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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解毒之路

01

那一夜,柳眼和阿誰沒有回來,方平齋早早去睡了,玉團兒坐在桌前等著,一直等到天亮。

天亮的時候,只有柳眼一個人拄著柺杖搖搖晃晃的回來,玉團兒睡眼朦朧,看見柳眼回來,眼睛一亮,立刻又怒了,“你跑到哪裡去了?怎麼一晚上都不回來?”柳眼不理她,拄著柺杖往裡就走,玉團兒一把將他抓住,“幹嘛不說啊?阿誰姐姐呢?你把她弄到哪裡去了?”

“她不想回來,我怎麼管得到她?”柳眼冷冷的道,“放手!”玉團兒呆了一呆,柳眼的心情出乎尋常的惡劣,“怎麼了?你生氣了嗎?在氣什麼?”柳眼怒喝道,“放手!”他重重的將玉團兒甩開,身子一晃差點自己摔倒,玉團兒不假思索的伸手去扶,柳眼再度把她甩開,一瘸一拐的回藥房。

地上有血,她呆呆的看著地上的血跡,他受了傷,是阿誰打的嗎?她用力搖了搖頭,不可能,阿誰不可能打柳眼,她是那麼好的人。看見柳眼把藥房的門關了,她本能的跟過去,推開房門,看他究竟在幹什麼。

他沒有在幹什麼,只是坐在椅上,面對著各種各樣的藥罐和藥水發呆,一句話不說。

她悄悄地溜進去,躲在他椅子背後,柳眼不知是真的不知還是根本無心理她,一動不動。她就在他椅子背後坐了下來,小心的聽著他的動靜。

然而過了很久很久,柳眼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也沒有動過一根手指。

他就像死了一樣。

天色慢慢變得很亮,她嗅著藥房裡古怪的味道,頭漸漸變得有點暈,他整天坐在這裡面,一定很難受吧?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肚子餓得咕咕直叫,終於忍不住問,“你在想什麼?餓不餓?我餓了。”

他仍然沒有回答。玉團兒開始自說自話,“你和阿誰姐姐吵架了嗎?那一定是你不好,阿誰姐姐人很好,不會和任何人吵架的。如果你想要她陪你的話,就該好好對待人家,哪有像你這麼兇,古古怪怪的還想別人主動和你好?不過如果你有後悔的話,我可以去幫你叫她回來。”她推了推他的椅子,像討好主人的小狗一樣,“不過以後你有事要告訴我。”

“閉嘴。”

柳眼的聲音陰鬱而冰冷,充滿寒氣,玉團兒怔了一怔,她挖空心思安慰人卻得到這樣的對待,怒從心起,猛地一把將他的椅子推到。“碰”的一聲,柳眼往前重重跌在地上,她卻又立刻後悔,奔到前面將他扶了起來。

他手臂上的傷口又摔出了血,玉團兒用袖子壓住他的傷口,“喂?喂?”

柳眼推開她的手,仰身躺在地上,睜著眼睛望著屋樑,出乎意料的,玉團兒將他推倒,他並沒有生氣,原先鬱積的抑鬱也隨著這一摔消散了些,彷彿流血讓他覺得快意。

“喂?”玉團兒坐在他身邊,他望屋樑望了很久,突然開口道,“我在想,究竟用什麼辦法能讓解藥在明天就能用,或者是後天、大後天……”玉團兒摸摸他的額頭,“那你就快想啊,你都能救我的命,做這個解藥一定也是很快的。”柳眼聽而不聞,喃喃的道,“要讓阿儷能儘快出兵,要讓解藥能立刻生效,我……”他茫然看著屋樑,“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這是他成為無惡不作的“柳眼”以來,第一次對人說出“我不知道該怎麼做”,這種迷茫其實在他心裡存在了很久,說出來之後,彷彿一下子輕鬆了很多。玉團兒摸摸他的頭,“很難嗎?”

“很難。”柳眼幽幽的道,“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我調配了很多種藥,但……”他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最後抱住自己的頭,“但吃下去也許會發瘋,也許會死,也許會變成沒有感覺的人……”玉團兒繼續摸著他的頭,“喂,別發愁,總會有辦法的。”柳眼冷笑,“有什麼辦法?你來試藥嗎?”玉團兒睜大眼睛,“啊?”她猶豫了好一會兒,“我要是死了,你會不會難過?”

