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洛水故地,碧落之宮。
巍峨輝煌的碧落宮殿已經建成,與從前平凡無奇的小村落全然不同,清雅挺拔的亭臺樓閣,比之真正的天上宮闕恐怕也不會遜色多少。宛鬱月旦藍衫依舊,在這雲淡風輕秋日的下午,坐在碧落宮瑕雲坊內賞花。
別人賞花是看花色,他雖然看不到花色,卻一樣能品味花之芬芳,在他心中鮮花一樣美好,並且他也從未忘記花朵的顏色和嬌美。
“這是什麼花,這麼香?”坐在宛鬱月旦面前的人白衣黑髮,一張娃娃臉,說的是花,嗅的卻是手裡端的茶。
“這只是桂花,御梅叔叔從來不看桂花嗎?八月高秋,賞桂食蟹喝菊花酒,正是人間雅事。”宛鬱月旦柔聲道,“十年不見,御梅叔叔還是老樣子,一點也沒變。”他口稱“叔叔”,傅主梅看起來卻最多不過大了他兩三歲,但聽宛鬱月旦稱呼他“叔叔”,他也並沒有覺得有異,他和宛鬱月旦的父親曾經平輩相交,按輩分宛鬱月旦的確該叫他叔叔。
“你看得見我的樣子?”傅主梅聞言茫然看著宛鬱月旦,眼盲的人還能知道他“一點也沒變”?宛鬱月旦微笑:“御梅叔叔說話的聲音、走路的聲音、甚至呼吸的深淺都和月旦記憶中一模一樣。”傅主梅點了點頭,喝了口茶:“你卻長大了。”宛鬱月旦頷首,也端起茶淺淺喝了一口:“御梅叔叔遠道而來,必有要事吧?”雖然他認識傅主梅的時候只有十一歲,但這位名震天下的御梅叔叔是怎麼樣一個人,他卻是清清楚楚。
“我……”傅主梅看著漢白玉桌上的那一杯茶,那茶杯薄若蟬翼,茶水碧綠清澈,兩樣都是昂貴之物,“有件事我想問你。”宛鬱月旦眼角的褶皺微微一張,放下茶杯:“什麼事讓御梅叔叔困擾?”傅主梅以指尖輕輕觸了觸那茶水,溫熱的茶水染在指上,是一份異樣的感覺:“我……我……”他心裡有許多事想說,但真的要說出口來,卻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說,頭腦中一片混亂,不論從哪裡開始說都是一團亂麻,“我不知道究竟是該隱退江湖,還是該留在好雲山。”猶豫了好半晌,他只喃喃說了這一句。宛鬱月旦彎彎眉線微微一蹙:“中原劍會?御梅叔叔是從好雲山來的?”傅主梅點了點頭,茫然看著碧落宮清雅的景色,那如丹的桂花:“我本以為自從三十年前劍會一戰之後,就徹底脫離江湖,唉……江湖、江湖總是有很多不如意的事,我不喜歡。”宛鬱月旦輕輕嘆了口氣,溫和地替他接下去:“可是人不惹江湖,江湖自惹人,風流店之事引起軒然大波,御梅叔叔終究也是難以獨善其身。”
“其實……”傅主梅呆呆地看著桂花,“不是這麼回事。”宛鬱月旦微微一笑:“那在好雲山上究竟發生何事,讓御梅叔叔如此困惑?”傅主梅道:“我見過唐儷辭了。”宛鬱月旦以指尖輕叩那單薄的茶杯,發出清脆的聲響:“唐公子嗎……唐公子是個高明的人,好雲山中原劍會有他在,絕不會倒,而中原武林有他在,亦不會萬劫不復。”傅主梅道:“他是我的好友。”宛鬱月旦微微一怔:“這倒是未曾聽說。”
“我們認識很多年了,”傅主梅道,仰首喝完了那杯茶,“中原武林有他在,不會萬劫不復……小月真的這麼有信心啊……”宛鬱月旦凝目思索,很認真地聽著:“難道御梅叔叔對唐公子沒有信心?”傅主梅搖了搖頭,放下空杯,茫然道:“我真的沒有信心,因為我認識阿儷很多年了,阿儷從來不是一個能讓人依靠的人。他真的會把很多事都做得很好,但做好之後,他又會把所有的結果一下子毀得乾乾淨淨……他從來不是誰的支柱或者能拯救誰的神。”
“御梅叔叔很瞭解唐公子嗎?”宛鬱月旦溫柔地微笑,並沒有因為聽到這段話而感到驚訝。傅主梅望著碧落宮後遠處的山巒:“小月你知道嗎?他曾經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用書本和酒瓶子搭了一間非常漂亮的房子,搭成以後在房子裡開了一場宴會,請了很多人到房子裡喝酒,然後……”他很痛苦地嘆了口氣,“然後他放了一把火,燒掉了那房子,差點把來參加宴會的人都燒死了。”宛鬱月旦秀雅纖弱的眼眸微微一動:“哦?”傅主梅點了點頭:“但我明白他不是要殺人,搭那房子他就是想放火而已……”宛鬱月旦微笑了:“但傳聞唐公子溫文爾雅,彬彬有禮,江湖大眾都相信萬竅齋主人絕非泛泛之輩,一定能引導眾人戰勝此次江湖毒患。”傅主梅迷茫地看著白玉般的桌子:“我一點也不懷疑,他當然比柳眼強。不過阿儷的脾氣很古怪的,他其實很脆弱,很容易就精神崩潰了,但因為好勝得不得了,所以他不會讓人發現他常常有受不了的時候,要是有人發現他其實崩潰了,他就算不氣死,也會發瘋。池雲死了,我不知道是該留在好雲山,或者是永遠不再出現……”宛鬱月旦長長吐出一口氣,微笑了:“我明白了。”傅主梅揉了揉頭髮:“我……我說得亂七八糟,小月你真的明白了嗎?”
