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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故地,在碧落十二宮舊地,一處氣勢恢弘裝飾雅緻的殿堂正在興建,宛鬱月旦和碧漣漪正在巡視工程進度,許多工匠或雕刻木柱、或起吊屋樑,十分忙碌。宛鬱月旦雖然看不見,但聽那敲鑿之聲也大概可以想象是怎樣興盛的場景,碧漣漪邊走邊簡單的轉述江湖局勢,唐儷辭在好雲山大勝風流店,俘獲風流店紅白衣役使百餘人,柳眼被沈郎魂劫走失蹤等等。現在江湖中最為重要的事,是猩鬼九心丸的解藥,就算風流店完敗,沒有尋獲解藥也無法解決猩鬼九心丸流毒無窮的難題。宛鬱月旦微笑靜聽,並不發表什麼意見,緩步行來,即使路上有什麼木料、石塊等障礙他也能一一跨過。江湖中風起雲湧,唐儷辭翻雲覆雨,風流店一敗塗地,於宛鬱月旦而言都只是微微一笑,就如他跨過一塊磚瓦、衣袂鞋襪俱不沾塵。
“宮主,有一位姑娘求見。”一位青衣弟子面上帶著少許詫異之色,向宛鬱月旦道,“我已向她說明宮主有事在身,不便見客,她說她是風流店的軍師,要和宮主商談江湖大事。”宛鬱月旦眼角的褶皺微微一舒,“原來是風流店紅姑娘,請她到碧霄閣稍等,上茶。”青衣弟子訝然道,“宮主您真要見她?可是她……她不知是真是假,萬一是計……”宛鬱月旦溫和的微笑,“那請碧大哥陪我走一趟。”碧漣漪點了點頭,兩人一起緩步而去。
碧霄閣是碧落宮這偌大一片殿堂中最高的一處樓閣,已經建好月餘,宛鬱月旦在巡看工程之餘,偶有會客都在碧霄閣中。此樓白牆碧瓦,高逾五丈,潔淨淡雅,雖沒有什麼精細出奇的花紋,卻自有一份高潔瀟灑。一位白衣女子臨窗而立,膚白如雪,眉黛若愁,遠遠觀來,自成風景。碧漣漪陪宛鬱月旦緩步而來,抬頭望見,心頭忽而微微一震,說不上什麼滋味,心神若失。他在碧落宮中護衛兩代宮主,共計三十三年,向來盡忠職守,別無他念,此時忽然興起的一絲傾慕之心,無關是非善惡,只純粹為了那一眼的驚豔。
紅姑娘臨窗遠眺,目光所在卻都在宛鬱月旦身上,高閣之下微笑而來的人果然是如傳聞中一樣纖弱稚嫩的溫柔少年,她秀眉微蹙,究竟要用什麼樣的說辭,才能讓宛鬱月旦助她一臂之力?宛鬱月旦是什麼人?梟雄。面對梟雄,她最好說的是實話。
不過多時,宛鬱月旦拾階而上,身邊一位碧衣人俊朗瀟灑,看模樣應當是傳說中的“碧落第一人”碧漣漪。紅姑娘頸項微抬,對宛鬱月旦頷首示意,卻不行禮,“宛鬱宮主,久仰大名,今日一見的確名不虛傳。”
宛鬱月旦好看的眼睫微微上揚,有人遞上兩杯清茶,宛鬱月旦先在椅上坐下,微笑道,“紅姑娘請坐。”碧漣漪在他身後站著,目不轉睛的看著紅姑娘。紅姑娘卻是目不轉睛的看著宛鬱月旦,“宛鬱宮主待我如上賓,可見碧落宮名揚九霄之上,並非是僥倖,當今天下能平心靜氣見我一面之人不多。”
“呵,紅姑娘何等人物……”宛鬱月旦道,“遠上碧落宮要說的話,必定是值得一聽的。”紅姑娘端起茶喝了一口,“不錯,我遠道而來,只為向宛鬱宮主說明風流店的真相,並希望得宛鬱宮主一臂之助。”宛鬱月旦微笑道,“哦?紅姑娘希望得我宮一臂之助,可有合適的理由?”紅姑娘道,“猩鬼九心丸的解藥,算不算一個好理由?”宛鬱月旦略靜半晌,過了一陣,他柔聲道,“猩鬼九心丸的解藥的確是一個很充分的理由,但紅姑娘為何不求助於中原劍會,而要求助於我碧落宮?相信這樣的理由,劍會邵先生要比我感興趣得多。”紅姑娘盈盈一笑,“只因我相信猩鬼九心丸的解藥,對於碧落宮的幫助要比對中原劍會大得多,好雲山上是中原劍會力敗風流店,宛鬱宮主如當真有心迴歸中原立王天下,猩鬼九心丸的解藥是一顆兵不血刃的好棋。”宛鬱月旦眼角好看的褶皺微微一舒,“這個……”
紅姑娘輕輕嘆了口氣,她秀雅清絕的眉目頓時湧起了一種抑鬱之色,“實不相瞞,風流店遭逢大亂,主人受人排擠陷害,已失去行蹤。如今主持店內大事的已不是主人,而究竟是什麼人,我也不大清楚。”她抬起頭來,凝視著宛鬱月旦,“猩鬼九心丸是主人親手所制,所以要得解藥,必定要主人親手煉製。我希望得碧落宮一臂之助,尋回主人,碧落宮得猩鬼九心丸的解藥,掃蕩風流店稱王天下,只要在得藥之後放任主人離去,我願自此為始盡心盡力輔佐碧落宮稱王天下,縱使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她朗朗而談,一字一句皆是出於肺腑,“我之所言,句句出於至誠,若有欺騙之處,上蒼罰我今生今世不能再見主人之面、永遠不知道他的安危下落,日日夜夜不能安睡,直至老死。”
她竟然發下如此毒誓,並且如此淡雅自持的年輕女子,在外人面前絲毫不掩飾自己對“主人”的傾慕愛戀之情,為他萬里奔波、為他背身投敵、為他甘冒奇險,痴情厚意絕非常人所能想象。而對這般女子而言,實在沒有比“今生今世不能再見主人之面、永遠不知道他的安危下落,日日夜夜不能安睡,直至老死。”更為惡毒的毒誓了。宛鬱月旦柔聲道,“貴主人可是黑衣琵琶客柳眼?”紅姑娘頷首,“宮主若當真識得他,就知道他其實不是壞人,所作所為一半是偏激使然、一半是受人利用。”宛鬱月旦道,“原來如此。”世上有人為柳眼所作所為辯護,只怕一百人中有九十九人覺得荒謬可笑,宛鬱月旦卻是誠心誠意的說了一句“原來如此。”紅姑娘微微一怔,只覺和此人說話,一不會擔心被反駁諷刺、二不會厭惡他身居高位、三不會畏懼他變臉動手,這位名動江湖素有鐵血之稱的碧落宮主,談吐之間令人如沐春風,心情平靜。長長吐出一口氣,她又淡淡喝了口茶,“風流店究竟是如何興起,我也並不明瞭,三年之前我做客芽船茶會,結識了風流店下一位白衣女郎,一絲好奇之心讓我涉入其中,自此不能自拔。當年我在風流店飄零眉苑故居,見到了前所未見的奇妙機關、匪夷所思的毒藥怪蟲、還有幾位談吐武功都不俗的蒙面人。我雖非江湖中人,卻也略解江湖中事,知道是遇上了奇人,但並不知道他們面貌如何、是何姓名。其中有一人黑帽蓋頭黑紗蒙面,那一日是我好奇,在他專心作畫的時候突然揭去了他的面紗……”她的語聲微微一頓,過了一陣子才低聲道,“而後我呆了很久,低下頭的時候才看見他畫了一個骷髏。”
“他就是柳眼?”宛鬱月旦很有耐心的柔聲問,雖然答案呼之欲出。紅姑娘點了點頭,“他就是柳眼,他……是一個美男子。”宛鬱月旦微笑道,“傳聞柳眼驚豔之相,能為千百女子為他傾倒,那必定是世上少有的容貌了。”紅姑娘低聲道,“但……他眼裡別有一種缺憾,似是人生之中缺少了最重要的東西,讓他一生都不會快樂,我想我那時……很想成為能讓他展顏歡笑的那個‘東西’。”她輕輕嘆了口氣,“當時他是風流店的客人,而那時風流店的真正主人究竟是誰,我至今也不知道。未過多時,柳眼就開始為風流店配製毒藥,風流店中的白衣、紅衣女郎越來越多,初成規模的同時,那些蒙面人卻一個一個漸漸失去蹤跡,柳眼成了風流店的主人,而東公主撫翠、西公主西方桃,甚至白素車、紅蟬娘子這等人物卻一一加入風流店,我一直懷疑這些新入門的貴人中有幾人便是當年的蒙面人,但至今未能查清究竟是誰。不管是誰,交替身份的用意只在讓柳眼成為眾矢之的,成為代罪之羊,真正的罪人潛伏幫眾之中,只讓人嗅到氣息,卻看不見臉,最為可怕的事莫過於此。”
“紅姑娘的意思是好雲山之戰正好印證此點——有人將柳眼作為棄子丟擲局外,風流店輕易大敗乃是另有所圖,是麼?”宛鬱月旦一雙清澈好看的眼睛似乎真的凝視著紅姑娘,那認真而稍微有些稚嫩的神態讓人說起話來分外自信和順暢,紅姑娘幽幽嘆了口氣,“不錯,敗了的只是柳眼,不是風流店,江湖贏了假相,卻只怕會輸給真相。”宛鬱月旦眉頭略揚,“姑娘以為何謂真相?”
