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寧城外三十里,空氣彷彿凝固成了實質。
這裡是大明與後金對峙的最前線,也是此時此刻,整個東亞大陸上火藥味最濃的地方。
多爾袞的臉上陰雲密佈,那雙鷹隼般的眼睛裡滿是不甘與暴戾。就在一刻鐘前,那道來自盛京的急令徹底打亂了他的全盤計劃。
盛京變鬼域,老巢被端,這意味著如果他不回去,哪怕他打下了北京城,身後也是一片虛無。
“撤!”
多爾袞咬著牙,從齒縫裡擠出這個字,彷彿那是生吞了一塊燒紅的火炭。
“傳令下去,後隊變前隊,正白旗、鑲白旗交替掩護,徐徐後撤!輜重全部燒燬,帶不走的牛羊全部宰殺,絕不給明軍留下一粒糧食!”
隨著令旗的揮動,龐大的清軍陣營開始蠕動。不得不承認,這支軍隊確實擁有著令人歎為觀止的素養。即便是在接到如此突兀的撤退命令,且軍心因盛京的噩耗而動搖時,他們的動作依然有條不紊。騎兵迅速調整隊形,兩翼張開如同巨蟹的鉗子,時刻防備著身後的突襲。
然而,他們面對的,不再是那個暮氣沉沉的大明,也不再是那些只敢躲在城牆後面放冷箭的衛所兵。
十里之外,大明宣大軍團的主陣地。
這裡靜得可怕。
數萬名身披暗紅色鴛鴦戰襖、外罩鐵甲的明軍將士,如同沉默的雕塑般佇立在荒原之上。
他們的眼神裡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被壓抑到了極致的瘋狂。
年輕計程車兵,渴望建立功勳。
那是對軍功的渴望,是對復仇的渴望,更是對那位遠在京師的年輕皇帝知遇之恩的回報。
中軍高達三丈的指揮台上,孫傳庭一身山文甲,鮮紅的披風在狂風中獵獵作響。他手中舉著那隻做工精良的單筒望遠鏡,鏡頭死死鎖定了清軍大營騰起的滾滾黑煙。
無錯書吧“他們在燒輜重。”孫傳庭放下望遠鏡,聲音平靜得像是在說今晚吃什麼,“多爾袞急了。盛京的火,燒到了他的心裡。”
“督師,韃子騎兵開始動了。”站在身側的大同總兵曹文詔,緊緊握著手中那杆沉重的馬槊,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的呼吸粗重,“看這架式,是要跑。”
“跑?”
孫傳庭嘴角勾起一抹冷酷至極的弧度,他緩緩拔出腰間那柄天子御賜的尚方寶劍。
劍身蒼青,寒光凜冽,映照出他那張儒雅卻滿含殺氣的臉龐。
“這一年來,皇上省吃儉用,內帑都被掏空了;百姓勒緊褲腰帶,把最後的口糧交上來;工部的匠人們日夜不休,打造出這些犀利的火器。為的是什麼?”
孫傳庭的聲音突然拔高,透過早已佈置好的傳令兵,一層層地傳遍了整個方陣。
“為的就是今天!”
“為的就是不再讓這群強盜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曹文詔!”
“末將在!”
“虎大威!”
“末將在!”
“滿桂!”
“末將在!”
孫傳庭猛地將尚方寶劍指向前方那滾滾煙塵,發出了震碎蒼穹的怒吼:
“全軍出擊!!”
“不要俘虜!不留活口!給我死死咬住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就在這遼西平原上,把多爾袞的這支脊樑骨,給我硬生生地打斷!”
“咚!咚!咚——!”
