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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雲深不知

1

未過多久,玉團兒的臉已不再起變化,雖然不能如十六少女,卻也是頗有了幾分姿色,柳眼三人告別林逋,踏上了往嵩山的道路。

前往嵩山是方平齋的主意,柳眼從未對他們兩人說明自己叫什麼名字,玉團兒就是“你”啊“你”的叫,方平齋原本叫他“小黑”,現在開口就是“我的親親師父”,再不然就是“我的親親黑師父”,柳眼也從不否認。以他如今怪異的容貌,就算小紅在前也未畢認得出來,誰也不知道他就是江湖上千夫所指的柳眼,何況生死之事,他本來就不在乎。他在乎的一向只有唐儷辭的命,凡是唐儷辭要做的事,他定要破壞,普珠上師和唐儷辭是一丘之貉,若是能讓普珠當不成方丈,來少林寺一行也是不枉。

而方平齋前往嵩山完全是為了看熱鬧,因為少林寺方丈大會已經開了月餘卻尚未有結果,這幾天是最後的比試,一旦結束,方丈花落誰家就天下皆知了。

同有此心的人很是不少,三人一行尚未踏入嵩山地界,路上已見許多武林中人,或負刀或負劍,都往少林寺而去。

“喂,你看那個人在看我。”玉團兒和方平齋騎著馬,而柳眼坐著馬車,三人沿著山間小路崎嶇而行,本來三人也不趕時間,就這麼隨意地走走。路邊有三五個紫衣人坐在一旁休息,瞧見三人路過,玉團兒眉目靈動,頓時有人色迷迷地盯著她不放。

“哎呀!有人看你那是好事,我早就說過,你也許會有豔福,會有豔遇,我說的話從來不假。”方平齋紅扇飄搖,“師父你說是也不是?你身邊的小丫頭終於也有人要看嘍,是不是很有成就感?非常自豪啊?”柳眼一言不發,玉團兒卻是對著那看著她的大漢笑了笑:“幹嗎看著我?”那紫衣大漢一怔,“呸”了一聲,一躍而起伸手就向她抓來:“看來這妞兒還喜歡被人看,天生的賤骨!喜歡就跟著大爺來吧!”玉團兒馬鞭一揮,向他手腕抽下,皺眉道:“幹什麼這麼兇?誰要和你回去了?”那紫衣大漢“刷”的一聲拔出佩刀,大喝一聲,刀勢如虹,一刀向玉團兒劈下。看一刀之威,非但是要斷她的馬鞭,竟是要連人帶鞭一起劈為兩半。玉團兒手腕一翻,馬鞭鞭稍抖起,圈住紫衣大漢的手腕,運勁一甩,那柄大刀脫手飛出,噹啷落在五丈之外。紫衣大漢目瞪口呆,玉團兒勒馬向他瞧了兩眼,並不生氣,只道:“下次和人說話別那麼兇巴巴的,開口就要罵人,多不好。”她就這麼策馬而過,走了。

一旁坐著的紫衣人轟然大笑,有人笑著學道:“色胚,下次不要開口就罵人,多不好。”有人差點笑岔了氣:“我就說老末武功練得差,出門遲早給人收拾了,沒想到報應來得這麼快,哈哈哈,當真給盤龍寨丟臉啊!”又有人慢吞吞地道:“好色也就罷了,差點被色給好了,阿彌陀佛……”紫衣大漢惱羞成怒:“這……這……你給我站住!”他對著玉團兒追了上去,“站住!小妞!你是哪門哪派的?對著長輩,這麼沒大沒小的?”此言一出,身後的紫衣人越發鬨堂大笑,笑得東倒西歪。

“我說這位仁兄,”方平齋勒馬轉過身來,嘆了口氣,“一個人如果沒有第一流的武功,就要有第一流的頭腦,如果沒有第一流的頭腦至少要有第一流的運氣才能混跡江湖,你嘛……上下非常之優秀,武功——沒,頭腦——沒,色相——沒,財產——沒,更不用說眼光和運氣了。你看這種品相——”他以馬鞭指指玉團兒,“在你眼中也能當做美女,可見你不是青光眼就是眼角斜,所以眼光你沒有。而運氣——放心,聽我說沒錯的,兄弟你絕對沒有半路豔遇的運氣,如果你覺得有,一定遇到女鬼。”他突然之間說了這麼一大堆,紫衣大漢聽得一頭霧水,等聽完最後一句才聽懂一半,總之不是什麼好話,當下大喝一聲,一拳往方平齋的馬頭打去。

紅影一搖,紫衣大漢“砰”的一聲跌坐於地,兩眼迷茫地看著那馬頭——他分明一拳打了出去,馬頭卻不知為何不見了,自己為何會突然摔倒也是莫名其妙至極。翻身站起,他回頭往自家兄弟看去,卻見方才笑作一堆的人已紛紛站起,臉色嚴肅,有個紫衣中年人大步走向前:“在下‘九天盤龍’東方旭,寨內兄弟得罪了閣下,回去在下必將嚴加管教,還請海涵。”紫衣大漢大吃一驚,驚怒交集地看著騎在馬上的黃衣少年,這人竟然是個連老大都不敢輕易招惹的高手?

2

方平齋一出手,東方旭就知此人武功高得超乎尋常,讓大洪摔個跤已是手下留情許多,頓時起了結交之心,於是開口客氣得很。方平齋滿臉笑容,紅扇揮舞:“好說好說,各位應當是剛從少林寺下來的吧?不知寺裡選方丈情況如何了?”

“情況?呃……已經連說了一個月的佛法,”東方旭苦笑,“本來寺裡看熱鬧的人很多,一個月來已經走了許多,老和尚、小和尚都在說佛法講故事,沒趣得很。”方平齋哦了一聲,紅扇一揮:“佛法?勝出的是誰?”東方旭道:“到今天早晨,勝出的是大成、大識、大慧、大寶四位禪師,還有普珠上師和三劫小沙彌。”方平齋嗯了一聲:“不知道少林寺的規矩是不是真正公平,不知道胸懷廣闊的各位大和尚小和尚老和尚是不是真正只尊佛法,虔心向佛,如果真是這麼光明正大無私,我這寺外之人進去說法,萬一贏了,不知各位大師認是不認呢?哈哈哈哈……”東方旭一呆,奇道:“你……你要去說法?”方平齋又是嗯了一聲:“難道佛法只有少林寺的和尚才可以說?我家裡也有很多書我也都背得清清楚楚,我也有滿心的思想滿腹的道理,難道我就不能說?磨嘴皮的功夫我最厲害,強項!優勢!走。”他一提馬韁,悠悠然走了。

東方旭大奇,竟然有人要進去和少林寺的和尚比說法,而且這人還不是和尚,這等稀罕事不看熱鬧豈不可惜了?招了招手,盤龍寨幾人悄悄地跟在方平齋三人身後,折返嵩山少林寺。

“你真的要去說法?”玉團兒皺眉,“什麼叫說法?”方平齋眼睛微閉,意態甚愜:“說法就是講古,就是講故事。”玉團兒茫然不解:“為什麼少林寺選方丈要比賽講故事?”方平齋紅扇在她頭上一拍:“因為這是一個很深很深,深到以你的頭腦永遠無法理解的困難的問題,所以我就不詳細地說明了。我告訴你一句話就好,和尚就是愛騙人。”玉團兒卻又不笨,瞪眼道:“講故事就是騙人,你要去和和尚比賽講故事,就是說你很會很會騙人了?”方平齋一怔:“欸……呃……”他以紅扇拍了拍自己的頭,“陰溝裡翻船,是是是,我很會騙人,我真正很會騙人,我承認,行了嗎?師姑大人。”玉團兒嫣然一笑:“就算你很會騙人,我相信你也不會騙我。”方平齋道:“你還對我真有信心,不怕太失望?”玉團兒搖了搖頭,策馬向前,那馬的蹄聲甚是歡快。

