起銅製傳聲筒狂吼,“所有戰艦,滿舵!全速!壓力閥給老子壓死!把所有的煤都填進去!”
“勇衛營!”盧象升拔刀指天,“全軍登船!咱們水陸並進,不惜一切代價,直插盛京背後!誰敢擋路,就用大炮轟碎他!用刀劈開他!”
“嗚——!!!”
二十聲淒厲的汽笛齊鳴,彷彿二十頭史前巨獸在怒吼。整支艦隊的速度瞬間提升到了極致,如同離弦之箭,硬生生地在這遼河之上犁開了一條通往盛京的血路。
遼西走廊,這條千百年來見證了無數次漢人與胡人廝殺的通道,今日迎來了一場最徹底的洗禮。
沒有任何言語能形容這支大軍的威勢。
朱由檢一馬當先,他的金甲在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光芒,如同地面上移動的太陽。
在他的身後,是三萬名關寧鐵騎。這支曾經被袁崇煥調教出來、擁有著大明最強騎射能力的部隊,在沉寂了數年之後,終於在皇帝的親自率領下,找回了昔日的榮光。
還有那五千名秦良玉留下的白桿兵——忠貞營。他們雖然沒有戰馬,但他們奔跑的速度竟然絲毫不慢,每個人眼中都燃燒著復仇的火焰。
“那是……那是大明的皇帝?”
沿途的一座座清軍烽火臺、一個個小堡壘裡的守軍,看著那浩浩蕩蕩的大軍,看著那面只有傳說中才出現過的天子金龍大纛,全都傻了眼。
他們想反抗,但手裡的弓箭還沒拉開,就被密集的火銃和騎兵衝鋒淹沒。他們想逃跑,但兩條腿哪裡跑得過四條腿的鐵騎。
朱由檢並沒有在這些小地方浪費時間。
“不要停!繼續衝!”
他在馬背上怒吼,天子劍直指前方,“朕的目標只有一個——盛京!朕要讓黃臺吉知道,他引以為傲的騎射,在朕的大明鐵騎面前,就是個笑話!”
他想起了前世。想起了煤山上的那棵歪脖子樹。想起了滿清入關後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想起了那“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的屈辱。
那一幕幕慘劇,像是一把把火,燒得他五臟俱焚,也燒得他熱血沸騰。
“這輩子,朕絕不會讓悲劇重演!大明,當永昌!”
“噠噠噠噠——”
馬蹄聲如雷,踏碎了遼東的凍土。
崇禎六年五月十八,深夜。
盛京,崇政殿。
夜色如同一塊沉重的鉛板,死死地壓在這座大清國都的頭頂。
殿外的風不再像往日那樣帶著長白山的松濤聲,而是夾雜著遠處隱隱約約的炮火轟鳴,以及一種令人窒息的焦糊味。
黃臺吉孤身一人坐在那張鹿角椅上。
沒有侍衛,沒有宮女。偌大的崇政殿內,
只有幾盞快要燃盡的牛油大燭,發出“噼啪”的爆裂聲,將他在牆上的影子拉得扭曲而猙獰,像是一頭垂死的困獸。
“咳咳……咳咳咳……”
劇烈的咳嗽聲在空曠的大殿裡迴盪。黃臺吉用一方明黃色的絲帕捂住嘴,身體像是一張拉滿的弓,猛烈地顫抖著。良久,他才停下來,慢慢攤開手帕。
那上面,是一灘觸目驚心的黑血。
“身體垮了……”黃臺吉盯著那灘血,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慘笑,“這大清的江山,也跟著朕的身體一起,垮了麼?”
就在一個時辰前,最後一份軍報送到了他的案頭。
那簡直是一份死亡判決書。
西面,大淩河方向,孫傳庭和李自成的聯軍已經像鐵壁一樣封死了所有的退路。那不是一萬兩萬人,那是十幾萬裝備精良、甚至還有無數流寇助陣的虎狼之師。多爾袞……那個被他寄予厚望的弟弟,已經失去了音訊,大機率是敗了,或者是死了。
東面,那是更讓人絕望的訊息。鄭芝龍的蒸汽艦隊就像是海怪一樣,硬生生地把遼河變成了大明的內河。盧象升的勇衛營,那支用銀子堆出來的、武裝到牙齒的怪物,正踩著大清勇士的屍體,一步步逼近。
而南面……
黃臺吉閉上了眼睛。南面雖然還沒看見大軍壓境,但他已經聞到了那股從山海關飄來的帝王之氣。
崇禎來了。
那個曾經被他視為軟弱無能、只會躲在深宮裡殺大臣的朱由檢,帶著整個大明的底蘊,來了。
“四面楚歌……呵呵,當年項羽在垓下,聽到的也就是這般聲音吧?”