沉寂了半個月的大明戰鼓,在這一刻驟然炸響。那聲音如同遠古巨獸的咆哮,每一下都砸在人的心坎上,震得大地都在顫抖。
伴隨著戰鼓聲,明軍陣地前沿,那幾十張巨大的偽裝網被猛地掀開。露出來的,是一排排泛著幽冷金屬光澤的炮口。那是崇禎皇帝傾注了無數心血,由畢懋康、宋應星等頂尖人才改良鑄造的“神武二號”野戰加農炮。
它們不再是沉重笨拙、打一發要歇半天的舊式火炮,而是架設在輪式炮車上,擁有更長身管、更高精度的殺人利器。
“諸元已定!開炮!”
神機營統領手中的令旗狠狠揮下。
“轟!轟!轟!轟!”
大地猛地一跳。數百門火炮齊聲怒吼,炮口噴出的火焰連成了一片火牆,白色的硝煙瞬間遮蔽了視線。
一枚枚炙熱的實心鐵彈,帶著刺耳的尖嘯聲,劃破長空,狠狠地砸進了正在撤退的清軍後陣之中。
對於正在轉身的軍隊來說,來自背後的遠端打擊是最致命的心理摧殘。
一名正白旗的甲喇章京正騎在馬上大聲呵斥著手下的奴才加快速度,突然,他聽到頭頂傳來一陣怪異的風聲。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枚十斤重的鐵彈如同天外隕石般砸落。
“噗嗤!”
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
那名甲喇章京連人帶馬,瞬間被砸成了一團模糊的血肉。
斷裂的骨茬白得刺眼,噴湧的鮮血紅得妖豔。
巨大的動能並未消散,鐵彈在地面上彈跳著,像是一頭暴怒的野豬,犁出一條長長的血路,沿途無論是人是馬,碰著死,擦著傷。
“穩住!不要亂!這是明軍的火炮!”
阿濟格在後陣大聲咆哮,試圖維持秩序。在他看來,明軍的火炮向來是聽個響,準頭極差。然而,這一次他錯了。
密集的炮彈如同長了眼睛一般,專門往人多馬密的地方鑽。而且,炮彈落地後竟然還有不少發生了二次爆炸——那是最新的“開花彈”,雖然引信技術還不夠成熟,但在如此密集的人群中,只要炸開,就是一片殘肢斷臂。
“啊——!我的腿!”
“救命!長生天啊!”
慘叫聲此起彼伏。原本井然有序的清軍後陣,瞬間被炸出了無數個缺口。
“該死!明軍什麼時候有這種火器了?”阿濟格看著眼前這地獄般的場景,目眥欲裂,“騎兵!騎兵回頭!衝散他們的炮陣!不然我們都得死在這兒!”
這就是滿洲八旗的強悍之處。在遭受如此猛烈的打擊下,他們並沒有潰散,反而激起了骨子裡的兇性。
三千名身披重甲的正白旗精銳騎兵,在各自牛錄的帶領下,調轉馬頭,頂著炮火,發出了野獸般的嚎叫,向著明軍陣地發起了決死反衝鋒。
“殺尼堪!!”
大地在震顫,鐵蹄捲起的煙塵遮天蔽日。這三千騎兵,是多爾袞手下的王牌,人馬皆披重甲,騎術精湛絕倫。他們在馬背上起伏,手中的虎槍和重弓閃爍著寒光,如同一道黑色的鋼鐵洪流,要將眼前的一切阻礙碾碎。
看著這支兇猛撲來的騎兵,孫傳庭的面色依舊冷峻如鐵。
“變陣!空心方陣!火槍手準備!長矛手準備!”
明軍的中路大陣開始迅速變換。那些來自陝西、宣府的秦兵,展現出了令人震驚的紀律性。他們沒有慌亂,沒有後退,而是迅速組成了一個個如同刺蝟般的空心方陣。
外圍,是三排手持丈八長矛的重步兵,長矛柄深深地插入土中,矛尖斜指前方,構成了一道死亡森林。
內圈,是數千名手持新式燧發槍的神機營士兵。他們神情肅穆,動作整齊劃一,黑洞洞的槍口從長矛的縫隙中伸出,死死地指著前方。
距離五百步。清軍騎兵開始加速。距離三百步。清軍開始張弓搭箭,拋射的重箭如同烏雲蓋頂般落下。距離一百步。地面在顫抖,清軍騎兵那猙獰的面孔已經清晰可見。
“穩住!誰敢亂動,斬立決!”