這兩人究竟是誰?還有這兩人身邊的馬車中坐的又是誰?東方旭跟在後邊,越想越是奇怪,頓時揮了揮手,對大洪輕輕說了句話,要他下山給後邊的人捎個信去。看樣子,今日的少林寺會有趣得多,等後邊的人上來之後,就算少林寺想要息事寧人,那也是萬萬不可能的。

在三十里外的,是碧落宮一行七人,雖然只有七人,卻有三輛馬車,二十匹馬。馬車上懸掛玉珠金玲,馬都是銀鬃白馬,銀蹄如雪,三輛馬車聽說一輛坐著宛鬱月旦,一輛坐著一隻小兔子,還有一輛空著,不知是什麼意思。七個人三個趕車,另四個騎馬,剩下十六匹駿馬沒有人騎,有些駝著各種各樣的包裹,也不知是什麼意思。

碧落宮果然是江湖神秘之宮,就算是它步入江湖,行事也是一樣透著讓人捉摸不透的異樣,而這三輛馬車二十匹馬招搖而過,江湖上下竟是沒有一個人敢動它一根寒毛。

好雲山。

唐儷辭在看信,他看任何文書都看得很慢,這封來自碧落宮的信又寫得很長,導致他拿在手裡看了好半天,也還沒翻過一頁。邵延屏幾次想奪過來看完了再告訴他,但總是不敢,忍耐了整整一個時辰,唐儷辭終於是把信看完了。

“如何?碧落宮此番來信說什麼了?”邵延屏亟亟地問。唐儷辭扶額倚床,神態甚是疏懶,將信紙遞給邵延屏,微微一笑。邵延屏一目十行一掠而過,駭然道:“宛鬱月旦要你去取皇上冕上的珍珠?這……這……你當真要去?你若去了……”你若去了萬一風流店的餘孽再度出現,那要如何是好?唐儷辭緩緩起身下床,他自上次傷後一直在休息,受黑衣人一番偷襲,有驚無險之後精神卻是好了很多,身體是早已痊癒了。他是疏懶了,邵延屏和成縕袍幾人待他卻仍是小心翼翼的。

3

“邵先生,少林寺方丈大會還沒有結果?”唐儷辭下床之後,倚著他那雕花嵌貝的衣櫥,一身樸素的灰袍。邵延屏和他相處日久,知道這位爺平時衣著喜愛樸素,要是哪日他穿了盛裝,那不是要殺人就是說明他心情非常不好,打量了兩眼,吐了口氣:“沒有,聽說還在講經說法,幸好我還沒去就回來了,否則悶也給悶死了。”唐儷辭微微一笑:“有件事,本來在少林寺方丈沒定之前不想讓邵先生知道,但既然我要回京,此間之事全息託付邵先生,此事不得不說。”邵延屏一怔:“什麼事?難道是關於那黑衣人?”唐儷辭頷首,邵延屏七竅玲瓏,一點即通。“我說的話,邵先生信得幾成?”他隨意道來,語氣一貫的溫雅平靜,如蘊白玉。

“唐公子的話在下自然是十成十的信,絕無懷疑。”邵延屏慚慚地道,“絕不敢懷疑。”唐儷辭微微一笑:“我說過黑衣人的身份未到少林寺方丈大會結束,不宜多說,但此時事有所變……黑衣人究竟是誰?邵先生當真毫無懷疑嗎?”他緩緩地道,“那夜黑衣人夜襲邵先生,善鋒堂內是誰不在現場?那日黑衣人出手殺我,是誰讓成大俠前往名醫谷?又是誰叫紫雲探路,又是誰不在現場?善鋒堂是什麼地方,當真有人能如入無人之境,來去自如嗎?”邵延屏臉現駭然之色,訥訥地道:“你說……你說……但是她……但是她……她是普珠上師的摯友,女流之身又怎能有這樣一身驚人的武功?”唐儷辭從身後的櫥子裡慢慢拉出一件破碎的粉色衣裙:“好看嗎?”邵延屏乾笑一聲:“這是……”唐儷辭微笑道:“這是原本穿在那黑衣外面的裙子。”他手裡的這件桃色衣裙,就是那天西方桃出手殺人,成縕袍破門而入那一瞬之間,西方桃一把撕下的外袍。那日傅主梅御刀追擊,西方桃被迫退走,無暇取走這件粉色衣裙,就被唐儷辭一直擱在櫥子裡。

“她難道每日都在裙子底下穿一身男人的勁裝?”邵延屏不可思議地看著那粉色衣裙,“那天出手殺你的分明是個男人。”唐儷辭的語氣溫雅徐和,非常有耐性:“一個溫柔美貌的女子,會隨時在裙子底下穿男人衣服嗎?”邵延屏臉色漸漸變得沉重:“唐公子的意思是……”唐儷辭眼角微挑,眼神含笑而非笑:“我的意思是——世上只有喜歡在衣服底下穿女人衣服的男人,恐怕沒有喜歡在衣服底下穿男人衣服的女人。”邵延屏駭然道:“難道她……難道她是個男人?”

“不錯。”唐儷辭斜倚的身子微微一側,伸手從衣櫥裡拿出了一個晶瑩剔透的碟子,碟子上有個柔黃色的錦緞小包,他撩起衣襬在桌邊坐下,開啟錦緞小包,裡頭是兩個小小的碧璽杯子和一個白玉小瓶。碧璽顏色絢麗,那兩個杯子一個半黃半紫,一個半紅半綠,顏色非常奇特耀眼,杯身通透異常,是難得的寶物。開啟白玉小瓶,瓶中散發出一股濃烈的甜香,他將瓶中之物倒在碧璽小杯裡面,將其中一杯輕輕推向邵延屏面前:“她是一個男人,不但是一個男人,還是一個服用過猩鬼九心丸,增強了功力,很有頭腦的男人。”

邵延屏看著那白玉小瓶中倒出的是一種濃稠的白色甜漿,看起來柔滑細膩,很是誘人,但唐儷辭倒出來的東西他卻有些不敢喝,不知這位爺心裡隨時打的是什麼主意,說不定這位爺心情一時不好,給他喝些毒藥也難說。雖然他心裡上下不定,頭腦卻仍舊清醒靈活,立刻明白如果西方桃是個男扮女裝的男人,她所圖謀的是什麼,她大約是哪路來歷。“僅憑一件撕破的衣裙,恐怕是難以證明桃姑娘就是那位黑衣人,我當然是相信唐公子,但中原劍會並非只有邵某一人。”他正色道,“何況那位黑衣人武功高強至極,連唐公子也不敵,如果桃姑娘其實並非黑衣人,後果如何,唐公子聰明絕頂,當不必我多說。”如果西方桃並非那黑衣人,中原劍會若對西方桃採取行動,必定給予那黑衣人黃雀在後的機會;冤枉好人是其次,重要的是劍會此時謹慎的戒備狀態會被打破,各種各樣潛伏的危機就會爆發,江湖必然興起軒然大波,首先得罪的就是少林寺普珠和尚。

4

“邵先生低估了形勢。”唐儷辭舉起碧璽小杯慢慢地喝了一小口。“假如劍會對她群起而攻之,合眾人之力,就算能生擒此人,她只需矢口否認,一切就仍然沒有著落。少林寺仍然會有質疑,甚至潛伏於各門派中服食過猩鬼九心丸的弟子都會對劍會有所指責,結果不是結束風流店的圖謀,而是中原劍會的失勢和敗亡。”邵延屏長長嘆了口氣,“需要證據!”唐儷辭微微一笑:“不錯,需要證據,需要鐵證。”邵延屏心頭怦怦直跳,劍會中竟然存在這樣危險邪惡的人物,而竟然對她無可奈何:“怎樣才會有鐵證?”唐儷辭微微張開唇,舌頭輕輕舔在硃紅色的碧璽小杯杯緣,慢慢地舔了一小圈:“鐵證……就在普珠上師身上。”

