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唐儷辭聽著白素車慢慢的講述那一夜的血戰,越聽臉色越白,“這張銀票,你是怎麼拿到的?”白素車道,“玉箜篌從他手裡將趙真的屍骨奪走的時候,他從玉箜篌身上偷回來的。”她咬了咬唇,“那時候他無能阻止玉箜篌對他做任何事,只能拿回這張銀票。我把他送入監牢,請了大夫為他療傷,但玉箜篌不會讓他的神智清醒太久,必定很快給他下藥,等他傷勢痊癒就能作為藥人使用。他自己也很明白,所以他說……”她換了口氣,“他說這張銀票還你。”
“他沒有要你向我求援?”唐儷辭問。白素車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我很想說有,但他沒有,他只是說還你。”她慢慢的道,“以他之能,足夠自飄零眉苑全身而退,但他……他是為了趙真的屍骨……”她又咬了咬唇,“孤身犯險,落入敵手,那是他的錯。”
唐儷辭手指支額,“任清愁呢?任清愁可也是被擒?”白素車低聲道,“他突破鐵人牢,帶走了溫蕙。我也覺得奇怪,他分明重傷在身,卻居然仍有這樣的能力。”唐儷辭不答,在屋裡踱了幾步,“用以製造猩鬼九心丸的毒花已經被毀,但大量的藥丸必定藏在它處,所以風流店並不著急。接下來,第一件事是必須儘快得到猩鬼九心丸的解藥;第二件是找到風流店藏匿的那些藥丸在何處;第三件是突破飄零眉苑,救出雪線子。”白素車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她轉過身去,“我該走了。”
“白姑娘……”唐儷辭的聲音聽起來很飄渺,不著中氣,“讓雪線子護衛柳眼,連累他至此,我很抱歉。”白素車和阿誰都是微微一震,很少聽唐儷辭說話如此柔和,白素車低聲道,“不是你的錯,你知他能脫身,他也確實能脫身,只不過是他自己太……”她停了下來,“我幫不了他太多。”
“我會救他。”唐儷辭平靜的道。白素車冷笑了一聲,“我知道,只盼你……不要像救池雲那樣救他。”阿誰心頭一跳,她知道池雲之事實是傷唐儷辭甚深,白素車出口嘲諷,以唐儷辭極端的個性,必定又受到刺激。但在表面上卻看不出來,唐儷辭只是笑了笑,“我也希望不會。”
白素車胸口起伏,“我走了。”她掉頭而去,走出去四五步,突然問道,“你可是有哪裡不對?”唐儷辭微微一笑,“哪裡不對?”白素車冷冷的道,“今天說的話,每一句都不像你。”她也不聽唐儷辭的回答,戴上蒙面白紗,身如飛鳥,一掠而去。
阿誰和紫雲看著唐儷辭,唐儷辭神色看來很疲倦,他在阿誰旁邊的椅上坐了下來,支額閉目。
“唐公子?”阿誰低聲問,“身子不適麼?”紫雲的神色越發關切,身子都有些微微發抖。唐儷辭目光自阿誰房中掠過,看見書架上擱置著那個白玉美人瓶,抬手指了指那玉瓶。紫雲連忙為他取來,唐儷辭倒出一片藥片,也不喝水,就這麼吃了下去。
“這是……什麼藥?”紫雲忍不住問,她服侍唐儷辭有一段時日,唐儷辭受過不少傷,但幾乎從不服藥。唐儷辭並不回答,阿誰默默地坐著,過了一會兒,她問道,“打算怎麼辦?”唐儷辭額上冒出一層細細的冷汗,“打算?我要出兵菩提谷,圍剿飄零眉苑!”阿誰全身一震,咬住下唇,“但……玉箜篌他隨時會扮作桃姑娘回來,猩鬼九心丸的解藥也還沒有拿到,此時圍攻飄零眉苑,當真是時機麼?”唐儷辭笑了笑,“我說笑,你何必如此認真……”他看起來當真十分疲倦,伸指輕輕揉了揉眉心,“我不在乎玉箜篌幾時回到好雲山,只要猩鬼九心丸解藥現世,我就會出兵菩提谷。”
“但——只怕雪線子前輩……等不起。”阿誰的聲音微微顫抖,“等到你出兵之時,他恐怕已經被玉箜篌煉成藥人,難道你真的忍心……忍心坐在這裡眼睜睜看他淪為玉箜篌的殺人利器?”唐儷辭的指尖在眉心流連,“飄零眉苑是風流店重地,擅闖飄零眉苑幾乎便是送死,我不會讓人去救。他現在不會死,我要救他,只能寄望有人能解藥人之毒。如果有人能解藥人之毒,不但能救雪線子,也能救醒朱顏,朱顏一旦清醒,玉箜篌就多了一員令他頭痛的大敵。”阿誰微微鬆了口氣,似是看到了希望,但這希望又是如此虛無縹緲,“有誰……能解藥人之毒?”
“如果柳眼參與制作引弦攝命術的那種藥水,也許他能解。此外,‘明月金醫’水多婆、太醫岐陽、岐陽之妻神歆,甚至碧落宮聞人壑聞人前輩,只要有一線希望,我會盡力。”唐儷辭淺淺一笑,“江湖之大,總有人能做到他人做不到之事。”
他今日顯得特別柔和,不帶有那份毒若蛇蠍的妖氣,阿誰卻覺得很不安,目不轉睛的看著唐儷辭的面頰,“你……是不是很累?”
