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亭之內,那股因向問天離去而驟然鬆弛下來的空氣,很快便被一種更加微妙的、心照不宣的寧靜所取代。
溪水潺潺,洗刷著青石,也洗刷著人心。
任盈盈沒有再坐下,只是靜立於亭邊,看著那道奔流不息的溪水,不知在想些什麼。
宋青書亦是默然,他知道,有些話,不必說透。
“我很好奇。”許久,任盈盈才緩緩開口,她沒有回頭,那聲音,輕得彷彿是問著這山,這水,“你為何不答應他?”
“任我行重出江湖,對你,對我,對這天下所有與東方不敗為敵之人,都是百利而無一害。”
“因為道不同。”宋青書的回答,依舊簡單,卻又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我與向先生,皆想屠龍。可我不想在屠龍的路上,變成另一頭惡龍。”
任盈盈的嬌軀,微微一顫。
她緩緩轉過身,那雙明亮的眸子裡,第一次沒有了試探,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複雜。
她看著眼前這個明明比自己還要年輕,心志卻又堅逾精鋼的少年,許久,才輕輕地,嘆了口氣。
“你這樣的人,在江湖上,活不久。”
“或許吧。”宋青書淡淡一笑,那笑容裡,沒有半分對生死的畏懼,只有一種看透了世事無常的灑脫,“但至少,能活得像個人。”
當夜,一封由神教最快的“血眼隼”加急送來的密信,悄無聲息地,落入了綠竹巷那幽靜的庭院之內。
綠竹翁將那封用火漆封口的信簡,恭敬地呈上。
任盈盈拆開信,只看了一眼,那張本該是平靜的絕美臉龐,瞬間便已覆上了一層徹骨的寒霜。
信上,只有寥寥數語。
“東方不敗氣機再亂,閉關不出。楊蓮亭矯詔,盡起風雷二堂,三日之內,遍索中州,格殺勿論。”
“格殺勿論?”任盈盈的指節,因極致的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張薄薄的信紙,在她手中,竟是發出了不堪重負的悲鳴。
她猛地抬起頭,那雙明亮的眸子裡,所有的平靜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種前所未有的、幾乎要凝為實質的焦灼。
她知道,那個瘋子已經徹底失去了理智。
他不再需要什麼“藥引”,他要的,是徹底抹去那個唯一能威脅到他,也唯一能證明他“敗過”的……汙點!
次日,清晨。
無錯書吧天色,陰沉得可怕,彷彿隨時都會有傾盆大雨,轟然落下。
宋青書收拾好那身早已被溪水洗淨的青衫,正準備動身,那扇由翠竹編成的院門,卻被一隻溫婉的手,輕輕推開。
任盈盈換下了一身顯眼的綠衫,穿上了一套再尋常不過的、便於行走的灰色勁裝。
她沒有帶琴,只是將那隻通體由白玉打造的瓷瓶,與一個用油布仔細包裹的行囊,輕輕地,放在了石桌之上。
“這裡面,是綠竹翁新配的‘生肌散’,比那黑玉斷續膏,更利於內傷調養。”她的聲音,帶著幾分不容置疑的果決,“行囊裡,有乾糧,火折,還有一幅河南全境最精細的輿圖。”
她頓了頓,那雙明亮的眸子裡,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發自內心的擔憂。
“往北走,去恆山。”
“那裡,是定逸師太的地盤。她性如烈火,最是護短。你於她有恩,她必會保你周全。楊蓮亭再是瘋狂,也不敢輕易與整個五嶽劍派,正面為敵。”
宋青書沒有推辭,只是靜靜地看著她,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位相識多年的故人。
“多謝。”
“保重。”
沒有半分多餘的言語,更沒有半分兒女情長。
只有這最簡單的兩個字。
宋青書接過行囊,轉身,便要朝著那竹林之外,緩步走去。
他知道,自己此行不僅是為了避禍,更是要在五嶽劍派這盤早已是暗流洶湧的棋局之中,落下屬於自己的、最關鍵的一子。
然而,就在他即將踏出那片翠竹的剎那。
任盈盈那清脆的聲音,毫無徵兆地,從他身後,再次響起。
那聲音,不大,卻像一道清晰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這片風雨欲來的天地之間。
“喂。”
宋青書的腳步,微微一頓。
“你叫什麼名字?”