“從何說起?”邵延屏微微一凜,“為什麼這件事在普珠上師登上方丈寶座之前不能說?這和少林寺方丈之位有什麼關係?”唐儷辭雪白修長的手指夾著那硃紅碧綠交輝的晶瑩小杯,慢慢地推上臉頰,以臉頰的溫度溫熱杯中羊脂般的甜漿,“西方桃男扮女裝,處心積慮花費數年時間引誘普珠上師,所圖謀者必大,你說她在少林寺方丈大會上不會替普珠做手腳?而當普珠上師身登方丈之位後,她到底圖謀些什麼……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他眼神靡麗,似笑非笑,碧璽小杯在他臉頰上慢慢地磨蹭,“她所圖謀的一定不是好事……不是嗎?”邵延屏恍然大悟:“你——你說要等到普珠明白她的真面目,讓少林寺普珠方丈來宣佈這件事,那威望和可信度就比我們說的高得多。”唐儷辭柔聲道:“要普珠看破他們這些年來的‘友情’,能坦然公佈真相,恐怕不容易。要封殺西方桃所有的出路,除了寄望普珠上師以少林方丈的身份證實她是操縱一切的惡魔,還要柳眼出面指認這人是他背後的首腦,其三不管人是死是活,都要撕破他喬裝的面目。”邵延屏連連點頭:“不錯,如果江湖正邪雙方都證實她是幕後的奸賊,真面目被揭穿之後,縱使中原劍會收拾不了她,江湖之大臥虎藏龍,總有人收拾得了她!”唐儷辭含笑頷首,邵延屏嘆了口氣,“但要普珠和柳眼證實她是幕後的奸賊何其困難!依我看不管是普珠還是柳眼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不幫著她收拾我們就很好了,怎麼讓他們開這個口?”

“耐心、機遇、技巧、信心……”唐儷辭柔聲道,“至少你要相信普珠上師不是助紂為虐的人。”邵延屏咳嗽了一聲:“你相信佛性?”唐儷辭淺笑,舉起碧璽杯呷了一口:“我相信。”邵延屏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皺起眉頭細細地想了這其中許多問題,換了個話題,“唐公子準備起程回汴京,不知幾時出發?”唐儷辭微微一笑:“等我將劍會弟子全部練過一遍之後。”邵延屏一怔,奇道:“練過一遍?唐公子打算教他們武功?”唐儷辭道:“不是武功,我只是希望離開之後,劍會弟子在遇敵之時,能夠多些保命的伎倆,少死幾人。”邵延屏心裡又是驚奇又是疑惑,唐儷辭究竟要教什麼給眾弟子?這個毒若蛇蠍心思難測的公子爺,難道真的有幾分心在關切中原劍會?

第二日。

唐儷辭將劍會弟子召集在大堂,劍會的首座弟子劉涯珏又驚又喜,不知這位才智絕倫武功高強的貴公子到底要指點大傢什麼。唐儷辭灰衣銀髮,步履徐緩地走入大堂,回身看著中原劍會六十餘弟子,微微一笑:“各位精神可好?”劉涯珏鞠身回答:“我等大都年紀尚輕,身體康健。”唐儷辭手指一抬,白玉般的指尖指向劉涯珏:“劍會長於劍術,各位日夜在一起習劍,想必練習有劍陣之術,不知可否讓唐某見識一二?”

劉涯珏微微一怔,唐儷辭這一指指得讓他心頭微微一跳,卻也說不上到底是哪裡有異:“我等練的是前輩所傳的七星劍陣之術,七人一組,各站北斗之位,隨敵而轉。”唐儷辭下巴微抬:“以你為敵,七位弟子出來使一下七星劍陣。”劉涯珏飄然下場,站在當中:“彭震、何珀、張三少你等七位列劍陣。”唐儷辭道:“且慢,我要另點七位。”劉涯珏訝然:“但劍陣我等都是練慣了的,若是換人,恐怕施展不開。”唐儷辭的目光從各位弟子臉上緩緩掠過,徐步上前,在其中一人肩上一拍:“你……你……你……”他一連拍了七人,“你等七人列七星劍陣讓我瞧瞧。”

5

那七人面面相覷,這七人在劍陣中原本各有位置,被唐儷辭這一打亂,相同位置的各有兩人,要如何列陣?劉涯珏遲疑道:“唐公子……這……恐怕不妥。”唐儷辭臉色一沉:“你們是在練劍,還是在演戲?大敵當前,容得你招呼彭震、何珀、張三少師弟嗎?要是一時找不到人,你要如何是好?”劉涯珏語塞,各人再度面面相覷,心中暗想這在平日練習中倒是沒有想到,早該每人熟悉各個位置,臨敵之時只需湊足七人即可。唐儷辭緩步退回桌前,一手撫在桌上:“如果敵人當前,找不到七人,只有六人,你們怎麼辦?”劉涯珏啞然,“這……這隻能憑各人本身所學,和敵人一拼。”唐儷辭淺笑旋然:“要如何拼?”劉涯珏道:“這個……這個……臨敵之時千變萬化,不能一概而論。”唐儷辭眼睫微抬,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那以我為敵,你挑選五位弟子,一起向我攻來。”

劉涯珏欣然答允,立刻從劍會弟子裡挑選了五名功力較深、劍法精湛的師弟,擺開架勢,隨著劉涯珏一聲清喝,六把長劍寒光閃爍,帶起一片劍鳴齊齊往唐儷辭身上刺去,招式一模一樣,都是一招“白虹貫日”,煞是好看。劉涯珏一面出劍,一面忖道雖然唐公子武功高強,但我等六人合力,要是傷了他也是不好,一個念頭轉到一半,乍見唐儷辭傾身後仰,手指輕推,數柄長劍自他身前身後穿過。他暗叫一聲不好,手中劍勢使老,那招一模一樣的“白虹貫日”頓時向著對面的師弟招呼了過去,“叮”的三聲脆響,六劍互斬,僥倖六人功力相當,倒是誰也沒受傷,各自躍回,望著唐儷辭,心中駭然。

唐儷辭仍然倚著那桌子,面上含笑:“各憑本身所學和人一拼,要如何拼是不是一門學問?”劉涯珏長長吐出一口氣,慚慚地道:“是。”唐儷辭緩緩地問:“一擁而上的結果好嗎?”劉涯珏苦笑:“不好。”唐儷辭問道:“錯在哪裡?”劉涯珏望了對面的師弟一眼,只得如實答道:“我等不該團團包圍,站得太近,劍勢交錯,一旦落空就會錯手傷人。”唐儷辭道:“要中原劍會的弟子聯手抵禦的敵人必是強敵,各位練習劍陣之術,都必須考慮手中劍一旦落空,其一不會傷及自己人,其二不會傷及無辜。”劉涯珏頓時汗顏,肅然道:“唐公子教訓得是。”唐儷辭唇角微勾:“那你思考好了要如何做嗎?”劉涯珏苦笑:“請唐公子指點。”

唐儷辭緩緩伸手,將劉涯珏身旁的彭震拉了過來,兩人側面相對:“舉劍。”兩人應聲舉劍,劍刃交錯,“搶攻之時,不要介入自己人劍下所能籠罩的地方。”大堂之中眾人齊聲應是,唐儷辭在彭震肩上一拍,“再來。”

六人一起退開,劉涯珏低聲道:“六人太多,分兩次上,三人呈犄角之形劍勢就不會向著自己人招呼,我三人攻他上盤,你三人攻他下盤。”其餘五人紛紛點頭,當下劉涯珏一揮手,三人長劍點出,各攻向唐儷辭前胸背後幾處要害。

灰影一飄,唐儷辭躍身而起,穿出三人的劍勢,剎那上了屋樑,隨即身影閃了幾閃,竟然陡地失去蹤影,不知躲在了何處。地上三人劍勢正要攻出,突然不見了敵人蹤跡,頓時呆在當場,眼神茫然。

“敵人脫出劍陣,隱入死角,局面變得和計劃全然不同,你要怎麼辦?”唐儷辭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便似在空中盤旋,全然不知來自屋樑何處。劉涯珏唯有苦笑:“這個……這個……”唐儷辭緩緩地道:“失去進攻的方向,敵人潛伏暗處,你要怎麼辦?”劉涯珏和身邊五人低聲商量了一陣,嘆了口氣道:“那……那隻好退走。”

