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館的屋脊之上,積雪未融,在清冷的月光下,泛著一層死人般的慘白。
那道紅色的身影,便靜立於這片慘白之上。
她沒有發出半分聲響,彷彿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道自九幽地獄之中升起的、無聲的鬼魅。
那身華貴得不似凡間的紅衣廣袖,在夜風中獵獵作響,卻又詭異地,沒有帶起半分風聲。
她只是靜靜地立著,那雙冰冷的、彷彿能將天上星辰都徹底凍結的鳳目,穿過了那數十丈的距離,穿過了那嫋嫋升起的白色蒸汽,死死地,定格在了那個正端著一隻破碗,準備吃麵的青衫少年身上。
那不是人的目光。
那是神祇在俯瞰螻蟻,是餓狼在審視獵物。
那目光裡,沒有半分感情,只有純粹的、凝練到了極致的……威壓。
宋青書沒有抬頭。
他彷彿沒有察覺到那股足以讓任何一流高手都心膽俱裂的恐怖氣機,更沒有在意那道足以將他瞬間抹殺的冰冷目光。
他只是靜靜地,坐在那堆早已燃盡了熱情的篝火之前,用那雙不知從何處尋來的、一長一短的竹筷,緩緩地,挑起了碗中那幾根早已被湯汁泡得有些發脹的麵條。
他的動作,很慢,也很穩。
那份從容,那份淡然,與屋脊之上那道散發著滔天殺意的紅色身影,形成了一種無比尖銳,也無比詭異的對峙。
風,停了。
那院落之中,唯一還在響動的,只剩下他吸食麵條時,那細微的、卻又在這死寂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的“嘶溜”聲。
一聲,又一聲。
像一柄無形的、最鈍的刻刀,一刀一刀地,凌遲著屋脊之上那道紅色身影的驕傲與耐心。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那碗中的麵條,已然見了底。
久到那碗中的熱湯,也已漸漸失了溫度。
無錯書吧那道紅色的身影,終於,動了。
她沒有如鬼魅般襲來,更沒有發出那石破天驚的奪命一針。
她只是緩緩地,抬起了那隻白皙修長的、彷彿是由上好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手。
她沒有指向任何人,只是對著那輪清冷的、懸於天際的殘月,遙遙一指。
“下月。”
兩個字,沙啞,扭曲,不帶半分感情。
那不是約定,是命令。
是神祇對螻蟻的最後通牒,是債主對欠債人的無情宣判。
宋青書吃麵的動作,微微一頓。
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將那碗中最後一口麵湯,緩緩地,喝了個乾乾淨淨。
他甚至還意猶未盡地,用舌尖舔了舔嘴唇,彷彿在回味著那碗陽春麵,最後的餘溫。
做完這一切,他才緩緩地,放下了手中的破碗與竹筷。
他緩緩抬起頭,那雙深邃的眸子,第一次,與那雙冰冷的鳳目,在空中,正面相遇。
那眼神,平靜,而又銳利,像一汪深不見底的寒潭,將那漫天的月光與殺意,盡數吞噬。
“我知道。”
三個字,同樣平靜,不帶半分波瀾。
那不是屈服,是承認。
是棋手對另一名棋手的坦然,是獵人對另一頭餓狼的宣告。
屋脊之上,那道紅色的身影,沒有再多一句廢話。
她只是深深地,看了那個依舊神情平靜的少年一眼。
那眼神,複雜,難明,彷彿要將他的樣貌,他的氣息,他的一切,都徹底烙印於自己的靈魂深處。
隨即,她那本該是靜立於原地的身影,毫無徵兆地,如一縷青煙,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那無邊的夜色之中。
來時,無聲。
去時,無息。
彷彿她,從未出現過。
那股足以將天地都徹底凍結的恐怖威壓,如潮水般,悄然退去。
整個驛館,再次恢復了它那本該有的、屬於廢墟的死寂。
宋青書靜靜地坐在那冰冷的石凳之上,許久,許久。
直到那碗中最後一絲餘溫,也被這冰冷的夜風徹底帶走,他才緩緩地,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那氣息,在清冷的空氣中,化作了一道清晰的白練,久久不散。
他知道,五嶽劍派的紛爭,暫時平息了。
那所謂的江湖正道,短時間內,再也無人敢來尋他的晦氣。
可那來自黑木崖的、最致命的壓迫,卻像一道早已套在他脖頸之上的無形枷鎖,隨著那句冰冷的“下月”,徹底鎖死。
他緩緩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他看著自己那依舊略顯蒼白的掌心,那雙深邃的眸子裡,第一次露出了一個冰冷的、充滿了無盡自嘲的淡然笑容。
那笑容裡,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有身為棋子的無奈,更有一種不容置疑的、足以將這方天地所有規則都徹底碾碎的……決絕。
他緩緩起身,沒有再看那隻空空如也的破碗一眼。
他只是將那冰冷的目光,投向了遠處那片早已被雲海籠罩的、象徵著權與利的巍巍嵩山。
他低聲自語,那聲音,輕得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
“江湖,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