明軍各級軍官在陣列中大聲吼叫,有的甚至直接用刀背拍打著士兵的頭盔。
八十步。五十步。
“放!!”
隨著一聲令下,明軍方陣中爆發出了一陣爆豆般的槍聲。
“砰砰砰砰砰——!”
白煙升騰,數千顆鉛彈構成的金屬風暴,迎頭撞上了衝鋒的清軍騎兵。
衝在最前面的數百名清軍騎兵彷彿撞上了一堵看不見的牆。戰馬悲鳴著栽倒,騎士被巨大的衝擊力掀飛。但在重甲的保護下,很多人並沒有立刻死去,甚至有的還能掙扎著爬起來繼續衝鋒。
這就是八旗兵的恐怖。他們的甲冑太厚了,不僅有鐵甲,裡面還襯著棉甲和鎖子甲。普通的鉛彈在五十步外很難徹底擊穿。
“衝進去!撞碎他們!”
一名滿洲巴圖魯身中三槍,鮮血直流,卻依然狂吼著策馬衝進了明軍的方陣。
巨大的戰馬撞在長矛林上,發出令人牙酸的骨裂聲。幾根長矛瞬間折斷,幾名明軍士兵被撞飛,胸骨塌陷,口吐鮮血。
缺口,被開啟了。
“殺!!”
後續的清軍騎兵順著這個缺口瘋狂湧入。
短兵相接的時刻,到了。
在這裡,滿洲人展現出了他們碾壓級別的單兵作戰能力。
那名衝進來的巴圖魯,手中揮舞著重達三十斤的鐵骨朵,藉著馬力,一擊就砸碎了一名明軍的腦袋。
緊接著反手一刀,將另一名試圖偷襲的明軍劈成兩半。
他在馬背上靈活得像只猴子,明軍的長矛很難刺中要害。
“一群兩腳羊!也敢擋大清天兵!”他狂笑著,眼中滿是蔑視。
在他看來,只要衝破了陣型,這群明軍就會像以前一樣,扔下兵器跪地求饒。
然而,這一次,他錯了。
錯得很離譜。
就在他準備衝向下一個目標時,兩名身材並不高大,甚至看起來有些瘦弱的明軍士兵,突然丟掉了手中的長矛。
他們沒有逃跑。
他們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如同瘋狗一般撲了上來。
一名士兵被戰馬撞飛,胸口塌陷,但他用最後一口氣死死地抱住了戰馬的前腿。戰馬嘶鳴一聲,失去平衡跪倒在地。
那名巴圖魯大驚,剛想揮刀砍斷那士兵的手臂,另一名明軍士兵已經從側面撲了上來。他根本不管那迎面劈來的彎刀,任由刀鋒砍入自己的肩膀,深可見骨。
“死!!!”
這名明軍士兵雙眼赤紅,面目猙獰,藉著被砍中的勢頭,整個人合身撲到了巴圖魯的懷裡,手中的短匕首狠狠地捅進了巴圖魯甲冑連線處的脖頸。
“噗嗤!”
鮮血噴湧。
巴圖魯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懷裡這個滿嘴鮮血、已經斷了氣的明軍小卒。
他想不通,為什麼?
為什麼這個弱小的漢人,寧願死也要咬下自己一塊肉?
“啊——!”
