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六年五月初三,宣府鎮,北風捲地。
這裡的風不似江南那般溫柔,它裹挾著蒙古高原特有的粗糲沙礫,打在臉上生疼,像是細密的刀割。
但此刻,比風沙更讓人感到窒息的,是那鋪天蓋地的殺氣,與一種近乎荒誕的狂熱。
宣府總兵府的城樓之上,三邊總督孫傳庭負手而立。
他身上披著一件半舊的猩紅大氅,那是崇禎二年他在陝西剿匪時,皇爺從內帑裡翻出來賞賜給他的。雖然邊角已經磨損,但在孫傳庭心裡,這比什麼嶄新的錦羅綢緞都要珍貴。
他的目光越過灰褐色的城垛,投向城外那片彷彿無邊無際的營盤。
“督師,您看這場面,夠不夠大?”
一個粗獷的聲音在孫傳庭身後響起。說話的人身材魁梧,眼睛裡閃爍著野狼般的光芒。
他腰間垮著兩把刀,一把是普通的雁翎刀,另一把則是御賜的繡春刀——雖然有些不倫不類,但在他身上卻透著一股詭異的協調感。
這正是大明新晉的“忠義侯”,蕩寇營總兵,曾經的“闖王”李自成。
孫傳庭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說道:“大?李鴻基,皇爺要的可不僅僅是大。皇爺要的是‘真’。要真得連你自己都信了,那黃臺吉才會信。”
李自成嘿嘿一笑,走到城垛邊,一口唾沫吐出老遠,順便把嘴裡的沙子清理乾淨。
“督師放心。這種虛張聲勢的活兒,咱老李……咳咳,本侯是祖宗。”李自成指著城外那片翻滾的塵土,“您看那邊,那是額的舊部,現在的‘忠義前營’。三千人,每匹馬屁股後面拖著兩捆枯樹枝,從卯時跑到現在的午時,沒停過。不知道的,還以為那裡有三萬鐵騎在衝鋒呢。”
順著李自成的手指看去,只見宣府城西北方向,黃塵漫天,遮蔽了半個太陽。那滾滾煙塵直衝雲霄,彷彿有一條土黃色的巨龍在地面翻滾。
“再看那邊。”李自成又指了指東南角的聯綿營帳,“那是‘疑兵營’。那一萬多頂帳篷,其實大半都是空的。但我讓人在裡面掛了羊皮燈籠,只要天一黑,這點亮起來,嘖嘖,那就是連營三十里,星火燎原啊。”
孫傳庭微微點頭,但眼神依舊嚴峻:“光有聲勢還不夠。黃臺吉在草原上佈滿了探馬,若是隻看煙塵和燈火,騙不過那些老獵手。咱們還得有‘肉’。”
“肉?”李自成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督師是說曹文詔那個瘋子?”
“曹總兵已經帶著他的三千家丁和兩千關寧鐵騎出關了。”孫傳庭的聲音冷得像這塞外的風,“皇爺的密旨裡說得很清楚:這一仗,不需要俘虜,不需要繳獲,只需要毀滅。要讓漠南的蒙古人感到徹骨的疼痛,痛到他們不得不向盛京哭爹喊娘。”
李自成聞言,獨眼裡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他雖然也是殺人如麻的主兒,但跟那個曹文詔比起來,有時候他覺得自己還挺“慈悲”的。曹文詔那是真正的殺神轉世,那是皇爺手裡最鋒利的一把剔骨刀。
“督師,額一直有個問題想不通。”李自成壓低了聲音,湊近了些,“皇爺這次玩這麼大,把咱們秦軍的家底子都亮出來了,還加上額這幾萬號人,對外號稱五十萬大軍。這要是黃臺吉那老小子不上當,咱們這幾十萬斤糧食和銀子,豈不是打了水漂?”
孫傳庭終於轉過身,那雙平日裡總是眯著的眼睛此刻猛地睜開,射出一道精光。
“李鴻基,你記住。”孫傳庭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皇爺從不做虧本的買賣。如果黃臺吉不救蒙古,那咱們這‘假戲’就給它做成‘真做’!若是沒人攔著,咱們就一路向西,把歸化城(呼和浩特)給平了,把漠南蒙古的脊樑骨給打斷!到時候,大明北疆至少能安穩五十年!”