唐儷辭閉上眼睛,“我也已兩日兩夜未曾閤眼,好雲山上新來了不少好手,我要一一見過。有些人江湖氣太重,糾紛不斷,要將這些人整合成可用之才,還需時間。”紫雲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公子,你讓紫雲隨侍左右吧!端茶遞水、噓寒問暖的也有個人手,婢子、婢子實在放心不下……”唐儷辭並不睜眼,淡淡的道,“我很累,見了你心裡更厭煩。”紫雲呆了一呆,唐儷辭這句話令她如受重擊,“我……我……”阿誰心下黯然,“紫雲姑娘……”紫雲眼眶裡滿是淚水,卻依然磕頭,“我不要伺候阿誰姑娘,紫雲……紫雲只想伺候公子一人,只求公子讓紫雲侍奉一日三餐,讓紫雲每日見上公子幾面,才能安心……”
唐儷辭以指輕輕揉眉,“阿誰,紫雲就交給你了,三日之後,她若仍是如此哭哭啼啼糾纏不清,莫怪我翻臉無情。”阿誰眉頭微蹙,唐儷辭站了起來,推門而去。紫雲往前爬了兩步,“公子……”阿誰一把拉住她的手,紫雲無奈,看著唐儷辭拂袖而去,“我……我做錯什麼了?為什麼不要我服侍?我並無非分之想,只是……”
無錯書吧“紫雲姑娘。”阿誰柔聲道,“起來吧。”紫雲踉蹌站起,傷心欲絕,掩面而泣。阿誰讓她坐下,“別再哭了,唐公子不讓你隨侍,誰也強求不來,再求下去,只會讓他更看你不起。”紫雲淚流滿面,“喜歡公子難道有罪?為什麼我喜歡公子、我在意公子,他就要看我不起?我並沒有奢望能與公子相伴一生,紫雲什麼也不求,只想每天見他一面。”
“他根本不想讓你見這一面。”阿誰眉頭蹙起,“紫雲姑娘,這世上有許多人想見唐公子,其中大部分都懷著對唐公子的幻想、尊敬、崇拜甚至傾慕,如果自己以為沒有惡意,就認為對別人沒有傷害,將會對唐公子造成多少困擾?”紫雲怔了一怔,“困擾?”阿誰嘆了口氣,“是啊,困擾,你既然不存奢望,就不要讓自己喜歡的人感到困擾。他不想見你,執意想日日相見,以唐公子的個性,豈容你如此強求?”她溫婉而有耐心的道,“他並不是溫柔的人,絕對不會委屈自己,不是嗎?”
紫雲怔怔的看著阿誰,像是很迷惑,阿誰微微一笑,“怎麼了?”紫雲迷茫的道,“我覺得你好像……很瞭解唐公子,而我根本不瞭解。”阿誰搖了搖頭,“我不瞭解。”她垂下眼睫,輕輕的道,“和唐公子相處得越多,我覺得我越不瞭解,但唐公子是一個好人。”她抬眼溫柔的看著紫雲,“他雖然脾氣不好,喜歡折磨人,殺孽又重,但我覺得他心裡對人都是好的,只是他對人好的法子很古怪。”她突然笑了出來,“他雖然說討厭你,不肯讓你跟在身旁,說要對你翻臉無情,但如果你遇到危險,他一定會救你。唐公子為人就是這樣……”她搖了搖頭,“你莫要恨他,如果你遇到了困境,最能依靠的人還是唐公子。”
“阿誰姑娘,你也不會去看他嗎?”紫雲的眼淚滑了下來,“你不會擔心嗎?”阿誰輕輕嘆了口氣,“我不知道。”紫雲滿腔痴情,讓她也有些心煩意亂起來,鳳鳳目不轉睛的看著她倆,漆黑的眼眸又圓又亮,突然開口說,“我要吃肉肉。”
紫雲破涕為笑,“我這就去廚房拿。”
02
唐儷辭回到房間,孟輕雷在房中等他,見他進來,欣然一笑,“今日文秀師太與天尋子上山,願為風流店之事出力,得這二位之助,劍會如虎添翼。”唐儷辭微笑道,“能得師太與前輩之助,是唐某之幸。”他端起桌上的冷茶,淺淺喝了一口,籲出一口氣,“二位前輩帶來幾人?”孟輕雷道,“一百二十二人,劍會上下的房屋已經全部住滿,師太帶來的又多為妙齡女子,只怕不宜與眾人住在一起。”唐儷辭點了點頭,“自寧遠縣送來的廚子手藝如何?”孟輕雷笑道,“萬竅齋送來的廚子,自然技藝精妙,人人都很讚賞呢。”唐儷辭微微一笑,“那請廚房備下素宴,晚上我為師太諸人接風。”頓了一頓,他沉吟道,“至於峨嵋派諸位的住處,先請她們搬進芙蓮居,至於往後妥善的住處,我會另想辦法。”
“芙蓮居不是阿誰姑娘正在住嗎?成大俠還下令要眾人不得靠近。”孟輕雷訝然,“若是文秀師太住了進去,阿誰姑娘要搬到何處?”唐儷辭道,“讓她和紫雲住小廂房。”孟輕雷又是一怔,“小廂房……”
小廂房是丫鬟和僕役的住所,善鋒堂中的丫鬟和僕役很少,不過紫雲一人,以及掃地的小廝兩人、奉茶的童子兩人及廚子三人而已,居住的條件自然不如芙蓮居。唐儷辭讓阿誰搬進小廂房,幾乎便是將她視作奴婢。孟輕雷雖然覺得詫異,但此時以大局為重,“我即刻派人收拾芙蓮居。”唐儷辭點了點頭,淡淡的吐出一口氣,“如果和餘負人碰頭,讓他過來找我。”孟輕雷性情穩重,並不發問,領命而去。