柳眼轉過頭去,“我不知道。”玉團兒嘆了口氣,“但是如果沒有人給你試藥,你的解藥就做不出來對不對?”柳眼默然,不回答就是預設。

“好吧,我給你試藥!”玉團兒低聲道,“那……那……那我死了以後,你要記得我。”柳眼仍然不答,過了一會兒,他道,“你要是死了,你娘會很傷心。”玉團兒點了點頭,“但我娘已經死了很久了。”

“傻瓜。”柳眼淡淡的道,他抬起手抓住她的手,握在手心裡揉了揉。玉團兒的手掌不算太細膩,從小到大在山林裡滾打,雖然生得雪白好看,卻並不怎麼柔軟,他拿起來看了看。玉團兒的臉突然紅了,手心變得很熱,想收回來,卻既不敢收回來,也捨不得收回來。

柳眼看了一陣,放開她的手,“我餓了。”

玉團兒啊的一聲笑了出來,“我去找東西吃,你等著你等著。”她把柳眼從地上抱了起來,放回椅子裡,高高興興的走了。

柳眼望著桌上那些藥瓶,她真的是個傻瓜,像他這種面目猙獰,又殘又醜的男人有什麼值得迷戀?竟然真的心甘情願要為他去死呢……

他冷冷淡淡的勾起嘴角,如果他向阿儷炫耀這個小丫頭心甘情願為他去死,阿儷一定會氣瘋吧?他那麼努力,但所有愛著他的人都會怕他,沒有一個人真心實意的相信他是好的。

阿誰一個人坐在那條小溪邊,冰冷的溪水映出她的眉眼,她什麼也沒想,然後盼著自己能這樣一直什麼都不想下去,一直到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

天寒地凍,昨夜的風很大,她的發上結了一層霜,唇色凍得青紫,但她絲毫沒有察覺,只是對著溪水坐著。

一件衣裳落在她的肩頭,她沒有動。方平齋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紅扇一搖,“我早已說過,這條河很淺,跳下去只會撞得頭破血流,既不會摔死,更不會淹死。你坐在這裡思考為什麼它這麼淺,為什麼老天不將它劈成一條深溝巨壑,為什麼它裡面沒有毒蛇猛獸?那些都是非常深奧,深奧到你想到死也沒有答案的問題。也許你在想不能跳河,天為什麼不下大雪冰雹,將你凍死?這也是一個非常深奧,深奧到你想到死也沒有答案的問題……”

阿誰勾起嘴角,習慣的微微一笑,“我什麼也沒想。”

“哦?真正什麼都沒想?那你就是行屍走肉,是殭屍是妖怪,人不可能真正什麼都沒想,只不過想了許多以後假裝忘記,自欺欺人罷了。”方平齋的羽扇落在阿誰肩頭,羽翼的溫暖讓她微微一顫,“我師父和你談了什麼?將你變成這等表情?”

“沒什麼。”她見到了方平齋,也許方平齋說的一點也沒錯,但她張開口來,卻只能微笑。

“衣服穿起來。”

她依言穿起了那件夾棉的披風,那是唐儷辭留在雞合山莊的衣物,他留得很全,有男有女,甚至還有小孩子的衣物和飾品。披風上繡著梅竹,是她喜歡的淡雅的圖案,顏色是淡紫的,也是她喜歡的顏色。穿好衣服之後她站了起來,神情姿態和平時沒有什麼兩樣,方平齋也站了起來,哈哈一笑,“我說——唐儷辭難道真正是神機妙算?看這件衣服的肩寬腰圍,長短顏色,就好似為你量身定做。還是說他心目中的女人,容貌氣質身材脾氣,本來就和你一樣?”

她又微微一笑,溫雅的笑意之中有深深的迷茫,“唐公子素來神機妙算。”

“哈哈,近午了,我餓了,阿誰姑娘不知是否有興,再施展一下手藝呢?”

原來方平齋大老遠來找她,是因為無人做飯,她抬手掠了一下頭髮,才驚覺發上凝了冰霜,手指觸及冰霜卻不覺得冷,舉手相看,也才知道手指早已麻木。

情不自禁又是微笑,人都凍成這樣了,為什麼依然如此清醒,為什麼還要繼續生活,為什麼依然不會死呢?

她一步一步走回雞合山莊,玉團兒笑容燦爛的從門裡奔出來,說中午想吃筍乾炒雞,她已經逮住一隻松雞,非常肥美呢。

02

餘負人回到好雲山上。

峨嵋派已經住進了芙蓮居,聽說那晚唐儷辭主持素宴,讓文秀師太和峨嵋派眾女都非常滿意,就在素宴進行之時,峨嵋派眾人的一切生活所需都已備齊,更讓文秀師太讚譽。之後的幾日,唐儷辭和眾人詳談組合之法,又將好雲山七百多人分隊進行操練,眾人根據自身所長合作分工,作戰之能大為長進。