李自成渾身一震。
他看著面前這個文官出身的督師,心中湧起一股寒意。他一直以為這只是一場為了配合東面海軍的“演戲”,沒想到在孫傳庭和皇爺的棋盤上,這本身就是一步殺招。
救,盛京空虛;不救,蒙古崩盤。
這是一杯毒酒,不管黃臺吉喝不喝,都得爛一副腸穿肚爛。
“皇爺……真乃神人也。”李自成由衷地感嘆了一句。
他摸了摸懷裡那本已經被翻爛了的《步兵操典》,那是皇爺在皇家講武堂親自授課時的教材。
“行了,別拍馬屁了。”孫傳庭整理了一下衣領,“傳令下去,今晚開始,全軍‘增灶’。”
“增灶?”李自成一愣,“督師,那是孫臏減灶誘敵,咱們這是……”
“反其道而行之。”孫傳庭冷笑道,“咱們第一天挖五萬個灶坑,第二天挖八萬個,第三天挖十萬個!我要讓建奴的探子數灶坑數到手抽筋,數到他們相信,大明的主力大軍正在源源不斷地出關!”
“還有,把皇爺賞下來的那批‘好東西’都亮出來。”孫傳庭指了指城下的校場,“那些新式火槍、那些紅衣大炮,哪怕是木頭刷了漆的假炮,也得給我推到最顯眼的地方曬著!”
“得令!”李自成抱拳大吼,聲音中透著一股子興奮。
這種奉旨騙人的感覺,真他孃的爽!
隨著李自成大步流星地走下城樓,整個宣府鎮這臺龐大的戰爭機器,開始發出令人牙酸的轟鳴聲。
城門口,一車車貼著“戶部封條”的糧草正排成長龍運入大營。押運的民夫們一個個滿頭大汗,嘴裡卻喜氣洋洋,因為這次朝廷給的腳力錢是現銀,而且不克扣。
校場上,一隊隊身穿嶄新鴛鴦戰襖計程車兵正在操練。他們的眼神中不再有崇禎初年那種麻木和絕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對軍功的渴望。因為他們知道,只要砍下建奴或者韃子的腦袋,那是真能換來土地和銀子的。
而在更隱秘的軍械庫裡,孫傳庭的心腹親兵正在小心翼翼地搬運著一隻只沉重的木箱。箱子上印著奇怪的符號和“小心輕放”的字樣。
孫傳庭看著這一切,深吸了一口氣。
“皇爺,戲臺子臣已經給您搭好了。”他喃喃自語,目光投向遙遠的東方,“接下來,就看您的海軍,能不能唱好這出大戲了。”
風更大了,捲起的黃沙彷彿要將天地吞沒。
但在那漫天黃沙之中,一面面日月龍旗,正迎風怒卷,獵獵作響。
大明,這一次,不再防守。
大明,出擊!
殺虎口外,三十里。
這裡是典型的草原邊緣地貌,枯黃的野草在風中瑟瑟發抖,遠處起伏的丘陵如同沉睡的巨獸脊背。
無錯書吧一座中型的蒙古部落營地,此刻正沉浸在清晨的寧靜中。
這是土默特部下屬的一個分支,因為靠近大明邊境,平日裡靠著互市和給後金當眼線過得還算滋潤。
部落首領巴圖正坐在帳篷裡喝著奶茶,手裡把玩著一隻來自大明的精美瓷碗。
“這幫明國人,手藝是真不錯。”巴圖嘖嘖稱讚,“就是骨頭太軟了。聽說最近宣府那邊動靜挺大?哼,估計又是換防或者是哪個當官的來視察,嚇唬嚇唬人罷了。”
他的話音未落,地面突然微微顫抖起來。
那是馬蹄聲。
不是幾十匹,也不是幾百匹,而是成千上萬匹戰馬同時敲擊大地所發出的轟鳴。
巴圖手中的瓷碗“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猛地衝出帳篷,向南望去。
只見南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條黑線。那黑線迅速變粗、變大,最後化作一股黑色的洪流,裹挾著漫天的殺氣,向著部落席捲而來。
而在那黑色洪流的最前方,一面巨大的紅色戰旗格外刺眼。
旗上只有一個斗大的黑字——“曹”!