好雲山上的人越來越多,士氣到了一個鼎盛的時期。唐儷辭坐了下來,雪白的手指支額,以如今的人力,要與經營十年的風流店一戰,未必落於下風,但兵馬越多、越雜,就越有反噬的可能。究竟有多少人服用了猩鬼九心丸?玉箜篌在中原劍會期間,收服了多少人手?伏下多少心腹?一切都在未知。
要決意戰,就必須勝。
沒有猩鬼九心丸的解藥,中原劍會有再多人馬,都是枉然。
他坐了好一會兒,端起冷茶再喝了一口,門“格拉”一聲開了,餘負人走了進來。
“儷辭。”茶花牢一戰之後,餘負人原本稱他“唐公子”,後來改稱“唐儷辭”,現在索性直呼其名,“雞合谷傳來訊息,解藥……”他壓低了聲音,“也許已有端倪。”
唐儷辭的眼眸微微一動,“來往的時候,可有人跟蹤?”餘負人微微一笑,“沒有。”他雖然年輕,卻並不糊塗,自餘泣鳳事後他已更加沉得住氣。唐儷辭輕輕嘆了一聲,“方平齋如何?”餘負人沉吟,“他學音殺之術似乎頗有所成,專心致志。”唐儷辭眉頭微蹙,“柳眼呢?”餘負人輕咳一聲,“煉藥有成,他寫了封信給你,但看起來很煩躁,也許是這幾個月來一直和那些毒草住在一起的緣故。”
“信?”唐儷辭道,“什麼信?”餘負人脫下外衫,在外袍裡襯縫有一個薄薄的油包,唐儷辭見狀笑了笑,餘負人也啞然失笑,“我怕路上遇到柳眼的仇家,不過這封信就算被人劫去,我看也沒人看得懂。”他開啟油包,從裡面抽出一張白紙,裡面用木炭彎彎曲曲的寫了許多文字,卻並非中土文字,餘負人一字不識,不知裡面寫的什麼。
唐儷辭接過來看了一眼,將它放在桌上,略略沉吟,“他覺得很煩躁?”餘負人點頭,“那些毒草的氣味,我嗅起來也覺得心神不寧。”唐儷辭的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這樣吧,你按照來時的方法,把阿誰和玉團兒悄悄送去雞合谷。”餘負人奇道,“把阿誰和玉團兒送去雞合谷?”唐儷辭頷首,“不要聲張,雖然路途危險,但若是多派人手,只怕更會引起注意。”餘負人笑道,“送兩個人過去不成問題,但這兩個女子送到雞合谷,當真會讓他安心麼?”唐儷辭眼簾微闔,“也許是更心煩。”他揮了揮手,“今夜就把人送走吧。”
餘負人點頭正要離去,突地停了下來,“這幾天你睡過幾個時辰,喝了多少酒?”唐儷辭淺淺的笑,“喝了多少酒……當真是數不清楚……”他支額而坐,神色看起來很疲倦,“你走吧。”
“酒能傷身,你縱然是海量,也不該如此放縱。”餘負人道,“我一回到山上,就聽到許多人贊你,昨天和青城派喝酒,前夜和九刀門喝酒,今天早晨和飛星照月手一干兄弟喝酒,人人都說你豪邁瀟灑,絕代風流。”他嘆了口氣,“你身上也不少舊傷,就算不為中原劍會,也該為你自己珍重。”唐儷辭紅唇微抿,淺淺的笑,“舊傷?你欠我一劍……沈郎魂欠我一刀……”他笑得彷彿倚欄勒馬、一擲千金的風流主兒,“為我,你們倆都該珍重,我喝酒不累,為我賣命很累。”
“你……”餘負人明知唐儷辭不聽人勸,只是徒勞的嘆息,“你快些休息去吧,兩位姑娘我會妥善照顧。”唐儷辭點了點頭,看著餘負人出去,天色漸漸暗了,距離與峨嵋派的晚宴越來越近,他卻沒有任何胃口。
他也沒有睡意,千頭萬緒在湧動,方周、池雲、柳眼、邵延屏、雪線子……成千上萬的人的命運維繫在他身上,如果他不曾對池雲說“你去把沈郎魂和柳眼給我追回來”,如果他在洛陽沒有受傷,也許池雲和邵延屏都不會死。
油燈幽幽的亮了起來,燈光中有許多人影在晃動,他定定的看著,有時候他知道那些都是幻象,有時候他不知道那些都是幻象。
身心都很疲憊的時候很希望有人能幫助自己,但需要人幫助這種念頭他不敢轉,需要人幫助這種話,他死也不會說。
“篤篤”兩聲輕響,門開了,門外的人並沒有進來,是端茶的童子,“公子,素宴備好了,孟大俠、成大俠、董前輩請公子過去赴宴。”
唐儷辭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冬雪彌散,樹木萌新。
在鳳鳴山雞合谷,一年最冷的季節已漸漸過去,這裡天然果樹成林,溪水清澈,水中盛產一種狀如鯉魚的黑色魚類,肉質鮮美,且不生小刺。冬季樹林中有松雞和狐狸,夏季果樹林裡生長多種水果,並且野雞野鴨也不在少數。山谷的兩邊山壁之上有山羊群,就算是冬天最冷的時候它們也在巖壁上跳躍,唐儷辭說此地富饒,果然並非虛言。
鼓聲陣陣,敲打著精密而動人的節奏,方平齋恣意擊鼓,縱聲長歌配合鼓聲,倒是瀟灑。柳眼拄著柺杖慢慢走到溪邊,望著積雪初融的水面,那水面上映出一雙略帶狂亂的眼睛,眼神像是很冷漠,眼底卻是充滿了迷茫。
