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東山。
茶林深處。
“為什麼要考驗我能不能一手飛百葉?小白,我無限懷疑是黑兄沒有耐心等你去採茶,又想到我這個不要錢不化緣不叫苦不喊累不還嘴不後悔的未來弟子不用可惜,所以叫我替你採茶啊。”方平齋手揮紅扇,“幸好我是萬事皆通無所不能的方平齋,區區手飛百葉,雕蟲小技,雖然江湖上少有人能練成,但是……”玉團兒雙手拍在黏土捏就的巨大胚罐上,凝神運氣,欲以烈陽之力將黏土燒為陶罐。此法已經被方平齋反覆批判了十來次,說就算江湖一流高手,苦練剛陽之力數十年的前輩高人也未必能拍土成陶,玉團兒這樣一個根基淺薄的小姑娘,就算在這裡拍上三十年也造不出一個陶罐。但柳眼充耳不聞,玉團兒拍壞一個胚罐,他就叫她推倒重來,到如今已是第八個胚罐了。聽聞方平齋滔滔不絕,自吹自擂,玉團兒打斷他的話,“什麼叫手飛百葉?”
“手飛百葉,就是以掌中的氣勁、暗器、兵器、流水、火焰、樹葉等等,任何東西皆可,一手對外揚出很小的動作,就能從百步之外一棵大樹上打下整整一百片樹葉來。”方平齋坐在茅屋最陰涼的一個角落,紅扇對玉團兒一揮一指,“也就是你苦練三十年也練不成的一門奇功,而對我——那就是舉手之勞。”柳眼坐在一旁,淡淡的道,“既然是舉手之勞,你就多舉幾下,採回百斤茶葉來。”方平齋紅扇一背,“我實在很好奇,你要那麼多茶葉幹什麼?她又不是牛又不是羊又不是驢子更不是騾子,要煉一顆藥給她,需要將百斤茶葉煉百斤草木灰麼?”柳眼閉上眼睛,“既然不懂,就不要多問。”方平齋連連搖頭,“耶,敏而好學,不恥下問,你不告訴我原因,我可是會睡不著的。我睡不著說不定夜裡就會在外面吟詩作對,長嘯高歌,以發洩心中的不安。”柳眼淡淡的道,“你確定要聽?”方平齋頷首點頭,“要聽一定要聽,非聽不可。”柳眼道,“茶葉,尤其是新鮮的綠茶含有大量多酚類化合物,可以利用層析的方法分離提純,然後我就獲得一系列酚羥基。經過一個非常複雜的公式,綜合其他的東西,我可以得到FTIs。”方平齋紅扇揮舞,“為什麼你說的每個字我都聽懂,但你說的話我卻聽不懂?‘阿福踢愛死’是什麼東西?”柳眼冷冷的道,“FTIs就是farnesyl轉移酶抑制劑。”方平齋奇道:“罰你轉移沒一隻雞?‘阿福踢愛死’就是‘罰你轉移沒一隻雞’?哈哈,原來她的病只要吃一隻雞就會好,那你我何必在這裡採茶?去再捉兩隻野雞,讓她一個人吃下去,病就好了。”柳眼不去理他,閉目養神,FTIs可以治療兒童早衰症,修飾發生錯誤的蛋白,讓早衰的細胞恢復常態,這就是玉團兒的救命藥。在這種時代要製備FTIs是非常困難的,但如果他不嘗試,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能夠救她。
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方平齋仍在一旁閒坐,並不去採茶。玉團兒蒙面黑紗飄動,第九個胚罐又將失敗,她渾身汗流浹背,黑色的衣裙緊緊貼在背後,勾勒出美好的曲線。活著當真有這麼重要?千百年後,你照舊是無人相識的荒屍一具,誰也不會記得你、誰也不會懷念你,不求活得轟轟烈烈的人,曾經活著與不曾活過,其實沒有什麼差別,但……雖然他想得到這許多,為何仍要救她,連他自己都不明白。
林逋昏昏沉沉的躺在地上,他的傷口雖然被敷上上好的金瘡藥,但畢竟是被利刃入胸,不過兩日就發起高燒來,此時傷口發炎,全身高熱,已一腳踏入鬼門關。靜了很久,柳眼低低的道,“他死了沒有?”方平齋道,“沒有,但是快了。”柳眼道,“把他抱過來。”方平齋道,“抱過去也是死,不抱也是死,所以我不抱,這個人我又不認識,又不是我殺的,我很抱歉說實話說死話說不吉利的話,但事實就是如此。”柳眼低沉的道,“他不會死。”方平齋嗯了一聲,站了起來轉了個圈,黃衣飛揚,興致勃勃,“你說他不會死我一定說他會死,如果沒有我和你抬槓豈不是顯不出你這位曠世神醫救死扶傷的手段?嗯……他傷得這麼重又身無武功,結果一定會死。”
“玉團兒。”柳眼低聲道,“去樹林裡拾一些青色發黴的果子回來。”玉團兒應聲而去,未過多時,拾了十來個發黴的果子,兜在裙襬中帶了回來。柳眼從果子中選了一個,乃是一種爬蔓的甜瓜,在瓜上發黴處仔細檢視,只見那黴上掛著幾滴金黃色的水珠,他小心翼翼將那金黃色水珠取下,要玉團兒仔細敷在林逋胸口傷處。方平齋詫異的看他,這金黃色的水滴難道是療傷聖藥?區區微不足道的幾滴水珠,又能如何了?