“真相……就是誰也不知道這件事的主謀會做到哪一步……”紅姑娘幽幽的道,“或許……風流店和柳眼都只不過是他的一步棋,一步隨便就可以拋棄、只是當作墊腳的棋。他究竟是誰?真正圖謀的是什麼?日後又將會怎樣?要多少人為他而死才足夠?宛鬱宮主,我不想與這樣的人為敵,但此時不為敵,日後真相破裂之時,只怕已無還手的餘地。”她眼波悽然望著宛鬱月旦,“猩鬼九心丸的解藥、風流店的真相、江湖未來的隱患加小紅一條命,換主人一身平安,宛鬱宮主你……換是不換?”
宛鬱月旦眼睫悄悄的上抬,過了一陣,他道,“這個……就算我答應了你,也是騙你的。”紅姑娘渾身一震,宛鬱月旦也輕輕的嘆了口氣,“有些人一生能不能平安,非但不是你我說了算數,只怕也不是世人說了算數,也不是他自己說了算數的……”他很溫柔的再嘆了一口氣,“謀士只能謀一時之勢……”
“宛鬱宮主……”紅姑娘站了起來,撲通一聲在他面前跪了下去,“那不談局勢,小紅求你救他一命!就算是宮主你大慈大悲,發宏願救一世人。”她這一跪,碧漣漪吃了一驚,宛鬱月旦伸手將她扶起,“我能幫你尋人,但不能幫你救他。”紅姑娘的淚水奪眶而出,已是喜極而泣,“多謝宮主!”碧漣漪看在眼中,搖了搖頭,如此一個痴情女子,卻是誤入歧途,當真可惜了。
會談之後,宛鬱月旦交代宮中弟子為紅姑娘安排一處客房,若有柳眼的訊息他會前來通知,至於風流店錯綜複雜的內幕,他要她寫成信箋,列明疑點和可能,寄往好雲山。紅姑娘一一答允,碧漣漪將她送到客房,看了她一眼,飄然離去。
紅姑娘入住客房,情不自禁長長吐出一口氣,宛鬱月旦真是難以撼動,饒是她真情流露哭成如此模樣,也不能博得他絲毫同情,思路依然冷靜清晰。如此人物,必定要為尊主除去,她站在窗前靜靜的思索,不管風流店中究竟是誰在搗鬼,只要柳眼活一天,她就要為他奪回風流店控制之權,然後為他奪取天下。
天下……是一個充滿誘惑的詞,誰能相信婢女小紅會有染指天下之心?她卻是在很小的時候就已有了,只是當年有心染指天下是為自己,而現在是為自己深愛的男人。她從小就很聰明,誰都贊她聰明,聰明的意思就是她會比普通人更輕易能做成自己想做的事。
2
從武夷山脈向北走,大半個月的路程就邁入蘇州姑蘇山。蘇州為春秋吳國都城,越王滅吳之後歸屬越國,楚國又滅越,又歸屬楚國,秦始皇一統天下後,此地為會稽郡,設吳縣。五代陳禎明元年,設為吳州,領吳縣、嘉興、婁縣三縣。隋開皇九年,因此地太湖之畔有姑蘇臺,故改吳州為蘇州,蘇州之名由此而來。
蘇州城內人流潮湧,這日是六月十九,觀音大士生辰,前往西園寺、寒山寺、北塔報恩寺等著名寺廟上香的人絡繹不絕,沿途之上擺攤賣香的小販也是生意興隆。一輛馬車也在人群之中沿著山道緩緩往東山靈源寺前行,別人前來為觀音進香看熱鬧無不歡天喜地,這輛馬車默默前行,趕車的目光呆滯臉色臘白,車身掛著黑色簾幕,讓人絲毫看不出其中究竟坐的什麼人。
有人留意這輛馬車已經很久了,這人姓林名逋,錢塘人,乃是江淮一帶著名的名士,這日也正是僱了一輛馬車要前往東山靈源寺,不過他不是前去上香,而是前去品茶。前面那輛黑色馬車與他同路,自杭州前往蘇州,一路同行時常相遇,車中人始終不曾露面,更不曾與他打過半句招呼。但讓他好奇的不止是這馬車陰森怪異,而是沿途上這輛馬車所經之處,不少富貴人家遺失財物,而沿途之上的著名醫術高手都曾受邀到馬車中一會,不知這馬車裡坐的究竟是什麼人?究竟是竊賊、還是病患?
一匹身帶花點的白馬慢慢走在林逋馬車之旁,他回頭一看,是一位容貌秀美的紫衣少女默默騎馬而行,她的鞍上懸著一柄長劍,在人群中分外突兀,許多人側目觀看,心裡暗暗稱奇。這位少女卻是雙目無神,臉色蒼白,放任馬匹往前行走,要去往何處她似乎並不在意。林逋望了望前邊的黑色馬車,再看了看身邊的紫衣少女,越看越奇,難道今日靈源寺內有什麼大事要發生?
未過多時,已到靈源寺門。林逋下車付了銀錢,緩步往後山行去,洞庭西山靈源寺後,有野茶林,樹林中桃、杏、李、梅、柿、桔、銀杏、石榴、辛夷、玉蘭、翠竹等等與茶樹相雜而生,故而茶味清香馥郁,與別處不同。他遠道而來,一半是靈源寺中青巖主持請他前來品茶,一半是為了一觀這世上罕有的奇景。但他緩步行入後山,那梅花點兒的白馬也咯噔咯噔踏著碎步跟了上來,而那輛黑色馬車在窄小山徑中行走困難,不知如何竟也入山而來。僻靜的後山道上,林逋一人獨行,心裡暗暗詫異。未過多時,馬車領先而行,超過兩人揚長而去,那紫衣少女的馬兒卻慢了下來,默默行了一陣,只聽馬上少女幽幽嘆了口氣,“先生……先生獨自前往這荒涼之所,敢問所為何事?”