孤枝若雪就是一種毒品,所以猩鬼九心丸也是一種毒品,一種特殊的毒品。
他望著水面,他和唐儷辭一起長大,唐家資助他讀書,他不負眾望考上了M大藥劑學專業,有一度他想進入學校著名的製藥研究所,但最後因為唐儷辭那年要去歐洲旅遊而放棄。他也因為最後的學年沒有交論文而沒有取得研究生學歷,那時候唐儷辭去德國看雪,他又一次做了他的保鏢。
大學、研究所、德國、歐洲……都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強迫自己忘記。溪水以很小的聲音細細的流淌,水面柔和得像玉,映著他那張面目全非的臉。
毒品並不是一種常規的毒藥,所以要製作解藥很難,毒癮很難戒除的原因是一旦成癮,除了身體產生戒斷反應之外,它還會產生強烈的心理需求。這種心理需求會驅使成癮的人不折手段的追求毒品,而造成強烈心理需求的原因是毒品對大腦某個區域的刺激。猩鬼九心丸透過刺激大腦,讓人突破武學的限制,也就是說在刺激大腦方面它表現得更強,但一旦停藥,它的戒斷症狀就更明顯,要擺脫心理需求就更難。
他對此思考了很久,大腦的神經細胞一旦受到傷害和改變,很難恢復,要阻止它產生強烈的心理需求,就必須對發出需求訊號的那部分割槽域進行干涉和抑制,讓它的活動效能降低。
要用藥物將一個腦毒死很容易,但要將它毒死一部分,讓另一部分依然保持活力就很難;而想利用手邊少之又少的藥物,抑制人腦的某一區域的活動,卻又不妨礙它的整體功能,那就近乎是天方夜譚。
何況發出心理需求的腦的區域,就是管轄感情的區域,只要有微乎其微的錯失,就會改變一個人的性情,讓人從熱情變得冷漠,或者是失去理解感情的能力,讓人變成一具行屍走肉。退一步說即使是抑制了這個區域的活動,等到旺盛的心理需求期過去,大腦同樣會對抑制劑本身產生依賴,一旦停藥,或許就會引發狂躁。
根據他的估算,戒斷猩鬼九心丸產生的心理需求期至少在七個月以上,而七個月之後,為了避免突然斷藥引發的狂躁,解藥又必須逐量減少,這個減少的時間,也許也在半年以上。所以即使他的抑制劑能夠成功,戒除猩鬼九心丸的毒性,每個人都至少需要一年半甚至更久的時間。
這麼長的時間,顯然大部分人不可能堅持下來。
他覺得非常迷茫,他不知道現在進行的方向是不是正確?或許他該放棄抑制劑這個設想,著手尋找新的藥物,看看世界上是不是存在一種能夠直接解除猩鬼九心丸毒性的奇藥?或者他只需要直接解除會導致紅斑和麻癢的那部分毒性,而可以對戒斷症狀視作不見?
眼前是一片迷霧,解藥迫在眉睫,非要不可,而他卻不知道應當向哪個方向前進。他對自己沒有信心,對所有的人都沒有信心,他既不相信自己能製作出符合要求的抑制劑,也不相信成千上萬的服用猩鬼九心丸成癮的人都能按時按量服用解藥,堅持長達一年半之久。如果他製作出解藥,而卻不能令所有的人都按時按量服用,這種解藥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呢?只會有很少的一部分人得救,非常少的、特別有毅力的一部分人。
如果是阿儷,他一定會說:絕對有新的可能性。但他現在明白,阿儷的果斷和自信,並不一定來源於冷靜的思考,他往往在想到方法之前就下斷言,那是因為他一向不需要想到方法才下斷言,他相信自己什麼事都做得到。
那是唐儷辭的風格,不是柳眼的風格,就像承受不了失敗是唐儷辭的悲哀,但從來不是柳眼的悲哀。
他從來都是失敗者,一個錯慣了的人,無所謂一錯再錯。
03
“師父,這條河很淺,就算你跳下去,只會撞得頭破血流,距離你希望淹沒於萬頃碧波之中的心願很遙遠。徒弟我奉勸你,要跳要先買一匹駿馬,往東狂奔八百里,然後尋一個風景優美海水蔚藍,有很高懸崖的地方再跳下去,第一是這樣才會死;第二是這樣才配得上師父你的風流瀟灑、千人愛萬人迷的身份……”身後突然有人說話,方平齋不知何時已經敲完一曲,施施然站在他身後。
柳眼不為所動,他早已習慣方平齋滿口胡說八道,但方平齋一開口,他就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走神很遠了。想的東西距離猩鬼九心丸的解藥已經很遠,他又偏離了方向,如果他有阿儷那樣的意志力就好,但他沒有。
“師父——師父——”方平齋繞著他轉了兩圈,“今晚你究竟是想要吃烤雞還是烤魚?屋裡有米,不過就你我兩個大男人,燒柴做飯太麻煩,而你的好徒弟我燒烤的手藝又是登峰造極天下無雙……”
“閉嘴!”柳眼不耐的道,過了一會兒,他淡淡的問,“你想吃什麼?”
