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肅司總部,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侯爺!不能再等了!”趙恪一拳重重地砸在桌上,震得茶杯嗡嗡作響,臉上寫滿了三個大字:憋壞了。他指著空空如也的公文架,唾沫橫飛,“那幫燕王的老鼠全都鑽進了洞裡,咱們的人在街上逛了三天,連個鬼影都沒抓到!依末將看,不如直接查封‘四海通’京城分號,把那個姓桂的王八蛋揪出來,掛在房樑上用鞭子蘸鹽水抽!看他還敢不敢跟咱們玩‘靜默’!”
“對!侯爺,下令吧!”幾名千戶跟著附和,一個個摩拳擦掌,眼中閃爍著對鮮血與哀嚎的原始渴望。
然而,作為風暴中心的徐恪,卻只是平靜地將手中最後一份卷宗合上,抬起那雙因病而略顯黯淡的眸子,緩緩掃過眾人。
“查封四海通?”他輕輕搖頭,否決了這個魯莽的提議,“然後呢?打草驚蛇,讓燕王在全國上百個分號裡的所有暗線,在一夜之間全部切斷聯絡,永遠消失?你們是想抓一條魚,還是想把整片魚塘都炸了?”
無錯書吧趙恪的臉瞬間漲紅,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反駁不出來。
“敵人藏起來了,不是因為他們怕了,是因為他們比我們更懂規矩。”徐恪緩緩起身,走到眾人面前,聲音平淡,卻像冰冷的鐵律,迴盪在每個人的耳中,“敵人藏在賬本里,藏在貨價的漲落裡,藏在每一筆看似尋常的買賣裡。”
他頓了頓,目光從趙恪那張寫滿困惑的臉上,移到了他腰間的佩刀上。
“從今天起,你們的刀,不僅要會砍人,更要會算賬。”
“我們要打一場……算盤上的戰爭。”
這番聞所未聞的訓話,讓在場所有習慣了刀光劍影的緹騎都愣住了。
算盤?
戰爭?
這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詞,如何能湊到一起?
徐恪沒有理會他們的驚愕,直接下達了那道足以改變整肅司基因的命令:“傳我將令!即刻起,從我們查抄的所有罪官府邸中,篩選出所有賬房、識字的家奴;再派人去大理寺的文書庫,把那些因不善鑽營、只對數字敏感而被排擠的落魄書吏,全都給我‘借’過來!”
“成立一個臨時部門,就叫‘數算房’!”
半日之後,整肅司後院一座廢棄的庫房被迅速清空。
數十名戰戰兢兢的賬房和書吏,被帶到了這個臨時搭建的“新衙門”裡。
他們面前沒有刑具,只有一張張嶄新的長桌,和一排排碼放得整整齊齊的……算盤。
“數算房”的首秀,在一片混亂與困惑中拉開了帷幕。
徐恪派人從京城各大書局、官府檔案庫,甚至是一些專門倒賣舊報紙的販子手中,以近乎瘋狂的姿態,收集了過去三年“四海通”商號在全國各地公佈的所有“貨殖榜”。
這些堆積如山、早已泛黃發脆的故紙堆,在所有人看來都是一文不值的垃圾,此刻卻成了“數算房”唯一的“武器”。
“侯爺……這……這麼多廢紙,咱們要看到何年何月去?”一名被借調來的老書吏看著那幾乎要頂到房梁的紙山,感覺自己的老花眼又加深了三百度。
“不是看,是畫。”
徐恪親自走進這間充滿了墨香與算盤油味道的房間,拿起一支炭筆,在一張鋪開的、足有丈許寬的巨大桑皮紙上,畫下了兩條垂直的墨線。
“從今天起,你們所有人,忘掉你們以前記賬的所有方法。”徐恪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們要學的,是畫圖。”
在數十雙呆若木雞的目光注視下,徐恪開始了他的現場教學。
“這條橫線,是時間,從三年前的第一天,到今天。這條豎線,是價格。”他指著一沓關於江南絲綢的貨殖榜,“你們要做的,就是把每日的價格,像這樣,一個一個地,點在這張圖上。然後,把所有的點,連起來。”