2
“我明白。”宛鬱月旦摸索著給傅主梅倒了一杯茶,“但我是相信唐公子的。”他緩緩地道,“我相信沒有誰比自己更清楚自己的弱點,唐公子身為國丈義子,萬竅齋主人,還有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就算他真要放火燒死幾個人,我看也沒有誰能將他拿下……但他並沒有留在京城或者萬竅齋恣意妄為……他涉入江湖插手風流店之事,那就是放棄了自己的屏障,明知這一場對決必定有輸有贏,明知道自己的弱點會受到挑釁,也許會輸、也許會死,卻沒有後悔。御梅叔叔,不是任何人都能下這樣的決心,下決心需要勇氣,而勇氣……必定來源於支援自己前進的信念。”
“我知道阿儷的信念是什麼,他要做一個好人。”傅主梅突然激動起來,一拍桌面,“因為他做過了太多亂七八糟的事,他要改做個好人,可是……可是叫他做好人的人自己……自己去殺人放火,自己糟蹋自己說過的話,這樣來的信念怎麼能說服人?怎麼能讓一個人真的堅定不移地去做很困難的事?那是阿眼強加給阿儷的信念,那……那又不是阿儷自己想出來的!”“當”的一聲,他面前的茶杯翻倒,單薄的瓷胎碎裂,茶水流了一桌一地。
“唐公子也許是脆弱的男人,但絕不是不堅定的男人。”宛鬱月旦緩緩地舉杯,喝完了他那一杯茶,“我尊重他作為男人而擔待的一切……御梅叔叔,不要把他當做孩子,相信他不會讓你失望。”
傅主梅呆呆地看著宛鬱月旦,不知該如何回答,宛鬱月旦杯沿離唇,微微一笑:“御梅叔叔真的是個很溫柔的人。”傅主梅點了點頭,不過他本要同意的是宛鬱月旦剛才那句“不要把他當做孩子”,點頭之後揉了揉頭髮,表情尷尬。宛鬱月旦已經微笑得很舒暢,眼角的褶皺微微地抿起上揚:“呃……御梅叔叔,我聽說洛陽銀角子酒樓有個很高明的廚子,叫做傅主梅,不知道御梅叔叔認不認得?”傅主梅啊了一聲,更加尷尬:“我……我……”宛鬱月旦柔聲道:“我還真不知道御梅叔叔的本名就叫做主梅呢,聽到訊息的時候真是吃了一驚,也曾經特地去吃過酒菜,御梅叔叔做的糕點真是人間美味,可惜魚肉烹調之技就大大遜色。”傅主梅睜大那雙清澈的眼睛,驚詫萬分地看著宛鬱月旦:“你——你——什麼時候去銀角子吃過飯?為什麼要特地去吃?”宛鬱月旦好看的眉線稍稍一揚:“因為很想去,所以就去啦。”傅主梅用力揉著頭髮:“你……你……”他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御梅叔叔,碧落宮有件東西,希望叔叔能去看一眼。”笑過之後,宛鬱月旦站了起來,“這邊走,請跟我來。”傅主梅頭腦尚未從宛鬱月旦特地跑去銀角子酒樓吃他做的酒菜這種事上轉回來,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突然道:“小月不要再叫我御梅叔叔啦,叫我小傅吧。”宛鬱月旦唇含微笑,徐步前行,並不回頭:“為什麼?”傅主梅道:“因為……因為……常常你叫‘御梅叔叔’,我不知道你在叫誰,要想一想才知道在叫我。”宛鬱月旦溫柔地道:“好。”
兩人繞過長長的迴廊,走到了一片空闊的花園之中。傅主梅見到遍地柔軟的花草,有些已經枯萎,有些還在盛開,而大多數結滿了顏色鮮豔的小果子,晶瑩飽滿,光澤可愛,讓這一整片花園顯得溫馨而富有生機。花果點綴,灌木為道,在花草叢中,數十塊青玉所制的長碑靜靜矗立,碑上刻滿銘文,寫著許多名字。“這是……墓地?”傅主梅低聲驚呼,宛鬱月旦要他到墓地看什麼?宛鬱月旦指著數十塊墓碑的方向,要他細看其中的一塊:“那是一個姑娘的墓地,她不是碧落宮人,但死在碧落宮內,臨死之前說……很想見你一面。”傅主梅呆呆地看著那墓地:“她是誰?”宛鬱月旦道:“朱露樓的殺手。”傅主梅迷茫地看著那塊墓碑,依稀是想起了一些什麼,依稀是全然沒有記憶,她究竟是誰?是曾經認識過的朋友嗎?