“如何退走?”唐儷辭柔聲問。

劉涯珏越發尷尬:“當然是一起退走。”唐儷辭緩緩地道:“等你猶豫三刻,決定退走的時候,你的師弟們如何?”劉涯珏一回頭,才驚覺身後五個師弟竟有三個無聲無息之中被唐儷辭自屋樑射出的暗器封住了穴道:“天!我……”唐儷辭的灰色衣角緩緩在屋樑上露了出來:“當情況有變,難以確定之時,作為劍會弟子,不但要懂得如何拼命,還要懂得如何退走。”劉涯珏長長吐出一口氣,腦子也漸漸變得比較靈活:“我明白了,在你躍起的時候我就該指揮師弟們退走,當你躍上屋樑準備暗器出手的時候,我們已經安全退出。”唐儷辭自屋樑上躍下,仍是站在桌前,淺淺一笑:“很好,那方才那七位以你為敵,各位讓我瞧一瞧……你們如何想好了進攻,又如何想好了退走。”劉涯珏心中叫苦,只得握住長劍,凝身以對。身邊七位師弟面面相覷,低聲商議了一陣,都是躍躍欲試,當下劍光舞動,八人動起手來。一陣劍刃交鳴,幾人鬥得氣喘吁吁之後,突地發現唐儷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桌上留下一杯茶,只喝了一口,而茶也不知道是他什麼時候端來的,白瓷精緻秀美,尚茶煙嫋嫋,散發著淡雅的幽香。

6

劉涯珏長劍歸鞘,望著那杯清茶,想及方才唐儷辭伸指一點,一番指教,心頭不知是什麼滋味。其實對於這位汴京來的唐公子,雖說智武絕倫,他也並非十分欽佩,比之成縕袍的疾惡如仇,比之孟輕雷的大義凜然,唐儷辭缺乏一種能令尋常人追隨的熱情,他所思考和追求的境界距離常人太遙遠,很多事讓人難以理解。但今日一次指點,他突然興起一種親近感,唐公子依然是唐公子,但和他原來所想似乎並不相同。

唐儷辭走了,離開的時候並沒有對任何人說,也幾乎沒有帶走任何東西,擱下一杯喝了一口的清茶,人不見了,他就是走了。邵延屏得到訊息的時候和劉涯珏一樣唯有苦笑,這位爺行事依然出人意料,誰也難料他下一步到底要做什麼。

去汴京,入皇宮,取帝冕之珠,不知取珠之時,唐儷辭是否也是白衣錦繡,倚窗而笑?

洛陽。

杏陽書坊。

阿誰抱著鳳鳳在書坊門外曬太陽,鳳鳳白皙的臉頰粉嘟嘟的,在陽光下睡得甚是滿足,阿誰輕輕拍哄,坐在門前目望遠方。日子過得安逸,平靜無波,她的心頭卻不平靜,江湖風波難平,唐儷辭、柳眼、小傅、紅姑娘……都是她關心的人,自己的平安究竟是一種無關緊要的離開,或者是一種極端的自私呢?

“咿呀……嗚嗚……”鳳鳳在她懷裡翻了個身,突然睜開眼睛坐了起來,趴在她肩頭往後看。她輕輕地摸了摸鳳鳳柔軟的頭髮,回頭一看,只見街市之上一輛馬車飛馳而過,遙遙往國丈府的方向奔去。

最近在汴京和洛陽之間走動的人很多,她雖然不是刻意留心,但仍是注意到許多異常之處,這已經是第三輛去向國丈府方向的馬車,車裡坐的究竟是誰?

“姑娘,買本書。”門前有人吆喝了一聲,她轉過身來,在書架上為客人拿了一本《易經》,書坊前買書的客人俊朗瀟灑,衣冠楚楚,腰間掛著一柄長劍,模樣像是武林中人。阿誰不免多看了兩眼,微微一笑:“先生可是外地人?”那佩劍的客人笑道:“我姓楊,叫楊桂華,來自華山,不知姑娘如何稱呼?”阿誰道:“小女子本無姓名,先生稱我阿誰便可。最近洛陽外地人來得多,書坊的生意比往常好些。”楊桂華拿起《易經》,翻閱了一下:“這是我見過刻板裡最好的,阿誰姑娘心細,最近來往洛陽的外地人的確是多了些,不知姑娘可有留心大家多是去了何處?”

阿誰眼神清澈:“似乎是都往東街去了。”楊桂華拱了拱手:“多謝姑娘。”言罷將一錠銀子輕輕放在臺前,掛劍而去。她凝視著楊桂華的背影,本想向這位佩劍人打聽洛陽和汴京之間將發生什麼事,不料這人也是打聽訊息而來,心中一股憂慮隱隱湧動,目光轉向案臺上的銀子。

出手一錠銀子,不是尋常路人能出手的價錢,她翻過銀錠,底下一個清晰的印符,這是官銀,方才那人不是江湖中人,而是官府中人。為什麼官府中人要打扮成遊學書生的模樣,他出手官銀,是一種含蓄的示威嗎?

必定有事要發生了,她抱著鳳鳳站了起來,沉吟良久,往東街方向緩緩走去。

國丈府。

一輛馬車疾馳而來,停在富麗堂皇的國丈府門前,一人撩簾而下,雪白的雲紋繡鞋踏在地上,鞋子是新的,踏在地上愈顯地面灰暗不潔。門前看門的紅衣廝僕見人一呆,大叫一聲:“少爺!”馬車上下來的人一身白衣,滿頭銀髮,正是唐儷辭。那紅衣廝僕將手中握著的掃把一丟,轉身衝入府內,“老爺!老爺!少爺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好生生的呢!您快出來看啊!”

府裡一陣軒然大譁,唐為謙帶著府裡一群下人奔了出來,一見唐儷辭站在庭院之中,唐為謙破口大罵:“你還知道要回來?不是聽說你死了嗎?怎麼還活靈活現的?我打你這四處亂跑,連個訊息也不往家裡捎的狐妖!”他揚手就打,“我打死你!打死你看你能復活幾次?大半年上哪裡去了?你眼裡還有這個家?還有我嗎?啊?”唐儷辭姿態恭敬,安眉順眼地任唐為謙揮拳痛毆,直到唐為謙打累了,他扶住氣喘兮兮的義父,對圍觀的眾人微微舉袖:“各位請。”眾位廝僕眼見唐儷辭回來,一句話不敢開口,急忙退下,讓唐儷辭把唐為謙扶回客堂裡。

7

“你到底跑到哪裡去了?”唐為謙在客堂坐下,接過唐儷辭端上的一杯茶,喝了一口,脾氣稍平,“大半年的杳無音信,竟然還有人說你死了,真是……真是荒唐至極!你有想過你的身份嗎?有想過你在外面胡作非為、亂花銀子,旁人要怎麼看我、怎麼看妘妃嗎?你……你說你也不是孩子了,成天瞎逛胡鬧,除了會賺錢,你還會什麼?”唐儷辭應了聲是,撫了撫唐為謙的背,柔聲道:“義父別太擔心了,孩兒在外面很好。”唐為謙勃然大怒:“誰擔心你了?你不是死了嗎?你怎麼不死?你怎麼還不死?”他怒氣衝衝地指著唐儷辭的鼻子,重重一摔袖子,“等你死了再來見我!”言罷拍案而去,頭也不回。唐儷辭端起桌上自己的茶,淺淺呷了一口,將茶碗的扣輕輕放回,目望地面,一派安然。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廝怯怯地靠近唐儷辭:“少……少爺……”唐儷辭回過頭來,溫和一笑:“元兒。”那小廝點了點頭:“少爺……”唐儷辭將他拉近身邊,摸了摸他的頭,就如他時常撫摸鳳鳳的頭:“什麼事?”元兒眼眶頓時紅了:“老爺……老爺罵我。”唐儷辭拍了拍他的頭:“老爺也時常罵我,不礙事,他罵你是因為他在乎你。”元兒點了點頭,哽咽道:“元兒明白,可是……可是老爺罵我,是不許我給少爺捎訊息……老爺病了,病得可重了,大夫說只有……只有大半年的壽命了。”唐儷辭微微一震:“什麼病?”元兒指著胸口:“老爺胸口長了個瘤子,老痛。”唐儷辭把他摟了過來,又拍了拍他的背:“好孩子,這事真是要向我說,別怕,沒事的。”元兒滿眼含淚:“少爺你會治好老爺嗎?”唐儷辭微微一笑:“當然,別怕,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元兒應了一聲,跑出去兩步,又回過頭來:“少爺……”唐儷辭端起茶碗,白玉般的手指輕攔繪著青藍松柏的瓷面:“什麼事?”元兒遲疑了一下:“我聽說妘妃也病了……”唐儷辭眉頭微微一蹙:“我知道了。”元兒退下,他呷了口茶,輕輕嘆了口氣。