巴圖魯發出絕望的吼叫,想要推開屍體,但這名明軍死後依然死死地卡住了他的胳膊。
就在這時,第三名明軍衝了上來,一槍刺穿了他的心臟。
這僅僅是整個戰場的一個縮影。
在方陣的每一個缺口處,都在上演著同樣慘烈的一幕。
八旗兵確實悍勇,他們的騎術精湛,武藝高強,往往一個照面就能砍翻兩三個明軍。但明軍實在是太多了,也太瘋了。
他們不再講究什麼武德,不再講究什麼陣型。
有的明軍被砍斷了手,就用牙齒咬住清軍的馬鐙;有的明軍身上綁滿了震天雷(手榴彈原型),高喊著“皇上萬歲”,衝進清軍馬群中引爆,與敵人同歸於盡;有的三五成群,用撓鉤把清軍拖下馬,然後一擁而上,用石頭砸、用牙齒咬,哪怕被清軍的垂死掙扎刺穿肚腸也絕不鬆手。
這是一場不對稱的屠殺,也是一場意志的對決。
清軍是用技巧在殺人,而明軍是在用命換命。
“瘋子!都是瘋子!”
阿濟格看著這一幕,只覺得頭皮發麻,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腦門。他打了一輩子仗,殺過的漢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但他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漢人軍隊。
那種眼神,那種視死如歸的決絕,讓他這個以兇殘著稱的滿洲親王都感到恐懼。
“這……這還是那個只會逃跑的明軍嗎?”
就在清軍陷入苦戰,士氣開始動搖的時候,明軍的殺手鐧,終於到了。
左右兩翼,煙塵滾滾。
曹文詔和虎大威率領的六千精騎,如同一把巨大的剪刀,狠狠地剪向了清軍的側翼。
雖然明軍騎兵的單兵素質不如八旗,但此刻,清軍的主力被步兵方陣死死纏住,失去了速度和機動性。而明軍騎兵則是挾怒而來,勢如破竹。
“曹文詔在此!多爾袞何在!!”
一聲暴喝如同炸雷。
曹文詔一馬當先,手中的馬槊舞成了一團黑色的旋風。他沒有去管那些普通的小兵,目光死死鎖定了那面正白旗的大纛。
所過之處,血肉橫飛。
此時的多爾袞,正處於極度的震驚和憤怒之中。他看到了自己的部下在流血,看到了那種不可一世的驕傲被明軍用命一點點磨碎。
“王爺!兩翼被突破了!明軍騎兵殺進來了!”
“王爺!阿濟格主子快撐不住了!撤吧!再不撤就全完了!”
多爾袞看著那漫山遍野衝殺過來的明軍,看著那個如同殺神一般逼近的曹文詔,心中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無力感。
他知道,八旗兵不怕死,但怕這種毫無意義的消耗。每一個滿洲男丁都是寶貴的,死一個少一個。而漢人……漢人就像草原上的野草,殺不完,燒不盡。
尤其是當這些野草變成了荊棘,變成了帶毒的利刃時,哪怕是猛虎也要退避三舍。
“撤……分散突圍……”
多爾袞發出了那道讓他終身蒙羞的命令。
隨著主帥的撤退令下達,還在苦戰的清軍終於崩潰了。
哪怕是最勇猛的巴圖魯,此刻也只想逃離這個地獄。他們撥轉馬頭,不顧一切地向著遼河方向逃竄,甚至為此不惜砍翻擋路的同袍。
“想跑?晚了!”
孫傳庭看著崩潰的清軍,冷冷地揮手。
“全軍壓上!追擊三十里!”