宛鬱月旦退了一步,秋季黃昏清寒的風掠衫而過,帶起衣袂輕飄,他抬頭向天,在心中回憶黃昏的顏色,許許多多的黃昏秋色,許許多多人生人死,許多的願望沒有實現,而許多黃土上的青草都已開花結果了。
3
兩人在墓地靜立片刻,背後的鏤花長廊有人走過,傅主梅轉過身來,只見那是一位紅衣女子,背影姣好,消失於花園圓形拱門之後。“她一直跟著你。”傅主梅轉頭看宛鬱月旦,“沒有關係嗎?她是誰?”宛鬱月旦道:“她是一個正處在猶豫之中的聰明女子。”傅主梅看著她離去的方向:“猶豫什麼?”宛鬱月旦道:“猶豫究竟是付出之後不求回報的感情可貴,或者是眼前小小的付出就能得到溫柔體貼的感情更令人眷戀。”傅主梅嘆了口氣:“當然每個人都希望付出感情就能得到相同程度的回報,不過這樣的事終究是很少很少。”宛鬱月旦的神情很是溫柔:“自負的人總是偏執,我只是希望她選擇了以後,彼此的遺憾會更少一些。”傅主梅揉了揉頭髮:“她的選擇很重要嗎?”宛鬱月旦輕笑:“很重要。”
正在說話之間,傅主梅又遙遙地看見了那位紅衣女子,只見她站在不遠處的樹下,一位碧衣男子遞了杯茶給她,她低首不語,那碧衣男子也不說話,陪她站了一會兒,轉身便走。“欸?那是碧漣漪嗎?”傅主梅恍然大悟,“啊!原來她是小碧的心上人,但她為什麼要跟蹤你呢?”宛鬱月旦微笑:“小傅總是敏銳得很,為什麼會知道她是碧大哥的心上人?”傅主梅自然而然地睜圓了眼睛:“欸?感覺嘛,感覺就是不一樣啊。”宛鬱月旦溫柔地道:“是嗎?對了,我正在擔憂一件事,小傅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傅主梅連連點頭:“什麼事?”宛鬱月旦道:“我這裡有個病人,全身關節被一百多支毒刺釘住,不能動彈也不能說話,如果再沒有人能幫他將毒刺逼出體外,恐怕支援不下去。碧落宮中習武之人雖多,但沒有人身具如此功力……”傅主梅忙道:“我去試試,人在哪裡?”
無錯書吧“人在忘蘭閣。”宛鬱月旦前邊帶路,雖然目不視物,步履卻是從容閒適,邊走邊笑道,“其實我好多年來都想不通,小傅為人又熱心,又簡單,又沒有揚名立萬的心,為什麼拿起御梅刀來就完全變了一個人?出刀殺人的時候,在想什麼呢?”傅主梅微微沉默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說道:“其實我覺得不論做什麼事,如果決定了是該做的就一定要做好,不管是自己喜歡做的或者是不喜歡做的事,決定了要做就要盡最大的努力做好。所以……”他嘆了口氣,“所以拿刀的時候,我很投入地做一名刀客,而做別的事的時候也是一樣的。不拿刀的時候我很認真地做我自己,這麼多年以來,我不想被改變,因為我覺得我這樣很好啊。”宛鬱月旦微笑:“全心投入的時候就能達到超乎常人的境界,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認真地做自己,世上有幾人能對自己有這樣的誠實和信心?哈,你和唐公子卻都是這樣的人……啊,別往前,這邊走。”他扯住傅主梅的衣袖,就如扯住一個容易走失的孩童的衣袖,緩步邁入一處庭院。
這是一處種滿蘭草的庭院,有幾本秋蘭開著,不是什麼出奇的品種,雖然不是奇蘭,卻仍是幽香清雅。傅主梅好奇地看著那些蘭草,毫無疑問他一棵也不認識,但很顯然他對種植這些蘭草的人非常仰慕,看了蘭花好一陣子,他才轉頭往屋裡看去,只見兩名碧衣少年將一個全身僵直長髮蓬亂的高大男子合力抬了出來,那人一身紫衣,有些破爛,卻洗得很乾淨,顯然是碧落宮中人替他洗了又穿上的。
“他……”傅主梅茫然看著那人,“他是誰?”
“狂蘭無行。”宛鬱月旦柔聲道,“七花雲行客之一,善使八尺長劍的猛士。”傅主梅揉了揉頭髮,目光更加迷茫,也許他曾經聽過這個名字,此時已經忘卻,但更有可能的是他從來都沒有記住過:“他身上的刺在哪裡?”