雖然唐儷辭絕口不提風流店的巢穴在何處,但人人皆知他心中有數,好雲山日日佳餚,時時操練,山上高手眾多,當下對其他人進行指點,不少人欣喜若狂,許多思索多年不得其解的難題茅塞頓開,武學日益精進。

士氣高漲,信心益增,孟輕雷忙碌之間越見興奮之色,連成縕袍臉上也略有緩和之色。餘負人連續幾日都未見過唐儷辭的人影,聽聞他在為眾位掌門作陪,一連過了四日,他才在迎嵩山派掌門的酒宴上見到唐儷辭。

他看起來依然臉色姣好,飲酒之後滿臉紅暈,欲醉而不醉,現在好雲山上下無人不知唐公子雖有酡顏之色,卻是千杯不醉,但總有人躍躍欲試,要與他比酒量。嵩山派掌門張禾墨自忖自己平時能喝五十餘斤美酒,難道還喝不過這個相貌文秀的年輕人?他一貫憤憤不平,嵩山派雖然自有秘技,卻因為少林寺位於嵩山,導致武林中少聞嵩山派之名,人人一提起嵩山,便言“嵩山少林寺”,從未聽人提及嵩山派,故而此次中原劍會要戰風流店,他風塵僕僕趕來參加,只盼在大戰之上揚名立萬,壓倒少林,開嵩山派萬古不見之先河。上到山上,見唐儷辭如此秀雅,心中更是瞧不起,心道山上數百英豪就聽命於如此一個公子哥,真是丟臉丟到他奶奶家去了,唐儷辭請他赴宴,他一拍桌子答應,之後便打定主意要拼酒。

今日的晚宴為嵩山派眾人設了三十三個座位,唐儷辭、孟輕雷、成縕袍、餘負人和董狐筆作陪,嵩山派人雖不多,但中原劍會無論接待誰都一視同仁,全數作陪相見。張禾墨自覺身價倍增,那張紫銅大臉上佈滿了得意之色,酒過三巡,孟輕雷請大家隨意,就在眾人拾筷準備大嚼之時,張禾墨突然道,“聽說唐公子酒量驚人,張某人自幼好酒,一遇到酒量好的人,如果不比個高下就全身不舒服,唐公子既然是海量,不知道張某可有幸與唐公子一較高下?”

孟輕雷等人聞言側目,唐儷辭近來已喝過太多的酒,山上人馬眾多,住宿食水包括眾人遺棄的垃圾廢物都是需要悉心處理的問題,許多派門素有仇隙,又需他從中周旋,此時好雲山上計程車氣和氣象不知花費他多少心血精力,人已經很疲憊,實是不宜大量飲酒。孟輕雷哈哈一笑,先道,“唐公子另有要事,不宜多飲,張兄如要喝酒,在下奉陪。”

張禾墨嘿嘿一笑,“既然如此,那恭敬不如從命了。”他拍了拍身邊的酒罈,這一罈並非烈酒,“換‘青蛇醉’。”

青蛇醉是一種藥酒,在烈酒之中浸入毒蛇,毒蛇的毒液與酒液交融,比之尋常烈酒更多了一層刺激。許多人喝青蛇醉是為了強身健體,小酌不過一杯,張禾墨卻是長年喝慣了,尤其喜愛那種獨特的滋味。

孟輕雷皺起眉頭,青蛇醉是烈酒中的烈酒,飲得多了,酒中毒蛇亦會傷人,但張禾墨劃下道來,豈能不接?當下童子搬入十壇青蛇醉,擺在兩人身邊,唐儷辭微微一笑,並不阻止。張禾墨拍開一個酒罈,倒下一碗青蛇醉,站起道,“今日有緣相聚,共為江湖盛事,日後同生共死便是兄弟,我先乾為敬。”當下一口將一碗酒喝盡,錚錚兩聲扣指彈了彈碗緣。

孟輕雷也站了起來,向身周各位一敬,將一碗青蛇醉一口飲盡。他其實從未喝過這種藥酒,入口只覺又苦又辣,還有一股腐敗的怪味,幾乎沒立刻噴了出去。張禾墨哈哈大笑,“這種酒是比較烈,但喝多了強身健體,其實大有益處,孟大俠估計還沒有喝過吧?”孟輕雷咳嗽了一聲,“滋味是比較奇特。”

餘負人苦笑,孟輕雷並不好酒,看張禾墨這種架勢,恐怕不會善罷甘休,而自己酒量泛泛,成縕袍幾乎是向來滴酒不沾,除了這次好雲山盛會,偶爾陪飲幾杯,他從不喝酒,董狐筆年事已高,今日若是讓張禾墨比了下去,日後不免趾高氣揚,不受管束。