黃臺吉伸出手,撫摸著御案上那枚象徵著大汗權力的玉璽。那是他從林丹汗手裡搶來的傳國玉璽,曾讓他以為天命在身。可現在,這塊石頭冰冷得像是一塊墓碑。
“難道朕真的要在這盛京城裡,坐以待斃?等著他們把炮彈打進朕的寢宮?還是像個懦夫一樣,自縛雙手,去那個小皇帝面前搖尾乞憐?”
“不!!!”
黃臺吉猛地將玉璽砸在桌上,發出一聲巨響。
“朕是愛新覺羅·黃臺吉!是努爾哈赤的兒子!是大清的開國皇帝!朕就算死,也要死在衝鋒的路上,絕不能死在屈辱的囚車裡!”
可是,路在哪裡?突圍?往哪裡突?西邊是銅牆鐵壁,東邊是驚濤駭浪。往北?往北是茫茫雪原,沒有糧食,幾十萬人進去就是凍死餓死,最後變成野人。
絕望,像是一條毒蛇,慢慢纏緊了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就在這時,大殿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一道幽靈般的身影,無聲無息地滑了進來。
“誰?!”黃臺吉猛地抬頭,眼中兇光畢露,那是瀕死野獸的本能反應。
“皇上,是奴才。”
一個略顯消瘦、身穿漢人長袍、留著金錢鼠尾辮的中年文士,跪在殿門口,深深地磕了一個頭。
范文程。大清國內三院大學士,也是黃臺吉最倚重的漢人智囊。
“是你啊……”黃臺吉眼中的兇光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疲憊,“憲鬥,這個時候你不去準備後事,來這兒做什麼?你也想勸朕投降?”
“奴才不敢。”
范文程抬起頭。
讓黃臺吉感到驚訝的是,此刻的范文程,臉上並沒有那種大難臨頭的驚恐,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亢奮,一種近乎病態的冷靜,甚至……還有一絲瘋狂。
“皇上,奴才來,是給皇上送一條生路。不,是送一條逆天改命的通天大道!”
“生路?”黃臺吉嗤笑一聲,“范文程,你當朕是傻子嗎?現在這局面,四面合圍,插翅難飛。除非天降隕石把明軍都砸死,否則哪裡還有生路?”
范文程沒有說話,他只是緩緩站起身,走到御案前。他看了一眼那張巨大的遼東輿圖,然後伸出一根蒼白的手指,重重地戳在了輿圖的中心位置。
那個位置,不是盛京。而是正在逼近盛京的、那個金色的圓點。
“皇上,明軍雖然勢大,看似無懈可擊,但他們有一個致命的死穴!這個死穴,一百八十四年前,也先曾經抓住過。”
黃臺吉的瞳孔猛地一縮。
“一百八十四年前……你是說……”
“土木堡。”范文程的聲音輕得像是在嘆息,但聽在黃臺吉耳朵裡,卻如同驚雷。
正統十四年,大明英宗皇帝朱祁鎮御駕親征,率領五十萬大軍北伐瓦刺。結果在土木堡被也先包圍。也先兵力遠少於明軍,卻抓住機會,一戰擊潰明軍主力,甚至生擒了明英宗!
那一戰,是大明國運的轉折點,也是所有草原民族津津樂道的傳奇。
“土木堡……”黃臺吉喃喃自語,他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起來。
“沒錯,土木堡!”
范文程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強烈的蠱惑意味。
“皇上,您看現在的局勢,像不像當年的土木堡?”
“明朝那個小皇帝朱由檢,年輕氣盛,不知兵法,卻偏偏好大喜功。他以為勝券在握,所以御駕親征,帶著大軍從中路直插而來。這看似是泰山壓頂,其實……他是把自己送到了我們的嘴邊!”
范文程幾步走到黃臺吉面前,眼神灼灼,像是一團鬼火。
“明朝的制度,皇權至高無上。所有的軍隊,無論是孫傳庭的秦軍,還是盧象升的勇衛營,甚至鄭芝龍的海軍,他們的主心骨,都在那個小皇帝身上!”