“自眼窩開始,全身所有能夠活動的關節,都有兩枚以上的小刺。”宛鬱月旦嘆了口氣,“即使能夠逼出,一百零七枚毒刺逼出之後,小傅你勢必元氣大傷。”傅主梅真誠地笑了笑,表情有些靦腆,本想說些什麼卻終是沒說:“刺呢?刺在哪裡?”宛鬱月旦伸手在狂蘭無行身上摸索,緩緩按到肩頭一處,“先從這裡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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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山。
方平齋黃衣紅扇,在樹上竊聽了那兩名男女談話之後,飄然而退,一路思考。官兵在尋找琅玡公主,此事既然進行已久且又如此隱秘,必定牽涉更多的秘密,一旦得到線索絕不可能半途而廢,要將官兵引走,第一個方法是那紫衣少女突然出現,讓這群人聞風而去;第二個方法就是手起刀落,將這二三十人的人頭統統砍了下來,也就暫時無事,但誅殺皇親國戚,後患無窮。
是殺人……或是幫助尋人呢?方平齋努力回想那紫衣少女策馬離去的方向,想了半日,不得甚解。如果不知她往何方而去,那就翻過頭來想她是為何而來?東山靈源寺有什麼東西會吸引她前來?靈源寺出名的東西不過是碧螺春,最多加上山中一口靈泉,有什麼值得妙齡少女不遠千里前來?嗯……靈泉?傳聞靈泉能治心病,看她一劍殺人心狠手辣,心理必定失常,說不定正是為靈泉而來。方平齋哈哈一笑,揮扇往靈源寺後而去。
碧樹密林,花已凋謝,而各色雜果生長,密林中仍是一股果香。方平齋以扇擋過重重枝丫,沿著清澈的溪流往上,步行數里,便看見一處泉水汩汩湧出,泉水四周無人,泥濘的土地上腳印雜亂無章,方平齋踏上泥地,左顧右盼,突地在靈泉不遠處的密林中看見紫色衣裙的一角。
嗯?他舉扇撥開樹叢,只見距離靈泉十七八步的樹林之中,臥著一位紫衣少女,渾身上下都是溼淋淋的,長髮凌亂,臉色雪白,卻是早已昏了過去。方平齋一眼認出這少女就是當日一劍貫穿林逋胸口的那位女子,蹲下一探脈搏,卻沒有受傷,只是受寒過度。“唉呀呀,如何是好呢?說要找人沒想到竟然真正找到,蒼天啊蒼天,你說我是把她提到官府去領賞換幾百兩銀子,還是讓她留在這裡直到病死被野狗咬得支離破碎,美女變骷髏?像我這般有良心又憐香惜玉的貴公子,自然是有良心又憐香惜玉,來,讓貴公子救你的性命。”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將地上的紫衣少女抱起,身形一晃,穿越密林而出。
靈源寺外不遠,民居村莊之外,經歷了一番徒勞,十來個小隊紛紛撤回,圍繞在一處民居外圍,民居原先的主人得了百兩紋銀,已經喜滋滋地搬了出去,而住在這民居里的人,自然是那要尋“小妹”的一男一女。
“大哥,累了嗎?”那勁裝女子提起茶壺倒了一杯水,遞給勁裝男子,“多處探查,仍是一無所獲,也許……唉……”男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噓!不許胡說!小妹福大命大,既然當年在墓中未死,日後自然也不會死,她是金枝玉葉。”女子臉現苦笑之色,輕輕嘆了口氣。正在兩人嘆息之時,突地門外一聲輕笑:“琅玡公主來了,接著!”兩人習武之身,聽聞笑聲已經躍起,驟然“砰”的一聲大響,一物撞破窗戶,向兩人橫飛而來。那男子一聲大喝,雙手齊抓,奮力一帶一轉,滴溜溜地轉了兩個圈才消去這飛撞之力,低頭一看,大吃一驚:“這是……”那勁裝女子失聲驚呼:“小妹!”
這撞破窗戶飛來的正是一位渾身溼透的紫衣少女,容貌秀美,臉色憔悴異常,眉間深含愁容。勁裝男子抬起頭來看著勁裝女子,再看看懷中的紫衣少女,這兩人容貌竟有五六分相似,只是勁裝女子頗見英氣勃勃,而紫衣少女更見嬌柔秀雅。“她……她怎會從窗外飛來?”勁裝女子在紫衣少女身上一探,紫衣少女身無長物,只懸著一柄長劍,她心中一驚一喜:“小妹竟然習武,難怪我們在她當年被寄養之處尋不到她,但她……她怎會昏迷不醒……又是誰把她送來的?咦……”她從紫衣少女身上摸出一物,“這是……”
勁裝男子凝目細看,那女子從紫衣少女身上摸出的是一枚玉佩,玉佩作羽毛之形,色澤淡紅,甚是少見,其上刻著七個字“無憂無慮方公子”,“方公子?是哪位方公子送回小妹,他又怎麼知曉小妹的身份?”勁裝男子驚喜交加,“這位方公子必定是小妹的恩人,待小妹醒來要好好詢問,重重有賞。”勁裝女子出門詢問,門外守衛都道只見一道黃影閃動,紫衣少女便飛進了屋內,究竟是何人帶來,如何離開,卻是誰也沒有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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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之後,微風徐來,暖陽溫柔。鍾春髻緩緩睜開眼睛,茫然看著屋頂,她……怎麼還不死呢?卻聽有人在她耳邊溫柔地道:“小妹,可有感覺好些?”聽聲音,是一個年輕女子。她緩緩轉過目光,眼前是一張關切的女子容顏,那生得竟和自己有幾分相似,她是誰?“我……”那女子握住她的手,“我姓趙,叫趙宗盈,他叫趙宗靖,小妹,你是我們的小妹子,本姓趙,叫趙宗蕙。我們是先皇與王皇后之後,現在宗靖大哥身為禁軍二十八隊指揮使,我們找你很久了。”鍾春髻一時間不知她在說什麼,茫然問道:“先皇?”趙宗盈歡欣道:“是啊,大哥是王爺之尊,而小妹你正是當朝公主。”鍾春髻呆呆地看著她:“公主?”趙宗盈握著她的手,微笑道:“我們早已得到訊息,說小妹長成一位相貌美麗、神色憂鬱的妙齡少女,飽讀詩書、才高八斗,你看你我相貌相似,不需證明就知道你是我妹子啊。”