這一天的夕陽,紅得像血。
遼西平原上,一場大追殺正在進行。
無數曾經高高在上的八旗兵,被明軍從馬背上拖下來,亂刀分屍;無數引以為傲的辮子,成為了明軍腰間的戰利品。
曹文詔一直追到了大淩河邊。河水被鮮血染紅,無數清軍因為爭搶渡船而落水淹死。
多爾袞在親衛的拼死掩護下,狼狽不堪地遊過了河。他回頭看去,只見對岸火光沖天,那是明軍在焚燒他們的屍體,在歡慶勝利。
那一刻,多爾袞明白了一件事。
那個任人宰割的大明,死了。
而在屍山血海中重生的,是一頭受了傷、流著血,卻露出了獠牙的復仇巨獸。
孫傳庭策馬來到河邊,看著對岸倉皇逃竄的身影,沒有說話。他只是默默地擦拭著劍上的血跡,然後轉身,看向身後那群渾身浴血、卻依然挺直了脊樑的大明將士。
風中,隱約傳來一陣低沉而雄渾的歌聲,那是秦兵的戰歌: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這歌聲越來越大,最終匯聚成海,響徹了整個遼東大地。
殘陽如血,將遼西這片蒼涼的荒原染成了一種令人心悸的暗紅色。
從廣寧城下一直延伸到大淩河畔,這蜿蜒幾十裡的官道與荒野,此刻變成了一幅修羅地獄圖。曾經不可一世的正白旗、鑲白旗精銳,如今變成了一具具扭曲僵硬的屍體,鋪滿了大地。那些平日裡擦拭得鋥亮、被視為滿洲勇士第二生命的盔甲,此刻不僅被利刃斬碎,更被無數只穿著破爛布鞋的大明士兵的大腳無情地踐踏進泥濘之中。
無數面破碎的令旗在風中無力地搖曳,其中最顯眼的,莫過於隨處可見的八旗兵特有的金錢鼠尾辮。這些曾經是大明百姓噩夢的標誌,如今變成了明軍腰間最耀眼的戰利品。
多爾袞終究還是逃了。這位大清的睿親王,在數百名白甲死士用血肉築成的牆壁掩護下,甚至不得不扒下了身上那套顯眼的親王鎧甲,換上了一件死人身上扒下來的普通號衣,像條喪家之犬般狼狽不堪地渡過了大淩河。但他帶出來的兩萬滿洲最精銳的騎兵,能跟著他活著遊過對岸的,不足三千人。而且,他們丟光了所有的輜重、那一萬多頭作為軍糧的牛羊,以及那三十門剛剛鑄造好的紅衣大炮。
這支被黃臺吉寄予厚望、企圖一舉打通遼西走廊、直插山海關的戰略先鋒,實際上已經被全殲了。這不僅僅是兵力的損失,更是打斷了滿洲人那股自薩爾滸以來戰無不勝的心氣。
夜幕,在死一般的寂靜與偶爾爆發的歡呼聲中緩緩降臨。
孫傳庭並沒有急著回城。他策馬緩行在這片剛剛被他征服的戰場上。他的坐騎是一匹棗紅色的遼東健馬,馬蹄踩在浸透了鮮血、已經變得粘稠滑膩的泥土裡,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響,每一步都像是在咀嚼著敵人的血肉。
他的目光掃過四周。那些正在打掃戰場的明軍士兵,臉上雖有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亢奮。有計程車兵正拿著刀,笨拙地割下死去韃子的首級;有計程車兵正從屍體上扒下珍貴的棉甲;還有的三五成群,圍著那一門門被繳獲的紅衣大炮,興奮地比劃著。
“督師!”
一聲興奮到變調的呼喊打破了孫傳庭的沉思。
只見大同總兵曹文詔渾身浴血,像個剛從血池裡撈出來的厲鬼,大步流星地跑了過來。他手裡提著一杆已經斷裂成兩截的巨大旗幟——那旗面上用金線繡著張牙舞爪的巨龍,那是多爾袞的織金龍纛,是大清睿親王的象徵。
“大捷!督師!前所未有的大捷啊!”
這名殺人如麻的猛將,此刻眼眶竟然紅了,聲音都在顫抖,“末將剛才讓人點了數,咱們光是斬下的真韃子首級,就有足足八千三百級!俘虜了三千多個還沒斷氣的!剩下的,不是掉進大淩河餵了魚,就是跑散在了荒野裡!督師,這可是真韃子啊!不是漢軍旗那些湊數的包衣奴才,是實打實的建州女真!咱大明多少年沒打過這麼富裕的仗了?!”