張禾墨又倒了一碗酒,“這杯酒,敬孟大俠與我一見如故,希望孟大俠日後為江湖立功立業,揚名立萬,哈哈哈哈。”他又是一口喝盡。孟輕雷只得再喝一碗,這藥酒的滋味實在古怪,兩碗下肚,他已頗覺眩暈,心下暗暗驚駭。

張禾墨看在眼裡,錚的一聲敲碗,“孟大俠喝不慣青蛇醉,不如換女兒紅,在下以蛇酒代茶,敬各位。”他說“敬各位”,並非一碗敬一桌,卻是一人一碗,逐一敬過,等他一桌輪完,已經喝下三十餘碗,面不改色。孟輕雷持碗苦笑,他本非盛氣凌人之人,遇上張禾墨這等咄咄逼人,真是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若要換酒,必是丟了顏面,何況三十餘碗女兒紅他也喝不下去。正在無法下臺之際,一隻雪白溫潤的手伸了過來,接過他手中的酒碗,孟輕雷越發苦笑,嘆了口氣,伸手接過酒碗之人微微一笑,“唐某先和張掌門喝幾杯,輕雷不慣青蛇醉,過會和張掌門品‘碧血’。”

張禾墨暗自一驚,“碧血”此酒貴於黃金,他聞名已久卻是從未喝過,唐儷辭一句話扳回了顏面,卻又不露痕跡。他看著唐儷辭提起一罈青蛇醉,身邊的童子精乖的擺上一隻只空碗,唐儷辭提著酒罈,一傾一碗、一傾又是一碗,童子揣摩著他的神色,手上不敢停下,一直到擺到三十餘碗,唐儷辭才停手。眾人駭然看著他,倒不是驚駭他這一傾一碗的手上功夫,而是以他如此一個貴介公子,居然要喝下三十多碗青蛇醉,這些酒水倒在一起,足有兩壇之多,張禾墨身材魁梧肚若酒缸倒也罷了,唐儷辭秀雅絕倫,要如何喝得下去?

“嵩山派豪邁為風,唐某先敬諸位一杯水酒,以慰各位遠來辛苦。”唐儷辭拾起孟輕雷的那一碗酒,先張禾墨一敬,微微一笑,一飲而盡。他飲酒易上臉,一碗酒下肚,臉色已是酡紅如醉。張禾墨頓起輕蔑之心,卻見他不溫不火,一人一人喝下去,喝完一圈,正好三十七碗。

桌上擺了三十七隻空碗,他的臉色和喝下第一碗酒一樣,並沒有什麼變化,眼神依然清醒,“另外一杯,唐某代江湖蒼生敬諸位,敬嵩山派願為江湖蒼生赴湯蹈火,不惜生、不怕死。”他再度提起酒罈,倒滿三十七碗酒,對著張禾墨再度微微一笑,照舊一碗一碗的喝下去。

張禾墨喝下一碗酒,眾人鴉雀無聲,看著唐儷辭喝下第二輪三十七碗酒,嵩山派的眾人駭然看著唐儷辭,僵硬的喝下自己那碗酒,有些量淺的人已快要吐了出來,唐儷辭卻仍是那副模樣,絲毫未變。

如此多的酒真不知道喝到他身體什麼地方去了,張禾墨提起自己的酒碗,本想說句什麼,但卻似所有能說的敬酒詞都被唐儷辭說得差不多了,索性自斟自飲,一碗一碗的猛灌。喝到二十多碗,他將酒碗往地上一摔,哈哈大笑,“唐公子果然是海量,在下甘拜下風,能喝下四壇青蛇醉之人,在下也是第一次看見。輸了輸了,中原劍會果然人才濟濟,連酒才都是天下無雙,吃菜吃菜!”

唐儷辭微微一笑,命童子撤下那些空碗,持起筷子,安靜吃菜。孟輕雷幾人舒了口氣,當下酒宴氣氛鬆動,眾人開始細談風流店之事,唐儷辭喝下如此多的酒,卻依然言語溫雅,清醒理智,沒有絲毫醉意。張禾墨是酒國老將,卻也很少看見有人能喝下這麼多酒依然一如平時,心裡不免有些佩服,那股傲氣不知不覺消散了許多,暗想唐儷辭果然是了不起。

夜裡二更,酒宴終於散場,等嵩山派眾人散去之後,餘負人終是有機會和唐儷辭一談,“儷辭,借一步說話。”孟輕雷和成縕袍另有要事,對他點了點頭,一起離去,董狐筆嘻嘻一笑,“年輕人就是氣盛,喝酒喝得比水還多,到得老來你就知道好酒是要死的毛病,日後還是少喝點好。”唐儷辭含笑稱謝,董狐筆自顧自往西去,餘負人見四下無人,便道,“阿誰姑娘和玉團兒已經送到雞合山莊,路上平安,你可以放心。不過……”他淡淡一笑,“我看柳眼的臉色並不好,好像一點也不歡迎。”

“放心吧,”唐儷辭淺淺的笑,“他或許不歡迎,但他會安心。”他看了看滿桌的菜餚,“山上人馬眾多,風流店不可能沒有聽到風聲,如果我所料不差,很快……就會有變故。”餘負人一怔,“什麼變故?”