鍾春髻被她握著手,只覺溫暖非常,抬目望去,身邊面含微笑站著一位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肩膀十分寬厚,彷彿天塌下來這兩人都能為她托住,頓時眼圈一紅。從小在雪線子身邊,師父神出鬼沒,常年不知所蹤,脾氣更是古怪至極,她從未感受過如此的親情溫暖,眼圈一紅之後,眼淚奪眶而出,她竟放聲大哭起來。
趙宗盈和趙宗靖面面相覷,趙宗靖走過來輕撫她的頭,鍾春髻哭得心碎腸斷,好半晌之後啜泣著問:“我……我真是公主嗎?”趙宗盈柔聲道:“當然是。”鍾春髻哭道:“我……我怎會是公主?”趙宗靖道:“金枝玉葉,皇室所生,當然是公主,不必懷疑。”鍾春髻只是搖頭:“我……我總是覺得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騙人的,我……我怎會有如此福氣?我怎配……”趙宗盈和趙宗靖啞然失笑,輕撫她的頭,耐心安慰,低聲細語。
屋外二十步外民房之後,方平齋潛身屋簷之下,凝神靜聽。聽到鍾春髻放聲大哭,趙宗盈柔聲安慰說要帶她回京城見識京都繁華,不會在此繼續停留,他飄然而退。
書眉居內,柳眼依然面壁而坐,玉團兒搬了塊凳子坐在門口,望著藍天。方平齋叫柳眼先行避開,結果柳眼所謂的“避開”就是繼續坐在房裡,手中抱著他的笛子。玉團兒催了他幾次到地窖去躲起來,柳眼只當沒聽見,唸了幾次無效,玉團兒搬了塊板凳坐在大門口支頷望天,心裡打定主意如果有人來搜,她背了柳眼就逃走,至於逃到哪裡去,她自然而然只想到好雲山附近那片山林,那是她長大的地方。
遠處黃影一飄,方平齋紅扇搖晃,左顧右盼地走了回來,眼見玉團兒端凳坐在大門口,遙遙嘆了口氣:“看這種的情形,就知道我那師父完全不聽話,幸好是我聰明絕頂,萬分能幹,引開了官兵,否則這後果——真正是可怕、非常可怕啊……”玉團兒卻問:“你沒有死?”方平齋頓時嗆了口氣:“咳咳……我為何要死?難道在你心中,我竟是如此不堪一擊?難道在你心中,引開官兵就是動手相殺,而動手相殺輸的一定就是我,而明知會輸仍然前往應敵的我才是光明偉大英俊可愛的?如果不是,你就會感到很失望很遺憾很悲哀……”玉團兒不耐煩地揮揮手:“你沒有死就好,官兵呢?”方平齋哈哈一笑:“官兵嘛……關於官兵的問題,我只能告訴我那希望外面那座大山突然山崩掉下一塊大石頭將他砸死的好師父。”玉團兒道:“他哪裡有想要尋死啦?你少胡說八道,他還在裡面。”方平齋撩簾而入,入目依然是柳眼的背影:“親愛的師父,徒兒我已經將官兵引走,此地安全了。”柳眼不答。方平齋紅扇揮舞,在藥房內踱步,柳眼不答,他就自言自語,“你知道我是怎麼將官兵引走的嗎?我做了一件驚天動地萬丈光輝說起來都很少有人會相信的事,你想知道是什麼事嗎?”柳眼充耳不聞。方平齋轉過身來,“你很想知道吧,你很想知道吧?我告訴你,我在樹林之中,撿到了當朝公主,我將公主丟進官兵駐地,他們就離開了。”柳眼聽到此處,眉峰微微一蹙:“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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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朝琅玡公主,聽說是先皇與王皇后的第三女,聽說滿腹詩書,才高八斗,聽說窈窕美麗,聽說就像天上的仙女一般。”方平齋滔滔不絕地道,“我就在樹林之中,撿到了這位琅玡公主,你說是不是很神秘?是不是奇遇?是不是很難以令人相信?”柳眼冷冷地道,“真是如此,你會把公主丟進官兵駐地?”方平齋道:“呃……師父你真瞭解我,其實那位琅玡公主,就是差點將黃賢先生送去見閻羅的紫衣少女,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但是看起來相貌雖然美麗,卻實在沒有公主的魅力,沒興趣。”柳眼閉上眼睛:“她姓鍾,叫鍾春髻。”方平齋奇道:“原來你認識?認識這樣差勁的女人,果然不是好事,難怪你從來不說。”柳眼道:“她是雪線子的徒弟,究竟是不是公主,問雪線子就知。”方平齋欸了一聲:“這句話什麼意思?難道說你以為她不是公主?”柳眼睜開眼睛,眼神冷厲清澈,平靜地道:“我沒這樣說。”方平齋的手指指到他鼻子上:“但你就是這種意思。”柳眼冷冷地看著他,一言不發,過了一會兒,閉上了眼睛。方平齋紅扇蓋到頭上,嘆了口氣:“罷了,我也沒期待你會將故事一五一十完完整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訴我,所以——我不問了。接下來怎麼辦?官兵走了,師父你開始打算教我音殺絕學了嗎?”