“師父你有耐心做魚粥嗎?哈哈,上次你熬的魚粥的滋味,真是令人痴迷。”方平齋頸後插著那隻紅毛羽扇,手裡握著鼓槌,聞言將鼓槌繞腕轉了幾個圈,知道柳眼今晚打算做飯。這位師父臉上雖然難看又冷漠,脾氣雖然又陰又硬,但其實心地善良,只要纏著他對他多加要求,說上一遍兩遍三遍四遍,無論是任何要求到最後他都會答應。
師父是一個好人啊……
方平齋哼著小曲,坐在小溪邊釣魚,如果這世上沒有朱顏,如果師父變成美女,這種生活可以一直繼續下去,直到他兒子生出兒子、孫子生出孫子……
柳眼在屋裡將柴火點燃,他從來不擅長這種工作,每次點火都弄出濃煙,燻得滿屋都是,今日也不例外。在方平齋釣到第四條魚的時候,他終於將柴火點燃,並發現一直點不燃的原因是方平齋將夾帶冰雪的樹枝一起塞進灶裡,雪化了將柴打溼,所以點不燃又冒濃煙。他有些惱怒,不知道方平齋是不是故意的,但氣了一陣,怒氣就自行消散了。
方平齋對他不壞,雖然他只是要學音殺之術,但至少這是一個很少讓他煩惱的人,並且經常受他遷怒也不生氣。
他架起了陶鍋,放下浸好的米,站在灶邊的時候,絕大多數的時間他在發呆。
阿誰踏入雞合山莊的時候,看見的是滿屋子的白煙。方平齋樂滋滋的在溪邊釣魚,而一陣一陣半黑半白的炊煙自屋子的窗縫、煙囪和大門飄散。她吃了一驚,玉團兒瞪大了眼睛,等她們一起闖進廚房的時候,看見的是正在煮粥的柳眼。
他並不在乎灶臺底下的火併未燒旺,也不在乎滿屋的黑煙白煙,就站在灶臺邊,眼望著一鍋微微翻滾的米粒。
“喂!你在幹什麼?”玉團兒笑了起來,撲過去一把拉住他的手,“熟了沒?我餓了。”柳眼吃了一驚,回過頭來,只見阿誰抱著鳳鳳站在門口,玉團兒正對著自己笑,一時之間,他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鳳鳳被滿屋的煙嗆得直咳嗽,小小的手指指著柳眼,瞪眼直叫“壞壞壞壞壞壞壞……”阿誰忍不住一笑,“我來吧。”她把鳳鳳遞給玉團兒,柔聲道,“你們出去走走,等粥做好了我叫你們。”
柳眼臉上的神色看不清楚,眼色卻是忽喜忽怒,突然冷冷的道,“是唐儷辭讓你們來的?”玉團兒歡呼一聲,“是啊!我本來以為他是個壞人呢!結果原來他是個好人,他讓餘大哥送我們來啦!”她看著那鍋半生不熟的粥,“你在做什麼?你還會做飯嗎?”她抱著鳳鳳往鍋邊湊,鳳鳳不斷咳嗽,柳眼突地把勺子丟下,拄著柺杖往外走去。
玉團兒立刻跟在他身後,柳眼一瘸一拐,她一隻手抱著鳳鳳,一隻手扶著柳眼,步伐輕快得像燕子。
他們往門外的樹林中去了。
阿誰將潮溼的柴抽了出來,在從水缸舀了些水出來,將冒煙的柴浸入水中。廚房裡的煙少了許多,清晰起來的時候,四周的一切似乎突然變得空曠。她將柴火撥旺,將鍋蓋蓋上,遊目四顧,廚房裡沒有半顆青菜,也沒有雞蛋、蔥姜,一瓶鹽巴和一壺油冷冷清清的放在臺上,鹽灑得到處都是,油也是漫了大半個灶臺。
她突然覺得很溫暖,有些想笑,卻只是略上了眉梢。過了一會兒,那種笑意化成了淡淡的哀傷,她想起了柳眼原來的那張臉,在風流店的頤指氣使、任性冷酷,他曾被數不盡的少女迷戀傾慕,他的琴他的簫他的琵琶,他的詩才和畫才……
他曾距離坐擁江湖只差一步。
如今他毀容殘廢,武功全失,他站在灶臺前煮粥,卻並沒有心存怨恨。
灶下火焰的溫度慢慢的上升,她再度感覺到溫暖,深深埋藏在心底的往事彷彿隨著這種溫暖一絲一縷的拔去。印在記憶中的淒厲狂妄的柳眼漸漸的淡去,那個深深藏在心底的冰涼的孩子也彷彿能漸漸忘去,他……比唐儷辭更能讓人感覺到溫暖,只是也許他自己並不知道。
鍋裡的粥在撲撲的跳著,她揭開鍋蓋,用勺子慢慢攪拌。方平齋將一串活魚提了進來,她對他微微一笑,方平齋報以一笑,“美人、美人啊……”他自顧自的將魚刮鱗去肚,“我弄了七隻活魚,大魚燒烤小魚做粥,你以為如何?”阿誰笑了起來,“不嫌棄的話,還可以弄個魚湯,方大哥放著吧,我來弄。”方平齋嘻嘻一笑,“其實師父親自下廚,做出來的東西滋味也不錯,我還以為你看到他在廚房的樣子會高興。”阿誰怔了一怔,“高興?”方平齋哈哈一笑,“女人不是很喜歡看男人下廚房麼?表示這個男人有愛心又有耐心,溫情又浪漫。”阿誰低聲道,“溫情又浪漫?”她對方平齋笑了一笑,“其實我從來沒有期待過男人該是什麼樣子。”
