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昨夜,他像往常一樣,試圖透過安插在各宮的心腹瞭解一下皇帝的起居和動向。
這是他多年來賴以生存的根本——資訊。
掌握了皇帝的喜怒,他才能投其所好,才能固寵。
然而,他派出去的幾個心腹,都如同泥牛入海,再無迴音。
他一連試了七個、八個……十幾個他認為最隱秘最可靠的暗線。
這些暗線,有的只是個燒火的小太監,有的是尚衣監裡一個不起眼的宮女,還有的甚至是他花重金收買,皇帝寢宮外負責打掃的聾啞人。
無一例外,全部失聯。
他苦心經營了數年,耗費了無數金錢和精力編織起來的這張覆蓋了整個紫禁城的情報網,彷彿在一夜之間被人用一把看不見的剪刀,剪得乾乾淨淨。
“嘶……”魏忠賢倒吸一口涼氣,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
就在自己以為逃過一劫,還在暗自慶幸的時候,皇帝的另一把刀,已經悄無聲息地捅進了他的心腹之地,將他安插在宮裡的手腳、耳目,一一斬斷!
更讓他感到恐懼的是,他不知道皇帝手上究竟掌握了多少東西。
那些被抓進詔獄的人,在錦衣衛的酷刑之下會招出什麼?
自己多年來貪墨的錢財?結交外臣的信件?還是……關於先帝之死的那些,永遠不能見光的秘密?
他發現自己就像一個被剝光了衣服扔在雪地裡的人,而那位少年天子,正站在溫暖的殿閣裡,好整以暇地欣賞著他的狼狽與無助。
他的一切,都被看透了。
這種感覺,比直接殺了他還要難受。
就在魏忠賢心膽俱裂之際,一個小太監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聲音顫抖地通報:“魏……魏公公,皇……皇上口諭,召您去乾清宮見駕。”
魏忠賢的身體猛地一震,隨即,一種認命般的平靜湧上心頭。
該來的,終究是來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不那麼頹喪,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向了那座宮殿。
乾清宮內,溫暖如春。
朱由檢沒有穿龍袍,只著一身明黃色的常服,正坐在御案後,聚精會神地批閱著奏章。
他的神態,不像一個執掌生殺大權的帝王,反倒像一個勤奮的官僚。
“奴婢魏忠賢,叩見陛下。”魏忠賢跪在地上,將頭深深地埋進臂彎。
“起來吧。”朱由檢頭也沒抬,聲音平淡,“賜座。”
王體乾搬來一個繡墩,放在離御案不遠不近的地方。
魏忠賢猶豫了一下,只敢用半個屁股坐下,身體依舊躬著,一副隨時準備跪下的姿態。
朱由檢沒有立刻說話,只是將一份奏章推到了御案邊緣。
“看看吧。”
魏忠賢連忙起身,碎步上前,恭恭敬敬地拿起奏章。
只看了一眼,他的手便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這是一份來自陝西巡撫的加急奏報,上面用血紅的筆跡寫著:“陝西大旱,赤地千里,民無顆粒之收。延安府、慶陽府尤甚,易子而食,人相食之慘狀,已非罕聞……”
“易子而食”四個字,如同一根燒紅的鐵釺,狠狠刺痛了魏忠賢的眼睛。
他雖然是個閹人,是個公認的國賊,但他也是從底層爬上來的,他知道這四個字背後,是怎樣的人間地獄。
“陝西的百姓,快要活不下去了。”朱由檢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裡聽不出喜怒,“他們活不下去,就會變成流寇。流寇一起,大明就要從根子上爛掉。”
“朕問過戶部了,”朱由檢的目光,終於從奏章上抬起,落在了魏忠賢身上,“國庫裡能拿出來的賑災銀,不足十萬兩。連給災民喝粥都不夠。”
魏忠賢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預感到,皇帝要說什麼了。
“國庫沒錢,”朱由檢的語氣變得意味深長,“但是,朕知道,有些人很有錢。”
“比如,你的那些乾兒子、徒子徒孫們。崔呈秀,吳淳夫,還有各地的鎮守太監,織造太監……他們這些年,靠著你這棵大樹,可是沒少撈錢啊。”
魏忠賢的冷汗,刷地一下就流了下來。他知道,皇帝手裡的那份東西,是催命符。
“朕給你一個機會,”朱由檢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一個讓你將功贖罪的機會。”
“朕要錢,去救陝西的災民。”
朱由檢伸出兩根手指。
“二百萬兩。白銀。”
“朕不管你用什麼法子,是去勸,是去逼,還是去抄。一個月之內,朕要在內帑的庫房裡看到這筆錢。這筆錢,朕要送去江南購買糧食,北上賑災。”
二百萬兩!
魏忠賢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差點從繡墩上栽下來。
這個數字,就算對於財大氣粗的閹黨集團都算是傷筋動骨了。
他張了張嘴,想說“陛下,這……這太多了”,但當他看到朱由檢那雙平靜卻毫無溫度的眼睛時,他把話又咽了回去。
這也是一道生死選擇題。
要麼,破財免災,大家一起出錢,買一條活路。
要麼,皇帝就拿著手裡的罪證,名正言順地把他們一個個抄家滅族,錢一樣能拿到,而他們,連命都保不住。
“怎麼?”朱由檢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辦不到?”
“不……不!”魏忠賢一個激靈,立刻跪倒在地,重重地磕頭,“奴婢辦得到!奴婢一定辦到!陛下放心,奴婢就算是砸鍋賣鐵,也一定在一個月內,為陛下籌齊二百萬兩銀子!這是奴婢們為國分憂,理所應當!”
“很好。”朱由檢滿意地點了點頭,“朕等著你的好訊息。但是如果你帶不來好訊息的話......”
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之言中的森然殺意,讓魏忠賢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去吧。”朱由檢揮了揮手,像打發一條狗。
無錯書吧看著魏忠賢失魂落魄的背影,朱由檢的臉上沒有絲毫波瀾。
子時,京師西城,一座不起眼的宅邸。
這裡是魏忠賢名下數百處房產中最普通的一座,普通到連守門的家丁都只有兩個,平日裡只有一個老僕看管。
然而今夜,這座宅邸的每一處牆角,都站著一個如石像般沉默的東廠番子,將這裡與外界徹底隔絕。
冰冷的寒風捲過院中的枯枝,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魏忠賢坐在正堂的主位上,身前沒有炭火,只有一盞如豆的油燈,將他那張瘦削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地獄裡的判官。
他已經在這裡枯坐了一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