“有人……就要回來了。”唐儷辭和餘負人站得甚近,餘負人感覺得到他說話時那股含著酒意的溫熱氣息,彷彿是刻意說得字字燻然,要勾魂攝魄一般,“桃姑娘就要回來了。”

“桃姑娘要回來了?”餘負人又是一怔,“那豈非很好麼?”

“很好。”唐儷辭柔聲的笑,揮了揮衣袖,“真的很好。”他也不告辭,施施然轉身,往他房間走去。餘負人知他脾氣,並未多問,心裡滿是疑惑,西方桃若要回到中原劍會,中原劍會聲勢更壯,有何不好?

唐儷辭回到房裡,順手關上房門,點亮了油燈。

他依然沒有睡,就坐在桌邊,靜靜地看著油燈。

燈火搖曳,光影飄忽,酒意漸漸上湧,他依稀又在燈光裡看到許多人影,甚至隱隱約約聽到聲音,有方周的聲音、池雲的聲音、邵延屏的聲音……

大家都在說話。

只是說的每一句他都彷彿聽見了,卻又是聽不懂。

酒意仍然在上湧,青蛇醉是有毒的酒,他覺得頭昏腦脹,站起身來,“哇”的一聲將剛才喝的酒和吃下去的晚宴吐出來一大半,歇息片刻,又是吐了出來,未過多時,那四壇烈酒幾乎被他吐得乾乾淨淨。

怪異的酒氣蒸騰上來,將他燻醉又將他燻醒,他將地上的穢物清掃乾淨,又沐浴更衣,把屋裡的一切都收拾得毫無痕跡,坐下來休息的時候,他才想到他醉了。

今夜終於可以入眠。

因為他醉了。

不必再點著油燈,不用看油燈裡許許多多的人影;也不用怕黑暗,黑暗裡再多的鬼影他也看不見。

醉了就是醉了,醉了就不必勉強自己清楚的思考什麼,可以零碎片段的胡思亂想,也可以什麼都不想,可以將一些奇思怪想當作真的。

將阿誰送去雞合山莊,阿眼會高興嗎?他其實不知道,只是……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給他的了,除了阿誰,他還能給他什麼呢?送她走,是因為自己終於厭倦了,還是為了猩鬼九心丸的解藥?他其實分不清楚,很多時候他並不如表面上看起來那麼清醒冷靜。如果阿眼能移情玉團兒,那對誰都好,只可惜玉團兒那小丫頭……什麼也不懂。

03

唐儷辭眼神迷濛的看著燈火,他記得柳眼當年的女伴,有張月橋、lee姐,阿嫏和陳清荷等等,大多數人都和柳眼若即若離,卻都能相處得很好。那是柳眼的魅力,女人只希望能有他作陪,卻不敢奢望佔有他,因為他美得不可思議。他也恍惚記得自己的情人和女伴,瑟琳、璧佳、伊麗莎白等等,究竟有過多少人連他自己都數不清,那時候除了傅主梅,誰的生活都亂得如一把稻草。

狂妄,縱情,頹廢,聲色迷亂。

那是誰也不能理解的吧?在這個世界裡,禁慾就是道德,而他的人生卻從來只有縱情聲色,金錢、權力、名望、女人,名車、好酒、香水、駿馬、黃金、珠寶……

怎麼在醉了的時候,覺得自己是如此的汙穢,染滿了怪異的顏色,無論怎樣對鏡微笑,都找不到半點感覺,像一隻畫皮的妖物。

他淺淺的笑了起來,頭痛欲裂,放縱的感覺真好,不必在誰的面前裝作若無其事,不必想過去未來,不必刻意做好或者做壞,只可惜沒有人陪。

陪他……是件很可怕的事,他承認自己會把人折磨死,失控的時候他不知輕重,而且他也從來不計後果。

想陪他的人很多。

敢陪他的人很少。

真心實意陪他的人沒有。

人人都離他而去。

因為他就是一隻畫皮的妖物。

“碰”的一聲悶響,他知道自己撞到了什麼東西,眼簾闔上,已懶得花心思去想,就這麼沉沉睡去。

雞合谷中。

藥房的爐火日日都燒著,誰也不知柳眼在裡面弄些什麼,唐儷辭在山莊裡存放著許多藥草,有些模樣古怪的果子和樹枝,柳眼便用那些東西在藥房裡折騰,一時冒出黑煙,一時冒出青煙,偶爾還有爆炸之聲。