“曹……曹文詔?!”巴圖的瞳孔瞬間收縮成針尖大小,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在大明北疆,如果說有一個名字能讓蒙古小兒止啼,那一定是曹文詔。這個在陝西剿匪時殺得流寇屍山血海,在遼東戰場上敢帶著幾百人衝建奴大陣的瘋子,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敵襲!快上馬!快跑!”巴圖歇斯底里地吼叫著。
但一切都已經晚了。
曹文詔一馬當先,胯下那匹神駿的黑色戰馬如同閃電般衝到了營地柵欄前。他手中的長槍猛地一挑,一個剛想彎弓射箭的蒙古哨兵就被挑飛在半空,胸口開了一個大洞,鮮血在空中灑出一道紅色的弧線。
“殺!”
曹文詔一聲怒吼,聲如炸雷。
“一個不留!全滅!”
身後的三千家丁精騎,如同三千頭出籠的猛虎,沒有任何減速,直接撞碎了簡陋的木柵欄,衝進了營地。
這就是孫傳庭所說的“肉”,也是大明這次戰略欺詐中最血腥的一環。
如果不真的殺人,如果不真的滅族,怎麼能證明大明的“決心”?
這是一場不對稱的屠殺。
蒙古人還在慌亂地尋找戰馬和弓箭,而明軍的馬刀已經砍到了他們的脖子上。尤其是那些關寧鐵騎,他們裝備著大明最新式的燧發手銃。
“砰!砰!砰!”
一陣爆豆般的槍聲響起,衝在最前面的幾十個蒙古勇士連人帶馬栽倒在地。
曹文詔沒有絲毫憐憫。他的臉上濺滿了鮮血,顯得格外猙獰。他不需要俘虜,也不需要審問,他的任務就是製造恐懼。
極致的恐懼。
不到半個時辰,戰鬥——如果這能稱之為戰鬥的話——就結束了。
整個部落一千多人口,除了幾個趁亂騎快馬逃走的(這也是曹文詔故意放走的信使),其餘全部變成了屍體。
營帳被點燃,滾滾黑煙直衝雲霄,在幾十裡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曹文詔勒住戰馬,看著眼前的修羅場,冷冷地吐出一口濁氣。
“將軍,清點完了。”副將滿身是血地跑過來,“一共斬首一千二百級。牛羊馬匹怎麼處理?”
“馬匹帶走,那是軍資。”曹文詔面無表情地說道,“牛羊全殺了,肉帶不走就燒了。我說過,我們要讓這片草原變成白地。”
副將愣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好浪費”的神色,但隨即被軍令如山的堅毅所取代:“得令!”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曹文詔猛地回頭,手中的長槍再次握緊。但當他看清來人的旗號時,緊繃的肌肉鬆弛了下來。
來的是“忠義營”的一支哨探,領頭的是李自成的心腹劉宗敏。
劉宗敏看著眼前這血腥的一幕,也不禁咋舌。他以前當流寇的時候覺得自己挺狠,現在看這官軍狠起來,那是真沒流寇什麼事兒了。
“曹總兵!”劉宗敏隔著老遠就抱拳,“奉督師令,這是‘東西’,請您查收。”
說完,他一揮手,身後的幾個騎兵扔下來幾個巨大的麻袋。
曹文詔皺了皺眉,示意手下開啟。
麻袋口一開,裡面露出來的東西讓周圍計程車兵都倒吸一口涼氣。
那是大明制式的頭盔、鎧甲,甚至還有幾面破損的“京營”戰旗。除此之外,還有一封封用火漆封好的“密信”。
“這是什麼意思?”曹文詔問道。
劉宗敏嘿嘿一笑:“督師說了,曹總兵殺完人,總得留下點‘線索’給建奴的探子吧?不然他們怎麼知道,這次出關的不僅有秦軍,還有京營的主力,甚至是……御駕親征的前鋒呢?”
曹文詔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
“好!”
他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把京營的旗號扔在死人堆裡,偽造主力大軍的行蹤。這招栽贓嫁禍,玩得真是溜。
“來人!”曹文詔大喝一聲,“把這些破爛玩意兒給我撒得勻實點!尤其是那幾面京營的旗子,給我插在最顯眼的地方!要讓那些逃跑的韃子回頭一看,就能嚇得尿褲子!”