“哈哈,男人嘛——”方平齋報以笑顏,“真的,其實像師父那樣不錯,濫好人、沒心機,只會自己生氣,雖然經常想要跳海,卻困於該做的事未做完而不敢去跳……”他還沒說完,阿誰又笑了,“方大哥總是很精闢。”她微微嘆了口氣,“我從前覺得柳眼並不好,他太任性,不顧別人的想法,有時候像不在乎任何人的生死。他指揮那些白衣役使、紅衣役使的時候,冷酷得彷彿那些女子不是在為他拼命,他應該是個很涼薄的人。”頓了一頓,她低聲道,“但其實他不是,我想他只是想學唐公子那種操縱風雲的手腕,想學他的狠毒,但……他只是把自己和別人一起害了。”
“哈哈,”方平齋繞著她轉了半圈,面向門口,“別人被他害了,不過一死,他自己害自己,連死都不敢。”
他就這樣施施然走了。
阿誰望著他的背影,方大哥是個神秘的人,雖然武功算不上天下無敵,但玉箜篌和鬼牡丹都希望他能加入風流店。
那是為什麼呢?方大哥明明待人溫柔,也許許多事他另有目的,但他對誰都不懷惡意。
這樣的人,為什麼玉箜篌和鬼牡丹非要他加入風流店不可?
04
阿誰做了一鍋魚粥,烤了兩條魚,再做了一碗魚頭湯。餘負人將玉團兒和阿誰送到雞合谷之後已經離開,黃昏時分,四人圍坐在廚房的木桌旁吃飯。
“魚這種東西,如果能不生鱗又不長刺,全身上下都是肉就好了。”方平齋希哩呼嚕的喝著魚粥,“我喜歡吃魚,但是懶得挑刺,就像我喜歡吃桃卻討厭它長毛。”玉團兒托腮目不轉睛的看著柳眼,“那你以後娶個老婆,幫你挑刺和剝桃子皮就好了。”方平齋下巴一揚,“哦!那你願意為我挑魚刺和剝桃子皮嗎?”玉團兒瞪了他一眼,“不要!”方平齋按著心口,滿臉痛苦,“那你願意為我師父挑魚刺和剝桃子皮嗎?”玉團兒哼了一聲,“他又不喜歡吃桃子。”方平齋指著玉團兒的鼻子,“你看你看,你們看,明顯偏心,區別對待,師姑欺負師侄。”
阿誰忍不住微微一笑,鳳鳳坐在她懷裡,目不轉睛的看著柳眼,他看得那麼專心,彷彿在他眼裡柳眼是個形狀奇怪的糖,或者是一隻他從未玩過的新娃娃。柳眼沉默著讓他看,並不覺得鳳鳳的目光難以忍受,有時候他也凝視著鳳鳳,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的目光交匯著,各有各的思考,都不知在想些什麼。
坐在柳眼身旁,玉團兒顯得很快活,彷彿全身上下都煥然一新。阿誰一口一口的給鳳鳳餵魚粥,鳳鳳雙手抓著椅子的扶手,由於全神貫注都在柳眼身上,阿誰喂他什麼他就吃什麼。方平齋有趣的看著鳳鳳,這小娃娃長大了一些,那雙烏溜溜的眼睛瞪得這麼大,好像真的會想事一樣。
柳眼吃著魚粥,非常沉默,他一直沒有看阿誰,即使是玉團兒也漸漸察覺那是一種刻意的迴避。她的笑容漸漸黯淡下來,方平齋的目光在阿誰和玉團兒臉上瞄來瞄去,充滿興趣。
“阿誰。”柳眼沒有看阿誰,吃完了一碗魚粥卻突然說,“借一步說話。”阿誰吃了一驚,放下碗筷,柳眼撐起柺杖,搖搖晃晃的往外走。她本想帶著鳳鳳,猶豫片刻,將鳳鳳遞給方平齋,跟著柳眼走了出去。
柳眼搖搖晃晃的走到山莊外一片樹林之中,阿誰一路沉默,她不知道柳眼要對她說什麼,但顯然非關情愛。
山林中的夜晚分外黑暗,柳眼走到一棵大樹下靠著,那種借力的姿態讓她不知不覺想伸手去扶。但她沒有扶,只是靜靜地站在他面前,她不該給他任何的錯覺,對他最好的人是玉團兒,不是阿誰。
“他……”柳眼開口的聲音微略帶著沙啞,“他有沒有對你……怎麼樣……”阿誰咬住嘴唇,“誰?”柳眼道,“唐儷辭。”阿誰的唇線微微顫抖,“他對我很好。”柳眼似乎是冷笑了一聲,但在黑暗之中,聽起來也像苦笑,“當真麼?”阿誰點了點頭,她不知道在乘風鎮裡,唐儷辭受到刺激的那一晚,他所說的和所做的,那些算不算……對她不好?他是試圖要傷害她,也許他真的想殺了她,但最終……他什麼也沒做。
他說希望她心甘情願的為他去死。
那種話……依稀也不算對她不好。
夜風很涼,柳眼沉默了好一會兒,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對那句“他對我很好”感到很失望,深深吸了口氣,她正要開口說要離開的時候,柳眼又問了一句,“他好嗎?”