未過半刻,有個人影從大門走入,拱手一禮:“少爺,丞相府聽聞少爺回府,請少爺前往有事相談。”唐儷辭放下茶碗:“我知道丞相想談的是什麼事,你去回話,丞相府不保我國丈府上下平安,我不會和他談。”那紅衣廝僕表情尷尬:“來的是丞相府的馬護院。”唐儷辭身子後移,慵懶地倚在椅背上,指尖輕敲白瓷:“馬護院也好,牛護院也罷,這樣吧……你告訴他到今年臘月十八,如果我滿府上下包括妘妃都平安無事,我就和他談他很想知道的那件事。如果趙丞相不願意,那便算了,反正那人和我也沒多大關係,是死是活我也不關心。”紅衣廝僕唯唯諾諾,退了下去,心裡顯然很是詫異。

唐儷辭望著紅衣廝僕的背影,緩緩站了起來,往唐為謙的房間走去。

從窗外望去,可以清晰地看見唐為謙的背影,他對著桌臺在擺弄什麼。唐儷辭站到床前,並不掩飾身形,抬目望去,只見唐為謙手裡拿的是一瓶藥丸,正顫顫巍巍地要放進嘴裡。他微微嘆了口氣,推門而入,把唐為謙扶住,倒了杯清水給他送藥。

“你……你來幹什麼?”唐為謙服下藥丸,喘了幾口氣,“我叫你死了以後再來見我!反正在你眼裡本來就沒我這個義父!你來幹什麼?出去出去!”唐儷辭並不解釋,等候唐為謙怒罵之後,柔聲問道:“聽說妘妃病了?”唐為謙一怔:“你從哪聽說的?”唐儷辭微微一頓,輕輕嘆了口氣:“那就是真的了?”唐為謙沉默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捂住胸口狠狠地道:“病得不輕,我去見了一次,什麼也不說,只問你什麼時候回來。”唐儷辭不再說話,突地並起雙指,點中唐為謙胸口兩處穴道。唐為謙驀然受制,張口結舌,驚愕地看著這個他從水井裡撈起來的義子:“你——”

唐儷辭並不理睬唐為謙的驚愕,輕輕解開他的衣襟,只見在胸口正中生了個雞蛋大小的瘤子,生相甚是可怕。他不通醫術,手掌按在唐為謙胸口,一股真氣傳入,順血脈流動,只覺這瘤子裡氣血流動,並非單純的肉瘤,似乎和體內較大的血脈相通。“嗒”的一聲輕響,他出手截脈之術點住唐為謙胸口處與那肉瘤相通的血脈,掌下真力加勁,一股炙熱無比的真氣逼入那肉瘤之中。唐為謙一聲大叫,剎那隻覺是一把烈火燒在了胸口:“你這妖狐!給我施了什麼妖法……”但見皮肉剎那灼焦,肉瘤乾癟焦黑,渾然就是被火焰烙死了,然而卻沒有流出半點血跡。唐為謙張口結舌,體內灼熱的真氣仍在流動,唐儷辭閉目凝神,真元所凝的內力推動唐為謙氣血迴圈執行,片刻之後,他便覺得渾身暖洋洋的,彷彿精力充沛,四肢百骸到處都舒服得很,剛才胸口的劇痛似乎都是久遠之前的事了:“你給我施了什麼妖法?”唐儷辭舉起左手按在唇上:“噓——閉上眼睛,好好睡一下。”

8

不必等他說,唐為謙也覺得神志困頓了,勉強睜了睜眼睛,未過多時便沉沉睡去。唐儷辭掌下真力仍然源源不絕地渡入,唐為謙胸前所生的瘤子究竟是什麼他並不清楚,但以烈陽真力將其焚燬比之塗抹、服用藥物要直接得多。然而這瘤子連線血脈,截脈之術不能永遠封住流血,要止住傷口往外噴血,只能在唐為謙氣血流轉的時候渡入真氣封住傷口,一直到血脈自凝傷口結疤,在整個過程之中不能停止真氣渡入,否則傷口鮮血噴出,人立刻就死。

下午的時光漸漸過去,一整夜唐為謙都睡得很沉,等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日頭已經很高,暖暖曬著他的被角。唐儷辭還坐在身前,只是自己已被放到了床榻上,胸口尚有點痛,但傷口已上了藥包紮了起來,前日來看病說自己大限將至的大夫也在一旁,滿臉驚喜地看著他。唐為謙老臉一沉:“你來幹什麼?”那大夫連連鞠身,“老爺,您這胸口的禍根是徹底地去了,性命已經無礙,多虧了國舅爺醫術如神、妙手回春,這是在下萬萬不及的。”唐為謙惱怒地抬了下身子,唐儷辭將他按住,溫言道:“李大夫,義父已經無礙,李大夫就先退下吧。”那大夫如蒙大赦,立刻匆匆退了出去。

“你也出去出去,我要休息!”唐為謙轉過頭去,背對著唐儷辭。

“是。”唐儷辭面對唐為謙一貫安眉順眼,從不反駁,起身往門外去,走到門前微微一頓,“義父胸口傷勢未愈,切勿莽動。”

唐為謙只作未聞。

“還有,今日我會見妘妃一面。”唐儷辭柔聲道,右手拂後,負袖走了出去。

唐為謙轉過頭來,老眉深深皺起,似乎本想說些什麼,卻終是沒有說出來。

阿誰抱著鳳鳳在街上走著,國丈府離此尚遠,她走出去百餘步,輕輕嘆了口氣,對著國丈府的方向行了一禮,折返回杏陽書坊。

一個時辰之後。

一輛馬車緩緩自東街而來,華麗的雕花和修飾,懸掛著碧水般的簾幕,馬車搖晃,那簾幕如水動漣漪顫動,華美無限。馬車慢慢停在杏陽書坊門前,一人撩簾而下,白衣如雪,嶄新的雲鞋,腰間輕垂羊脂白玉,容顏在衣著的映襯之下更是秀麗絕倫。來人一步一徐,衣袂拂然,正是唐儷辭。

阿誰抱著鳳鳳站在門前,眼見唐儷辭緩步而來,她鞠身行禮,本該說些什麼,卻是默然。唐儷辭面含微笑,他似乎看來和之前一樣,並沒有什麼不同:“許久不見了,阿誰姑娘別來無恙?”

“勞煩公子操心,我過得很好。”她微笑回答。唐儷辭走上前來,輕輕撫了撫鳳鳳的頭,她伸手將鳳鳳遞給他,他順勢抱了起來。鳳鳳眉開眼笑,揪著唐儷辭的銀髮,突地張開嘴巴“啊啊”地叫了兩聲,兩手撲進唐儷辭懷裡,一口咬住他的衣襟,含含糊糊地道:“妞……妞妞……”唐儷辭一怔,阿誰也是一怔,突然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剛剛在學說話,我教他叫娘,他怎麼也學不會,剛才……剛才他可能是想喊一聲娘……”唐儷辭將鳳鳳舉了起來,遞迴阿誰懷裡:“我只是路過,許久不見,來看看姑娘過得如何。”阿誰抱回鳳鳳:“唐公子要去何處?”

