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嵩山五乳峰。
少林寺建於北魏太和十九年,時為孝文帝為安置印度高僧跋陀而建,北魏孝昌三年,印度高僧菩提達摩來到少林,在五乳峰影壁面壁九年,首傳禪宗。至唐初李世民伐王世充的征戰之中,少林寺志堅、曇宗等十三棍僧立下汗馬功勞,自此少林寺聲名遠播,少林武功名揚天下。此後時人登少林,無不心馳前塵,莊嚴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柳眼三人到了五乳峰下,棄馬步行,柳眼仍舊用一塊黑布遮起了臉,方平齋和玉團兒都是生面孔,這幾日少林寺外人眾多,模樣古怪的為數不少,倒也無人在意。東方旭跟在三人身後,一行人都是武林中人打扮,邁入少林寺三門之內,門口的小沙彌並不阻攔,齊齊合十行禮。穿過三重院落,東方旭快行一步,帶領眾人進入少林寺內最大的佛殿,千佛殿。
少林寺千佛殿內供奉的是毗盧佛,毗盧佛後北、東、西壁都繪有“五百羅漢朝毗盧”壁畫,氣勢宏偉,寶相莊嚴。此殿是少林寺最大的佛殿,此時當中空出一片,一個灰袍草履的老和尚盤膝坐在當中,正自緩緩說話,“……是以在老衲心中,信能度諸流,不放逸度海,精進能度苦,智慧得清淨,以上種種即為佛心。”
東方旭擠在人群中張望:“這是大慧禪師,不知道他說的什麼。”玉團兒好奇地看著那光頭的和尚:“他們為什麼都沒有頭髮?”方平齋也跟著探頭探腦,順口答道:“和尚很忙,有頭髮很麻煩……你覺得他們幾個裡面哪個能當方丈?”他指指坐在人群最前面的幾人,正是大識、大成、大寶、普珠上師和三劫小沙彌幾人。玉團兒瞧了一眼,指著普珠上師的背影:“他。”方平齋哈哈一笑,紅扇一搖:“為什麼?”玉團兒悄聲道:“因為他有頭髮啊。”方平齋咳嗽一聲:“我也有頭髮。”玉團兒皺起眉頭:“你又不是和尚。”她拉拉柳眼的袖子,指著坐在中間的大慧禪師:“他在說什麼?”柳眼搖搖頭,他不信佛,不知道大慧在說什麼。方平齋紅扇一揚:“他說的是一段故事,《阿含經》裡寫過佛祖釋迦牟尼和帝釋天的一段對話,帝釋天問佛:云何度諸流,云何度大海?云何能捨苦,云何得清淨?然後釋迦牟尼回答說:信能度諸流,不放逸度海。精進能度苦,智慧得清淨……”玉團兒打斷他的話:“你說的我也聽不懂。”
方平齋嘆了口氣:“我覺得——其實我就算解釋得再清楚,你也不——”玉團兒眼睛一瞪,方平齋嗆了口氣:“呃……其實帝釋天就是問佛祖:怎麼樣度化河流?怎麼樣度化大海?怎麼樣能不受苦?怎麼樣能得到清淨?然後佛祖回答說信佛能度化河流,不放縱能度化大海,勤奮不放鬆能夠遠離痛苦,智慧的人就能得到清淨……你有沒有覺得很無聊很沒有意義?這難道不是在說如果你覺得痛苦就是因為你不夠勤奮,如果心不清淨就是缺乏智慧……難道當真非常勤奮的人就不會覺得痛苦了嗎?其實心不能清淨之人多半就是因為太多智慧……”玉團兒很不耐煩地看著他:“反正你說的我就是聽不懂,你別說了。”方平齋張口結舌,他滿腔長篇大論才說了個開頭,玉團兒轉過頭去,柳眼不知低聲說了句什麼,突然之間她笑逐顏開。方平齋連連搖頭,紅扇拍頭,世上之懷才不遇、遇人不淑、明珠投暗、翡翠當做西瓜黃金看做純銅冰水澆上熱炕頭不過如此,唉!無奈啊!轉過頭來,倒是東方旭一行人甚是佩服地看著他,方平齋紅扇一拂,卻只作不見,繼續抬頭往前看去。
大慧禪師已經說完,此時千佛殿內的議題是“何謂佛心”,最後一位登場說法的是普珠上師,這一場說法已經整整比了一個月又十三天,少林寺內大部分僧侶都參加了。等到普珠這最後一講說完,少林寺眾位長老將要選出四位高僧在殿內一試武藝,佛學修為若是都甚精妙,少林寺以武學名揚天下,四人之中以武功最高之人出任方丈一職。