“還有那些信。”劉宗敏補充道,“督師說了,信裡寫的是大明皇帝給林丹汗兒子額哲的‘勸降書’,說是大明要扶持額哲重新統一蒙古,只要各部倒戈攻打後金,大明就既往不咎。”
曹文詔深深地看了一眼劉宗敏,又看了看南方。
這哪裡是打仗,這分明是在誅心啊。
這封信一旦流傳出去,哪怕是假的,也會在蒙古諸部和皇太極之間釘下一根生鏽的釘子。猜疑,一旦產生,就再也無法消除了。
“幹活!”
曹文詔一揮馬鞭。
“下一站,板升城!聽說那裡是土默特部的糧倉?今天晚上,老子要在那裡烤全羊!”
隨著三千鐵騎再次捲起煙塵遠去,留下的只有燃燒的營地,遍地的屍骸,以及那幾面在風中獵獵作響、彷彿在嘲笑整個草原的大明京營戰旗。
宣府大營,夜。
如果說曹文詔在前線是在用刀劍製造恐懼,那麼孫傳庭和李自成在大後方,就是在用“灶坑”和“大餅”編織謊言。
李自成的大帳裡,燈火通明。
幾個書吏正在瘋狂地抄寫著什麼,旁邊堆滿了剛剛印出來的告示。
“念給我聽聽。”李自成翹著二郎腿,手裡抓著一隻燒雞,吃得滿嘴流油。
一個書吏戰戰兢兢地拿起一張告示,清了清嗓子念道:
“大明洪武大帝驅逐胡虜,恢復中華……今有建州女真,反叛天恩,竊據遼東……當今聖天子神文聖武,御駕親征,發兵五十萬,分五路出關……凡蒙古諸部,有能斬建奴首級來獻者,賞銀五十兩;有能率部反正者,封千戶、萬戶,世襲罔替;若執迷不悟,助紂為虐,則大軍過處,寸草不生,人畜皆滅……”
“停停停!”李自成不耐煩地揮揮手,“太文縐縐了!這玩意兒貼出去,那幫不識字的牧民能看懂個屁!”
“侯爺,那您的意思是……”
“改!”李自成把雞骨頭一扔,“就寫:大明皇帝來了!帶著五十萬人和五千萬兩銀子來了!想活命的,跪下磕頭!想發財的,砍了建奴的腦袋來換!不想活的,洗乾淨脖子等著!就這麼直白!”
書吏面露難色,看向旁邊一直沒說話的孫傳庭。
孫傳庭正在看地圖,聞言抬起頭,竟然笑了笑:“按忠義侯說的寫。另外,再加一句:大明這次帶了足夠吃三年的糧食,甚至還有仙人賜下的‘神仙罐頭’,投降者,管飽。”
“神仙罐頭?”李自成眼睛一亮,“督師,你是說皇爺給咱們發的那種鐵皮筒子?”
“沒錯。”孫傳庭點了點頭。
這是朱由檢趁著工業革命的東風搞出來的黑科技之一。
其實就是最簡易的馬口鐵罐頭,裡面裝的是高油高鹽的午餐肉或者是糖水水果。
這東西在現代不值錢,但在大明,在這個缺衣少食的年代,那就是頂級的戰略物資。
“來人,把今天晚上的‘伙食’展示一下。”孫傳庭拍了拍手。
帳簾一掀,幾個伙伕抬著一口巨大的行軍鍋走了進來。鍋裡煮的不是稀粥,也不是野菜,而是滿滿一鍋飄著油花的肉湯,裡面還翻滾著白花花的饅頭。
香氣瞬間瀰漫了整個大帳。
“這是給誰吃的?”李自成問道。
“給俘虜吃的。”孫傳庭語出驚人。
“啥?!”李自成差點跳起來,“給俘虜吃這麼好?咱們自己的弟兄有些還沒吃上這一口呢!”
“就是要讓俘虜吃,而且要讓他們吃撐,吃得滿嘴流油,然後再把他們放回去。”孫傳庭的眼神裡透著一股老狐狸的狡黠。
“你想想,那些餓得皮包骨頭的蒙古牧民,看到逃回來的俘虜打著飽嗝,說大明軍隊裡連俘虜都吃肉和白麵饅頭,他們會怎麼想?”
李自成愣住了。他摸了摸自己的獨眼,腦子裡轉了好幾個彎。
“他們會覺得……大明富得流油?”