“我要入宮,稍微繞了點路。”他微微一笑,拍了拍鳳鳳的頭,“姑娘渴求平淡,我就不再打擾,告辭了。”他說得平淡而客套,彷彿在好雲山那夜的決裂從未發生過,語言和眼神仍是那樣溫柔而關切,依然風度翩翩。

“唐公子請便。”她並不留人,看著唐儷辭登上馬車離去,汴京和這裡是兩個方向,他是特地前來看望她她自然明白,但特地來看她又如何呢?他所要的她不願給,她所求的和他全然不同。

他為什麼突然從好雲山回來了?是特地要入宮的嗎?如果是特地回來,那就是為了見宮中的誰一面……她望著唐儷辭離去的方向,神思稍稍有些縹緲。懷裡的鳳鳳咿呀了幾聲,她低下頭來,只見鳳鳳揪著她的衣服,小小聲地趴在她懷裡嗚咽,偷偷地哭,眼淚糊了一臉。她吃了一驚,連忙擦掉他的眼淚,柔聲問道:“怎麼了?肚子餓了?”鳳鳳拉著她的衣袖,小小的手指指著唐儷辭離去的方向,放聲大哭:“妞妞……妞妞……哇哇啊啊啊……妞妞……”她心下惻然,抱緊了鳳鳳,他想念唐儷辭,可是唐儷辭……終究不可能永遠是鳳鳳的“妞妞”啊……

9

唐儷辭登車離去,駿馬賓士,往汴京而去。其實杏陽書坊距離國丈府或者距離汴京都遠,但唐儷辭自然不在乎這些,車行數個時辰之後,天色已昏,他入西華門上垂拱殿給太宗請安,求見妘妃。

太宗聽聞唐儷辭求見妘妃,心下驚疑詫異兼而有之,唐儷辭那“狐妖”的傳聞甚囂塵上,他也有所耳聞,對這位幹國舅他本就忌憚,平日更是能不見則不見,此時他突然求見妘妃,不知有何居心?沉吟半晌,太宗緩緩答道:“妘妃近日染病,不便見客,國舅還是請回吧,過些日子等妘妃好些,自然相邀。”唐儷辭微微一笑:“臣便是聽聞妘妃染病,病勢甚沉,特地前來一看究竟。臣素有玄奇之術,或許太醫不能治之病,臣便能治。”太宗心裡本就忌憚,聞言更是駭然,心忖這……這東西看來不能當面得罪,萬一他當真是妖狐精怪,日後另請高明悄悄除去即是,此時斷不能惹惱了他,先答應為是,若是他當真救了妘妃,也是一樁好事:“既然國舅另有治病之法,朕當為妘妃求之。王繼恩,通報慈元殿說國舅求見。”大太監王繼恩領命而去,唐儷辭目注太宗,仍是秀雅微笑:“皇上近來為民緝捕盜賊、犒賞亡軍家眷、開糧賑災,又為兩京囚人減刑一等,甚得民心,臣一路聽聞,深為吾皇喜之。”太宗近來的確頗為此事自詡,不禁微露笑容:“百姓果真是如此說?”唐儷辭自袖中取出一物,緩緩放在桌上。太宗目注那物,“這是?”唐儷辭道,“這是今年秋天田地裡收的蘿蔔。”太宗面露喜色:“這可是……”唐儷辭淺笑:“皇上所料不差,這就是七月飛來石落下之處,被落石激起的江水淹沒的那數百里農田所新出的蘿蔔。”七月有飛來石落於階州福津,龍帝峽江水逆流,毀壞田地數百里,而唐儷辭正是帶回了一把新生的蘿蔔。太宗龍心大悅,七月飛來石一事,他本暗自以為是天罰,但看這蘿蔔生長如此迅速,也許飛來石一事不是天罰,而是瑞兆。正在兩人相視而笑的時候,王繼恩恭敬回報,妘妃在慈元殿垂簾等候國舅。唐儷辭向太宗告辭而去,步伐端正,儀態莊然。

這個人……當真是狐狸所變?太宗看著他徐行而去的步伐,再看著桌上那一把蘿蔔,心下倒是減了幾分反感。

慈元殿外雕以琴棋書畫為主,各配牡丹,窗上刻畫蝠紋和魚紋,蝙蝠垂首銜幣,魚紋則做鯉魚躍龍門之形,寓意富貴有餘。唐儷辭邁入殿中,殿內簾幕深垂,透著一股幽幽的芳香,不知是何草所成,兩個粉衣小婢站在一旁,給他恭敬地行了個禮。

“聽聞妘妃娘娘近來有恙,臣特來看望。”唐儷辭柔聲道,“不知病況如何?”簾幕之後傳來輕柔動聽的聲音,語氣幽然:“也不就是那樣,還能如何……春桃夏荷,退下吧,我要和國舅爺說說家常。”兩位粉衣小婢應是退下,帶上了殿門。唐儷辭站在殿中,背脊挺直,並不走近簾幕,也不跪拜,面含微笑。

簾幕後的女子似乎坐了起來,翠綠的簾幕如水般波動:“你我也許久不見了……你會來看我,說實話我很意外。”妘妃幽幽地道,“說吧,是為了什麼你來看我,咳咳……想打聽什麼,還是想要什麼……咳咳咳……”她倚在床榻上咳嗽,咳聲無力,煞是蕭索無依,“無所求你不會來……”唐儷辭柔聲道:“妘兒,在你心中我終究是這樣無情的人嗎?”

“是。”妘妃的語音低弱,語氣卻是斬釘截鐵,隨即輕輕一笑,“咳咳……但我……但我總也舍不下你,不論你要什麼,我都會給你的,說吧,想要什麼?”唐儷辭微微一笑:“我要帝冕上的綠魅珠。”妘妃似乎微微一怔,隨即笑了起來:“綠魅、綠魅……當真是千人求萬人捧的寶物,哈哈哈……”她低聲道,“你可知你已不是第一個和我說綠魅的人?哈哈,我這病……其實並不是病……”翠綠色的簾幕輕輕地撩開,簾幕之後的女子婉約清絕,肌膚如雪,嬌柔若風吹芙蕖,只是臉色蒼白,唇色發黑,“有人給我下了毒藥,逼迫我在一個月之內為他取得‘綠魅’之珠,下在我身上的毒藥只有‘綠魅’能解,他料定我不敢不聽話。”

10

唐儷辭眼波流轉,淺淺地笑:“是誰?”妘妃幽幽地道:“帶話的是戚侍衛的小侄子,幕後之人自然不會是他,不過是個被人利用的棋子罷了。但聽說要取‘綠魅’的人,是為了解熱毒,綠魅不是能解百毒之物,我遣人私下打聽,對症之毒不過幾種,一種是黃明竹、一種是豔葩、一種是孤枝若雪。三種都是奇毒,除了綠魅,無藥可救。”唐儷辭柔聲道:“你一貫很聰明。”妘妃悽然而笑:“聰明……我若再聰明十倍,你會憐惜我嗎?”唐儷辭眼睫微揚,淡淡地道:“不會。”妘妃別過頭去:“那你何必讚我?”長長吸了口氣,她接下去道,“我身上中的是豔葩之毒,我猜求藥之人也許中的也是豔葩。”唐儷辭眼眸微動:“他如果夠謹慎,只怕中的不是豔葩之毒。我要綠魅,是為了解黃明竹之毒。”妘妃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你沒有中毒,那是為誰求藥?”唐儷辭道:“幾個朋友。”妘妃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一顆綠魅,救不了幾個人……”唐儷辭沒有回答,她停了一會兒,慢慢地問,“你……要我為你的朋友……去死嗎?”唐儷辭臉色不變,仍舊沒有回答。