她怔了一怔,柳眼有多恨唐儷辭,她非常清楚,方平齋和她說過,柳眼教他音殺之術,有一半是為了要他去殺唐儷辭。但幾個月不見,他居然能夠心平氣和的和她談唐儷辭,甚至問他好不好?是發生了什麼事麼?
“他……挺好的。”她其實無法判斷唐儷辭究竟是好還是不好,他總是帶著微笑,溫文秀雅,彷彿無所不能,即使有時候會歇斯底里,但短暫的歇斯底里也不能算是“不好”吧?
“他現在都在做些什麼?”柳眼低聲問,言下竟是有幾分關心。
“他在好雲山招募人手,等到猩鬼九心丸的解藥現世,他就要出兵菩提谷,剿滅風流店。”阿誰道,“他現在很忙,有時候幾日幾夜都不曾休息。”其實唐儷辭究竟在做些什麼,她也根本不瞭解,即使盡力想要解釋,也不知該為他說些什麼。
“他吃什麼?喝什麼?沒有休息?”柳眼突然怒了起來,“他又當自己是不死的神麼?又在折騰自己,又在玩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把戲麼?”
阿誰咬了咬唇,“他……”她頓了一頓,終於說了一句不是如木偶一般生硬的回答,“他很累,只是撐住,對誰都不說。”
柳眼挪動了一下,那張臉頰暴露在月光之下顯得很可怖,“他不說,你不會問麼?”他怒道,“他一輩子難得在乎哪幾個人,你卻偏偏不關心他。”
阿誰張口結舌,“我……我……”她嘆了口氣,柔聲道,“發生了什麼事?你不是曾經很恨他的嗎?”並且,從前柳眼為了唐儷辭與她之間曖昧的關係而大發雷霆,現在他卻怪她不夠關心他。
柳眼一拳打在樹幹上,樹枝上的薄雪紛紛揚揚的落地,“他……他……”他一句話噎在喉嚨裡很久,才啞聲道,“他不能吃有味道的東西,不能喝酒,不能與人動手,要好好的休息……”
阿誰微微一震,一種出奇不祥的預感籠罩下來,“為什麼?”
“因為他快要死了。”柳眼低聲道,又一拳打在樹上,“因為他……快要死了,他自己……他自己卻不知道。”
夜風颯颯作響,冬夜的風吹得人冰寒入骨,阿誰一雙眼睛在瞬間睜得很大,像是突然失去了神采。
“他有戒酒禁武麼?”柳眼低沉的問。
她搖了搖頭,茫然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麼。
“他有沒有又單人匹馬去做什麼危險的事?”
她又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他就是整天……整天和來好雲山的各路豪俠喝酒,他們都覺得他很好,大家都很敬仰他……都很相信他……”柳眼冷冷的道,“他把方周的心埋在他自己肚子裡,損害了他自己的腑臟,又拖延了三年之久,已經不能挽救。目前看起來沒事,那是因為他本身體質太好,誰也……誰也不知道他能拖到什麼時候……”
她聽到這種驚人的訊息,心裡應該很難過,但根本哭不出來,她常常覺得靈魂不知在何處,現在更是整個人都空了,“你不是很恨他嗎?難道你不高興?唐公子就要死了,你的心願也該滿足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說出這句話來,平常的她不會這樣說話,這樣說話會刺傷別人。
柳眼全身搖晃了一下,看起來像要跌倒,她這次沒有想到去扶他,只是茫然看著他,眼神的焦點不知道落在何處。
“我以前以為……”柳眼這句話說得很艱澀,“他十惡不赦。”
這是個滑稽的回答,江湖武林的頭號邪魔柳眼,怨恨江湖俠義道之首唐儷辭的理由,是因為他覺得唐儷辭十惡不赦。
但阿誰沒有笑,這句簡單的回答之下藏有多少複雜的恩怨她也不想明白,只是眼圈突然紅了。
“但其實他只不過是控制慾太強,他想要保護別人,卻不知道如何去守護……所以他就控制別人。”柳眼暗啞的道,“他想要保護別人,是因為他想要大家關心他,他喜歡所有的人都在乎他。但他……他總是弄得適得其反,他控制別人,總是讓大家都怕他恨他討厭他……”
“所以他再也不敢讓人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一旦被人發現他是為了想要被人喜歡才這樣拼命,甚至拼命了也得不到大家的喜歡,他會羞憤而死。”阿誰低聲道,“所以他索性讓大家一開始都怕他恨他討厭他,這樣他就不失望,就不會受傷害。”
柳眼不答,阿誰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他就像個孩子。”柳眼點了點頭,“他怕被人瞭解,因為他從來沒有被人瞭解過,他怕到了根本無法接受的地步,有一次我問他為什麼要讓人恨他?他躲起來根本不和我說話。”
“我知道,他要我心甘情願為他去死,我說做不到,我說做不到的原因是因為我覺得別人比他好,那時候他的樣子……就像……就像活生生要去死一樣。”她顫聲道,“我不知道他受不了這個。”
一隻白玉般的手從黑暗的樹影下伸了出來,握住她的手,柳眼離開了那棵樹,“他難得在乎幾個人,他說他喜歡你,雖然他喜歡你就要折磨你,但是我希望……我希望你能更有耐心,希望你能明白他其實不算太壞。”
他的手掌在寒冷的夜裡顯得很溫暖,她看見了他的臉,他的臉很可怕,但那雙眼睛依然很漂亮,依然充滿了哀傷,在這樣的黑暗裡,他的眼睛是那樣的溫柔。她的唇微動了一下,“你……你不是……非常……喜歡我嗎?”