這幾日玉團兒出乎尋常的高興,一會在樹林裡捉松雞,一會兒自己去溪邊釣魚,有日又下了大雪,她自己一人堆雪人,也玩得十分高興,有時候在積雪的樹林裡找到什麼古怪的東西也一一帶回來給柳眼看。

她就像個孩子一樣高興,又彷彿要將這一生沒有玩過的東西一一玩過,每日清晨都看見她對鏡梳妝,挑上雞合山莊裡她最喜歡的衣服,畫好妝容,打扮得漂漂亮亮才會出來見人。因為她的朝氣和心情,她整個人都似突然變美貌了許多,山莊內整日都是天真浪漫,宛若春天一般。

阿誰帶著鳳鳳,很少出門,鳳鳳開始會爬了,她藉口說要看著孩子將自己關在房裡。自和柳眼那夜談過,她就避開柳眼和玉團兒,只偶爾和方平齋說幾句話,看起來她還是一如既往,定時做一日三餐,但誰都知道,往日的阿誰不會如此孤僻。

也許她一直都是孤僻的,只不過連她自己都沒有發現,原來她可以孤僻得如此自然,完全可以裝作世上從來就沒有自己,不和任何人說話,一個人和鳳鳳默默地活下去。

柳眼將自己關在藥房裡,幾乎一個月沒有出門,每日他都會弄出一碗藥湯出來,讓玉團兒喝下去,玉團兒每日都高高興興的喝,喝完了自顧自的去玩。

一切看似很平靜。

方平齋學鼓已漸有心得,以他的聰明才智,又自行生出許多變化,正在玩得有趣。阿誰閉門不見人,柳眼埋頭解藥也不見人,玉團兒滿山亂跑,他便也樂得清淨自由,對著山谷吼幾句曲子,敲他的大鼓。

各種各樣藥品的氣息充斥鼻間,柳眼看著桌上瓶瓶罐罐的藥物,他提煉出了很多種抑制劑,但要試驗解毒,就要先讓玉團兒中毒。要讓她服下猩鬼九心丸嗎?他左手握著一隻小狐狸,右手拿著藥丸,遲遲沒有往小狐狸的嘴裡塞下猩鬼九心丸。

冬季的狐狸皮毛特別豐厚,這隻小狐狸身子很短,腿也很短,肚子卻囤積了不少脂肪,眼珠子烏溜溜的轉。柳眼僵硬了好一會兒,鬆手將狐狸放了,看著它那雙眼睛,總會讓他想到某些人。人類要救自己的命,就想先用狐狸的命來試驗,這隻狐狸又沒有做錯什麼,如果在自己手下喪命,豈不是很可憐?

雖然對他來說,這隻狐狸早已死了一千多年,但此時活生生的握在手中,他終是下不了手。

小狐狸一溜煙的跑了,連頭也不回,就算是一頭牲畜它也感覺到了方才惡意的氣氛,日後嗅到人的氣味,是再也不敢接近了吧?

他看了那顆藥丸很久,輕輕的將它放入今天的藥湯裡。換了是阿儷,根本不會在乎那隻狐狸的命,但他卻一直很喜歡小動物,從很小就很想養一隻狗,但那時候他住在唐家,他怕那條狗會死在阿儷手上,所以他始終沒養。

剛才那隻小狐狸很像一隻小狗。

“喂,吃飯了。”玉團兒笑吟吟的從門口探出頭來,“天氣變好了,山上有竹筍,我挖了兩個,阿誰姐姐做了竹筍雞湯,很好吃的。”她也沒期待柳眼會回答,瞧到桌上有藥湯,端起來就往嘴邊放,這一個月來她已喝得慣了。

柳眼冷冷的看著她。

她將藥碗放到嘴邊,瞧見柳眼的眼神,怔了一怔,停下沒喝,“怎麼了?不能喝嗎?”她覺得那眼神像他在說“如果你喝了就殺了你”,兇得什麼似的。

柳眼還是不說話。

她對他吐了吐舌頭,乖乖的放下那碗,“不是這碗也不說一聲,瞪啊瞪的,我要是不看你一下怎麼知道不給喝呢?怪人!”