一顆眼淚自她臉上滑落,她緩緩放下了翠綠色的簾幕,將自己留在垂簾之後:“我明白了……三日之後,翠柳小荷薰香爐內,綠魅之珠,憑君……自取。”她是唐為謙的女兒,當年唐為謙從井中救起唐儷辭,是她在床頭悉心照料,而後傾心戀慕上這位風姿瀟灑,全才全能的義兄……然而唐儷辭獨行自立,並不為她的柔情所動。之後她入宮為妃,這段心事已全然不堪,但唐儷辭他……也從未對她之不幸流露過任何同情……

少時讀過多少書本,戲看傳奇,多說郎君薄情,當真……是好薄情的郎君啊……

“妘兒,我給皇上說我能治你的病。”簾幕之外,唐儷辭卻不如她的想象轉身離去,傳入耳中的語調依舊溫柔,甚至依然輕輕含笑,彷彿她之心碎腸斷全然不曾存在,“若是治不好,就是欺君之罪。”妘妃微微一震:“你……”

“我不會醫術,但不會撇下妘兒。”唐儷辭柔聲道,腳步聲細緩,他向床邊走來,一隻手穿過垂簾,白皙柔軟的手指輕輕撫了撫妘妃的頭髮,“明白嗎?”妘妃全身僵硬:“我不明白……”唐儷辭仍是柔聲:“我會救你。”妘妃緩緩地問,語音有纖微的顫:“你要救我……是為了你,還是為了我?”唐儷辭只是輕輕撫了撫她的臉頰:“別怕。”妘妃一把抓住他的手,顫聲道:“儷辭,我在你心裡……我在你心裡可有一絲半點的地位?平日裡……平日裡除了我爹,你可也有時會想起我?颳風的時候,下雨的時候,皇上生氣的時候,你……你可曾想起過我?”手中緊握的手指輕輕地抽了回去,簾外的聲音很好聽:“當然。”妘妃纖秀的唇角微微抽搐了幾下:“你騙我。”唐儷辭並不否認,柔聲道:“我明日會再來,為你帶來解毒之藥。”妘妃默然無言,唐儷辭的腳步輕緩地離去,片刻之後,腳步聲再度響起,卻是兩名粉衣小婢輕輕返回,兩邊撩起垂簾,細心以簾勾勾起,輕聲問道:“娘娘,可要喝茶嗎?”妘妃振作精神,露出歡容:“和國舅閒聊家常,精神卻是好多了,叫御膳房進一盤新果來。”粉衣小婢鞠身應是,一人輕輕退了出去。

唐儷辭離開慈元殿,緩衣輕帶,步態安然。太宗帝冕上的珍珠是太祖所傳,就算是得寵的妘妃,想要從中作手調換,也非易事,關鍵在於為太宗更衣的大太監王繼恩。要他出手盜珠或者搶珠並不困難,困難的是皇宮大內之中高手眾多,一旦落下痕跡,國丈府難逃大劫;而轉嫁他人出手盜珠本是上策,卻有人先下手為強,逼迫妘妃下手盜珠……這是一箭雙鵰之計嗎?目的究竟真是綠魅,或是國丈府?又或者是……梅花易數、狂蘭無行,甚至……傅主梅?他見過了妘妃,訊息必定會傳出去,妘妃既然說出三日盜珠的期限,想必盜珠之計早就想好,而綠魅將經由妘妃落入自己手裡也必在他人意料之中,三日後翠柳小荷之中會有一場苦戰。但即使是妘妃盜珠之計成功,即使是自己順利得到綠魅,國丈府也難免遭逢一場大難,能盜綠魅之人有幾人,皇上心裡清楚得很……不論成敗,唐府都會是犧牲品。

11

如何變局?他眼眸微動,眼神含笑。

一人自庭院的轉角轉了過來,眼見唐儷辭,欣然叫了一聲:“儷辭。”唐儷辭抬起頭來,迎面走來的是步軍司楊桂華:“楊兄別來無恙。”楊桂華和唐儷辭交情不算太深,但卻是彼此神交已久了,難得見到唐儷辭在宮中出現,頓時迎了上來:“儷辭何時回來的?聽說你徜徉山水,將天下走了個大半,不知感想如何?”唐儷辭微笑道:“楊兄何嘗不是足跡遍天下?這話說得客套了,行色匆匆,這次又是從哪裡回來了?”楊桂華坦然道:“進來京畿不太平,許多身份不明的人物在兩京之間走動,職責所在,不得不查,只是目前來說沒有太大線索,還難以判斷究竟是針對誰而來。”唐儷辭眉頭揚起,笑得甚是清朗:“不是針對皇上而來,步軍司便不管了嗎?”楊桂華哈哈一笑:“但凡京畿之內敢鬧事者,楊某責無旁貸,只是不知儷辭有否此類相關的線索?”唐儷辭笑道:“若我有,知無不言。”楊桂華道:“承蒙貴言了。”他一抱拳,匆匆而去。

唐儷辭拂袖前行,唇邊淺笑猶在,楊桂華嘛……其實是一個好人,忠於職守,聰明而不油滑,就是膽子小了點,從來不敢說真心話。近來京畿左近諸多武林中人走動,目的——是為綠魅嗎?或是為了唐儷辭?又或者……真是為了皇上?如今宋遼戰事方平,楊太尉屍骨未寒,有誰要對皇上不利?國仇?家恨?

又是一人迎面而來,本是前往垂拱殿,眼見了他突地停住,轉過身來。唐儷辭微微一笑,停住的這人大袖金帶,正是當朝太保兼侍中趙普。趙普轉身之後,大步向他走了過來:“唐國舅許久不見了。”唐儷辭頷首,他雖然貴為妘妃義兄,但並無頭銜官位,趙普位列三公,卻是唐儷辭站著不動,趙普向他走來,面上微露激動之色,“唐國舅……恕本公冒昧,不知你……從何得知他的訊息?他……他現在好嗎?”唐儷辭眸色流轉,神態淡然:“實話說,他現在不算太好。”趙普露出些微的苦笑:“是如何的不好?”唐儷辭唇角微勾,探手從懷裡摸出一樣東西,緩緩遞到趙普面前。趙普見那是一團紙張的殘片,接過開啟,卻是一塊破碎的扇面,其上金粉依然熠熠生輝,而扇面斷痕筆直,扇骨正是為劍所斷。持扇在手,趙普全身大震,熱淚幾乎奪眶而出,顫聲道:“他……他現在身在何處?”唐儷辭的神色依舊淡淡的,語言卻很溫柔:“若有恰當的時機,也許會讓你們見上一面。”趙普深吸一口氣,勉強抑制自己激動的心情:“你想要什麼?”唐儷辭緩緩地道:“皇上若是要找國丈府生事,我希望趙丞相能夠多擔待點,我義父對皇上忠心,絕不敢做欺君犯上之事,那是毋庸置疑的。”趙普心中一凜,知他話中有話,唐儷辭淺淺一笑,看了他一眼,“至於其他……那也沒有什麼……”趙普胸口起伏,心中千頭萬緒,突地厲聲問道:“他……我兒可是落入你的手中?”唐儷辭頭也不回,衣袖垂下,拂花而去,步履徐徐:“他……從來不會落入任何人手中,不是嗎?包括你……”

趙普呆在當場,看著唐儷辭離去的背影,心中驚怒憂喜交集,竟不知如何是好,怒的是唐儷辭言語溫柔,實為要挾;喜的是三年多來,終於得到小兒的點滴訊息,低頭看著手中碎裂的扇面,老淚潸然而下,舉袖而拭,悲喜不勝。

唐儷辭出了皇宮,回首看漫天紫霞,星月隱隱,突地微微嘆了口氣,親情……父子……他登上馬車,讓車伕策馬奔向洛陽,杏陽書坊。

杏陽書坊內,阿誰剛剛餵飽了鳳鳳,給孩子洗了個澡,抱在床上。鳳鳳在床上爬累了,把頭擱在兩個枕頭中間就睡著了,也不怕憋壞了自己。阿誰輕輕挪開一個枕頭,看著鳳鳳認真的睡臉,白裡透紅的臉頰,俯下身輕輕親了下,若一切就此停滯不前,那有多好?