林逋微微一怔,他未曾想到這位失魂落魄的紫衣少女會先開口,“此地是在下舊遊之地,純為遊山玩水而來,不知姑娘又是為何來此?”紫衣少女翻身下馬,牽馬而行,幽幽的道,“我……我麼……做了平生從未想過的壞事,無處可去,聽說洞庭東山靈源寺內有一口靈泉,能治人眼疾、心病,所以……前來看看。”她低聲嘆了口氣,“先生既然是舊遊客,能否為我引路?”林逋欣然道,“當然,泉水就在山中,但此時天色已晚,此去路途甚遠,荒涼偏僻……”紫衣少女道,“我不怕妖魔鬼怪。”林逋看了她鞍上的劍鞘一眼,心道年紀輕輕的女子身佩一柄長劍能防得了什麼盜賊?他雖然剛到弱冠之年,足跡卻已踏遍大江南北,最近朝廷又待興兵北上,世道有些亂,盜賊興盛,雖然東山仍屬遊人眾多之地,卻也難保安全。但這位姑娘似有傷心之事,他有些不忍婉據。
“那山中的靈泉,可真是靈麼?”紫衣少女問。林逋微笑道,“山中觀日月,冷暖自知之。你說靈便靈、你說不靈便不靈,你之不靈,未必是人人不靈;人人皆靈,未必是你之靈。”紫衣少女黯淡的雙眸微微一亮,“先生談吐不俗,敢問姓名?”林逋道,“不敢,在下姓林,名逋,字君復。”他只當這位紫衣少女不解世事,多半不知他在江淮的名聲,卻不料她道,“原來是黃賢先生,無怪如此。”林逋頗為意外,“姑娘是哪位先生的高徒?”他是大里黃賢村人,自幼離家漫遊,友人戲稱“黃賢先生”。
無錯書吧“我……”紫衣少女欲言又止,“我姓鍾,雙名春髻。”她卻不說她師父究竟是誰。林逋微笑道,“姓鍾,姑娘不是漢族?”鍾春髻幽幽的道,“我不知道,師父從來不說我身世。”林逋道,“在閩南大山之中,有畲族人多以鍾、藍為姓。”鍾春髻呆呆的出了會神,搖了搖頭,“我什麼也不知道,這世上的事我懂得的很少。”能知曉“黃縣先生”,她的來歷必定不凡,卻為何如此失魂落魄?林逋越發奇怪,突地想起一事,“鍾姑娘和方才前面那輛黑色馬車可是同路?”鍾春髻微微一怔,“黑色馬車?”她恍恍忽忽,雖然剛才黑色馬車從她身邊經過,她卻視而不見,此時竟然想不起來。林逋道,“那輛馬車行蹤奇特,我怕坐的便是盜賊。”言下他將那馬車的古怪行徑細訴了一遍。鍾春髻聽在耳中,心中一片茫然,若是從前,她早已拔劍而起,尋那馬車去了,但自從在飄零眉苑刺了唐儷辭一針,逃出山谷之後,她便始終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數日前沒了盤纏,竟在路邊隨意劫了一戶人家的金銀,又過了兩三天她才想到不知那戶人家存下這點銀子可有急用?但她非但劫了,又已順手花去,要還也無從談起。此時聽林逋說到“盜賊”,她滿心怔忡,不知自己之所作所為,究竟算不算他口中的“盜賊”?她現在究竟是個好人、還是壞人?
林逋見她神色古怪,只道她聽見盜賊心中害怕,便有些後悔提及那黑色馬車,正各自發呆之際,突然山林深處傳來一聲尖叫,是女子的聲音。林逋吃了一驚,鍾春髻聞聲一躍上馬,微微一頓,將林逋提了起來放在身後,一提馬韁兩人同騎往尖叫聲發出之處而去。林逋未及反應人已在馬上,大出意料之外,這位嬌美柔弱的少女竟有如此大的力氣。
梅花兒俊蹄狂奔,不過片刻已到剛才發出尖叫之處,但人到之後,鍾春髻全身大震,卻是呆在當場,一動不動。林逋自馬上翻身下來,只見眼前一票紅衣人將一位黑衣蒙面女子團團圍住,一輛黑色馬車翻到破碎在地,車伕已然身首異處,而高高的樹梢上有一人一手攀住樹枝,懸在空中飄飄蕩蕩,地下紅衣人各持刀劍,正待一擁而上將這兩人亂刀砍死。林逋眼見如此情形,臉色蒼白,有人屍橫就地,如此慘烈的情景是他平生僅見,要如何是好?是轉身就逃、還是衝上前去,徒勞無益的陪死?
那一手懸在樹上的人露出半截手臂,蓋面的黑帽在風中飄拂,那露出的半截手臂雪白細膩,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妖魅蠱惑之意,這人不就是……不就是那日樹林之中給她一瓶毒藥、要她針刺唐儷辭的那個人麼?那日針刺唐儷辭之後,她反覆細想,自然明白這人教她針刺唐儷辭絕非出於好意,而是借她之手除去勁敵。鍾春髻面如死灰,手按劍柄,這人受人追殺,她要如何是好?
紅衣人包圍住的那個黑衣女子手中持著一柄長刀,長刀飛舞,她一刀刀砍向身周紅衣人,奈何武功太差,絲毫不是對方敵手,落敗受傷只是轉眼間事。鍾春髻呆呆的看著這場面,顯然那黑衣人身受重傷,否則豈會讓如此一群三角貓的角色欺負到如此地步?只要她不救、只要她不出手相救,這兩人不消片刻就屍橫在地,而她——而她針刺唐儷辭的事、她那自私醜陋的心事就再也沒人知道——
“當”的一聲,那黑衣蒙面女子長刀落地,紅衣人一腳將她踢翻在地,就待當場刺死。而有人已爬上樹去,一刀刀砍向黑衣人攀住的那根樹枝。眼見此景,鍾春髻一咬牙,手腕一翻,劍光直奔身側與她一同前來的林逋。林逋渾然沒有想到會有如此一劍,“撲”的一聲長劍貫胸而入,震驚詫異的回過頭來,只見與他同來的紫衣少女收劍而起,頭也不回的駕馬而去,梅花兒快蹄如飛,剎那已不見了蹤影!