柳眼閉目沉默,靜了很久,方平齋留意地看著他的眼睛,這人的臉皮雖然說血肉模糊,眼皮卻還是完整的,眼睛的轉動很靈活,依然在體現他心底思緒的細微變化。過了好一會兒,柳眼睜開眼睛:“音殺之術,並不是為了殺人而存在。”方平齋嗯了一聲,誠心誠意地聽著:“然後?”柳眼道:“人之所以喜歡音樂,是因為樂曲可以表達情感,所以樂之道只是表達心情的一種方法,只是有些人技法高明些,有些人技法差勁些。”他的語氣很平淡,甚至有些冷漠,“縱情之術,練到相當的境界,透過內力激動氣血,就可以傷及聽者的內腑,但音殺之術的根本不是為了殺人,要學音殺,先學樂曲。”
“樂曲?”方平齋皺眉,“什麼樂曲?哪些樂曲可以殺人,哪些樂曲不能?”柳眼淡淡地道:“樂曲和殺人不殺人沒有關係,你若只是要殺人,不必學曲。”方平齋低頭咳嗽一聲:“我——當然是用來殺人,以上那句是開玩笑,信不信隨便你。”柳眼目視前方,淡漠地看了很久,緩緩從袖子裡取出一支竹笛,吹奏了一段旋律。方平齋凝神靜聽,柳眼突然中斷吹奏:“方才所吹的曲子,若要你擊鼓助興,共有幾處可以擊鼓?”方平齋目瞪口呆:“幾處?三……三處……”柳眼冷冷地道:“胡扯!是十七處,這一段曲子共有十七處鼓點,明日此時,我再吹一遍,到時你若擊不出這十七處鼓點,音殺之術與你無緣。”方平齋呆了半晌,皺起眉頭,紅扇揮到胸前停住不動,仰起頭來看著藥房的屋頂,一動不動。
他在努力回憶方才柳眼吹奏的那段旋律,雖然只是入耳一次,以他的記性卻是能硬生生記下來,擊鼓之處,若要在曲中擊鼓助興,要擊在何處?十七處……十七處……十七處的鼓點要敲在哪裡?凝思許久,他從袖中摸出一柄小小的飛刀,蹲下身在地上畫出許多奇形怪狀的符號,他寫的當然不是樂譜,只是他自己隨便塗出來的符號,用來記譜,否則硬生生記住的調子過會兒說不定便忘了。
柳眼並不看他,他看著牆,腦中一片空白,過了許久,想起的卻是很久很久以前,他第一次學架子鼓的時候,教他架子鼓的老師很稀罕的眼神,因為他是個能背譜的六歲孩子。他想教方平齋擊鼓,一則是因為他苦苦哀求要學,二則是因為方平齋的節奏感很好,唱歌的時候放得很開,但他沒有想過方平齋這人……竟然也有背譜的天賦。
不是人人都能背譜,能背譜的人,十七處鼓點難得倒他嗎?柳眼看著一片空白的牆壁,教還是不教?他知道他與蒼天做的賭注,還沒開始賭,就已經輸了。
門外玉團兒探了個頭,她聽到了曲子的聲音,奇怪地看著方平齋發呆的背影,這怪人終於也有安分的時候了,“喂!”她對著柳眼招手,“喂喂,你吃不吃飯啊?我給你做了鴨湯。”柳眼充耳不聞,過了許久他道:“我不喜歡吃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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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的玉團兒眉開眼笑:“那鴨湯我吃了,我給你另外做魚湯。”這次柳眼沒有反對,仍是背對著門口,眼望著白牆。玉團兒轉身就走,哼哼唱唱,十分開心,林逋一邊讀書,見了啞然失笑,搖了搖頭。
碧落宮內。
忘蘭閣中。
狂蘭無行體內的毒刺已被逼出,人仍舊昏迷不醒,那是因為中毒仍深,要解他毒刺之毒,需要“綠魅”之珠,但至少他不再受制於毒刺,受那非人的痛苦。梅花易數那日醉酒之後,神情恍惚,好似受了莫大刺激,碧落宮中人不敢再去打擾,想要知道七花雲行客當年發生何事,必須解去兩人身中的黃明竹之毒,否則即使人清醒了也只是徒受痛苦。
逼出毒刺之後,傅主梅回房休息去了。狂蘭無行的門外並沒有守衛,紅姑娘手中提著一個包裹,緩緩而來,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狂蘭無行依然滿頭亂髮,紅姑娘輕輕撥開他的長髮,露出一張稜角分明,堪稱俊朗的面容,只是年逾三旬,頗受摧殘,面容上深深的憔悴之色恐怕再也無法抹去。嘆了口氣,她開啟包裹,從包裹裡取出一瓶粉紅色的藥水,定定地看著狂蘭無行的臉,看了一陣,她把粉紅色藥水收了回去,換了一瓶褐黃色的藥丸,倒出一粒藥丸,輕輕放在狂蘭無行枕邊,再從包裹裡拔出七八枚銀針,提起欲刺入狂蘭無行眉心,微微一頓,終是沒刺,仍然收回包裹。她凝視了狂蘭無行一陣,幽幽嘆了口氣,收拾好包裹,輕輕退了出去。