“有毒的。”他冷冷的道。

玉團兒笑顏燦爛,“我知道啦,每碗都有毒的,就算是今天你準備好給我喝的那碗也是有毒的。”

“你不怕嗎?”他淡淡的問。

“有時候怕,有時候不怕。”她道,“怎麼了?我說好了給你試藥的,不會後悔的。”

“真的不怕?”他又問。

她呆了一呆,一時沒有回答。

他淡淡的看著她,像把她看得很透,“今天開始,不必喝了。藥已經試完了,你也不用害怕得滿山亂跑,整天找事瞎忙,你沒有中毒,還可以活很久。”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試完了?那你試出來沒有?我有沒有用?”

“有用。”他淡淡的道,“你很有用。”

玉團兒大樂,一下把他從椅子裡抱了起來,“那就太好了,我也沒有死呢!快走快走,我們去吃竹筍雞湯。”

“放我下來!”他掙扎著從她懷裡下地,“你先去,我收拾好東西就去。”

“我給你盛飯,你快點來吃哦!”她砰砰跳跳的走了,不用猜就知道她要把好訊息告訴阿誰和方平齋。

她的心思很容易猜,甚至根本不需要猜,只要看就能看透。

連他這種根本不會看人的人都能看得很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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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眼輕輕嘆了口氣,端起那碗藥湯,自己喝了下去。

04

好雲山上。

天色已亮,唐儷辭醒來的時候才知自己臥在地上,椅子側翻一邊,他站了起來,過了一會才想到昨夜是跌在地上,就這麼睡著了,幸好無人敢輕易接近他的房間,並沒有人發覺。

房裡溼氣濃重,冬寒入骨,在地上躺了一夜,腹內隱隱感覺到陣陣的痠軟疼痛,他抬手按腹,腹中的寄生胎依然如故。如果這個腫瘤已經將方周的心吞噬殆盡,那麼他真的什麼都不曾留住,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個腫瘤,但仍不後悔。

即使事情重來一次,他依然會將方周的心臟埋入腹中,只是他會在唐府佈下重兵,不讓任何人有搶走冰棺的機會。

“公子。”門外是紫雲的聲音,“孟大俠請公子大堂相見,說是風流店寄來一封書信。”

他推開房門,門外清寒的空氣撲面而來,“嗯。”他淡淡應了一聲,不看紫雲,徐步而去。

紫雲看著地上他的影子,她現在知道什麼叫做奢求,她只能看著唐儷辭的影子。

如果她不低頭看著他的影子,她將連影子都看不到。

善鋒堂的大堂裡,孟輕雷拿著一封書信,成縕袍坐在一旁,臉色陰鬱,見他一走近來便站了起來,孟輕雷道,“風流店鬼牡丹寄來書信,說雪線子在他們手裡,若要雪線子的性命,要用中原劍會中一人的性命交換。”

“惡毒的奸計。”成縕袍森森的道,“用這封書信亂我軍心,訊息傳揚出去,好雲山上人心惶惶,人人都在揣測劍會要用誰的性命去換,若是不換,旁人說涼薄,若是當真去換,旁人又說在劍會眼中,有些人命貴如黃金,有些人就是豬狗不如。”

唐儷辭微微一笑,“事實難道不是如此?的確有些人千金不換,有些人豬狗不如。”略略一頓,他溫和的道,“換命的事我會考慮,總有最適合的人選。除了這件事外,不知可有桃姑娘的訊息?”

成縕袍詫異的看著他,半晌道,“你希望有她的訊息?”

“我只是覺得應該有訊息了。”他柔聲道,腹內的痠疼越來越重,他按腹輕揉,在椅上坐了下來,微微蹙眉,“她不可能不回來。”孟輕雷卻很欣喜,“若是桃姑娘能安然回來,自是更好。”成縕袍冷笑一聲,“她有什麼好?”

“桃姑娘冰雪聰明,武功也是不弱。”孟輕雷沉吟道,“何況山上有不少英雄豪傑本是衝著她來的,她若能回來,對士氣也是一大支援。”他說得含蓄,的確好雲山上不少草莽之輩是衝著西方桃嬌美的容貌而來,色膽遠遠勝過什麼道義之心。

“呸!”成縕袍撇過頭去,“你真是毫不懷疑。”孟輕雷奇道,“懷疑什麼?”成縕袍冰冷的看著孟輕雷身後的鏤花太師椅,西方桃在劍會之時,常常坐在那塊椅上,“她在劍會,那殺人的黑衣人時常出現,來無影去無蹤。梅花山攻山的那天,池雲死的那日,她要我前往馮宜,未能出手相助。普珠方丈本來與劍會來往密切,自從與她同行,身任方丈之後便對江湖大事不聞不問。邵延屏身死那日,她雖然不在劍會,但事後得利最大的,難道不是她?麗人居一行,鬼牡丹意圖以柳眼挾持天下英豪,其心昭然若揭,她自己不去,指派我與董前輩前往,是何居心?你當真從頭到尾都沒有懷疑過?”