普珠上師相貌清俊,一頭長長的黑髮,一身黑色僧衣,在一干老少光頭和尚中頗顯鶴立雞群,他一站起,千佛殿中頓時寂靜不少。普珠踏上空地中心,盤膝坐下,不同於一干老和尚雙目微閉,緩緩說話,他清冷的目光直往人群中掃去,眾人被他目光一掠,心裡都是一震,不約而同閉上嘴巴,不敢再胡說八道。普珠雖然聲名響亮,但五戒不守,殺人不少,如果他成為少林方丈,也不免會有非議,所以今日最後之說法非常重要,是普珠為自己行不守戒之道作解釋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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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彌陀佛。”普珠坐下之後,就淡淡地說了這一句。眾人面面相覷,不明所以,千佛殿內剎那落針可聞,一干老小和尚沉默不語,玉團兒卻問:“什麼‘阿彌陀佛’?”她一發問,眾人的目光紛紛往她身上轉來,心中均想這位姑娘不知是誰,居然敢在少林寺方丈大會上朗聲發言,膽色倒是不小。方平齋哈哈一笑,紅扇一搖:“他說他的佛心,就是‘阿彌陀佛’,就是一聲佛號,佛在心中不需解釋,他就是佛佛就是他,他雖然殺生,卻是佛之殺,佛殺非是殺人,而是除魔。”此時寂靜,方平齋並沒有提高聲音,卻是人人都聽見了,各自心中一凜,這話說得充滿挑釁之意,來者不善。玉團兒柳眉一蹙,正要說話,卻聽普珠上師冷冷地道:“生亦未曾生,死亦未曾死。萬生萬物皆是如此,世人自以為生,於萬物而言便真正是生嗎?世人自以為死,於萬物而言又真正是死嗎?生非生,不過名喚為生;死非死,不過名喚為死。”
“阿彌陀佛。”聽到普珠上師說出“生非生,不過名喚為生;死非死,不過名喚為死”,地上盤膝坐的大小和尚一起合十,口宣佛號,也不知是贊成還是反對。方平齋連連搖頭:“大放狗屁!如果生非是生,死非是死,生死對於寰宇萬物而言其實沒有區別,那麼請問普珠和尚殺人何罪?如果你這謬論有人信服,不但和尚殺人無罪,天下千千萬萬人殺人也無罪了?大大的狗屁!胡說八道!”他一向說話囉囉唆唆,這一次居然說得理直氣壯,擲地有聲。聽者不禁微微點頭,雖說看破生死是胸襟,但若是說因為生死沒有差別殺人就無罪,那未免難以服眾。玉團兒看了方平齋一眼,臉露笑意,顯然方平齋這段話說中她的心聲,她很是開心。
“阿彌陀佛,”普珠的聲音仍很清冷,絲毫不為所動,“殺人就是殺人,生死就是生死。”方平齋被他嗆了口氣,和尚說話果然反反覆覆,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夠聽得懂的,“既然——”他還沒說完,地上一名垂須老僧突然道,“殺人就是殺人,生死就是生死,那為何要殺人,為何要說生死不是生死?”他聲若洪鐘,這一問問得眾人肅然起敬,知曉打起了禪機。普珠的目光往那老僧掃去,那老僧卻是閉目,不看他的眼睛,普珠冷冷地道:“殺人就是殺人,殺人有罪,進一步是殺人,退一步是不殺人,人會殺人,退一步不殺人,人所殺之人是我所殺?非我所殺?進一步殺人,殺人之罪是我之罪?是他人之罪?生死就是生死,生死亦非生死,他生他死,我生我死,天地迴圈,不必掛懷。”老僧道:“殺人就是殺人,生死就是生死,你殺人你有罪,他人殺人他人有罪,你之罪與他人之罪,有何不同?”普珠冷冷地道:“並無不同。”老僧合十:“阿彌陀佛,是大慈悲。”眾和尚再宣佛號,如東方旭之流卻是聽得莫名其妙,只知道普珠說了這一堆殺人不殺人之後,少林寺的和尚們似乎對他頗為讚許,方平齋仍是連連搖頭,玉團兒拉了拉柳眼的衣袖,低聲問:“有頭髮的和尚在說什麼?”
柳眼凝目看著普珠上師,過了良久,他淡淡地答:“他說他可以殺人可以不殺人,但世人總會相殺,相殺就有罪孽,他寧願殺惡人以減少無辜者,他願意代替惡人承擔殺人之罪以消弭罪惡,這就是他的佛心,他的慈悲。”玉團兒皺起眉頭:“這和尚是個好人,但怎麼總是殺人殺人的?我討厭殺人。”方平齋嘆了口氣:“殺人殺人,難道除惡除了殺人就沒有別的辦法?你是和尚,你不能度化惡人嗎?你不能感化世間嗎?你不能使奸邪向善盜賊洗手?你不能讓男盜女娼變成善男信女?少林寺偌大名聲,難道廟裡的和尚只會殺人?”
