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瑟的冬林,枯葉與寒霜鋪了一地。
那句沙啞的、彷彿自亙古而來的問詢,在林間幽幽迴盪,將最後一隻歸巢的寒鴉,都驚得振翅飛遠。
宋青書看著眼前這位衡山派掌門,這位在江湖傳說中孤僻、冷傲,此刻卻又無比清醒的“瀟湘夜雨”,那張平靜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個發自內心的、充滿了激賞的笑容。
“天要變,攔不住。”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像一柄出鞘的利劍,將那漫天的蕭瑟都從中剖開,“但由誰來變,尚是未知之數。”
莫大先生那雙本該是充滿了滄桑與悲涼的眸子,驟然一亮。
他沒有再多一句廢話,只是將那把破舊的胡琴,緩緩地,靠在了身旁的古槐之上。
“左冷禪在城外三里坡,埋了五百人。”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皆是他嵩山派的死士,只待大會有變,便會第一時間,衝入城中,將所有不服之人盡數屠戮。”
宋青書的眼皮,微微一跳。
他知道左冷禪野心勃勃,卻沒想到,他竟瘋狂至此。
“不僅如此。”莫大先生的目光,穿過了那重重枯枝,望向了遠處那座戒備森嚴的登封小城,“城內,至少還有三股勢力,在等。”
“等什麼?”
“等一個結果,也等一個……漁翁。”
宋青書沒有再問。
他知道,這三股勢力,必然有那坐山觀虎鬥的魔教,有那意圖不明的朝廷鷹犬,甚至,還有那早已與左冷禪貌合神離的其餘四派。
這五嶽並派大會,早已不是一場簡單的江湖集會。
這是一座早已佈滿了火藥的修羅場,只待一根火星,便會轟然引爆。
“你想怎麼做?”莫大先生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宋青書的身上。
那眼神,不再有半分試探,只有一種平等的、發自內心的凝重。
“左冷禪要的是勢。”宋青書的聲音,平靜得不帶半分波瀾,“他要用一場無可爭議的大勝,將所有反對的聲音都徹底碾碎。我們便先斷其一臂,亂其陣腳。”
“如何斷?”
“殺人,誅心。”
宋青書緩緩轉過身,那雙深邃的眸子,望向了那座燈火通明、卻又暗藏殺機的登封小城。
“左冷禪座下,十三太保,哪一個,最是惡名昭彰,卻又最得他信任?”
莫大先生的眼中,精光一閃。
“‘大嵩陽手’,費彬。”
“好。”宋青書點了點頭,“那便由他,來做這第一顆,祭旗的棋子。”
他沒有再多言,只是對著莫大先生,平靜地,抱拳一揖。
“今夜子時,城南,鐘樓。”
說完,他竟是再無半分停留,轉身,便已如一縷青煙,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那無邊的暮色之中。
莫大先生靜立原地,看著那道早已遠去的青衫背影,許久,才緩緩地,將那把破舊的胡琴,重新負於身後。
他那張本該是充滿了滄桑與悲涼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個冰冷的、充滿了無盡蕭殺之氣的淡然笑容。
“殺人,誅心?”
他低聲自語,那聲音,輕得彷彿隨時都會被這冰冷的夜風吹散。
“老夫,喜歡。”
當夜,子時。
登封城南,一座早已廢棄的鐘樓之頂,寒風如刀。
一道黑色的身影,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自那黑暗之中,一閃而逝。
來人,正是衡山派掌門,“瀟湘夜雨”,莫大先生。
他沒有半分停頓,身形如一縷不受風擾的青煙,在那錯綜複雜的屋簷之上,幾個起落,便已然潛行至一處最是熱鬧的、名為“醉仙樓”的酒肆之頂。
他伏於屋脊之後,那雙本該是充滿了滄桑與悲涼的眸子,此刻卻是一片冰冷。
他靜靜地看著下方那條燈火通明的小巷,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一道高大的、充滿了無盡倨傲之氣的身影,在一眾嵩山弟子的簇擁之下,醉醺醺地,從那酒樓之內,走了出來。
來人,正是“大嵩陽手”,費彬。
他推開身旁那些諂媚的弟子,獨自一人,搖搖晃晃地,走入了那條通往嵩山別院的、最是僻靜的小巷。
然而,就在他行至巷道中段,那酒意上湧,心中最後一絲警惕也即將被這安逸的深夜所磨滅的剎那。
一陣若有若無的、如泣如訴的琴音,毫無徵兆地,從那小巷的盡頭,幽幽傳來。
那琴聲,悲涼,蕭殺,不帶半分人間煙火。
可在這死寂的暗巷之中,卻又顯得格外……詭異。
費彬的酒,瞬間醒了大半!