孟輕雷大吃一驚,“你是說她——她根本就是風流店的內應?”成縕袍冷笑,“你是當真不知,還是也被她迷倒,裝作不知?”孟輕雷定了定神,失聲道,“如果她真是風流店的奸細,那將她打下懸崖的人是誰?就是你麼?”

“不是我。”成縕袍冷冷的道。

“是我。”唐儷辭柔聲道,端起桌上擱著的茶水,淺呷了一口。

孟輕雷張口結舌的看著唐儷辭,成縕袍冷笑依然,唐儷辭眼色平靜,這等大事,這兩人居然瞞得密不透風,“但……但……這事若是傳揚出去,山上形勢必然大亂,不必談攻打菩提谷,只怕劍會自身都難保。”

“不錯。”唐儷辭旋然而笑,“她已立下威信,要拔除絕非容易之事,不可輕舉妄動。”他又喝了一口茶,“也因為她已立下威信,所以不可能不回來。”孟輕雷皺眉,“怪了,自從她摔下山崖,至今時間也已不短,若是別有居心,為何不早些回來?”唐儷辭又是笑了笑,“他有回不來的苦衷。”

“苦衷?”孟輕雷大奇,“你知道她有苦衷?”成縕袍也是詫異,其實西方桃十分可疑,這事他並未和唐儷辭當真討論過,方才說起,不過偶然,卻不知唐儷辭居然對她如此瞭解?

“她是個男人。”唐儷辭柔聲道,“男扮女裝,相貌俊美的男人。”孟輕雷又是大吃一驚,“哎呀”一聲叫了起來,成縕袍也是愕然震驚,孟輕雷是料想不到如此美貌的女子竟是男人所扮,成縕袍卻是想起那日在西方桃房中,唐儷辭與她熱烈擁吻,感覺說不出的古怪。唐儷辭將玉箜篌化身“西方桃”,與薛桃和朱顏的糾葛簡略說了說,“他被朱顏所傷,一時半刻不能回來,但如今好雲山聲勢已壯,他若再不回來,就是坐以待斃。”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孟輕雷喃喃的道,心頭仍是一片混亂,“他竟是風流店之主,真是難以置信,唉,如今雪線子前輩落入敵手,他又將回來,我等卻要如何是好?”唐儷辭以手支額,“此事不可傳揚,我原想在他回來之前能拿到猩鬼九心丸的解藥,出兵菩提谷,可惜現今看來,不能如願。”

“猩鬼九心丸的解藥?”孟輕雷張大了嘴巴,“難道柳眼……柳眼也在你手裡?”唐儷辭的目光自他臉上掠過,淺淺的笑,“我並未這樣說。”孟輕雷的震驚充滿了佩服之意,他從未見一個人能有如此的能耐,當真能隻手迴天,操縱風雲一般。成縕袍卻比他想深了一步,眉頭深蹙,“柳眼在你手上這件事事關重大,一旦洩漏出去,恐怕要引來整個江湖的敵意,絕不可外傳。”孟輕雷點頭,“我明白。”

唐儷辭喝完了那杯茶,緩緩將茶杯放回桌上,那杯子距離桌面尚有一線之差,他手指顫動,“噹啷”一聲瓷杯落地,跌了個粉碎。成縕袍和孟輕雷一呆,眼見他眉頭微蹙,手按在腹,“怎麼了?”

“沒……什麼。”唐儷辭低聲道,抬起按在腹上的右手捂住口,忍耐了好一會兒,仍是把剛才喝下去的茶吐了出來,“咳咳……咳咳咳……”吐完了茶水,他神色平靜的自袖裡取出絲帕抹拭,隨即站了起來,“我去換身衣裳。”

他並不留給成縕袍和孟輕雷發問的機會,徐徐而去,步履安然,甚至帶了幾分閒雅。

成縕袍深深皺起了眉頭,唐儷辭身上的舊傷恐怕是有所惡化,近來看他氣色也不如往日,這也是一大危機。孟輕雷卻道,“唐公子已派出人手四下尋找岐陽、神歆、水多婆等名醫,根據訊息回報,已有了太醫岐陽的訊息,或許近期之內就能到達好雲山。”成縕袍微略鬆了口氣,“既然岐陽有了訊息,那與他交好的白髮、姑射、聿修等江湖名家不知可有訊息?”

“這個只怕要等岐陽到達之後才能得知。”孟輕雷嘆了口氣,“其人隱退數年,要找到他的下落,真的非常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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