“不光是富。”孫傳庭站起身,走到大帳門口,指著外面那連綿不絕的“十萬個灶坑”,“他們會相信,大明真的來了五十萬大軍。因為只有五十萬大軍的後勤,才會富裕到哪怕漏一點指縫,都能把俘虜餵飽。”
“而且,那些‘神仙罐頭’,我也讓曹文詔故意‘遺失’了幾箱在路上。”孫傳庭冷笑道,“當那些蒙古王公,用刀撬開鐵皮,嚐到裡面那甜得膩人的水果,或者香得化不開的肉糜時,他們對大明國力的敬畏,就會像野草一樣瘋長。”
“恐懼,源於未知,也源於實力的絕對差距。”
“咱們不僅要在軍事上碾壓他們,還要在胃口上、在心裡徹底摧毀他們的抵抗意志。”
李自成看著孫傳庭,突然覺得後背有點發涼。
這幫讀書人,心真髒啊。
不過……
李自成嘿嘿一笑,抓起一個白麵饅頭塞進嘴裡。
跟著這樣的皇爺和督師混,這日子,才有奔頭啊!
“報——!”
就在這時,一名斥候風風火火地衝進大帳。
“啟稟督師、侯爺!前方急報!”
“講!”
“曹總兵已經攻破板升城!燒燬糧草三萬石!土默特部首領俄木布楚琥爾棄城而逃,正向歸化城方向狂奔!但他沒有去歸化城求援,而是直接派出了六撥信使,全部是往東邊去的!”
“東邊?”孫傳庭眼睛一眯,快步走到地圖前。
“東邊……那是盛京的方向!”
孫傳庭的手指在地圖上重重一敲,臉上露出瞭如釋重負的笑容。
“魚,咬鉤了。”
“他們果然沒去向林丹汗的殘部求救,而是直接找了他們的主子黃臺吉。”
“李鴻基!”孫傳庭猛地轉身。
“在!”
“傳令全軍,拔營!除了留守的五千疑兵,剩下的人,全部壓上去!一定要擺出一副要追擊俄木布楚琥爾,直搗黃龍的架勢!”
“告訴弟兄們,嗓門都給我亮開了!哪怕是一百個人,也要給我喊出一萬人的動靜!”
“遵命!”李自成興奮地搓了搓手,“督師,那咱們什麼時候真打?”
孫傳庭看了一眼東方。
“不急。等黃臺吉的主力動了,咱們再陪他們好好玩玩。”
“現在,咱們的任務就是——演戲!演一出驚天動地的大戲!”
崇禎六年五月初八,宣大塞外。
整個漠南草原,此時已經變成了一鍋煮沸的粥。
謠言,比瘟疫傳播得更快。
“聽說了嗎?大明皇帝御駕親征了!那是真龍天子下凡,刀槍不入啊!”
“何止啊!我二舅姥爺的鄰居的兒子從板升城逃出來,說親眼看見明軍的火炮能打十里地!一炮下去,半個城牆都沒了!”
“還有那個殺神曹文詔,聽說他頓頓吃人心,還是生吃!他手下的兵,一個個都身高八尺,青面獠牙!”
“最可怕的是大明的糧草!你們知道嗎?他們連餵馬都用的是精米!逃回來的俘虜說,明軍大營裡,肉罐頭堆得像山一樣高,隨便吃!”
這些謠言,有的荒誕不經,有的半真半假,但在極度恐慌的氛圍下,卻被無數人奉為真理。
而這也正是孫傳庭和李自成想要的效果。
為了加劇這種恐慌,孫傳庭甚至動用了錦衣衛北鎮撫司在邊境潛伏多年的暗樁。
在一個個蒙古部落的集市上、在牧民的帳篷裡,突然出現了許多神秘的“遊方郎中”或者“流浪商人”。他們繪聲繪色地描述著大明軍隊的強大,同時也悄悄地傳遞著一個資訊:
“只要不幫建奴打仗,只要老老實實待在帳篷裡,或者往西邊跑,大明軍隊就不殺人。”
這招“分化瓦解”,比直接屠殺更有效。
許多原本打算響應後金徵召的蒙古小部落,開始猶豫了。他們看著自家那一兩百個騎兵,再想想傳說中的“五十萬大明神軍”,腿肚子都在轉筋。
“憑什麼讓我們去送死?建奴拿我們當炮灰,大明現在又要滅族,我們圖什麼?”
“對!不如往西跑!去投奔更遠的衛拉特部,或者乾脆躲進沙漠裡!”