她在做什麼?屋頂潛伏保護狂蘭無行的鐵靜皺起眉頭,飄然落地,她留下一枚藥丸,這位姑娘狡猾至極,留下的藥丸還是莫碰,他試了一下狂蘭無行的脈門,似乎並無異狀,即刻輕輕閃身出去。就在鐵靜閃身出去之後不久,那顆褐黃色藥丸突然爆炸,“砰”的一聲巨響,煙霧瀰漫房屋顫抖,碧落宮弟子聞聲趕來,只見狂蘭無行肩頭被那藥丸炸傷了一片,鮮血淋漓,僥倖爆炸之時略偏了一點沒有炸穿咽喉,否則必死無疑。鐵靜剛剛奔向宛鬱月旦居住的日愛居,驟聞那一聲巨響,臉色一變,宮主讓這女子留在宮內任意行動,早晚出事,果然——但見那一聲巨響之後,日愛居的大門也開啟了,宛鬱月旦衣衫整齊,正緩步而出。
“宮主——”鐵靜大叫,“紅姑娘在忘蘭閣內放了炸藥——”宛鬱月旦並不意外,剛剛道:“別進去……”他一句話還沒說完,一條人影如鷹隼掠過,剎那闖進了忘蘭閣。宛鬱月旦看不見人影,那掠身而過的風聲他卻是聽見了,當下提高聲音:“別進去——”
宛鬱月旦鮮少喊得這麼大聲,鐵靜一怔,隨那人影望去,只見那人影閃電般闖入忘蘭閣,方才進入檢視情況的碧落宮弟子已經將屋內的狂蘭無行抱了出來,聽聞宛鬱月旦喝令,齊齊飄身後退,突然見一人闖入其中,不禁一怔。就在那人入門的剎那,門內第二聲爆炸響起,隨即碎裂的窗欞之中瀰漫出了濃郁的紫色煙氣。
“散開,有毒!”鐵靜振聲疾呼,宛鬱月旦已走到鐵靜身邊,揚聲叫道:“小傅!小傅!小傅……”屋裡的紫色煙氣漸漸消散,一人搖搖晃晃地出來,懷裡抱著幾盆蘭花,滿臉塵土,走出七八步,把蘭花放在地上,“唉”地吐出一口氣,卻是笑了起來:“還好好的……”宛鬱月旦聽他聲音,繃緊的眉線微微一舒:“屋裡有毒是不?”鐵靜皺眉地看著那闖入門內救蘭花的人,那人一身白衣一頭亂髮,正是傅主梅。他不知道這位白衣少年和宮主是什麼交情,十年前傅主梅入碧落宮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沒有和傅主梅照過面,自然絕不會想到這白衣少年是宛鬱月旦的長輩,但此人能逼出狂蘭無行身上那一百多枚毒刺,一身武功十分驚人。這樣的人物闖入正在爆炸的屋內,就為了救幾盆蘭花,實在是……委實不知該說他什麼好。
“毒?”傅主梅渾然沒發覺屋裡有毒,回頭看了眼仍然在冒煙的屋子,“啊……”他為狂蘭無行逼出毒刺,元功大損,屋裡劇毒彌散,他啊了那一聲,微微一晃,仰後栽倒。“把蘭花收起來,將人扶回房間去。”宛鬱月旦神色已平,“碧大哥,叫紅姑娘拿解藥來。”
8
人群之後,碧漣漪卓然而立,聞言微鞠身:“是。”
鐵靜見傅主梅被抬走,望著仍然在冒煙的屋子,長長吁出了一口氣,紅姑娘在狂蘭無行枕邊留下機關炸藥,炸藥第一次爆炸炸傷狂蘭無行,為風流店滅口,促成他去呼叫宛鬱月旦,而第二次爆炸就是為了在宛鬱月旦探查狂蘭無行傷情的時候發出劇毒,殺宛鬱月旦。如此心機毒計,要不是宛鬱月旦智在敵先,不肯進去,真是難以防範。只是沒有傷及宛鬱月旦,卻莫名其妙地傷了那白衣少年,這件事不知要如何收尾。
客座廂房。
紅姑娘幽幽地望著隔了幾重門戶的忘蘭閣,兩聲爆炸聲起,人聲鼎沸,她心中卻並沒有半分高興。“咯啦”一聲,房門被人輕輕推開,碧漣漪仍然端著一杯熱茶,緩步走了進來。
這個男子很俊朗,很有耐心,很沉默,也很堅定。她望著他手裡的熱茶:“宛鬱月旦……沒有死?”碧漣漪臉上不算有什麼表情,很平靜:“沒有。”他把手裡的熱茶遞給她,“深秋風寒,這是薑茶。”她接了過來,淺淺地喝了一口:“既然沒有,你來幹什麼?”漸入深秋,她手足冰冷,這一杯薑茶捧在手中十分舒服,這些日子以來,只要有暇,碧漣漪都會端一杯滾燙的薑茶給她。他從不多說什麼,但她自然明白。
“解藥。”碧漣漪淡淡地道。
“解藥?”紅姑娘輕笑了起來,“是誰中毒了?原來我也沒有全輸,是宛鬱月旦叫你來向我要解藥?”她放下薑茶輕輕站了起來,紅袖拂後,“他自己為何不來?”