他全身一震,“我……”
“唐儷辭要死了,他這麼幼稚,他受不了刺激,他有這麼多缺點,你為什麼不說說他有多麼多麼不好,然後說你想要我對你好呢?”她在顫抖,開始抑制不住,“你打過我、罵過我、強暴我又看不起我,但是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比我和唐儷辭在一起的時間長得多,我們曾經那麼親密,就像夫妻一樣,你為什麼不說要我愛你?為什麼不說你想和我在一起?你知不知道,我們……我們有過孩子,但他……他死在那個水牢裡……我沒有說我一直沒有說,可是我忘不了。你知道你打我罵我強暴我又看不起我的時候,我有多痛苦嗎?你知道我在水牢裡失去孩子,生不如死的時候是什麼感受嗎?我不恨你,我知道你這樣對我是因為你很想對我好但不敢對我好,我知道你也很痛苦,這世上身不由己的事很多,不是隻有我一個人才不幸!但是你——你現在叫我去愛唐儷辭——如果你根本不想要我的話,為什麼要折磨我?”她的眼淚流下,掠過面頰的時候是那麼冰涼,“我不想愛上唐儷辭,我不想!我其實一點也不想了解他,我只想離他越遠越好,既不要聽到他的聲音也不要看到他的人,他要死了也好,他過得再富裕再輝煌也好,和我又有什麼關係?人人都對我說要善待他,甚至連我自己也常常對自己說,因為他是這樣重要的人,因為他關係整個江湖的安危,因為他對我這麼執著這麼好,他救過我救過鳳鳳,他給我這世上能想得到的所有的東西,所以我不能對不起他,我要對他好,我要儘量讓他高興讓他滿意!可是——有誰為我想過——想過愛上他是什麼樣的後果?我……我從來都不敢愛他,我花費了多少精神、用了多少時間來思考要怎樣才能不愛上他你們又知道嗎?”她的眼淚從冰涼變得滾燙,“要愛上他很容易,但不能愛上他,他是個地獄!是個讓人真的會心甘情願為他去死的地獄!”
柳眼宛如木雕一般僵立在地,彷彿一動都動不了。
阿誰踉蹌著往前走了兩步,“救救我,我不要愛上唐儷辭,真的不要!你現在說你要我,我就跟著你,我不會背叛你,會照顧你一生一世,好不好?”
她的話沒說完,身子就被灼熱的手臂緊緊的抱住,柳眼將她擁入懷裡,灼熱的呼吸觸及她的臉,他依稀本是想吻她,但想及自己如今的容貌,終是沒有吻下去,只是死死的抱著她。
她絕望的任他抱著,她現在不要顏面和尊嚴,甚至不考慮玉團兒,只想要個主人能收留她叛離的靈魂。
他全身都很燙,過了許久之後,柳眼沙啞的道,“以前的事……是我對不起你。”她搖頭,她不要道歉,她只想拿那些痛苦交換一個歸宿,要一個沒有唐儷辭的地方。柳眼停了一下,繼續說話,“現在……是不是隻要不是唐儷辭,是誰要你,你都……可以?”
她突然從頭到腳變得冰涼,一瞬間連呼吸都宛若突然消失了。
他仍然在說,而她多麼希望這一刻時間停止或者倒流,讓他再也說不下去。
柳眼沙啞的道,“我不是不想要你,我發誓……我比他愛你……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愛你,但……我比你更清楚,你心裡……你心裡其實早就……”他沒說下去,換了一句,“如果我現在說要你,你的心能回來,即使他快要死了我也不會放手讓你走。但不是那樣的——根本不是那樣的——不管誰說要你、不管你跟著誰走了,你會愛別人嗎?你注意他在乎他,整天都在想他,但你自己卻不承認。”他深深地呼吸,“你愛他,他快要死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對他和你自己都好些,自欺欺人……自欺欺人不能讓你幸福。”
“啪”的一聲,她將柳眼一下推倒在地上,臉色蒼白如死,“你錯了!你錯了你錯了你錯了!我愛的人是傅主梅,不是唐儷辭!”
柳眼摔倒在地,手肘撞出了鮮血,“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是什麼樣子?”
她站在寒冷的夜風中瑟瑟發抖,滿臉的驚恐和失措,聞言情不自禁的伸手摸了摸臉。柳眼冷冷的看著她,她極度絕望和狂亂的看著柳眼,即使在她被強暴的那一晚,她也沒有這樣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