周圍正在打掃戰場的將士們聽到這話,紛紛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先是一片死寂,隨後,爆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歡呼聲。有的老兵甚至丟下兵器,跪在血泊中,朝著京師的方向放聲大哭。多少年了?自從萬曆四十七年薩爾滸慘敗以來,遼東的漢人就像是待宰的羔羊,被驅趕、被屠殺、被羞辱。那種“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的魔咒,像一座大山壓得所有人喘不過氣來。
但今天,就在這廣寧城外,那座大山被他們的刀槍、被他們的火炮,硬生生地轟塌了。
孫傳庭看著那面殘破的敵軍帥旗,看著那上面沾染的汙泥和血跡,臉上並沒有曹文詔那樣的狂喜。他的表情依舊冷峻如鐵,只有握著韁繩的手,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暴露了他內心的波瀾。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滿目瘡痍的戰場,投向了遙遠的東方,那裡是黑夜最深沉的地方,也是盛京的方向。
“皇上……”
他在心中低聲呢喃,彷彿是在進行一場跨越千里的對話,“臣,幸不辱命。但這還不夠,遠遠不夠。多爾袞雖然敗了,被打斷了脊樑,但他終究是跑了。而黃臺吉的主力還在,那頭真正的惡虎,還在暗處窺視著我們。”
風,越發大了,吹動著孫傳庭身後那件已經變成暗紅色的披風。
“傳令全軍!”
孫傳庭的聲音不高,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與冷硬,“停止慶祝。各部立即打掃戰場,收繳兵器甲冑。傷兵送回廣寧救治,其餘人等,今夜就地休整,埋鍋造飯,吃飽喝足。明日卯時一刻……全軍拔營,向東推進三十里!就在大淩河西岸紮營!”
“啊?”
原本還在興奮頭上的曹文詔和身邊的幾名副將瞬間愣住了。他們面面相覷,以為自己聽錯了。
“督師,咱們……不撤回廣寧城裡嗎?”一名副將小心翼翼地問道,“按照慣例,打了大勝仗,應當回城休整,固守待援,順便向朝廷報捷才是。畢竟……畢竟黃臺吉的主力離這兒也不遠了,咱們若是孤軍懸在外面……”
“回城?慣例?”
孫傳庭突然冷笑一聲,那笑聲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森寒。他手中的馬鞭猛地指向東方那片無盡的黑暗。
“為什麼要回城?為什麼我們要按照以前的慣例來打仗?”
“以前我們回城,是因為我們怕!是因為我們覺得自己不如韃子!是因為我們只能靠城牆才能苟延殘喘!”
孫傳庭環視眾將,眼神銳利如刀,“但今天,你們也看到了。八旗兵也是肉長的,被槍打了會死,被刀砍了會斷!多爾袞這隻老虎已經被我們拔了牙,盛京那個老窩又被皇上的‘神兵’燒成了灰。現在,攻守之勢異也!”
“黃臺吉現在比我們更急,比我們更怕!我們要在大淩河邊紮下一顆釘子,給黃臺吉再上一道眼藥。我要讓他知道,不僅盛京不安全,就連這遼西走廊,以後也是我們大明說了算!他想過河?先問問我大明神機營的火炮答不答應!”
“這……”曹文詔只覺得一股熱血直衝腦門,他從未見過如此霸氣的大明統帥,這種主動求戰、在野外與清軍硬碰硬的底氣,讓他渾身的毛孔都炸開了,“好!督師說得對!攻守之勢異也!咱們就在大淩河邊等著黃臺吉!他敢來,咱們就再吃他一塊肉!”
“是!遵命!”
