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賢伏在地上一動不動,彷彿已經變成了一尊石像,但是心中已經掀起了滔天巨浪。
皇帝這一手,手段老辣,心思縝密,佈局深遠……
這哪裡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
這更像是一個在權力場中浸淫了幾十年的老怪物!
他與客氏幾十年的情分,一起從微末中掙扎出來,一起享受過無上的榮光。
讓他親手殺了她……這比殺了他自己還要痛苦。
可是,他有的選嗎?
崔呈秀已經被罷官,他的羽翼正在被一根根拔除。
巨大的悲哀和求生的本能在他心中劇烈交戰,最終,後者佔據了上風。
他這一生,什麼都可以失去,唯獨不能失去命。
“老奴……遵旨。”
魏忠賢從喉嚨深處擠出這四個字,每一個字都彷彿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他緩緩從地上爬起來,那佝僂的背影,在燭光下被拉得又長又扭曲,像一個失了魂的鬼魅。
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轉身,步履蹣跚地走出了乾清宮。
半個時辰後,東廠衙門。
深夜的東廠,依舊燈火通明,氣氛卻壓抑得可怕。
番子們在院中往來巡邏,一個個面色凝重,眼神中充滿了不安。
新皇登基,朝局變幻。
先是兵部尚書、閹黨核心崔呈秀被罷官,緊接著又是大批閹黨官員被彈劾。
山雨欲來風滿樓,所有人都感覺到,一場巨大的風暴即將來臨。
就在人心惶惶之際,緊閉的衙門大門被緩緩推開。
魏忠賢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
看到督公回來,院內的番子們精神一振,剛要上前行禮,卻都下意識的僵在了原地。
回來的確實是魏忠賢。
但又好像不是。
他依舊穿著那身常服,但整個人卻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臉色慘白,眼神空洞,身上散發著一股令人心悸的死氣。
那是一種從絕望深淵中爬出來後,徹底斬斷了七情六慾的陰冷。
“督公!”閹黨核心,五彪之一的錦衣衛都督田爾耕硬著頭皮迎了上去,小心翼翼地問道,“宮裡……陛下他……”
無錯書吧魏忠賢沒有看他,只是徑直向大堂走去,沙啞的聲音在寂靜的院中響起:
“傳我將令。”
“點齊緹騎三百,一等番子五十。備好火把、鎖鏈、囚車。”
“一刻鐘後,隨我出動。”
田爾耕心中一驚,連忙追問:“督公,這是要去哪兒?這麼大陣仗,是要……”
有些話,他不敢說。
魏忠賢停下腳步,緩緩轉過頭,那雙空洞的眼睛裡第一次有了一絲波動,那是一種混雜著自嘲、悲涼和瘋狂的詭異光芒。
他一字一頓地說道:“奉旨。查抄,奉聖夫人府。”
“什麼?!”
田爾耕如遭雷擊,整個人都懵了。
他身後的所有番子,也都驚得倒吸一口涼氣,院子裡瞬間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譁然。
查抄奉聖夫人府?
那不是督公的對食夫妻,閹黨的“老祖奶奶”嗎?
自己人查自己人?
這是瘋了?!
田爾耕嘴唇哆嗦著:“督公,您……您沒說錯吧?這……這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奉聖夫人她……”
“沒有誤會。”魏忠賢打斷了他,聲音陡然變得尖利而冷酷,“這是陛下的旨意。”
他環視著一張張驚愕和不解的臉,眼中那最後一絲情感的波動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絕對的冰冷。
隨後,他徑直走入大堂,坐在那張象徵著無上權力的虎皮大椅上,閉上了眼睛。
他在等待。
等待著那三百緹騎,五十番子集結完畢。
也等待著自己,與過去做最後的告別。
他的腦海裡,閃過與客氏相識以來的種種畫面。
從最初的相互利用,到後來的相濡以沫,再到權傾朝野時的狼狽為奸。
這個女人,陪伴他走過了人生最關鍵的幾十年。
他們是政治上的盟友,是生活上的伴侶,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
他曾以為,他們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老死或者被殺,亦或者......
可現在,他要親手去解開這根繩子。
不,不是解開,是斬斷,而且是用最血腥,最殘忍的方式。
一刻鐘後,田爾耕走入大堂,聲音乾澀地稟報:“督公,人馬……集結完畢。”
魏忠賢猛地睜開眼,那雙眼睛裡已經只剩下純粹的冷漠。
“出發!”
子時的夜色最濃。
京城,咸宜坊,奉聖夫人府。
這座府邸的奢華冠絕京師。
門前的石獅子比親王府的還要高大,朱漆大門上金釘耀眼,府內亭臺樓閣,雕樑畫棟,一步一景,儼然是一座小型的皇家園林。
此刻,府內依舊是歌舞昇平。
正堂之內,燈火輝煌,溫暖如春。
客氏高坐在主位上,一身華服,珠光寶氣。
她的臉上畫著精緻的妝容,卻依舊掩蓋不住眼角的細紋和眉宇間的一絲焦慮。
新皇登基後的種種舉動,讓她感到了不安。
尤其是崔呈秀的倒臺,更是讓她心驚肉跳。
今天更是聽說魏忠賢深夜被召入宮,她派人去打探魏忠賢的訊息,卻遲遲沒有迴音。
堂下,幾個新收的乾兒子正在插科打諢,賣力地逗她開心,旁邊還有樂師奏著靡靡之音。
但這一切,都無法驅散她心中的陰霾。
“夫人,時辰不早了,您也該歇息了。”一個心腹的老嬤嬤上前勸道。
客氏煩躁地擺了擺手:“再等等。老祖宗還沒訊息,我睡不著。”
就在這時,府邸之外突然傳來一陣巨大的喧囂和金鐵交鳴之聲!
“怎麼回事?!”客氏猛地站了起來。
一個家丁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臉上滿是驚恐:“不……不好了!夫人!東廠!是東廠的人把咱們府給圍了!”
“東廠?”客氏先是一愣,隨即怒道,“胡說八道!東廠的人吃錯藥了?敢圍我的府?!”
她的話音未落,一聲巨響傳來!
“轟!”
那扇用上好鐵木製成,足以抵擋千斤撞擊的朱漆大門,被硬生生地撞開!
無數手持火把、腰挎繡春刀的東廠番子和錦衣衛緹騎,如狼似虎地衝了進來,見人就抓,遇門就踹,整個府邸瞬間化作人間地獄。
哭喊聲、尖叫聲、打砸聲,響成一片。
客氏徹底懵了,她踉蹌著後退一步,厲聲尖叫:“反了!都反了!你們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們的督公呢?讓魏忠賢來見我!”
她的聲音,淹沒在嘈雜的混亂之中。
很快,一條由火把照亮的通道被清開。
魏忠賢身著東廠督公的全套大紅麒麟服,腰佩寶劍,面沉如水,一步一步地走了進來。
他的身後,跟著面色鐵青的田爾耕,以及一眾殺氣騰騰的番子。
看到魏忠賢,客氏彷彿看到了救星,她不顧一切地衝上前去,抓住他的衣袖,尖聲道:“老祖宗!你總算來了!這些狗奴才都瘋了!快!把他們都給我抓起來!”
然而,她看到的,是一雙她從未見過的冰冷而陌生的眼睛。
魏忠賢沒有說話,只是緩緩地,一根一根地掰開了她緊抓著自己衣袖的手指。
這個動作,讓客氏的心瞬間沉入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