“篤篤”兩聲輕響,有人叩門。

這麼晚了,是誰?她眼眸微微一動,心下已有所覺,起身開門,果然夜色之中,敲門之人是唐儷辭,出乎她意料的不是唐儷辭,而是他手裡提的酒。

12

夜色深沉,已過了晚飯的時辰,唐儷辭白衣珠履,手裡提著一罈酒,另一隻手提著疊油布綁好的陶碟子,食物的香氣撲面而來。阿誰訝然看著他,隨即微笑:“進來吧。”

唐儷辭提酒進門,將酒罈和碟子擱在桌上,阿誰將陶碟子一個一個放平,一碟子辣炒竹筍,一碟子醬油烏賊幹,一碟子五香牛肉,一碟子蒜蓉黃瓜,一碟子生薑拌豆腐,香氣襲人。“唐公子今夜想喝酒?”她去找了兩副碗筷擺開。“好香的下酒菜。”唐儷辭拍開酒罈的封口,風中傳來的是一股淡淡的冷香,和她平日所聞的酒全然不同,“這是冰鎮琵琶釀,世上少有的珍品,喝了很容易醉,但不傷身子。”他微微一笑,自懷裡取出兩個杯子,這杯子阿誰看了眼熟,纖薄至極的白瓷小杯,和那夜荷塘邊他輕輕咬破的那個一模一樣。她亦是微笑:“既然唐公子有興,阿誰亦有幸,今夜自然陪公子醉一把。”

唐儷辭笑了起來,自斟一杯,屋內充滿了馥郁清冷的酒香:“有沒有人說過你是個很細心的女人?”言下他將那杯酒一飲而盡,“但是太體貼會讓男人少了許多傾訴和賣弄的機會,有沒有人說過和你在一起很難談得起來?因為對著你……很多事不必說,你卻懂。”他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挑起阿誰的下巴,“做這樣的女人,你不累嗎?”阿誰輕退一步,避開唐儷辭的手指,臉上的神色不變:“有沒有人說過唐公子雖然驚才絕豔,卻是個沒有朋友的人?”她凝視著唐儷辭,“沒有朋友、沒有知音……做這樣的男人,你不累嗎?”唐儷辭唇角微勾,幾乎就笑了起來,柔聲道:“每當你說這種話的時候,我就想挖了你的眼睛……”他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你說在你心裡——以為今夜我為何要喝酒?”

“因為……唐公子沒有朋友,”阿誰輕輕嘆了口氣,“你想找個地方喝酒,卻不想在家裡喝醉,對不對?”唐儷辭真的笑了起來,臉頰微有酒暈,笑顏如染雲霞煞是好看:“我難得喝醉,幾乎從來不醉。”阿誰端起酒杯,也給自己倒了杯酒,淺淺喝了一口:“我酒量不好,但也從來不醉。”她看著唐儷辭,“唐公子今夜是存心要醉?”唐儷辭再喝一杯,含笑道:“不錯。”阿誰又喝了一口酒:“唐公子可想要吟詩?”唐儷辭微笑道:“不想。”阿誰笑了:“那就是在撒嬌,想要一個你其實並不很是欣賞的女人想法子哄你開心了。”唐儷辭又笑了起來:“說這句話……聽起來有些像朋友……”阿誰微微沉默了一陣,嘆了口氣,柔聲道:“你我本就是朋友,阿誰只盼唐公子莫要壞了這份朋友的情分。”唐儷辭舉杯再飲,也柔聲道:“世道總是和你所盼的完全不同……”他臉頰暈紅,眼波含豔,看起來似乎甚有醉意,舉起一根手指按在唇上,悄聲道,“或許日後不是我壞了這情分,而是我在還沒壞這情分之前就已死了……”阿誰吃了一驚:“別這樣說,今天究竟出了什麼事?”她凝視著唐儷辭,“在我心中,唐公子從來不敗,絕不氣餒。”

“父子之間……情人之間……親人之間……”唐儷辭喝下今夜第七杯酒,微笑著問,“朋友之間,究竟要怎麼做……才不會讓大家都失望?一個對於江湖大局毫無意義,人生同樣毫無意義的女人的命……為什麼不能拿去換一些對江湖大局將很有作為,人生與眾不同的男人們的命?一個幾年來杳無音信的兒子、一個其實不是自己親生兒子的兒子……甚至是一個會給自己帶來數不盡麻煩的兒子的訊息……當真就能要挾一位歷經數十年朝政風雲的重臣嗎?我在想……”阿誰聽著,緩緩地問:“想什麼?”唐儷辭的紅唇緩緩離開第九杯酒的杯緣:“我在想……父子之間、情人之間、親人之間、朋友之間……人的感情。”

阿誰看著他喝酒,像他這樣喝法,再好的酒量也真的會醉,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其實……唐公子不是在感慨為何不能換、為何能要挾……你……你難道不明白你是怎麼了嗎?”她眼望他手中的酒杯,溫柔地低聲道,“你是覺得傷心,因為你有‘不換’和‘相信父子親情’的心,但別人不明白,連你自己也不明白……所以你傷心,你想喝酒,你想喝醉。你心裡其實沒有存著惡念,但是……但是別人都不明白,他們都怕你,都覺得你心機重,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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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儷辭倒了第十杯酒,淺淺地笑,眼神暈然:“這個……我的確不明白……也許你說得不錯,也許你是全然錯了……”他喝了第十杯酒,幽幽地嘆了口氣,“但我想我很羨慕別人有個會掛念兒子的爹……”阿誰為他倒了第十一杯酒,微微一笑:“會掛念人的爹……我也羨慕,但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與其記掛著想要個疼惜自己的爹,不如做個會疼惜孩子的爹吧。”唐儷辭微微一怔,兩人目光同向床上睡得香甜的鳳鳳望去,不禁相視一笑。唐儷辭舉起第十一杯琵琶釀:“敬你!”阿誰將自己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微微一笑:“吃菜。”

當下唐儷辭持起筷子,為阿誰夾了一塊黃瓜,阿誰盈盈而笑:“我該為這一筷子做首詩了,今宵如此難得……嗯……盈風卻白玉,此夜花上枝。逢君月下來,贈我碧玉絲。”唐儷辭淺笑旋然:“白玉指的明月,花上枝是什麼東西?”阿誰指著那碟醬油烏賊幹:“這不就是‘花枝’?”唐儷辭喝了第十二杯酒,朗朗一笑,扣指輕彈那酒罈子,發出一聲聲“嗡嗡”之音,卻是鏗鏘沉鬱,別有一番意味,聽他縱聲吟道:“秋露白如玉,團團下庭綠。我行忽見之,寒早悲歲促。人生鳥過目,胡乃自結束。景公一何愚,牛山淚相續。物苦不知足,得隴又望蜀。人心若波瀾,世路有屈曲。三萬六千日,夜夜當秉燭。”阿誰拍手而笑,這李白詩吟得鏗鏘有力,氣勢縱橫,頗有瀟灑行世的豪氣。然而一詩吟畢,唐儷辭一躍而起,人影已上牆頭,她堪堪來得及回頭一望,只見他微微一笑,飄然離去。

十二杯酒,一首詩。

他說他今夜要在此醉倒,然而空餘一桌冷酒殘羹,他不守信諾,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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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誰望著滿桌殘菜,望了好一會兒……方才有短短的一瞬,她當真相信今夜他會在此醉倒,當真歡喜……他今夜會在此醉倒……

嗅著清冷的酒香,她手握纖薄的酒杯,悠悠嘆了口氣,她想要個家,而唐公子所要的……不是一個能將他留住的地方,卻是一個能讓他放心離開的地方。

她想他要的是份歸屬、是份依靠……對著空寥的牆頭,她的目光掠過牆頭,眺望星月……只是就像他那份顏色多變的靈魂一樣,非但別人不明白,連他自己也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