這句話說了出來,少林寺中老小和尚一起睜眼,齊齊往方平齋身上望去,雖然並不言語,卻也讓人凜然生畏。方平齋並不畏懼,紅扇輕拂,黃衫耀眼,站在人群之中搶眼至極,柳眼淡淡看了他一眼,這人究竟是天生喜歡囉唆狡辯,還是有心而來,專門和普珠過不去?普珠的目光也往方平齋身上望去,“阿彌陀佛。”他仍是淡淡地說了這句,倒是一旁的三劫小和尚面露憤怒之色,“大慧師叔生平度化三百三十一名惡人,大寶師叔雲遊四方,所勸向善者五千四百九十九人,大識師叔與麻風病人同行,以大慈悲之心度化二十四人得大智慧,普珠師兄劍下殺四十九人,無一不是罪大惡極之徒,少林寺雖然偶有不肖之徒,卻從不愧對數百年來偌大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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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這話深深的有問題,小和尚你明顯對大成和尚心懷不滿,否則大慧、大寶、大識、普珠,你人人讚譽,唯獨不提大成,同為少林寺中吃齋唸佛掃地抹桌挑水砍柴無所事事的和尚,竟然也明爭暗鬥鉤心鬥角,實在是可怕、可怕!”方平齋搖扇哈哈一笑,三劫小沙彌年方十七,勃然大怒,霍然站了起來,指著方平齋的鼻子:“你……你三番四次挑撥離間,辱我少林,居心何在?”
無錯書吧“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人嘛——一生不過短短數十年,總要活得隨心所欲,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罵人就罵人想殺人就殺人,想好色就好色想放屁就放屁才有滋味。”方平齋踏入那眾人圍成的空圈子,踱步而行,神色自若,“看無滋無味自以為絕欲無情滿腹慈悲的出家人動嗔發怒,也是一種不同的滋味,你說呢?”
“好狂傲的妄人!”圍觀眾人之中有一位青衣大漢站了起來,“你是什麼人?竟然敢在少林寺眾位高僧面前大放狗屁?這裡是佛門清淨之地,沒有你說話的地,快點出去,否則我青龍刀下絕不容情!”方平齋紅扇一揮:“你是說你要殺我?”青衣大漢怒道:“你若再不閉嘴,哼!”方平齋背過身來搖了搖頭:“愚昧、頑固、愚蠢、毫無悟性……普珠上師,他方才說要殺我,依照你方才的佛論,你是不是該出手先殺了他,以替他承擔殺我的罪孽?”青衣大漢一呆,普珠上師緩緩站了起來,黑髮飄動,眼神卻很冷靜:“施主前來少林,究竟居心為何?”
方平齋黃袖一拂:“我說了我是隨心而來,少林寺既然擺開大會推選方丈,難道只有少林寺的和尚才能登壇說法?我若是佛理武功都贏了在座諸位……”他霍然轉身,紅扇背袖一合,“那少林寺讓不讓我當方丈?”此言一出,千佛殿內頓時像炸開了一大鍋,不僅是圍觀的武林中人,連地上坐中的和尚也都變了臉色,竊竊私語。普珠上師臉色不變,冷冷地道:“少林寺佛尊達摩禪宗,武推少林絕藝,如果施主禪宗佛學及少林絕藝都在我少林寺之上,少林寺絕無內外之分,恭迎施主上座開壇指點。”
這句話說下來,四下的議論漸漸停了,眾人均心忖:比禪宗心法,這狂人自然是遠遠不如,再比少林絕藝,自然更無人勝得過少林寺和尚,要當少林方丈,自然要尊禪宗佛學和少林武藝最高的那人,倒也不能說普珠上師這幾句話是討了便宜又撐了面子。
方平齋哈哈一笑,正要開口答允下場比試,突然千佛殿外有人說話,聲音柔和,纖弱溫柔,不含絲毫真氣:“如此說來,如果我禪宗心法和少林武藝勝過了少林寺各位高僧和這位紅扇先生,我也可以居身少林方丈之座了?”
這蘊涵笑意的一言說得並無敵意,心氣平和,甚至是頗為輕鬆。普珠上師和方平齋雙雙回頭,只見千佛殿大門外人群紛紛閃開,讓出一條道來,一行人緩步向殿內邁入,當先一人容顏纖弱秀雅,年紀甚輕,邁入殿中之時卻自然而然眾人的目光都往他身上望去。
他身上穿的一身近乎白的藍衫,左手上繫著一條細細的綠色絲線,絲線上什麼都沒有,但就這一條纖細的綠色絲線,以及他身後那六位碧衣劍士,已讓人興起了震撼般的想象。正在寂靜之時,突然有人低低叫了一聲:“宛鬱月旦!”千佛殿內頓時再度譁然,碧落宮宮主宛鬱月旦親臨少林寺方丈大會,出言要爭少林寺方丈之位,這實在是駭人聽聞。
“宛鬱宮主。”普珠上師對宛鬱月旦合十一禮,“施主言笑了。”宛鬱月旦踏入千佛殿內,身後一行人走到人群之前,同他人一樣坐了下來,宛鬱月旦站在場內,正站在普珠和方平齋之前,“少林寺名揚天下,宛鬱月旦對少林寺絕無不敬之心,方才妄言,還請各位大師諒解。”他言語溫柔謙遜,方才那句又並非針對少林寺,而是針對方平齋而言,他卻仍舊出言道歉,眾人一聽便心中一鬆,都對這位碧落宮主大生好感。