為什麼?林逋張大嘴巴,仰天倒下,她為什麼……天旋地轉之前,他突然明白——因為她想見死不救、而在場唯一知道她見死不救的人只有自己,所以她殺人滅口。
好狠的女子……
正當林逋昏死過去之時,樹林中也有人嘆了口氣,“好狠的女人。”隨這一聲嘆息,那群紅衣人紛紛倒退,林中樹葉紛飛,片片傷人見血,“啊”的幾聲慘叫,那些被樹葉劃開幾道浮傷的紅衣人突然倒地而斃,竟是剎那間中了劇毒,其餘紅衣人眼見形勢古怪,不約而同發一聲喊,掉頭狂奔而去。
“春園小聚浮生意,今年又少去年人。唉……想要隨心所欲的過日子,真是難、難、難,很難,難到連走到大和尚寺廟背後,也會看到有人殺人放火……阿彌陀佛。”樹林之中走出一位手揮羽扇的少年人,臉型圓潤,雙頰緋紅,穿著一身黃袍,手中那柄羽扇卻是火紅的羽毛。黃衣紅扇,加之暈紅的臉色,似笑非笑輕浮的神色,來人滿身都是喜氣,卻也滿身都是光彩奪目,無論是誰站在他身旁都沒有他光芒耀眼。
“你是誰?”從地上爬起的那名黑衣蒙面女子低沉的問,聽那聲音卻似很老。黃衣人揮扇還禮,“在下姓方,草字平齋,綽號‘無憂無慮’,平生少做好事,救人還是第一樁。”那黑衣女子躍起身來將懸在空中的黑衣人抱下地來,“你救了我們,真是多謝你啦!”方平齋道,“不必客氣,馬有失蹄、人有錯手、方平齋也會偶爾救人。”那黑衣女子道,“那你想要我們怎麼報答你?”黃衣紅扇方平齋哈哈一笑,“如果你們倆肯把蒙面紗取下來給我看上一眼,就算是報答我了。”那黑衣女子卻道,“我不要。”
這黑帽蒙面的男子自然是柳眼,而這武功極差的蒙面女子便是玉團兒了。她本不願離開森林,但柳眼說能治她怪病的藥物必須使用茶葉、葡萄籽、月見草、紫蘇籽等等東西煉就,為了煉藥,兩人不得不從大山裡出來。而出來之後,那一路上盜竊之事自然是這兩人所為,玉團兒心思單純一派天真,柳眼言出令下她便出門偷盜,雖然心裡覺得不對,但也沒有太過愧疚之意,畢竟她偷得不多、又都偷得是大戶人家。而邀請名醫前來就診更是理所當然,玉團兒的罕世奇症令不少大夫嘖嘖稱奇,流連忘返,但無論是哪家名醫卻都治不好這早衰之症。就這麼一路北上,漸漸到了蘇州,倒也平安無事,今日突然被一群紅衣人圍攻,聽前因後果卻是不久前被玉團兒偷盜過的一戶人家僱來出氣的殺手。這等人若在柳眼當年自是吹一口氣嚇也嚇死了他們,但虎落平陽,今天如果沒有方平齋突如其來插入一腳,兩人非死不可。
“你不要?”方平齋紅扇一飄,“那就是說——你在誘惑我非看不可了。”地上林逋生死不明,他卻只一心一意要看兩人的真面目,果然是視人命如草芥。黑衣女子猶豫了一下,“你要是把地上那人也救了,我就給你看。”方平齋嗯了一聲,“那人又不是我殺的。”黑衣女子道,“你再不救他他就會死了。”方平齋不以為意,卻聽柳眼冷冷的道,“諒他也救不活。”他頓時哎呀一聲,笑道,“方平齋無所不通無所不會,救這麼區區一個書生有什麼困難?困難的是你這句激將並不能激到我。”他那紅豔豔的羽扇又揮了兩三下,“這樣吧,我不看你的臉,我要看他的臉,只要他把面紗自己撩起來,讓我看個清楚,我就把地上這人帶走。”
黑衣玉團兒推了柳眼一下,柳眼撩起面紗,冷冷的看著這位“無憂無慮”方平齋。方平齋果然哎呀一聲,卻是面露笑意,“好漢子,我敬你三分,地上這個人我帶走了。”他將地上的林逋提起,黃影一晃,已不見了蹤影。
3
“他為什麼非要看我們的臉?”玉團兒很困惑,“我們便是因為長得不好看才蒙面,他明明知道,為什麼還要看?”柳眼淡淡的道,“因為這人喜歡出風頭,越是正常人不做的事他偏偏要做,大家都以為他應該這樣,他就偏偏要那樣。剛才他出手救人不是因為他善良,是他看見鍾春髻見死不救,他就偏偏要救,你明白麼?”玉團兒點了點頭,“他以為你不相信他會守信救人,所以他偏偏要守信、偏偏要救人。”柳眼冷冷的道,“我的確不相信他會守信,他救不救人我也不關心,要死的又不是我。”玉團兒卻道,“但如果沒有你那樣說話,他肯定是不肯救人的啦!”柳眼眼睛一閉,淡淡的道,“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現在快離開這裡,這不是什麼好地方。”玉團兒將他背在背上,快步往山林深處奔去,“剛才那位紫色裙子的姐姐為什麼要殺人呢?明明她和那書生是同路的。”柳眼仍是淡淡的道,“她?她是個極端自私、又愛做夢的女人,不過她會殺人滅口,真是出了我的意料,了不起啊了不起,雪線子教的好徒弟。”玉團兒仍問,“她為什麼要殺人滅口?”柳眼今日出乎意料的有耐心,仍是淡淡的答,“因為她是白道江湖女俠,今日見死不救的事一旦傳揚出去,她就無法在江湖中立足了。”玉團兒又問,“她為什麼不救你?”柳眼道,“她做了一件傷天害理的事,世上沒幾人知道,其他人不會說,她怕我說出去。”玉團兒道,“這也是殺人滅口啊……她究竟做過幾件壞事?”柳眼冷冷的笑,“人只消做過一件壞事,自己又不想承認,就要做上千萬件壞事來遮掩……”
說話之間,兩人已奔入洞庭東山深處,只見滿目茶樹雜各色果樹而生,越行入深處越聞芳香撲鼻,沁人心脾,吸入肺中就似人全身都輕了。玉團兒在一處山泉前停下,“你身上的傷還痛嗎?”柳眼不答,玉團兒將他輕輕放下,揭開他的蓋頭黑帽,以泉水輕擦他臉上的傷疤,經她這麼多天耐心照顧,柳眼臉上的傷口已經漸漸痊癒,猙獰可怖的疤痕和疤痕邊緣雪白細膩的面板形成鮮明的對比,望之越發觸目驚心。看著他冷漠的神色,玉團兒心情突然不好了,“你為什麼不理我?”柳眼冷冷的看她,仍然不答。她頓了一頓,“你……你從前長得好看的時候,肯定有很多人喜歡你、關心你,是不是?”過了一陣,依然沒有回答,玉團兒怒道,“你為什麼不理我?我長得不好看,我關心你照顧你你就不希罕嗎?”
“如果是我求你的,你關心照顧我,我當然希罕。”柳眼冷冷的道,“是你自己要關心照顧我,又要生氣我不希罕,我為何要希罕?莫名其妙。”玉團兒怔了一怔,自己呆了半晌,長長嘆了口氣,“你自己的命,你也不希罕嗎?”柳眼道,“不希罕。”玉團兒默默坐在一邊,托腮看著他,“我真是不明白,你是一個壞得不得了的大惡人,卻沒有什麼大的志向,連自己的命都不希罕,那你希罕什麼?為什麼要帶我從山裡出來呢?”
“我一生只有一件事、只恨一個人,除此之外,毫無意義。”柳眼索然道,“帶你從山裡出來,是為了煉藥。”玉團兒低聲問,“你為什麼要為我煉藥?”不知為何,她心裡突然泛起了一股寒意,對柳眼即將開口之言懷有一種莫明的恐懼。柳眼淡淡的道,“因為這種藥是一種新藥,雖然可以救你的命,我卻不知道吃下去以後會對身體產生什麼其他影響。”玉團兒怒道,“你就是拿我試藥!你、你、你……我娘當我是寶貝,最珍惜我,你卻拿我來試藥!”柳眼冷冷的看著她,“反正你都快要死了,如果沒有我救你,你也活不過明年此時。”玉團兒為之語塞氣餒,呆呆的看著柳眼,實在不知該拿這人怎麼辦,這人真是壞到骨子裡去了,但她總是……總是……覺得……不能離他而去、也不能殺了他。
“哎呀呀,我又打攪美人美事了,來得真不是時候,但我又來了。”茶林裡一聲笑,黃衣飄拂,紅扇輕搖,剛才離去的那名少年人牽著一匹白馬,馬上揹著昏迷不醒的林逋,赫然又出現在柳眼和玉團兒身後,“我對你們兩個實在很有興趣,罷了罷了,捨不得離開,只好大膽上前攀交情,看在剛才我救了你們兩條命的份上,可以把你身邊的石頭讓給我坐一下嗎?”