“他不來是因為沒有把你當外人。”碧漣漪道,“既然錯傷了他人,以姑娘的胸懷氣度,應當不會不認。”紅姑娘嫣然一笑:“我哪有什麼胸懷氣度?誰說我要認輸了?不論是誰中毒,都是好的,否則我花費這許多心思豈不枉然?解藥我是不會給你的,你給宛鬱月旦說,三天之內,我要柳眼的下落和訊息。”碧漣漪凝視著她的眼睛:“這種決定並不高明,也讓我和宮主失望。”紅姑娘臉色一沉,“啪”的一聲她拍了桌子:“我已在碧落宮虛耗了許多日子,你可知我擔憂思念一個人的苦處?三天之內,我要他的訊息!其他的事,我不想聽!”碧漣漪眉頭微蹙,退開兩步,關門而出。
她端著他送來的薑茶,那薑茶餘溫未退,看著他寧然而去,心裡陡然一陣惱怒,這人……這人不管和他說什麼他都不會動怒,最多說一句失望。失望失望!我憑什麼要讓你們順心如意,要讓你們滿意?誰要你們把我當自己人?誰和你們是自己人了?偌大的碧落宮,滿宮的都是不知道在想什麼的……瘋子!頹然坐下,“乓”的一聲她砸了那杯薑茶,但見熱氣騰起,碎瓷紛飛,尊主尊主……你究竟身在何處?為什麼這麼多日子以來音訊全無?你……你知道小紅心裡……知道小紅心裡有多苦多難嗎?她拿起桌上的茶壺,“當”的一聲往地上摔去,摔完了茶壺摔茶杯,摔完了茶杯連茶盤一起砸了,看著滿地狼狽的碎瓷,她呆了半晌,突地伏在桌上,放聲大哭起來。
此時在傅主梅的房間裡,聞人壑正在給他把脈,宛鬱月旦站在一旁,柔聲問道:“情況如何?”聞人壑皺眉道:“我從未見過這種劇毒,這似乎和七花雲行客身中的奇毒是同一路數,其中有細微的不同,但我相信應當都是出自於黃明竹。御梅……呃……傅公子內力深厚,本來不易為毒侵入,但此時元功大損,兩個月之內難以恢復,不能自行逼毒。而兩個月時間,恐怕毒性已經發作,尋常的解毒丸對這種毒沒有效果。”宛鬱月旦眼角的褶皺微微一斂:“就是說非‘綠魅’不可了?”聞人壑苦笑:“以我銀針之力,或許可以支援一個月,但一個月之後若無‘綠魅’,必定控制不了毒性。”
傅主梅此時已經醒了過來,聞言揉了揉頭髮:“啊……”他除了又“啊”了一聲之外,似乎也沒有什麼感想。聞人壑瞪了他一眼:“老夫也痴長你幾歲,傅公子也不是初出江湖的稚兒,怎會如此不小心?”傅主梅對中毒不中毒卻著實並不怎麼在乎,睜大眼睛看著聞人壑:“沒關係……”聞人壑怒道:“怎能沒有關係?這是天下奇毒,就算你……就算你有驚世駭俗的本事,毒發了一樣一命嗚呼!”傅主梅搖了搖頭,看聞人壑疑惑不滿的神色,他又搖了搖頭:“人都是要死的。”聞人壑為之氣結:“你就打算就這樣死了?你……你一身修為,現在江湖滿城風雨,你就不管了?就可以去死了?”傅主梅張口結舌,又連連搖頭:“不是不是,我……我是想……啊,其實死這種事我想過很久了,我當然本來也很怕死的,但是想得久了也就覺得沒什麼了,不是因為我……不是因為我覺得可以隨便去死。我只是覺得沒什麼好緊張的,該活的自然會活,要是救不了那也沒有辦法啊,人總是要死的……想哭啊,害怕啊,不甘心啊……我都沒有啊,所以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聞人壑和一邊的鐵靜面面相覷,兩人見過得不治之症或者不救之傷的人不知道多少,從來沒有見過像傅主梅這樣的,鐵靜輕咳一聲:“你看得很開。”傅主梅對著他笑了一下:“嗯。”聞人壑重重地哼了一聲,心裡萬萬不能同意這種放任自流的態度,卻也不好說什麼。
9
“死……這種事,”宛鬱月旦輕輕地道,“未到真的要死的時候,多說無益。”他這一句話說出來,鐵靜和聞人壑頓時肅然,連傅主梅都屏住氣不怎麼敢說話,只見宛鬱月旦微微一笑,“但是綠魅珠之事,非碧落宮能力所及,我會寄信給唐公子,希望他能出手相助。而如果在市井之間有流傳這種稀世珍寶,碧落宮不惜傾宮之財也會為傅公子求取,所以……別談生死,不會死的。”
“小月,阿儷他……”傅主梅睜大眼睛,宛鬱月旦纖弱秀雅地斂起了眼角,眉線微微一彎:“他會給你送解藥來。”這裡是碧落宮,宛鬱月旦說出來的話,誰也左右不了,傅主梅皺著眉頭,他心裡一百個不想讓唐儷辭知道這件事,但即使他再反對,宛鬱月旦也絕對會把信寄出去。小月決定了的事,就是決定了,不會改變的。
正在此時,碧漣漪緩步而入:“她說三天之內要柳眼的下落和訊息,就給解藥。”宛鬱月旦輕輕一嘆:“我猜她自己並沒有解藥,但我答應了。”傅主梅在碧落宮中毒,碧落宮絕不會讓他死,即使傅主梅只是救了碧落宮中的幾盆蘭花。
鐵靜和聞人壑都皺起了眉頭,要得柳眼的下落,目前只有一條線索,讓未來的少林寺方丈為某人題詩一首,再磕三個響頭。誰都知道目前少林寺人才零落,最有希望登上方丈之位的就是普珠上師,以普珠上師的修為性格,揹負少林寺榮辱之後,怎麼可能向任何人下跪?更何況究竟是誰傳出這等流言還不清楚,縱然普珠上師肯題詩肯下跪,又要向誰題詩、向誰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