他猛地一聲厲喝,便要拔劍!
可已經晚了。
那本該是悲涼的琴音,毫無徵兆地,猛然一變!
“錚!”
一聲尖利的、彷彿能穿透這漫天星辰的龍吟,陡然響起!
費彬只覺得自己的耳膜像是被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
一股冰冷的、銳利的、彷彿能將他靈魂都徹底凍結的無形劍氣,竟是穿透了那數十丈的距離,如一道自九幽地獄之中射出的無聲閃電,後發先至,精準無比地,刺入了他那早已是空門大開的咽喉!
“呃……”
他那高大的身形,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他死死地捂著自己的脖子,那雙本該是充滿了無盡倨傲的眸子裡,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徹骨的驚駭與不敢置信!
他想也不想,便要運功,封住那不斷外洩的生機!
可那股無形的劍氣,卻如跗骨之蛆,瞬間便已將他周身上下所有經脈,盡數摧毀!
他再也支撐不住,那高大的身形,重重地,向前撲倒!
臨死之前,他那雙早已是渙散的眸子裡,看到的,只有那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黑暗。
七絃無形劍,一曲肝腸斷。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登封城,南門。
一道青衫身影,如一尊沉默的雕塑,靜立於那早已關閉的城門之下。
無錯書吧在他的腳邊,扔著七八個早已被廢了武功、奄奄一息的囚犯。
為首一人,正是那早已是尊嚴盡失的青城掌門,餘滄海。
而在他身後,則站著十餘名神情激動的江湖漢子。
他們,皆是當年衡陽城金盆洗手大會之上,親眼見證了嵩山派霸道行徑的……人證!
宋青書沒有半分廢話,他將一張早已寫滿了密密麻麻罪狀的宣紙,高高舉起,用那足以讓半座登封城都為之側目的聲音,朗聲宣讀!
“衡陽劉府,血案一樁!”
“嵩山派‘大嵩陽手’費彬,濫殺無辜,屠戮劉府滿門!”
“欺壓同道,意圖染指曲洋長老之《廣陵散》!”
“樁樁件件,鐵證如山!”
他每念一句,那早已聚集於城門之外、聞訊而來的數百名江湖豪客,便發出一陣驚天的譁然!
當他將那所有的罪狀,盡數宣讀完畢之時,整個南門,已然是人聲鼎沸,群情激奮!
“殺了費彬!為劉三爺報仇!”
“嵩山派,狼子野心!還我武林公道!”
那一聲聲充滿了無盡憤怒與聲討的嘶吼,如同一道道驚濤駭浪,狠狠地,拍打著那早已是風雨飄搖的嵩山派別院!
訊息,如雪片般,傳入峻極禪院。
左冷禪靜立於窗前,那張充滿了無盡野心與霸道的臉上,看不出半分喜怒。
可那隻本該是穩如磐石的、揹負於身後的手,指節,卻是不受控制地,微微收緊。
“報!”一名嵩山弟子連滾帶爬地衝入,“掌門!費……費師叔他……他被人刺殺於城南小巷,當場斃命!”
左冷禪的眼皮,猛然一跳。
他知道,自己已然落入了對方佈下的、天衣無縫的連環殺局!
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許久,才再次睜開。
那雙狹長的眸子裡,所有的驚疑與不解,盡數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幾乎要凝為實質的滔天殺意!
他緩緩開口,那聲音,冰冷,而又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決絕。
“傳我令諭。”
“費彬勾結魔教,意圖不軌,已被本座清理門戶。”
然而,就在那數百名江湖豪客,都還在為這樁驚世駭俗的“清理門戶”而議論紛紛之時。
就在那嵩山派,因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焦頭爛額,自顧不暇的剎那。那道立於城門之下的青衫身影,卻沒有半分停頓。
他緩緩轉過身,那雙深邃的眸子,穿過了那重重人群,穿過了那一張張充滿了驚疑與不解的臉龐,最終,落在了那早已是面沉如水的華山派一行人身上。
落在了那個自始至終都低著頭,彷彿想將自己徹底融入陰影之中的、老實巴交的中年漢子身上。
他緩緩抬起手,那根修長的、彷彿是由上好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手指,遙遙地,指向了那道身影。
他緩緩開口,那聲音,不大,卻像一道開天闢地的驚雷,狠狠劈在了每一個人的靈魂深處!
“嶽師伯。”
“您這位二弟子,似乎另有師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