“一旦那個小皇帝出了事……”
范文程做了一個狠狠切下去的手勢。
“一旦他被我們擒獲,或者直接陣亡。那這幾十萬明軍,瞬間就會變成沒頭的蒼蠅!”
“孫傳庭會為了爭奪救駕之功而慌亂,盧象升會因為投鼠忌器而不敢開炮,鄭芝龍那種海盜出身的傢伙,甚至可能立刻掉轉船頭去觀望京城的皇位更迭!”
“京師無主,必定大亂!那些被朱由檢壓制了多年的東林黨、藩王,會立刻跳出來爭奪皇位。大明內部將陷入無休止的內鬥!”
“到那時,我們不僅能解了盛京之圍,甚至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讓他寫下割地賠款的詔書,讓他命令邊關守將開門!”
“皇上!這不僅僅是生路,這是上天再給大清的一次入主中原的機會啊!”
范文程的話,像是一劑強心針,直接扎進了黃臺吉那顆原本已經快要停止跳動的心臟裡。
噗通!噗通!噗通!
黃臺吉感覺自己的血熱了起來。
是啊……朕怎麼沒想到?朕一直被那漫山遍野的明軍嚇住了,一直在想著怎麼防守,怎麼突圍。但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最好的突圍,就是斬首!
那個朱由檢,不就是最大的弱點嗎?
“可是……”黃臺吉眼中的狂熱僅僅持續了片刻,就被理智稍微壓了下去,“朱由檢身邊有關寧鐵騎,有錦衣衛,還有那個什麼忠貞營。那是幾萬人馬,把他圍得像鐵桶一樣。我們現在的兵力……”
“皇上!”
范文程再次打斷了黃臺吉,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狠厲。
“我們是沒有兵去和孫傳庭、盧象升打陣地戰了。但是,我們還有最後的一支力量!”
“兩黃旗的巴牙喇(白甲兵),還有皇上您的葛布什賢超哈(前鋒營)!這些人,還在!”
“一共五千人。這是大清最精銳、最不怕死、也是戰力最強的五千人!”
“如果我們不管東西兩路的明軍,甚至放棄盛京的外城,放棄所有的包衣和家眷,把這五千人像一把尖刀一樣,集合全部力量,只做一件事——”
“就是衝陣!”
“不論生死,不計代價,直撲那個金色的大纛!直撲那個朱由檢!”
“明軍雖然人多,但他們是三路分進。朱由檢的中路軍,雖然有關寧鐵騎,但關寧軍那幫人,皇上您還不瞭解嗎?他們早就沒了當年的血性,更何況他們剛剛換裝了新式火器,未必能在近戰中擋得住我們的決死衝鋒!”
“只要我們夠快!夠狠!像瘋狗一樣咬上去!”
范文程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雙手高高舉起,彷彿託舉著一個看不見的未來。
“皇上!這是賭國運!輸了,無非是一死,和坐以待斃沒什麼區別。但若是贏了……”
“大清,將真正主宰天下!”
轟——!
彷彿有一道閃電在黃臺吉的腦海中炸開。
賭。
這是此生最大的一場賭局。籌碼是他的命,是盛京全城人的命,是大清這個國號的存亡。而收益……是整個天下。
黃臺吉猛地站起身來,動作之大,甚至帶翻了身後的鹿角椅。他眼中的頹廢、絕望、疲憊,在一瞬間統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近乎病態的精光。
那是一個輸紅了眼的賭徒,看到了最後翻盤希望時的眼神。
無錯書吧“土木堡……好一個土木堡!”
黃臺吉大笑起來,笑聲嘶啞而瘋狂,震得殿頂的灰塵簌簌落下。
“范文程,你真是朕的好奴才!若不是你提醒,朕差點就做了項羽!”
“也先能做到的事,朕為什麼做不到?朱祁鎮能被抓,他朱由檢為什麼不能被抓?”
他大步走到大殿門口,一把推開厚重的殿門。
外面的冷風呼嘯而入,吹得他的衣袍獵獵作響。他看著遠處漆黑的夜空,彷彿看到了一雙雙貪婪地盯著他的眼睛。
孫傳庭、盧象升、鄭芝龍、李自成……
“你們想把朕困死在這籠子裡?想看朕搖尾乞憐?”