於是,一種詭異的現象出現了。
在大明軍隊推進的路線上,除了曹文詔偶爾碰到的幾個死硬派部落外,大部分部落竟然都在這支“龐大”的明軍到來之前,就如同驚弓之鳥般四散而逃。
這也讓李自成的“行軍”變得異常順利。
他率領著幾萬由流寇改編的“忠義營”,大搖大擺地走在草原上。
為了製造“主力”的假象,他讓士兵們把旗幟插滿了每一輛大車。他甚至讓人紮了幾千個稻草人,穿上鴛鴦戰襖,綁在馬背上。
遠處看來,這就是一支軍容整肅、浩浩蕩蕩的大軍。
但實際上……
“快點快點!那邊的羊群別放跑了!今晚加餐!”
“二狗子,把你那破鑼敲起來!沒吃飯啊?給我喊‘大明萬勝’!”
“還有那邊,把那些稻草人扶正點!歪七扭八的像什麼樣子,別給皇爺丟臉!”
李自成騎在馬上,像個牧羊人一樣驅趕著他的大軍。他嘴裡叼著根草棍,看著這荒誕的一幕,心裡卻有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
這才是打仗嘛!
以前被官軍追得像狗一樣,那叫逃命。現在拿著官軍的旗號嚇唬人,這叫“兵法”。
“侯爺,前面就是歸化城的地界了。”一名親兵跑過來彙報,“斥候說,那邊聚集了不少蒙古騎兵,看樣子是想擋一擋。”
“擋?”李自成吐掉草棍,獨眼中兇光一閃,“多少人?”
“大概五六千吧,都是各部拼湊起來的雜牌軍。”
“五六千?”李自成冷笑一聲,“傳令!讓‘神機營’頂上去!把咱們那一千門‘沒良心炮’給老子架起來!”
所謂的“沒良心炮”,其實就是汽大鐵桶改造的炸藥拋射器。這也是朱由檢給的“土方子”。雖然射程近、精度差,但動靜大啊!一炸一大片,火光沖天,那是嚇唬騎兵的神器。
“告訴弟兄們,不用瞄準,聽個響就行!把那些蒙古馬給老子嚇驚了,這仗就贏了一半!”
半個時辰後。
歸化城外。
當那五千蒙古騎兵還在猶豫要不要衝鋒的時候,對面明軍陣地上突然騰起了一團團黑煙。
“轟!轟!轟!”
巨大的爆炸聲如同天崩地裂。
一個個裝滿黑火藥和碎石子的炸藥包在蒙古騎兵的頭頂或者腳邊炸開。
並沒有多少人真的被炸死,但那種從未見過的巨大火球和震耳欲聾的聲響,瞬間擊潰了蒙古人的心理防線。
戰馬受驚了。
它們嘶鳴著,瘋狂地亂跳,根本不聽主人的指揮。陣型瞬間大亂。
緊接著,李自成的一萬“精騎”發起了衝鋒。
“殺啊!搶錢搶糧搶娘們……不對,是驅除胡虜,恢復中華!”
李自成一馬當先,揮舞著那把御賜寶刀,嘴裡喊著混亂的口號。
那五千蒙古騎兵根本沒心思分辨對面喊的是什麼,他們只看到漫山遍野的明軍衝了過來,只聽到身後傳來的恐怖爆炸聲。
“跑啊!明軍會妖法!”
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嗓子,五千騎兵瞬間崩潰,轉身就逃。
一場本該慘烈的阻擊戰,變成了一場滑稽的追逐賽。
李自成並沒有深追,他記得孫傳庭的命令:保持接觸,製造壓力,但不要真的把歸化城打下來。要把他們逼得向東求援,而不是把他們逼死。
“停!”
李自成勒住戰馬,看著遠處狼狽逃竄的塵煙,哈哈大笑。
“痛快!真他孃的痛快!”
他轉過頭,看著身後那些興奮得滿臉通紅計程車兵。
“弟兄們!記住了!這就是大明!只要咱們跟著皇爺,哪怕是拿著燒火棍,也能把這幫韃子嚇出屎來!”
“大明萬勝!”
“萬勝!”