他親手畫下了第一條歪歪扭扭的曲線。
“這叫‘價格波動圖’。”
一天一夜之後,數算房內幾十個算盤同時噼啪作響,燈火通明。
幾十名賬房先生和書吏,在經歷了最初的混亂後,已經逐漸掌握了這套古怪卻又極具條理的工作方法。
他們的神情從麻木變得專注,甚至有幾位老賬房,看著那逐漸成型的、如同山巒起伏般的曲線,眼中竟流露出一絲痴迷。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庫房時,幾張繪滿了各種顏色曲線的巨大圖表,如同某種神秘的陣圖,呈現在了徐恪面前。
“侯爺,這……畫是畫出來了,可這些亂七八糟的線,到底是什麼意思?”趙恪撓著頭,感覺自己的腦子比眼前這張圖還亂。
徐恪沒有回答,他只是緩步走到圖前,目光如鷹隼般,在那無數條雜亂的曲線中飛速掃過。
他憑藉著超越這個時代的思維模式,敏銳地捕捉著那些看似無關、卻又暗藏玄機的規律。
許久,他的手指,停在了幾條顏色各異的曲線上。
“你們看,”他指向其中兩條,“這是江南茶葉的價格,這是北疆馬匹的價格。它們一個在南,一個在北,本該毫無關聯。但你們看,每當茶葉的價格出現一次小幅的、非季節性的上漲時,七日之後,北疆馬匹的價格,必然會對應出現一次幾乎同樣幅度的下跌。”
他頓了頓,又指向另外幾條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商品曲線--山東瓷器、蜀中錦緞、西域香料。
它們之間,都存在著這種詭異的、如同鬼魅般的“同頻共振”。
“這些東西,”徐恪的聲音裡透著一股洞悉一切的冰冷,“就是燕王用來傳遞不同軍情的‘通道’。價格的漲落,就是他們的密語!”
深夜,徐恪的書房。
在所有被識別出的“通道”之中,他最終選擇了一個最不起眼,卻又足夠昂貴的商品--蜀中產的“雲霞錦”。
這種錦緞產量稀少,價格高昂,一向是京城頂級貴婦圈的奢侈品。
它的價格波動,通常只會被認為是市場小範圍內的正常現象,最不容易引起警覺。
徐恪秘密召見了醉風樓的老闆娘。
“我要你,不惜一切代價,讓‘雲霞錦’,成為京城今年最流行的東西。”徐恪將幾張早已繪製好的、款式足以讓後世頂級設計師都為之驚豔的服飾圖樣,遞給了她。
“讓你們的花魁穿上它,辦一場‘雲霞霓裳會’。同時,”徐恪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會讓與我交好的幾家錢莊,對他們的貴婦客戶,放出‘獨家訊息’--蜀中遭遇天災,雲霞錦即將斷貨,價格馬上就要飛漲。”
一場古代版的“頂流帶貨”與“飢餓營銷”,就此拉開序幕。
三天後,京城對“雲霞錦”的需求,在一夜之間被徹底引爆。
價格開始以一種非理性的姿態瘋狂上漲,無數貴婦擲出重金,只為求得一匹。
徐恪回到燈火通明的“數算房”,站在那張巨大的圖表前,所有與“雲霞錦”相關的曲線,都像一條被燒紅的烙鐵燙過的毒蛇,猛地向上竄起。
他眼中閃爍著獵人般的光芒,對早已待命的下屬,下達了最後的命令。
“從現在起,二十四時辰,給我死死盯著全國各地‘四海通’分號關於‘雲霞錦’的價格變化!任何一個時辰的報價,都給我標記在圖上!”
魚餌,已經投下。
現在,就等水下的蛇,因為貪婪或者警惕,忍不住抬頭換氣的那一刻了。
北疆,燕王府。
首席謀士“桂先生”收到了京城關於“雲霞錦”價格異動的密報。
他捻著鬍鬚,略感困惑。
“京城裡的女人,又在發什麼瘋?”
在他看來,這更像是一場由京城奢靡之風引起的正常市場波動。
但他多年養成的謹慎,讓他沒有掉以輕心。
“傳令下去,”他對身旁的親信吩咐道,“所有涉及‘雲霞錦’的暗號暫停使用。靜觀其變。另外,派人去查一下,這場風潮,是從哪裡最先刮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