“阿彌陀佛。”地上坐的大寶禪師緩緩道,“不知宛鬱宮主親臨少林寺,所為何事?”宛鬱月旦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一動,眼角的褶皺緩緩舒開:“宛鬱月旦先向各位大師致歉,今日的確是為少林寺方丈之位而來。”大寶禪師一震,他雖然修為深湛,卻也從未想到少林寺方丈之會竟會引動各方江湖異人逐鹿,今日之事,已難善了,“施主身為碧落宮主,有大名望大煩惱,亦非佛門中人,為何執著於少林寺方丈之位?”宛鬱月旦並不隱瞞,朗聲道:“江湖傳言,少林寺方丈三個響頭一首詩,可換風流店柳眼之下落。我有尋人之心,卻不欲少林寺受辱,所以——”他語音錚錚,說話清晰無比,“今日前來,是希望少林寺能暫將方丈之位傳我,碧落宮願以三個響頭一首詩,換風流客柳眼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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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千佛殿內又是一片譁然,宛鬱月旦有大義之心是不錯,但少林寺方丈之位何等莊嚴,豈可視如兒戲說傳就傳?何況柳眼之下落乃是江湖傳言,江湖傳言能信得幾分?要是今日傳位之後,那人卻不現身,那又如何?有些人嘖嘖讚美宛鬱月旦身為碧落宮主,有為江湖大義捨身受辱之心,有些人卻冷笑他輕信胡來,還有人幸災樂禍地看著方平齋,看來今天少林寺方丈之爭,越爭越是精彩了。
柳眼戴著黑布面紗,靜靜地坐在人群中,一言不發。他是第一次見到宛鬱月旦,這位名聲響亮的少年宮主和他從前想象的不同,沒有傳說中鐵腕冷血的殺氣,看起來溫柔纖弱,沒有半點威勢,然而……卻和他很像。突然之間心底一股厭惡衝了上來,他冷冷地看著宛鬱月旦,隱約從宛鬱月旦身上看到唐儷辭的幻影,殺氣情不自禁地湧了上來,然而過了片刻,他眼裡的殺氣漸漸淡去,慢慢消於無形。
唐儷辭身上,沒有這麼真實的感情。他淡淡地看著宛鬱月旦,這人言語溫柔,令人如沐春風,似乎言談之間頗有心機,然而他卻不說假話。堂堂碧落宮主,領袖江湖一方風雲,為人竟然並不虛偽,那一雙傳聞什麼都看不到的眼睛,眼神裡透露的是他個人真實的感情——他想要什麼、想做什麼、想得到什麼、必須得到什麼——他半點也不掩飾,絲毫不畏懼被人察覺。
他想要的東西從來不怕得不到,這就是宛鬱月旦的王者之氣。柳眼淡淡地看著宛鬱月旦,和唐儷辭完全不一樣,他能給別人安全感,自身就可以作為他人的依靠,即使他很年輕、不會武功,他卻是人群的支柱。而阿儷他……柳眼的眼神漸漸地空茫了,阿儷他並不是這樣的人……
阿儷想得到的東西,從來都得不到……
這就是他們之間的區別,就像彼此照著鏡子,非常相似,卻又完全相反。
少林寺眾僧低聲討論了一陣,大成禪師站起身來,緩緩說話,“雖然宛鬱施主此言出於至誠,但本寺數百年聲望,方丈之位卻不能輕易讓出,何況施主並非出家之人。”眾人紛紛點頭,看向宛鬱月旦,暗忖他將如何回答?宛鬱月旦微微一笑,“若少林寺應允暫讓方丈之位,宛鬱月旦當即削髮為僧,皈依少林。”
東方旭聽到此處,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起來,身邊和他一樣驚訝之人比比皆是,宛鬱月旦以少年之身,碧落宮主之位,竟然說到要出家為僧,皈依少林……這實在是犧牲太過。坐在宛鬱月旦身後的鐵靜微微一震,宛鬱月旦說到要出家為僧,他雖然意外,卻不是十分震驚,在聞人暖死後,宛鬱月旦的生活清心寡慾,簡單到近乎沒有波瀾,雖說並不吃齋唸佛,但與出家人也相去不遠。
“這……”大成禪師相當為難,沉吟不語。普珠上師冷冷地道,“宛鬱施主,少林寺從不排外,如施主有心為我等講經說法,修為在我等之上,少林寺眾僧自然敬服。”宛鬱月旦微笑:“那依然談佛心如何?”普珠上師緩緩地道:“願聞其詳。”宛鬱月旦對他合十一禮:“如月清明,懸處虛空,不染於欲,是謂梵志。”普珠上師微微一怔,身邊卻有人說:“喂,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過一個故事?”
眾人的目光齊齊往方平齋身上看去,方平齋手揮紅扇,一直站在普珠和宛鬱月旦身前,此時紅扇一停:“有一頭顏色青黃,長得像狗一樣的小狐,會發出似狼非狼的聲音。這頭小狐有一天自稱是獅子,霸佔了一塊樹林,結果依然是刨開老鼠洞和死人墳吃老鼠和死屍為生,它想要發出一聲獅子吼,結果叫出的還是一聲狼不像狼,狗不像狗的聲音。這個故事出自於《長阿含經》第十一卷,各位高僧包括這位口出佛偈的小朋友,不知知也不知這隻小狐叫什麼名字?”