呼喊聲響徹草原。
這不僅是一場軍事上的勝利,更是一次信心的重塑。這些曾經是流寇、是難民、是社會底層的漢子們,第一次感覺到了作為一個大明軍人的驕傲。
而這份驕傲,將成為他們日後真正面對強敵時,最堅硬的鎧甲。
宣大一線,長城之外一百里。
這裡已經完全脫離了大明的傳統防禦圈,深入到了漠南腹地。
孫傳庭的中軍大帳,就紮在一座名為“黑山頭”的土丘上。
此時的孫傳庭,並沒有因為前線的捷報而有絲毫放鬆。相反,他的神情比任何時候都要緊張。
因為他知道,最關鍵的時刻到了。
如果黃臺吉要救蒙古,現在應該已經動了。如果他不救,那麼明軍就必須面臨一個艱難的選擇:是真的打進歸化城,把這場假戲做成真的戰略進攻,從而陷入長期的泥潭;還是見好就收,撤回長城?
這其中的分寸,極難把握。
“督師!錦衣衛急報!”
一名身穿飛魚服,滿身塵土的錦衣衛千戶衝進了大帳。他是魏忠賢派來的專線聯絡員,手裡拿著的,是來自盛京方向的絕密情報。
孫傳庭接過密信,手微微有些顫抖。
他拆開火漆,快速瀏覽了一遍。
猛然間,他重重地一拍桌子,那張平日裡古井無波的臉上,綻放出了一抹狂喜。
“動了!”
“黃臺吉動了!”
“多爾袞、豪格率正白、鑲白、正藍三旗精銳,共計四萬鐵騎,已於三日前離開盛京,向西疾馳而來!目標——歸化城!”
大帳內的眾將領聞言,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一陣歡呼。
“成了!真的成了!”
“調虎離山!皇爺真是神機妙算啊!”
孫傳庭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激動。他知道,現在的局勢雖然看似有利,但也變得更加兇險。
多爾袞帶的是真正的滿洲八旗精銳,那是這個時代東亞最強的重灌騎兵。如果讓他們撞上了李自成那些半吊子的“忠義營”,或者自己這邊分散的部隊,那後果不堪設想。
“傳令!”
孫傳庭的聲音恢復了冷酷與果斷。
“第一,命曹文詔部,立刻停止向西攻擊,全軍收縮,向我中軍靠攏!告訴那個瘋子,別殺紅了眼,要是被多爾袞咬住,我拿他是問!”
“第二,命李自成部,即刻在歸化城外五十里處結陣!多挖壕溝,多設拒馬!把那些‘沒良心炮’都給我埋好了!咱們不進攻了,改防守!要裝出一副主力大軍正在集結,準備與多爾袞決戰的架勢!”
“第三……”
孫傳庭走到地圖前,目光死死地盯著地圖東面的那片藍色——渤海灣。
“八百里加急,給皇爺,給鄭芝龍,給盧象升報信!”
“魚已離巢,網已張開!”
“西線,我孫傳庭哪怕是把這幾萬人拼光了,也會死死咬住多爾袞,絕不讓他回頭!”
“東面……就看你們的了!”
……
與此同時,歸化城外。
李自成也接到了孫傳庭的軍令。
“多爾袞來了?”李自成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子,那隻獨眼裡並沒有恐懼,反而燃起了一股瘋狂的戰意。
“侯爺,那可是真正的八旗兵啊。”旁邊的劉宗敏有些擔憂,“咱們這幾萬人,大部分都沒跟真韃子交過手……”
“怕個球!”李自成一口唾沫吐在地上。
“咱們現在是什麼?是誘餌!是肉骨頭!”
“只要咱們這塊骨頭夠硬,崩掉多爾袞幾顆牙,那皇爺的大計就成了!”
李自成猛地拔出腰間的繡春刀,指著腳下的土地。
“傳老子命令!”
“全軍停止前進!就地挖坑!”
“把咱們帶來的那些水泥、鐵絲網,都給老子用上!咱們要在這裡修一座鐵烏龜殼!”
“告訴弟兄們,咱們的身後就是宣大,就是京師,就是皇爺!”
“這一仗,誰要是敢退一步,老子親手剁了他!”
風,呼嘯著掠過草原。
遠處的地平線上,彷彿已經能聽到八旗鐵騎那沉悶如雷的馬蹄聲。
那是舊時代最強的騎兵軍團,正帶著憤怒與殺意,向著這支由流寇、秦軍、京營拼湊起來的怪異大軍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