“方平齋。”玉團兒睜大眼睛,“你為什麼要跟著我們?”方平齋笑道,“因為我很無聊,你們兩人很有趣,並且——我雖然救了這個人的命,但是我不想照顧他。”玉團兒一眼望去,只見林逋胸口的傷已被包紮,白色繃帶上塗滿一些鮮黃色的粉末,不知方平齋用了什麼藥物,但林逋臉色轉紅,呼吸均勻,傷勢已經穩定。柳眼淡淡看了一眼方平齋,方平齋嘴露微笑,紅扇搖晃,“你叫什麼名字?”柳眼淡淡的道,“我為何要告訴你?”方平齋端坐在他面前另外一塊大石上,“哎呀!名字是稱呼,你不告訴我,難道你要我叫你阿貓或者阿狗,小紅或者小藍麼?”柳眼道,“那是你的事。”
“嗯——你的聲音非常好聽,是我聽過最好聽的男人的聲音,你旁邊那位是我聽過最難聽的女人的聲音,我的耳朵很利。”方平齋用紅扇敲了敲自己的耳朵,“既然你不肯告訴我你的名字,你又穿的是黑色衣服,我就叫你小黑,而你旁邊這位,我就叫她小白。”玉團兒仍在關心馬背上的林逋,聞言道,“我叫玉團兒。”方平齋充耳不聞,談笑風生,“小白,把馬背上那位先生放下來,他身受重傷再在馬背上顛簸,很快又要死了。”玉團兒輕輕把林逋抱下,讓他平躺在地上,“我叫玉團兒。”
“黑兄,我能不能冒昧問下,你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慘絕人寰的事,又是什麼人如此有創意和耐心,把你弄成這種模樣?哎呀呀,我的心實在好奇、很好奇、好奇得完全睡不著呀。”方平齋搖頭道,“我實在萬分佩服把你弄成這樣的那個人。”柳眼不理不睬,玉團兒卻道,“天都沒黑,你怎麼會好奇得睡不著?”方平齋道,“呃——有人規定一定要天黑才能睡覺嗎?”玉團兒怔了一怔,“那說得也是。”方平齋轉向柳眼,“我剛才聽見,你說你一生只有一件事、只恨一個人,如果你告訴我好聽的故事,讓我無聊的人生多一點點趣味,我就替你去殺讓你怨恨的那個人,這項交易很划算哦,如何?”柳眼淡淡的道,“哦?你能千里殺人麼?”方平齋紅扇一揮,哈哈一笑,“不能但也差不多了,世上方平齋做不到的事,只怕還沒有。”柳眼道,“把我弄成這樣的人,叫沈郎魂。”
方平齋怔了一怔,“這樣就完了?”柳眼淡淡的道,“完了。”方平齋道,“他為什麼要把你傷成這樣?你原來是怎樣一個人?講故事要有頭有尾,斷章取義最沒人品、沒道德了。”柳眼閉上眼睛,“等你殺完了人,我再講給你聽。”方平齋搖了搖頭,紅扇背後輕扇,“頑固、冷漠、偏執、怨恨、自私、不相信人——你真是十全十美。”聽到這裡,玉團兒本來對這黃衣人很是討厭,卻突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方平齋哈的一聲笑,“我的話一向很精闢,不用太感動。黑兄不肯和我說話,小白,告訴我你們兩個到洞庭東山靈源寺來做什麼?說不定我心情太好,就會幫你。”
“我們到東山來採茶煉藥。”玉團兒照實說,“我得了一種怪病,他說能從茶葉裡煉出一種藥物治我的病。”方平齋哦了一聲,興趣大增,“用茶葉煉藥還是第一次聽說,有趣有趣,你們兩個果然很有趣,那我們現在即刻搭一間茅草屋,以免晚上風涼水冷。”他說幹就幹,一句話說完,人已竄進樹林,只聽林中枝葉之聲,他已開始動手摺斷樹枝,用來搭茅屋。玉團兒和柳眼面面相覷,柳眼眼神漠然,無論方平齋有多古怪他都似乎不以為意,玉團兒卻是奇怪之極——世上怎會有這種人?別人要煉藥,他卻搭茅草屋搭得比誰都高興?
黃昏很快過去,在夜晚降臨之前,方平齋已經手腳麻利的搭了一間簡易的茅屋,動作熟練之極,就如他已搭過千百間一模一樣的茅屋一般。玉團兒一邊幫忙一邊問,方平齋卻說他一輩子從來沒有搭過茅屋。不管他有沒有搭過,總之星月滿天的時候,柳眼、玉團兒、林逋和方平齋已躺在那茅草屋裡睡覺了。鼻裡嗅著茶林淡雅的香氣,而聽潺潺的水聲,四人閉目睡去,雖是荒郊野外,卻居然感覺靜謐平和,都睡得非常安穩。
4
第二天清晨,林逋緩緩睜開眼睛,一時間只覺頭昏眼花,渾然不知身在何處,呆了好半晌才想起昨日突如其來的一劍,雖說和鍾春髻相交不深,但這劍委實令他有些傷心。他以真心待人,卻得到如此回報,那位貌美如花的紫衣少女竟然出手如此狠辣,世人說知人知面不知心,真真是人心難測。再過片刻,他驟然看到一把紅豔豔的羽扇在自己面前飄來蕩去,一張圓潤紅暈的少年人的臉正在自己眼前,只聽他道,“恭喜早起,你還沒死,不必懷疑。”林逋張開了嘴只是喘氣,半句話說不出來,黃衣紅扇人一拂衣袖,“耶——你不必說話,我也不愛聽你說話,你安靜我清淨,你我各得所需,豈不是很好?”
林逋滿腹疑惑的躺著看他,這人究竟是誰?昨天到底是發生了些什麼事?他年紀雖輕,見識卻廣,心知遇上奇人,處境危險,便不再說話。目光轉動,只見身處之地是一個茅屋,身下也非被褥,而是樹葉石塊鋪成的草窩,身旁一位黑衣人盤膝而坐,面罩黑帽,看不見面目,另一位黑衣女子卻在攪拌漿土,似乎要燒製什麼巨大的器皿。而那位黃衣紅扇人高坐一旁,看得繞有興味,“哈哈,燒一口一人高的陶缸,採百斤茶葉,只為煉一顆藥丸,真是浪費人力金錢的壯舉,不看可惜了。”
玉團兒賣力的攪拌泥漿,要燒製諾大的陶缸,必須有磚窯,沒有磚窯這陶罐不知要怎麼燒製?林逋心裡詫異,那黑帽蒙面人手中握著一截竹管,注意力卻在竹管上,右手拿著一柄銀色小刀,正在竹管上輕刻,似乎要挖出幾個洞來。林逋心念一動:他在做笛子?