宛鬱月旦道:“哦……這位紅扇先生所說的,可是野幹?”方平齋淡淡地道:“野幹稱獅子,獨霸一空林,欲作獅子吼,還作野幹聲。天下武林,浩渺如海,少林寺不過其中一把沙礫,少林寺方丈縱然德高望重,登高一呼也不過如野幹一吼,自以為是獅子而已。要讓人信服佩服尊重敬重,那就拿出膽魄和誠意來,今天你我三隻野幹,就在千佛殿內做一做獅子吼,最後不管是誰稱了獅子,也莫要忘記野幹不過是野幹——天下之外,另有天下,獅子永遠不在眼前,而在天外。”普珠上師眼神一亮,宛鬱月旦面含微笑:“紅扇先生果然有豪氣,那便請少林寺出題,我等接招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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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成禪師緩緩嘆了口氣:“從各位言談可見,均精通佛經,兩位施主善於言辭,佛論之說不談也罷,佛心不在言辭,而在平日一言一行、一花一木。老衲想三位是否虔心向佛,在座各位心中自有公論,要比就比武藝吧。”他的聲音平緩,並無激動的情緒,“少林寺習武素來只為防身,今日方丈大會更不願見有人血濺當場,所以要比,只比一招。”
一招?東方旭越聽越奇,少林寺選方丈,比武只比一招?不知是哪一招?斜眼一看,身邊玉團兒的眼神也很茫然,一招?方平齋武功不弱,普珠上師更是高手,宛鬱月旦不會半點武功,能和這兩人比什麼“一招”?
“各位可見懸於東梁的那塊銅牌?”大成禪師手指東邊的屋樑,“那塊銅牌是唐太宗李世民所賜,重三百八十八斤,誰在一枚銅錢落地的時間裡,以少林嫡傳‘拈花指法’擊中銅牌,讓它來回搖晃三下卻不發出聲響,就算勝了。”他這題目開出,滿地坐的客人均在想:好難的題目,莫說一枚銅錢落地的時間以拈花指法隔空讓它搖晃三下,我看就是我伸手去扳,在一枚銅錢落地的時間裡都未畢能把它搖晃三下,少林寺出這樣的難題,顯然對普珠上師很有信心。
“三下?那要是搖晃四下五下都算輸了?”方平齋搖頭晃腦,望著那靈芝狀的銅牌,“少林拈花指力素來無形無相,我曾經在五年前中原南嶽劍會上見過,當時普珠上師尚未成名,然而一手拈花無形劍出類拔萃,令人印象深刻。”此言一出,滿堂又驚,五年前受邀參與南嶽劍會之人都是當世名流,如果方平齋當日參與其中,又怎會籍籍無名,今日要來爭奪少林寺方丈之位呢?他究竟是誰?
普珠上師聞言微微一怔,五年前南嶽劍會他尚未涉足江湖,在劍會中小試身手,也未奪冠,這人竟然記得他一手拈花無形劍,難道當日他的確身在其中?如果當年他確在劍會之中,又會是座上何人呢?“施主是當日何人?”方平齋哈哈一笑,“路人而已,普珠上師先請。”他紅扇一抬,眾人均覺此人雖然能言善辯囉唆可惡,卻也不失風度,普珠上師合十一禮,對宛鬱月旦道:“來者是客,宛鬱宮主可要先動手?”
宛鬱月旦微笑得甚是溫和愉快:“我不會武功,拈花指法究竟是什麼模樣我也不知,不如請普珠上師先行教我,我再動手如何?”眾人又是一呆,宛鬱月旦不會武功盡人皆知,但他竟然要普珠教他一招,然後他去動手,他以為自己是什麼習武奇才能在片刻間速成,勝過這一干武林高手?簡直是異想天開,胡說八道!
普珠上師皺起眉頭:“拈花指法並無招式,外相而言只是五指向外揮出,內相的真氣順指而出,依個人修為不同,真氣所達的遠近和強弱各有不同。宛鬱宮主不練少林內家心法,倒是無法傳授。”宛鬱月旦抬起右手:“原來是向外揮手即可,還請普珠上師告訴我那銅牌所在的方位。”他是眼盲之人,即看不到銅牌,又不會內力,憑空這麼揮一揮手能有什麼效果?眾人又是驚駭、又是好笑,只見普珠上師將宛鬱月旦引到面向那銅牌的位置,大成禪師手持一枚銅錢,宛鬱月旦對眾人微微一笑,他也不運氣作勢,就這麼手掌一揮,往那面銅牌揚去。
他的手掌白皙柔軟,這揚手一揮的姿勢也頗為好看,只是既無內力又無章法,就算是蚊子也未必拍得死一隻。方平齋和普珠上師一起注目在那銅牌上,就在眾人都以為那銅牌絕不可能會動的時候,屋樑發出“吱呀、吱呀”的沉悶聲響,那銅牌竟猶如神助一般搖晃起來。“錚”的一聲大成禪師手中的銅錢落地,那銅牌不多不少正好搖晃了三下,隨即靜止不動。
倏然搖晃,倏然而止,真如鬼魅一般。眾人本是看得目瞪口呆,此時長長吐出一口氣,都覺一陣寒意湧上心頭,這世上當真有鬼。普珠上師和方平齋面面相覷,柳眼和玉團兒也是駭然,這許多高手炯炯盯著宛鬱月旦和那銅牌,那銅牌究竟是怎麼晃起來的?若是有人出手相助,那人的武功豈非高得讓人無法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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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珠和尚,”方平齋目不轉睛地看了那銅牌許久,突然道,“我不比了。”要爭少林寺方丈之位,其心最烈的是他,現在說不比就不比了?難道是宛鬱月旦這神鬼莫測的一擊讓他膽寒?眾人凝視著他的臉,卻見他臉色慎重,絲毫沒了方才從容悠閒之態,雖是萬眾矚目,卻仍是牢牢盯著那銅牌,也不知從銅牌上看出了什麼。柳眼瞳孔收縮,方才那銅牌搖晃顯然不是宛鬱月旦內力深厚所致,看碧落宮眾人也是面露驚訝,並不是碧落宮事先安排,倒是宛鬱月旦神色從容,好像盡在他意料之中,這是怎麼回事?