將士們的回答聲震天動地,匯聚成一股不可阻擋的洪流,衝散了夜空的陰霾。一種前所未有的自信,一種名為“強軍”的靈魂,正在這支軍隊的血液中甦醒。
……
而在遙遠的東方,三百里外。
夜色深沉,遼河的水聲嘩嘩作響,聽起來像是在哭泣。
一支龐大的軍隊正停駐在河岸邊。火把連綿數里,將河水映照得通紅。但與大明軍隊那種勝利後的亢奮不同,這裡瀰漫著一種極度壓抑、焦躁甚至恐慌的氣氛。
這是黃臺吉御駕親征的中軍主力。
黃臺吉騎在那匹名為“小白”的神駿戰馬上,並沒有急著下令渡河。這位剛剛改元建號、自認為承載著天命的大清開國皇帝,此刻正死死地盯著西方。
就在半個時辰前,他接到了那個讓他五雷轟頂的訊息。
一名渾身是血、幾乎辨認不出人形的騎兵,跌跌撞撞地衝到了他的御駕前。那是多爾袞身邊的戈什哈,也是唯一的報信者。
“皇上……敗了……全敗了……”
那戈什哈哭得撕心裂肺,頭在地上磕得砰砰作響,“睿親王……睿親王帶去的兩萬人,沒……沒了!全沒了!”
這幾個字,如同幾記重錘,狠狠地砸在黃臺吉的胸口。
馬背上的黃臺吉,那原本挺得筆直的身軀猛地晃了晃。一陣劇烈的眩暈感襲來,眼前的火把彷彿變成了無數個重影,在他眼前瘋狂旋轉。胸腔裡翻江倒海,一口腥甜滾燙的鮮血瞬間湧上喉頭。
“陛下!”
身旁的范文程和豪格大驚失色,想要上前攙扶。
“滾開!”
黃臺吉猛地一揮手,發出一聲類似受傷野獸般的低吼。他緊緊閉著嘴,腮幫子鼓起,硬生生地將那口湧上來的鮮血嚥了回去。
這口血不能吐。
他是大清的天,是所有八旗子弟的主心骨。如果他現在吐血倒下,如果他表現出一絲一毫的軟弱,這支剛剛遭遇了盛京老巢被端、前鋒全軍覆沒雙重打擊的軍隊,立刻就會崩盤。
他死死抓著韁繩,指甲深深陷入了手掌肉裡,藉著這種疼痛,讓自己保持著最後的清醒。
兩萬人啊!那是整整兩個旗的精銳啊!大清一共才多少人?滿打滿算又能湊出幾個兩萬人?
“怎麼敗的……”黃臺吉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彷彿是從地獄裡飄出來的,“多爾袞就算是頭豬,兩萬騎兵,打不過也能跑,怎麼會全沒了?”
“是……是妖法……”那戈什哈顫抖著說道,“明軍……明軍瘋了!他們不躲在城裡,他們在野外列陣!他們的火炮能打幾里地遠,一炮就能糜爛數十里!還有……還有他們的兵,不要命啊!腸子流出來了還抱著馬腿啃……那就是一群惡鬼!”
“夠了!”
黃臺吉厲聲喝止。他知道不能再讓這個士兵說下去了,否則恐懼會像瘟疫一樣傳染給每一個人。
他揮揮手,示意親衛將人帶下去。
周圍死一般的寂靜。所有的王公大臣、貝勒貝子,都低著頭,不敢看皇帝的臉色。他們也被這接二連三的噩耗嚇傻了。
前有孫傳庭如狼似虎,後有盛京鬼域如芒在背。
黃臺吉緩緩閉上了眼睛。
恐懼。
一種久違的、深入骨髓的寒意,第一次爬上了這位梟雄的心頭。
這種恐懼不是因為死了多少人,而是源於一種“失控”。
二十年來,無論是面對萬曆、天啟還是崇禎,他總是那個掌握主動權的人。他想打就打,想走就走,把大明玩弄於股掌之間。因為他看透了大明的腐朽,看透了大明官員的無能,看透了明軍的怯懦。
但現在,一切都變了。
那個龐大的、原本遲暮腐朽的帝國,似乎在一夜之間換了一副靈魂。他們變得陰狠、毒辣、不擇手段,甚至變得比滿洲人更不怕死。
盛京的“鬼域”是誰搞的?肯定是錦衣衛,是東廠。廣寧的埋伏是誰設的?是孫傳庭。而這一切背後的操盤手……
黃臺吉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年輕皇帝的面孔——朱由檢。
“崇禎……”他在心中默唸著這個名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你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你怎麼會變得如此……”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那種虛弱和恐慌。
他知道,多爾袞之所以敗得這麼慘,絕不僅僅是因為明軍變強了。更是因為盛京失火、家眷生死的流言,亂了多爾袞的心,亂了前鋒大軍的軍心。
“是朕的錯……”黃臺吉在心中告訴自己,這是一種自我催眠,也是一種必須堅信的邏輯,“如果不是盛京城有人搞鬼,多爾袞敗不了!如果正白旗的勇士心裡不是惦記著家裡的老婆孩子,他們怎麼會被明軍那種軟腳蝦打敗?對!一定是這樣!”