“抱元守一,全心專注,感覺動作熟練之後手腕、肩部、腰力的變化,等泥水快乾、黏土能塑造成形之時,再來叫我。”柳眼不看玉團兒攪拌泥漿,卻冷冷的道。方平齋笑道,“哈哈,如果你只是要可塑之泥,剛才放水的時候放少一些不就完了?難道人家不是天仙絕色,你就絲毫不憐香惜玉麼?可嘆可嘆,男人真是可憐的生物。”林逋心道可憐的明明是這位姑娘,卻聽方平齋自己接下去大笑道,“哈哈,這位躺著的一定很奇怪為什麼男人真是可憐的生物?因為世上男人太多,而天仙絕色太少,哎呀僧多粥少很可憐哦。”玉團兒卻道,“我知道他在教我練功夫,攪拌泥漿並不難,不要緊的。”她在樹林中挖掘了一個大坑,拔去上面的雜草,直挖到露出地下的黏土,然後灌入清水,以一截兒臂粗細的樹枝攪拌泥漿。柳眼要她將清泉水灌滿大坑,卻又要她攪拌得泥水能塑造成形,分明是刁難,她也不生氣。
這位蒙面女子心底純善,看起來不是壞人,如果她不是惡人,為什麼要和兩個看起來就不像好人的人同路?林逋神智昏昏,正在思索,突聽一聲清脆,幾聲笛音掠空而起,頓時他心神一震,一顆心狂奔不已,竟不受自己控制,“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他即刻昏死過去。方平齋哎呀一聲跳了起來,臉色微變,“你——哈哈,好妙的笛音!好奇妙的人!好奇異奧妙的音殺!黑兄你——留的好一手絕技,讓小弟我大大的吃驚了。”
柳眼手中竹笛略略離唇,淡淡看了方平齋一眼,“好說。”方平齋手按心口,“這一聲震動我的心口,黑兄既然你已斷腳毀容,留這一手絕技稱霸武林也沒有什麼意思,不如傳給了我,我替你稱霸天下,殺人盈野,彌消你心頭之恨如何?”他含笑而言,玉團兒驀然轉頭,抗議之言尚未開口,卻聽柳眼冷冷的道,“哈!如果我心情好,說不定就會傳你。”方平齋笑容滿面,紅扇揮舞,“哎呀呀,言下之意,就是從此時此刻開始,我就要費盡心思討好你擁戴你尊重你保護你愛慕你將你當成天上的月亮水裡的仙子手心的珍珠熱鍋裡的鴨子,只怕一不小心你會長了翅膀飛了?”
柳眼眼睛微閉,“隨便你。”方平齋搖頭嘆道,“好冷漠的人,真不知道要拿什麼東西才能撼動你那顆冷漠、殘忍、目空一切卻又莫名其妙的石頭心了,真是難題難題。”他一邊說難題,一邊站了起來,走到林逋身邊探了一眼,“好端端一名江淮名士,風流瀟灑的黃賢先生,就要死在你冷漠殘忍、目空一切卻又莫名其妙的笛聲下,你難道沒有一點惋惜之心?說你這人鐵石心腸,真是冷漠殘忍、目空一切……”他還待說下去,柳眼舉笛在唇,略略一吹,一聲輕嘯讓方平齋即刻住嘴。玉團兒不耐煩的道,“你這人真是羅嗦死了,快把這位先生救活過來,他都快要死了,你還在旁邊探頭探腦,你自己才是鐵石心腸。”方平齋唉的一聲,手按心口,搖頭晃腦,“愛上一樣東西,就是要為它付出所有,方平齋啊方平齋,對老大你最有溫柔與耐心,所以——還是乖乖聽話吧。”言下一揚指點中林逋幾處穴道,一掌抵住他後心為他推宮過血,再餵了他一粒藥丸。
“我餓啦。”玉團兒攪拌泥漿,過了片刻突然道,“方平齋你去打獵。”方平齋救了林逋第二次之後,老老實實依靠在茅屋裡閉目養神,不再多話,此刻啊了一聲,笑如春風,“自然,老大要吃飯,我這個打下手的即刻去辦,放心,我這個人除了不通音律之外,煎炒煮炸樣樣皆通,是世上罕見的妙鏟奇才。”玉團兒道,“煎炒煮炸?可是晚上我們要燒烤啊,用不上鍋鏟。”方平齋咳嗽一聲,“耶——燒烤是超乎煎炒煮炸的上層廚藝,對煎炒煮炸我是‘皆通’,對燒烤我是‘精通’,晚上你們就會吃到絕世罕見的美味,美味到知道自己從前吃過的都是垃圾、是次品、甚至是廢品。”玉團兒道,“你很羅嗦啦!快去吧。”方平齋嘆了口氣,紅扇一拍額頭,起身離開,自言自語,“我的風流妙趣還是第一次如此不受歡迎,真是令人欣慰的新經驗、平心靜氣,我要欣慰、欣慰。”
未過多時,方平齋提著兩隻野雞悠悠返回,卻聽柳眼橫笛而吹,吹的不知是什麼曲子,夜風吹來,他遮臉的黑帽獵獵而飄,看不見神色,只聽滿腔淒厲,如鬼如魅、如泣如訴,一聲聲追憶、一聲聲悲涼、一聲聲空斷腸。玉團兒仍在攪拌泥漿,側耳聽著,似是嘆了口氣。林逋心中卻生出淡泊之意,只覺人生一世而已,活得如此辛苦又何必?懷有如此強烈的感情,執著著放不開的東西,痛苦悲傷的難道不是自己?百年之後誰又記得這些?人都會死,天地仍是這片天地,短短人生的恩怨情愁那是何等狹隘渺小,何苦執著?“一池春水綠於苔,水上花枝竹間開。芳草得時依舊長,文禽無事等閒來。”他輕輕吟了兩句詩,閉目養神,不再說話。
“哦……哈哈。”方平齋提著野雞進門,“我聽到——”玉團兒不耐煩的揮揮手,打斷他的話,“我不要聽,你說起來沒完沒了,去殺雞,我來生火。”方平齋以手掩口,“啊……”雖然不是第一個人說他羅嗦,卻是第一個人、並且是一個女人還是一個很醜的女人開口打斷他的話,真是沒面子沒人品沒天理沒天良沒可奈何啊!他搖了搖頭,愛上別人押箱底的東西,總是命苦、命比黃連拌苦瓜還苦。
5
好雲山,善鋒堂內。
“唐公子,碧落宮傳來一封書信。”邵延屏手持一封書信,輕敲唐儷辭的房門。前幾日阿誰母子已經啟程離去,前往洛陽,邵延屏派了幾名劍會女弟子護送前去,目前平安無事。而阿誰去後,唐儷辭經過七八日靜養,傷勢已經無礙,萬竅齋聽聞主人重傷,各種療傷聖藥、千奇百怪價值連城的防身辟邪之物源源不斷送上善鋒堂,雖然萬竅齋非江湖派門,氣勢卻是壓得邵延屏有些抬不起頭來。但比之萬竅齋的殷勤關切,國丈府卻是悄無聲息,彷彿唐儷辭不是國丈府的義子一般。
“書信?”唐儷辭倚在床上,白色綢裳珍珠為飾,天氣仍有些熱,但季節已漸入秋,他的衣領袖角綴有輕柔細密的白色貂絨,襯以明珠,更是精緻秀雅。床榻被褥甚至桌椅餐盤也都統統換了新的,此時他倚在一張梨花木貼皮瑞獸花卉床上,擁著一床雪白無暇輕薄溫暖的蠶絲織被,桌子是小八角嵌貝繪花鳥太師茶几,桌上擱著紫檀三鑲玉如意,放的酒壺是犀角貔貅紋梨形壺。雖然唐儷辭的神色談吐與房裡沒有這些東西時並無不同,但每次邵延屏踏入這個房間心頭總有無形的壓力,皇帝的龍床錦榻錦衣玉食只怕也不過如此而已吧。
“碧落宮傳來的書信,內容如何我還沒看。”邵延屏將一封剛剛由快馬送來的書信遞給唐儷辭,“此信想必不是宛鬱月旦所寫,哈哈。”唐儷辭放下手裡卷著的那本《三字經》,拆開書信慢慢的看,信上字跡娟秀整潔,但他看得極慢。邵延屏探頭過去已看了兩三遍唐儷辭還沒看完,過了好一會兒,唐儷辭收起書信,微微一笑,“好雲山之戰不見紅姑娘的蹤跡,原來身在碧落宮。”邵延屏大皺其眉,“她求宛鬱月旦救柳眼,說風流店中另有陰謀,但此女外表柔弱心性刁滑,她說的話十句只怕不能信得一兩句,宛鬱月旦是真的要幫她救人麼?”唐儷辭道,“就算沒有紅姑娘上門求救,宛鬱月旦一樣要找柳眼的下落,現在江湖之中誰不在找柳眼的下落?找到柳眼才能找到猩鬼九心丸的解藥,有解藥才能救命。”他挺身下床,“紅姑娘找上碧落宮,除了希望得到柳眼的訊息之外,我想多半另有目的。宛鬱月旦寄信給我,是提醒我局面出現了新的變化。”
“另有目的?什麼目的?暗殺宛鬱月旦?”邵延屏聳了聳肩,“就憑她一個嬌滴滴不會武功的小姑娘……”唐儷辭側身看了他一眼,“也許,真的是。”邵延屏嘆了口氣,“真的麼?你若反駁我說決不可能,我倒還安心些。”唐儷辭自身後紫檀櫃中取出一個雜絲水晶盆,盆裡有洗淨的水果若干,並且這些水果形狀顏色怪異,邵延屏前所未見,他將果盤放在桌上,“這是異國他鄉遠道而來的水果,滋味雖不如何,但有養生之效,請用。”邵延屏伸手拿了一個咬了口,滋味倒還香甜,“你以為那位紅姑娘當真會暗殺宛鬱月旦?”