黃臺吉拔出腰間的寶刀,刀鋒在夜色中劃出一道淒厲的寒光。
“做夢!”
“傳朕旨意!!”
這一聲怒吼,不再是之前的虛弱,而是充滿了令人戰慄的殺氣。
“召集兩黃旗所有牛錄額真以上將領!召集葛布什賢超哈所有統領!把多鐸、阿濟格、豪格,還活著的,都給朕叫來!”
“開啟內帑!把所有的銀子,所有的肉,所有的酒,都拿出來!”
“告訴勇士們,今晚吃飽喝足,把家裡安頓好。如果家裡有女人的,不想讓他們受辱的……”黃臺吉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殘忍的決絕,“自己看著辦!”
“明日一早,全軍集結!”
“咱們不去守城牆了,也不去管西邊的炮,不管東邊的船!”
“咱們就只有一個目標——南門!”
“目標,朱由檢!!”
黃臺吉猛地轉身,死死盯著范文程,那眼神讓范文程都感到一陣寒意。
“范文程,你就在這大殿裡等著。準備好草詔的筆墨。”
“等朕把那個小皇帝像拎小雞一樣拎回來的時候,朕要你當著他的面,替朕寫一份祭告長生天的捷報!!”
……
崇禎六年五月十九,清晨。
沒有哭喊聲,沒有慌亂的奔跑聲。只有磨刀石摩擦兵器的沙沙聲,和戰馬偶爾的嘶鳴聲。
五千名身穿最厚重鎧甲、甚至披了兩三層重甲的滿洲精銳,靜靜地集結在崇政殿前的廣場上。
他們是正黃旗和鑲黃旗最後的家底。
是巴牙喇,是白甲兵。
他們每個人手裡都至少有幾條人命,每個人都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惡鬼。
他們也知道,這可能是最後一戰了。
每個人的眼神都空洞而麻木,但在那麻木的深處,卻燃燒著一種被逼入絕境後的瘋狂。
黃臺吉一身戎裝,並沒有穿那件明黃色的龍袍,而是換回了當年跟隨努爾哈赤起兵時的那套暗紅色的棉甲。
他的臉色蒼白得像紙,但精神卻好得出奇,那是迴光返照的徵兆。
他騎在戰馬上,環視著這最後的五千人。
“勇士們。”
黃臺吉的聲音不高,但在這死寂的清晨,卻傳得很遠。
“漢人把我們圍住了。他們想殺了我們,殺了我們的女人,把我們的孩子變成奴隸。”
“往西,是死。往東,是死。往北,也是死。”
底下計程車兵依然沉默,但握著刀柄的手指節已經發白。
“但是!”
黃臺吉猛地揮舞馬鞭,指向正南方。
“那裡!有一個人!”
“他是明朝的皇帝!是他帶來了這幾十萬大軍!是他要滅我們的族!”
“但他也是個蠢貨!他以為我們要死了,所以他居然敢御駕親征,跑到了我們的家門口!”
“一百年前,我們的祖先曾經抓住了他們的皇帝,然後把漢人的尊嚴踩在腳底下!”
“今天,我們也要這麼做!”
“只要抓住他!只要殺了他!所有的明軍都會跪在地上發抖!我們不僅能活,還能贏!還能入主中原!還能去搶他們的銀子,搶他們的女人,搶他們的江山!”
“告訴朕!你們敢不敢,跟朕去賭這一把?”
“殺!殺!殺!”
五千名死士發出了野獸般的咆哮。這種咆哮裡沒有戰術,沒有理智,只有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好!!”
黃臺吉仰天長嘯,眼角的肌肉劇烈抽搐。
“那就忘了生死!忘了家小!把你們所有的力氣,都用在衝鋒上!”
“如果朕死了,不需要收屍!繼續衝!直到砍下朱由檢的腦袋!”
清晨的陽光灑進來,卻照不暖這支軍隊身上的寒意。
在城外,大明中路軍的前鋒偵騎,已經隱約可見。金龍大纛的旗杆,在十里外的地平線上剛剛露出一角。
黃臺吉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混雜著泥土和血腥的味道。
他彷彿看到了命運的轉盤正在瘋狂旋轉。一邊是萬丈深淵,一邊是無上榮光。
而那個誘惑他下注的“土木堡之變”,就像是一個美麗的幽靈,在前方對他招手。
“朱由檢……”
黃臺吉一夾馬腹,戰馬長嘶一聲。
“朕來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