他必須這樣想。
他必須否認“明軍在野戰中堂堂正正擊潰了滿洲鐵騎”這個事實。因為一旦承認了這一點,大清立國的根基——“滿萬不可敵”的軍事神話,就徹底崩塌了。
到時候,蒙古各部會背叛,漢軍旗會倒戈,甚至八旗內部也會分崩離析。
“呼……”
黃臺吉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再次睜開眼時,那雙眸子裡已經沒有了剛才的驚惶,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賭徒輸紅了眼後的瘋狂與決絕。
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退?往哪裡退?赫圖阿拉太小,容不下他的野心。
盛京已經變成了毒氣瀰漫的鬼城。如果不打贏這一仗,不從大明身上撕下一大塊肉來補充損失,不殺光那些敢於反抗的漢人來重立威信,這個剛剛建立不到一個月的“大清”,就會成為歷史的笑話。
“傳朕旨意!”
黃臺吉的聲音雖然還有些虛弱,但在夜空中依然顯得無比堅定。
“全軍……停止西進!”
此言一出,眾將譁然。但不等他們反應,黃臺吉接下來的話更是讓他們心驚肉跳。
“朕不怪多爾袞,此戰之罪,罪在後方不穩!明國用下三濫的手段,亂我軍心,毀我家園,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全軍即刻掉頭,回師盛京!”
豪格急了:“皇阿瑪!咱們不去救十四叔(多爾袞)了嗎?不去打廣寧了嗎?”
“打個屁!”黃臺吉冷冷地看了兒子一眼,“多爾袞敗局已定,救也來不及了。現在去打廣寧,孫傳庭必然已經佈下了口袋陣等著我們。軍心已亂,再去送死嗎?”
他調轉馬頭,手中的馬鞭指著東方的盛京。
“我們要先回家!先去把盛京城裡的那些老鼠、那些鬼、那些敢造反的奴才,統統抓出來!朕要用他們的血,來祭奠死去的勇士,來穩住這動盪的軍心!”
“等安定了盛京,等朕把後顧之憂徹底剷除,等咱們休整完畢……”
黃臺吉的眼神中閃爍著瘋狂的火焰,那是孤注一擲的光芒。
“到時候,朕會再次帶領你們,傾舉國之力,與大明賭下這一場國運!”
“朕要讓崇禎知道,這一局,還沒完!”
“只要朕還在,只要八旗的主力還在,大清,就塌不了!”
“回師!!”
隨著黃臺吉的一聲令下,數萬大軍在黑夜中開始轉向。
但這支隊伍已經沒有了出發時的意氣風發,每個人都沉默著,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黃臺吉騎在馬上,感受著晚風帶來的寒意。
他的後背早已被冷汗溼透,身體深處那股虛弱感如影隨形。
但他挺直了腰桿,像一座山一樣立在隊伍的最前方。
他知道,這是一場豪賭。
賭注是他自己,是愛新覺羅家族的命運,是整個女真族的未來。
而桌子對面坐著的,是那個讓他感到陌生和恐懼的——大明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