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的凌晨,寒氣已經能鑽進人的骨頭縫裡。
天色將亮未亮,一道道黑壓壓的人影便踩著凝結的白霜,沉默地匯入通往紫禁城的洪流。
皇極殿前的巨大廣場上,文武百官依照品級列隊,吐出的每一口白氣,都像是壓抑不住的心事。
整個朝堂,暗中分裂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邊,是曾經煊赫一時,如今卻惶惶如喪家之犬的閹黨餘孽。
曾經的黨魁、閹黨五虎之首的兵部尚書崔呈秀數日前已被勒令致仕,削職為民,徹底失去了政治生命。
剩下的如工部尚書吳淳夫等人,此刻正聚在一起,卻相顧無言。
他們臉色蠟黃,眼神空洞,像一群在寒風中等待屠刀落下的鵪鶉。
昨夜,奉聖夫人客氏被抄家賜死的訊息,如同一道催命符,徹底擊垮了他們的心理防線。
他們明白,大廈已傾,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而另一邊,則是一片混雜著振奮和惱羞成怒的複雜氛圍,他們是以刑部尚書喬允升、禮部侍郎錢謙益、戶科給事中瞿式耜等人為首的東林黨人。
他們或低聲交談,或目光炯炯地望著皇極殿的方向,眼神裡充滿了對“撥亂反正”的無限期待。
只不過他們昨天又在魏府吃了大虧,被田爾耕那條瘋狗當眾羞辱,到嘴的肥肉被硬生生搶走,讓這些人一時間摸不準小皇帝到底打的什麼心思。
但是那已經不重要了。
天啟六年的那場慘烈黨爭,楊漣、左光斗、魏大中等六位君子慘死詔獄,是他們心中永遠的痛。
而現在,客氏的倒臺,讓他們看到了復仇的曙光。
他們已經連夜串聯,備好了雪片般的奏章,只待今日早朝,便要對國賊魏忠賢發起最後的總攻,為死去的同志昭雪,為天下掃除妖氛!
在他們看來,新君雖然年輕,但雷霆手段處置客氏已然表明了心跡。
他厭惡閹宦,心向正道。
無錯書吧只要他們這些“忠臣良弼”再推一把,高舉天下公議的大旗,皇帝必然會順天應人,將魏忠賢這顆最大的毒瘤連根拔起!
他們早已串聯完畢,準備在今日的朝會上,給那位年輕的天子一個畢生難忘的教訓。
他們要用祖宗之法,用文官集團的集體意志,告訴這位新君,誰才是這個帝國真正的主宰。
辰時正,身著明黃龍袍的朱由檢,在王體乾的攙扶下,一步步走上皇極殿的丹陛,在御座上端然坐下。
他面色平靜,目光沉穩,緩緩掃過階下神色各異的百官。
從他這個角度看下去,左列的文官集團黑壓壓一大片,氣勢洶洶,像一片積滿了雷電的烏雲;而右列的武勳和“閹黨”餘孽,則稀稀拉拉,垂頭喪氣,彷彿風中殘燭。
強弱之勢,一目瞭然。
“這幫孫子,果然憋著大招呢。”朱由檢心中冷笑,臉上卻波瀾不驚。
他知道,今天這關,是他穿越以來面臨的第一次正面大決戰。
退一步,就是萬丈深淵,他將徹底淪為東林黨人手中的傀儡,重蹈崇禎的覆轍。
唯有迎頭痛擊,打斷他們的脊樑,才能為自己爭取到喘息和施政的空間。
“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退朝——”
隨著太監尖細的唱喏聲,大朝會正式開始。
幾名官員按部就班地奏報了一些無關痛癢的邊境軍情和地方民政。
朱由檢耐著性子聽著,一一批覆,顯得從容不迫。
終於,重頭戲來了。
禮部侍郎錢謙益出班,手持象牙笏板,躬身道:“臣,禮部右侍郎錢謙益,有本啟奏。”
來了!
朱由檢眼皮都未抬一下,淡淡道:“講。”
錢謙益清了清嗓子,聲音洪亮,充滿了道德上的優越感:“陛下,昨日內廷與錦衣衛悍然闖入逆閹魏忠賢府邸,中斷三法司之查抄,此舉驚駭聽聞,遍幹典常!查抄罪產,乃國家法度,自有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依律辦理,何曾有過內監、緹騎越俎代庖之先例?此乃視國法為無物,壞祖宗之規制!”
他話音剛落,他身後立刻站出十幾名東林系的官員,齊聲附和:“錢大人所言極是!請陛下嚴懲擅權亂法之人,以正朝綱!”
聲勢浩大,彷彿他們代表著整個天下的公理。
刑部尚書喬允升也緊跟著出班,一臉悲憤地補充道:“陛下,臣等昨日奉旨查抄,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懈怠。然錦衣衛指揮使田爾耕,身為閹黨餘孽,非但不知悔改,反倒率惡犬兇徒,衝擊現場,惡語相向,甚至……甚至公然劫掠已經清點入冊的罪產!其行徑與強盜何異?若不嚴懲,國法何在?朝廷體面何在?”
他這番話更是歹毒,直接將“奉旨封存”歪曲成了“公然劫掠”,把髒水一股腦潑回了朱由檢和錦衣衛的身上。
殿內的氣氛瞬間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龍椅上的年輕皇帝身上。
他們想看看,這位新君在如此強大的輿論壓力和“祖宗規矩”的束縛下,會如何應對。是退讓、道歉,還是……
就在此時,一個比錢謙益、喬允升更加激進的身影,從都察院的佇列中猛地竄了出來。
此人是都察院右僉都御史錢嘉徵,東林黨內的後起之秀,以敢言和“清流”自居。
他自恃功高——扳倒魏忠賢的“二十四大罪”奏疏,便是由他主筆。
在他看來,新君能順利登基,他居功至偉,皇帝理應言聽計從。
他跪在殿中,慷慨激昂,幾乎是指著朱由檢的鼻子在詰問:“陛下!您昨日之舉,實令天下臣民寒心!您初登大寶,本應親賢臣,遠小人,以仁孝治天下。可您為何要繼續信任田爾耕這等逆閹餘孽?為何要用天子家奴干預國家司法?此舉將我等嘔心瀝血、為國除奸之功置於何地?將聖賢置於何地?將太祖、成祖立下的規矩置於何地?”
他越說越激動,唾沫橫飛:“田爾耕包藏禍心,其罪當誅!錦衣衛與內廷封存魏府,乃是意圖銷燬逆閹罪證,包庇同黨!臣懇請陛下立刻下旨,將田爾耕、王體乾二人下獄問罪!將魏府查抄事宜,交還我等有司!否則天下士人將如何看待陛下?後世史書又將如何記載今日之事?陛下,您要效法漢桓、漢靈,親近閹宦,自取敗亡之道嗎?!”
這番話,已經不是詰問,而是赤裸裸的威脅和逼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