方平齋緩緩走回他原先的位置,紅扇也不搖了。玉團兒扯了扯他的衣袖:“你怎麼了?為什麼不比了?”方平齋瞪著那銅牌:“這個……因為——”但聽“錚”的一聲脆響,大成禪師手中的銅錢又是落地,普珠上師未受方平齋退出的影響,拈花指力拂出,只見銅牌應手揚起,正要搖晃之際,突然硬生生頓住,一動不動。萬籟俱靜,眾人皆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種奇景,少林寺眾人一起站起:“阿彌陀佛,這……”
這顯然是有人暗助宛鬱月旦,顯然是有人從中作梗!宛鬱月旦踏出一步,衣袂皆飄,朗聲道:“此陣是宛鬱月旦勝了,若少林寺言出不悔,此時此刻,我便是少林方丈!”他轉過身來,面向千佛殿那尊毗盧佛,“是誰要受宛鬱月旦三個響頭,還請出來!閣下既然有三丈之外手揮銅牌的絕頂武功,何必躲躲藏藏,請出來見人吧!”
眾人的目光紛紛往那尊毗盧佛背後望去,只見毗盧佛後一個人影向側緩緩平移而出,竟如毗盧佛的影子一般,其人戴著一張人皮面具,卻故意做得和毗盧佛一模一樣,渾身黑色勁裝,看起來既陰森又古怪,“哈哈……”那人低沉地笑了一聲,聲音也是無比古怪,就如咽喉曾被人一刀割斷又重新拼接起來一般,“我本來只想受少林寺方丈三個響頭,不料竟然可以將碧落宮主踩在腳下,真是痛快……”
少林寺眾僧情緒甚是激動,三劫小沙彌怒道:“你是何人?躲在毗盧佛後做什麼?鬼鬼祟祟……”大成禪師口宣佛號,打斷他的話:“少林寺竟不知施主躲藏背後,愧對少林寺列位宗師,罪過、罪過。”普珠上師目注那黑衣人:“你是誰?”
“我?”那人陰森森地笑了一笑,牽動毗盧佛的面具,笑容看起來詭異至極,“我只是個討厭少林寺、討厭江湖武林的人。”他那古怪的頭顱轉向方平齋這邊,“六弟,好久不見了,你依然聰明,若是你出手,我絕對不會阻止你的。”方平齋嘆了口氣:“我明白比起看宛鬱月旦磕頭,你更喜歡看我磕頭,所以——你放心,我立刻放棄了。只是這麼多年不見,你這喜歡看人磕頭的脾氣依然不變,不是六弟我總是危言聳聽潑你們的冷水,人生縱然是需要隨心所欲,但過分任性胡作非為漫天做夢,總有一天會翻船。”
“是嗎?”那黑衣人並不生氣,陰惻惻地道,“這種話由你來說,真是完全不配。”他的目光看向宛鬱月旦,“磕頭,磕完頭之後為我七步之內題一首詩,否則——”他冷冰冰地道,“我一掌殺了你!”
“磕頭可以,”宛鬱月旦緩步走到黑衣人面前,“還請閣下告知柳眼的下落。”
黑衣人仰天而笑:“哈哈哈哈……”
柳眼仍舊淡淡地坐在人群中,在他心中並沒有在想這位黑衣人是否真的知道他的下落,也沒有在想為何方平齋會是這怪人的“六弟”,他的頭腦仍是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有想。偶爾掠過腦中的,只是宛鬱月旦和唐儷辭交錯的面孔,阿儷從小到大,擁有的東西很多,但他想要的從來都得不到。
那是他的報應。
柳眼眼觀武林奇詭莫辯的局面,心中想的卻是全然不著邊際的事。
“我也不是斤斤計較的小人,一個月之後,柳眼會出現在焦玉鎮麗人居,江湖武林不管誰要找他算賬,去麗人居一定能找到他。只不過——”黑衣人陰森森地道,“他已被人廢去雙足,毀了容貌散了武功,完全已是一個廢人。如果是想看風流客如花似玉的容貌,已經晚了,看不到了。”眾人都是“啊”的一聲驚呼,柳眼何等武功、何等風流,竟然已經是一個廢人!宛鬱月旦眼角溫柔的褶皺微微一開:“閣下又是如何知曉他的訊息?”黑衣人哈哈大笑:“這江湖天下,有誰是我不知道的?磕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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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鬱月旦揮了揮衣袖,眾人都暗忖他要下跪,卻聽他柔聲道:“鐵靜,帶嬰嬰來。”鐵靜站起身來,未過多時,從門外帶入一個莫約五歲的小娃娃。眾人凝視這娃娃,這娃娃頭髮剃得精光,穿著一身僧衣,臉頰紅潤煞是可愛,一雙眼睛圓溜溜地東張西望,顯然什麼也不懂,見了宛鬱月旦便搖搖晃晃的走過去拉住他的衣袖,十分依戀。
這小娃娃是誰?