宋青書沒有回頭,只是將那冰冷的目光,投向了遠處那片早已是烏雲壓頂的蒼茫群山。
許久,才緩緩地,吐出了兩個字。
“宋……青書。”
話音未落,他那青衫的背影,已然再無半分停留,徹底消失在了那片幽深的竹林盡頭。
只留下那亭中伊人,呆呆地看著那空無一人的小徑,一遍又一遍地,咀嚼著那個本該是充滿了無盡罵名,此刻卻又顯得格外陌生的名字。
宋青書……
原來,他便是那個早已被武當逐出師門,被天下正道所不齒的……宋青書。
她緩緩地,笑了。
那笑容裡,沒有半分鄙夷,只有一種發自靈魂的、棋逢對手的激賞。
“好。好一個宋青書。”
天,終究是下起了雨。
起初,只是細細的雨絲,如牛毛,如花針,帶著幾分南方的溫潤,悄無聲息地,打溼了那崎嶇的山路。
宋青書沒有撐傘,只是戴上了行囊中的斗笠,在那泥濘的山道之上,一步一步,走得極穩,也極快。
他沒有再走任何官道,而是憑著那早已刻入靈魂的戰場直覺,與那幅精細的輿圖,專挑那些最是荒僻、最是人跡罕至的深山密林。
他要趕在楊蓮亭那張天羅地網徹底收緊之前,跳出中州,進入那群山連綿、地勢複雜的恆山地界。
午後,雨勢,漸大。
那冰冷的雨水,順著斗笠的邊緣,匯成一道道細密的水流,打溼了他那本就單薄的衣衫。
他已連續奔行了數個時辰,那本就尚未痊癒的內傷,在如此高強度的消耗之下,竟是隱隱有了幾分復發的跡象。
他尋了一處勉強可以避雨的巨大岩石之下,盤膝坐下,正準備調息片刻。
然而,就在他心神沉入那療傷之境的剎那。
一陣極其細微的、卻又充滿了無盡殺伐之氣的兵刃交擊之聲,毫無徵兆地,順著那風雨之聲,從那密林的深處,隱隱傳來!
緊接著,一聲充滿了無盡暴戾與憤怒的斷喝,如晴天霹靂,穿透了那重重雨幕,狠狠地,刺入了他的耳膜!
“妖尼!你當真要為了這幾個魔教妖人,與我嵩山派,為敵不成!”
宋青書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想也不想,便已翻身而起,那本該是略顯疲憊的身形,如一頭被徹底激怒的獵豹,朝著那聲音傳來的方向,悄無聲息地,潛行而去!
不過短短數息之間,他便已在那片最是幽深的密林之中,尋得了一處地勢最高的斷崖。
他伏於崖邊,撥開那被雨水打溼的灌木,朝著那山谷之下,望去。
只見那山谷之內,一片狼藉。
十餘名身穿嵩山派服飾的弟子,正結成一座森然劍陣,將七八道身影,死死地,圍困在中央!
而被圍困之人,竟是三名身穿灰色僧袍、形容枯槁的老僧,與四名早已是身受重傷、衣衫襤褸的恆山派女尼!
為首一人,手持長劍,鬚髮皆張,那張本該是慈悲的臉上,此刻卻佈滿瞭如同烈火般的滔天怒火!
正是恆山派掌門,定逸師太!
她身旁,那幾名女尼早已是人人帶傷,眼看便要支撐不住。
可她,卻依舊如一尊不可撼動的怒目金剛,死死地,護在那三名早已是油盡燈枯的老僧身前!
“我呸!”
定逸師太猛地一口血沫,吐在了那為首的嵩山弟子腳下,那聲音,竟比這風雨之聲,還要響亮!
“我恆山派行事,何時輪到你嵩山派,來指手畫腳!”
“今日,有我定逸在此,你們便休想傷他們一根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