“碧落宮和劍會合圍風流店的局面已很明顯,如果柳眼當真被人找到,難道碧落宮和劍會真的有可能饒他不死?”唐儷辭微笑道,“退一步說,就算我並無殺人之心,但天下皆以為其人不可活——這種局面一旦形成,柳眼絕無生機。所以要救柳眼,要先破除這種合圍之勢,再令天下大亂,人人自危,柳眼就有活下去的契機和縫隙。為了他這一線生機,紅姑娘選擇殺宛鬱月旦也在情理之中,但宛鬱月旦何許人也?他必定也很清楚關鍵所在,紅姑娘心計過人,她會如何做,我還真猜不出來。”邵延屏口嚼水果,含含糊糊的道,“那關於信裡所說的風流店內訌之事,有幾成可信?”唐儷辭道,“十成。”邵延屏嚇了一跳,唐儷辭白衣絨袖,略略倚在鎦金人物花卉櫥上的神色既是慵懶、又是秀麗、更是笑意盎然,“邵先生見過宛鬱月旦本人沒有?”邵延屏道,“自然見過。”唐儷辭輕輕一笑,“那你會在宛鬱月旦面前說謊麼?”邵延屏道,“不會。”唐儷辭衣袖略拂,洗骨銀鐲在他雪白的袖間搖晃,襯托得衣裳分外的白,“那便是了,紅姑娘聰明絕頂,在這種事上絕對不會做得比你差的。”邵延屏不以為意,哈哈一笑,“說的也是,關於那封信上提到的風流店幕後主使,唐公子可有腹案?”唐儷辭唇角微勾,“我……”他欲言又止,輕咳了一聲,“此事言之尚早,徒亂人意,妄自猜測只會讓劍會人心惶惶,不談也罷。”邵延屏連連點頭,“好不容易擊敗風流店,若是提出主謀未死,只怕誰也無法接受,你我心知就好。”唐儷辭頷首,邵延屏轉身正要離開,突然道,“對了,桃姑娘給了我一個錦囊,說是她向白馬寺方丈求來的,要我轉交給你。”唐儷辭眉頭微蹙,隨即一揚,“錦囊?”邵延屏從懷裡取出一個桃紅色繡有並蒂蓮花的小小錦囊,臉上泛起一絲鬼祟的微笑,“我當這位姑娘對普珠有點意思,原來她對你也——哈哈……”他將錦囊放在桌上,“先走了,你慢慢看。”
洛陽白馬寺……唐儷辭開啟錦囊,錦囊中沒有一字半句,卻是一束黑色長髮,嗅之,沒有半點氣味。真是耐人尋味的好禮物,他眼簾微垂,神思流轉,將錦囊棄在桌上,拂袖出門。
水霧瀰漫,善鋒堂景色如仙,一人平肩緩步,徐徐走過唐儷辭房外,兩名劍會弟子在走廊路過,見人都行了一禮,“普珠上師。”普珠微一點頭,龍行虎步而過。劍會弟子讚道,“上師果然如傳聞,雖然不落髮不受戒,卻是堂堂正正的佛門高僧,看到他我總像看到活生生的羅漢。”另一人連連點頭,“唐公子溫文爾雅、智計出眾,普珠上師武功高強、精研佛法,成大俠、董長老等人也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劍會現在實力強勁,前所未有啊。”
“邵先生。”邵延屏將信箋交給唐儷辭之後,負手在自己花園裡溜達遊玩,享受難得的清閒,尚未吐得兩口大氣,普珠推門而入,聽他那一成不變的沉穩聲調,邵延屏就有嘆氣的衝動,回身微笑,“普珠上師,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什麼重要的事發生了?”普珠平靜的道,“沒有,只是此間事情已了,我想應該向劍會辭行,返回少林寺了。”邵延屏啊了一聲,“聽說少林近來要召開大會,解決方丈之位懸而未決之事,你可是為這件事回去?”普珠頷首,“少林即將召開一月大會,全寺大字輩和普字輩的僧侶共計三十八人參加武功與佛理的比試,各人各展所長,由全寺僧侶選擇一人作為方丈。”邵延屏噫了一聲,“那豈不是變成比武鬥嘴大會?哪個武功高強、舌燦蓮花,哪個就能成為少林方丈?”普珠搖了搖頭,淡淡的道,“比武論道只為各展所長,勝敗並不重要,全寺僧侶也不會以勝敗取之。”邵延屏道,“少林寺的想法真是超凡脫俗,就不知有幾人有你這樣的覺悟……啊,得罪得罪,上師靈臺清明,當不會計較我無心之言。對了,那位桃姑娘呢?”他問道,“可是隨你一起走?”
普珠微微一怔,“她自來處來,往去處去,我乃出家之人,無意決定他人去留。”邵延屏道,“哈哈,說的也是。少林寺若有普珠上師為方丈,是少林之幸。”普珠淡淡的道,“哈!只要是靜心修業、虔心向佛之人,無論誰做主持,有何不同?”他道了一聲阿彌陀佛,轉身而去,背影挺拔,步履莊嚴,一步步若鐘聲鳴、若蓮花開,佛在心間。
少林寺要開大會選方丈,看來近期江湖的焦點,不會在風流店與中原劍會,而要在少林寺了,屆時前去旁觀的武林人想必數以千計。邵延屏心思盤算到時能否找個藉口去看熱鬧,有諾大熱鬧而看不到,豈非暴殄天物?