“嬰嬰來,”宛鬱月旦拉住他的小手,柔聲道,“乖。”他泛起溫柔慈善的微笑,“我現在把少林寺方丈之位傳給你,好不好?”眾人又驚又怒又是好笑,堂堂少林寺方丈之位,豈能讓他如此兒戲?卻聽那小娃娃乖乖地應了一聲“好”。於是宛鬱月旦引他在毗盧佛前跪下,磕了幾個響頭,然後指著黑衣人的方向,“嬰嬰乖,給這位怪叔叔磕三個頭。”
那小娃娃怯生生地看了相貌古怪的黑衣人一眼,乖乖地跪了下去,磕了三個響頭。宛鬱月旦摸了摸他的頭:“給這位怪叔叔念一首詩。”嬰嬰緊緊抓著宛鬱月旦的衣袖,奶聲奶氣乖乖地念:“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宛鬱月旦微笑道:“很好。”
千佛殿內一片寂靜,突然方平齋哈哈大笑,紅扇揮舞,笑得萬分歡暢:“哈哈哈……真是妙不可言,妙不可言!”隨著他的大笑,一片鬨笑聲起,大家又是駭然又是好笑,這小方丈的詩真是讓人大開眼界,哭笑不得。玉團兒揪著柳眼的袖子,笑得全身都軟了:“少林寺的小方丈……”柳眼飄忽的神志被滿堂的笑聲一點一點牽引回來,不知不覺,隨著牽了牽嘴角。
黑衣人目瞪宛鬱月旦,似是不敢相信他竟會做出這種事來,頓了良久,他也哈哈大笑:“碧落宮主,好一個碧落宮主!一個月之後,焦玉鎮麗人居,等候宮主再次賜教!”他一甩衣袖,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大步自千佛殿走了出去,目無餘子,衣袂揚塵,卻是誰也沒有阻攔於他。
柳眼眨了眨眼睛,這個時候他的神志才突然清醒了起來,一個月後焦玉鎮麗人居,這人怎能確定一個月後自己必定會前往那裡?他怎會知道自己的下落?除非——他的視線轉向方平齋,方平齋紅扇一搖,哈哈一笑。柳眼低聲道:“你……”方平齋道:“我從來都知道。師父你——真正從來都不是一個擅心機的人,這樣行走江湖十分危險,真的隨時隨地都會被人騙去。幸好你的徒弟我目前沒有害你的心,否則……”他以扇搭額嘆了一口氣,“我把你賣了,你真的會替我數錢。”玉團兒攔在柳眼身前,低聲問:“喂!你這是什麼意思?你知道什麼了?”方平齋滿面含笑,紅扇拍了拍玉團兒的頭:“我的親親師父是個江湖萬眾憎惡,尤其是良家婦女非食之而後快的大惡人大淫賊,你不知道嗎?”玉團兒皺起眉頭:“我知道他是個大惡人,那又怎麼樣?”方平齋壓低聲音,在她耳邊悄聲道:“你也行走江湖許多天了,沿途之上,難道沒有聽說江湖上人人都在尋找一位面容俊美,武功高強,擅使音殺絕技的大惡人的下落嗎?就算你耳聾沒有聽見,剛才宛鬱月旦不惜三個響頭的危險,非要做少林寺方丈,為的是什麼,難道你沒有看見?”
玉團兒也悄聲回答:“為的是柳眼啊,你剛才說的是柳眼是不是?”方平齋紅扇一搭她的頭:“傻呆!我是說我的親親師父,你的心上情人就是這位江湖非殺之而後快的大惡人大淫賊,風流客柳眼。”玉團兒低聲道:“哦!”她並不怎麼在乎柳眼到底是什麼身份,卻道,“原來你早就知道他是誰啦,那你為什麼不說出去?”方平齋悄聲道:“這個……自然有很多很多原因。”玉團兒瞪眼道:“你不就是想學音殺嘛!你也是個大惡人,剛才那個怪叔叔說他知道柳眼的下落,一定是你告訴他的!你也壞得不得了!”方平齋連連搖頭:“冤枉我了,我發誓我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師父的下落,我天天和你們在一起,哪有時間去外面聯絡別人?他知道柳眼的下落,必定是因為他派人跟蹤我,順帶得了師父的訊息。”玉團兒看了他一眼,“那個怪叔叔是誰?他幹嗎叫你六弟?”方平齋嘆了口氣:“他——他叫鬼牡丹,即使做兄弟做了十年,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叫做什麼。”玉團兒低聲道:“你笨死了!”方平齋道,“是是是,我很笨、笨得無藥可救。”玉團兒道,“喂!一個月之後,別讓柳眼去什麼焦玉鎮麗人居,我們去別的地方,才不理你的怪兄弟想幹什麼。”方平齋臉泛苦笑,悠悠嘆了口氣:“我儘量,但是——”柳眼突然淡淡地道,“我去。”玉團兒怒視著他:“你再不聽話我打你了!”
8
在他們三人低聲議論的時候,宛鬱月旦拉著嬰嬰的手,柔聲道:“嬰嬰乖,把方丈的位置傳給這位和尚哥哥好嗎?”嬰嬰仰頭看著黑衣長髮的普珠上師,仍是怯生生地說“好”。普珠上師滿臉僵硬,少林寺眾僧面面相覷,只見嬰嬰伸手去拉普珠上師的手,搖搖晃晃地拉著他要向佛像下跪,普珠上師站著不動。宛鬱月旦柔聲道:“普珠上師,難道你要少林寺當真尊這孩子為方丈嗎?我得罪少林,甘願受罰,但方丈之位還盼上師莫要推卻,這是眾望所歸,不得不然。”普珠上師臉色煞白,仍是站著不動,大成禪師突地合十:“阿彌陀佛,普珠師侄,個人名譽與少林寺一脈相承,孰輕孰重?”大成禪師此言出口,少林寺眾僧齊聲唸佛,普珠上師身子微微一顫,終是隨著嬰嬰拜了下去,這一場讓人難以置信的方丈大會,結果卻在意料之中。
宛鬱月旦轉過身來,對著普珠上師深深拜倒:“宛鬱月旦今日對少林多有得罪,不論少林寺設下何等懲罰,宛鬱月旦都一人承擔。”普珠上師冷冷地道:“你將方丈之位視如兒戲,辱沒少林寺百年聲譽,即使你已卸去方丈之位,仍應依據寺規,處以火杖之刑。”宛鬱月旦微微一笑:“那請上火杖吧。”
所謂“火杖”,乃是燒紅的鐵棍,以燒紅的鐵棍往背脊上打去,一棍一個烙印,那本是少林寺苦行僧的一種修行之法。宛鬱月旦不會武功,這燒紅的鐵棍往他身上一揮,一條命只怕立刻就去了十之七八,眾人面面相覷,宛鬱月旦不願對黑衣人磕頭,卻寧願在少林寺受刑。普珠上師臉色不變:“上火杖。”當下兩名弟子齊步奔出殿外,片刻之後,提了兩隻四尺長短,粗如兒壁的鐵棍,那鐵棍上不知塗有什麼東西,仍舊火焰熊熊,棍頭的一段已經燒得發紅透亮。
鐵靜和何簷兒見狀變色,宛鬱月旦不會武功,這東西要是當真打上身來,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碧落宮將要如何是好?兩人一起站起,異口同聲地道:“宮主,火杖之刑,由我等代受!”宛鬱月旦搖了搖頭:“在少林寺眾位高僧面前,豈能如此兒戲?”他在毗盧佛面前跪了下來,“請用刑吧。”
“行刑。”普珠上師一聲令下,兩名弟子火杖齊揮,只聽“呼”的一聲,宛鬱月旦背後的藍衫應杖碎裂紛飛,兩隻火杖在他背後交錯而過,火焰點燃了飛起的碎衣,卻沒有傷及他半點肌膚。人人只見點點火焰飄散而下,宛鬱月旦的背脊光潔雪白,不見絲毫傷痕。兩名少林弟子收起火杖,對普珠上師合十行禮:“行刑已完。”普珠上師頷首請二位退下,合十道:“阿彌陀佛,少林寺大事已畢,此間不再待客,諸位施主請回吧。”
眾人紛紛站起,告辭離去,心中都暗忖今日的方丈大會精彩至極,若是前幾日偷偷溜走,必定遺憾終身。碧落宮幾人給宛鬱月旦披上一件外套,宛鬱月旦牽著嬰嬰的手,抬起頭來,悠悠吐出一口氣:“走吧,晚上要趕路了。”何簷兒看著那小娃娃,這娃娃是碧落宮婢女嚴秀的兒子,宮主把他借了出來,原來就是為了做一下少林小方丈,難怪嚴秀問他為什麼要把嬰嬰帶出來,宮主總是微笑不說呢!宮主做事有時候也真是……他揉揉頭,真是孩子氣。
千佛殿內形形色色的人物漸漸散去,普珠上師一直留意的是黃衣紅扇的方平齋,卻見他和一路同來的一名少女和一位黑布蒙面客說說笑笑,如常人一般緩步而去。此人有心爭奪方丈之位,不知為何突然放棄,放棄之後宛若無事,拿得起放得下,雖然言語囉唆討厭,卻也不失瀟灑。他說當年劍會之上曾經見過自己的拈花無形劍,其人究竟是誰?而方才得知柳眼下落的黑衣人口稱“六弟”,似乎兩人乃是同路,而又不同行而去,究竟內情如何?這兩人必定是江湖中一股暗流,不可不查,不可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