而此時此刻,西方桃房中,一人踏門而入,她正要出門,一隻手橫過門框,將她攔在門內。西方桃退後一步,那人前進一步,仍是橫袖在門,袖口雪白絨毛,秀麗的微笑絲毫看不出其人十來天之前曾經身受重傷,正是唐儷辭。西方桃明眸流轉,“不知唐公子突然前來所為何事?”唐儷辭道,“來謝桃姑娘贈錦囊之情。”西方桃盈盈一笑,“唐公子客氣了,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唐儷辭出手如電一把將她右手扣在牆上,欺身直進,一張秀麗的臉龐赫然壓近,他雙眸凝笑,臉泛桃花,本是溫柔多情的眉眼,湊得如此近看卻是有些妖邪可怖,“你把他藏在哪裡?”
西方桃驟然被他扣在牆上,並不震驚畏懼、也不生氣,仍是淺笑盈盈,“唐公子在說什麼,恕我聽不懂。”唐儷辭紅唇上勾,卻並不是在笑,使那微微一勾顯得詭異非常,“普珠不在,只有你我二人,再演下去未免落於二流了。”西方桃嫣然一笑,“你真是行事出人意料,能和唐公子為敵、為友,都令人不枉此生。你問我將那人藏在哪裡——我卻想知道你以為——那束頭髮是誰的?”她仰頭迎著唐儷辭的目光,眼波流轉,嬌柔無限。唐儷辭扣住她的右手順牆緩緩下拉,一個人右手抬高反背在牆,被人往下壓落,若是常人早已疼痛難當,再拉下去必定肩頭脫臼,但西方桃神色自若,滿面春風,絲毫不以為意——於是右手被直拉至腰後,唐儷辭的氣息撲面而來,扣人在牆的姿勢,變成了摟人入懷的相擁。
6
只是肩頭軟骨被翻轉了整整半圈,除了當事兩人,誰也瞧不出來。唐儷辭對這等曖昧姿勢絲毫不以為意,俯身越發靠近,張口欲答之時,紅唇微動,觸及了西方桃的左耳,“頭髮是你的頭髮,人麼……你將池雲藏在哪裡?”西方桃只覺左耳酥麻,半張臉都紅了起來,咬唇吃吃的笑,“哎呀你……你真是……你怎知是池雲?為何不問你那天生內媚秀骨無雙的阿誰姑娘?我看你對她是用情至深,怎麼卻涼薄如此?”唐儷辭低聲的笑,震動她的耳廓,“你如果能確定我對她‘用情至深’,就不會擒拿池雲,不是麼?畢竟生擒阿誰比生擒池雲容易得多。”西方桃嘆道,“我的確不知你對她‘用情至深’究竟是真情還是做戲,如果你是做戲給我看,我貿然出手拿人,萬一你排下計策讓邵延屏做黃雀,我豈不是白白殺人麼?”她俏眼流波,雙頰紅暈,“但池雲卻必定是你重要的人,看你今天如此,就知道我沒錯。”
“讓他孤身一人去追沈郎魂和柳眼,的確是我失策。”唐儷辭柔聲道,“我那時心煩意亂,忘了還有你這頭失心瘋的人妖在身後,導致他落單被擒,這完全是我的過失——”他以額頭與她相貼,一股真氣自眉心印堂直透西方桃腦中,“說,你把他藏在哪裡?”西方桃淺笑嫣然,運氣回抵,兩人俱是驚世駭人的內力修為,都是偏激怪異的左道邪功,就在兩人額頭緊貼的分毫之地衝擊、相撞、回流,如此鬥法驚險之處遠勝於手掌相抵,稍微不慎便是真氣爆腦而亡。但看唐儷辭和西方桃攬腰交頸,貼額而笑,怎知其中殺機畢露,兇險異常?只聽西方桃柔聲道,“換功大法好烈的真氣,真是了不起得很,你之所得遠勝柳眼,難怪幾次三番他都鬥不過你……想知道池雲在哪裡?可以……你殺了邵延屏,我就告訴你他在哪裡……”
唐儷辭淺笑,真力更是澎湃而出,烈若炎刀,“哈!我殺了邵延屏,你就可以化身中原劍會之主了麼?要中原劍會認‘女子’為主,可是非常困難。”西方桃化解他一派無前的烈焰之力,卻顯得遊刃有餘,“舉世無雙的謀略,妙不可言的一步棋,豈能事事讓你猜到。”唐儷辭道,“萬一我不去殺邵延屏,卻殺了普珠呢?”此言一出,西方桃內息微亂,顯然是吃了一驚,唐儷辭頓佔上風,西方桃臉色轉白,烈陽真力震得她頭昏目眩,雙耳疼痛異常,“你——”唐儷辭柔聲道,“普珠正要回去參加少林方丈大會,以他的才識、武功、佛學根基,被選為方丈想必不難,再加上你為他稍微鋪路,少林普珠得方丈是十拿九穩。而你已在他身上花費許多功夫,等他當上方丈號令少林,你那溫柔情網一收,他突然發現人生無你不可,情根深種回頭已晚,方丈之身犯下大錯,就算普珠真是現世羅漢肉身菩薩,也逃不出你指掌之間。少林寺就是你入主中原劍會一大強援,我是不是神機妙算,料事如神呢?”
“你……你真是令人意外得很,像你這樣風流美貌心思狠毒的偽君子,為什麼非要和我作對?如果是你助我,世上事無不簡單容易得多,你不這樣覺得麼?”西方桃凝神運氣,漸漸將唐儷辭的烈陽真力抵住,“你我雖非一類人,卻相差不遠。”唐儷辭露齒一笑,“我為什麼要和你作對?這天下蒼生本來與我無干——但是你——你收留柳眼教他武功、你要他煉製猩鬼九心丸陷他於萬劫不復、你讓他當風流店主人讓他成為江湖眾矢之的、然後你讓他在好雲山大敗讓他淪為喪家之犬!阿眼心思簡單脾氣頑固,他不懂他這一步一步的不歸路是你一早為他安排,他也許根本不會恨你只會恨我——你說我為什麼要和你作對?”他唇齒輕張,咬住西方桃的左耳,“嗯……”
“別咬……”西方桃輕笑,“哎呀,得罪也已經得罪了,無可奈何。”她的內力並非剛陽之力,但也非陰冷,自成一派,與唐儷辭傳來的真氣相抵並不勢弱,究竟修為如何,難以猜測。“普珠對我重要得很,莫要發狠說要殺人,這樣吧,我也不要你殺邵延屏,我告訴你他在哪裡——三天之內,你若不能把他救出來,那便不能怪我了。”唐儷辭的牙齒放開,唇齒卻仍在她耳上,觸耳酥麻溫熱仍在,氣息更是動人心魄,“他在哪裡?”
“此去向北三十里,西風園茶花樹下,有一處地牢。”西方桃滿臉紅霞,左耳溫熱,連左手都痠軟無力,水汪汪的眼睛輕輕瞟了唐儷辭一眼,“唐公子調情的手段當真是……讓我佩服得很。”唐儷辭微微一笑,放開她的右手,緩緩抬頭,順勢一捋她的下巴,飄然而去。
他手指柔膩而有力,西方桃倚牆站著,輕撫自己的臉,臉上的嬌紅漸漸消失。這人和柳眼不同,柳眼不過憑著先天相貌和性格的優勢,能令女子傾心,而他……深諳自己身上每一處優點,動則有效,絕不做無意義之舉,所謂調情聖手不過如此。看來對唐儷辭,萬萬不能使用美人計,西方桃輕輕一笑,真是隻刁滑狠毒的白毛狐狸,讓人有些無從下手啊。
走廊之外,普珠剛剛走過,他沒瞧見西方桃屋裡兩人相依相偎,攬腰吻耳的熱烈場面,在不久後路過的成縕袍卻是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