但事情大出方平齋意料之外,那幾滴水珠滴落傷口,林逋的傷竟出乎意料的快速痊癒起來,之後每日玉團兒都尋獲幾個發黴的果子,經柳眼辨認之後,取出金黃色水珠,為林逋敷上。一個月之後,奄奄一息的林逋居然精神振作,能夠起身行走了。柳眼此人不是大夫,不會診脈看病,更不會針灸推拿,但何者能製為藥、何藥能治何病,他了如指掌,如此精通藥理而非醫術的人,方平齋平生僅見。
一個月時間過去,玉團兒仍舊未煉成那個陶罐,但身法武功卻已進步不少。林逋傷勢將愈,這下提出,他在東山不遠處有處房產,邀請三人到他家中暫住,至於這一人高的大缸,他會設法購買,也不必玉團兒如此辛苦。柳眼沒有拒絕,當下四人離開茶林,動身前往林逋在東山的房產。
山中日月自古長,柳眼自此深居林逋家中,為玉團兒煉藥。他煉藥初成,卻不知道這幾天江湖風湧浪急,發生了數件大事,而其中最大的一件,就是有人宣稱知道柳眼的下落——並且,如果有人能請少林寺未來方丈向他磕三個響頭,併為他作詩一首,他就告訴那人柳眼的下落。
柳眼隱居洞庭東山茶林的同時,唐儷辭卻從好雲山上下來了。
他上好雲山的時候,是餘負人輕裘馬車,千里迢迢送上來的,並且池雲沈郎魂左右為護,邵延屏成縕袍等人坐堂相迎,何等轟轟烈烈。他從好雲山上下來卻是踏著月色,在夜深人靜、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刻,越牆而出,直奔好雲山北方。
好雲山北去三十里地,是一座荒無人煙的大山,在深夜之中更顯陰森可怖。就算是白天要在這一座大山之中找到所謂“西風園”已是很難,何況夜黑如墨,伸手不見五指。唐儷辭一身華麗的軟綢白衣,足踏雲紋鞋,負袖望著眼前這座黑壓壓的大山。
“西風園茶花樹下,有一處地牢。”
這是一個提示,也是一個陷阱,但他不得不來。就像上次他闖進菩提谷飄零眉苑,吃盡苦頭去找方周的屍體,這一次,計策仍是一樣的計策,而他也仍舊來了。
唐儷辭負袖仰望眼前的大山,看了一陣子,往前踏了一步,身形一起,正要往前奔去。身後突然有人道,“唐……唐儷辭……”唐儷辭腳步一頓,“你實在不該跟著我。”他身後那人搖了搖頭,“你要到哪裡去?”月光之下,這人青衣空手,臉色蒼白,但神色還算鎮定,卻是餘負人。唐儷辭回身微微一笑,“我出來走走。”柔和的月光映照在他的臉上,其人眉目如畫,更顯風神如玉。
餘負人道,“出來走走,未免也走得太遠,你的傷……”他說到“你的傷”三字,整張臉突然脹得通紅,青筋爆起,過了好一會兒才苦澀的接下去,“你的傷尚未痊癒,不宜走這麼遠。”唐儷辭見他神色怪異,眼角上飄,挑起了一絲笑意,緩步走了回來,伸手一拍他的肩,“餘少俠……”餘負人入耳這三個字幾乎驚跳起來,唐儷辭目中含笑越發明顯,“這幾天心情好麼?”餘負人苦笑,不知該如何回答,卻見唐儷辭緩緩伸出手來,食指微抬,掠起他一縷頭髮,柔聲道,“你欠我一條命……”月光之下,這張秀麗至極的紅唇突然說出這句話來,結結實實的把餘負人嚇了一跳,渾身上下起了一陣寒意,心中對這人懷有的愧疚悔恨突然之間化為疑惑不安,竟一時呆在當場。唐儷辭一笑轉身,“回去吧,你情緒未定,又未帶兵器,深更半夜在荒山野嶺四處亂闖,若是遇到了危險,你要如何應付?”他白衣素素,就待踏入黑暗之中。
餘負人站在當地,不知是該留下還是離開,突地忍不住道,“你……你深更半夜,在荒山野嶺到處亂闖,究竟在做什麼?”唐儷辭本已一腳踏入林中,聞言又退了一步,似有些無可奈何,“以你的聰明智慧,難道不明白有些事不該問?”餘負人沉默了一陣,深深吸了口氣,“你可是在冒險?”唐儷辭微微一笑,“不錯。”餘負人道,“為了什麼?”唐儷辭嘆了口氣,溫和的看著他,“看來你是不肯回去,罷了罷了,若是把你打昏在地,我又怕不知被誰劫去。有人告訴我池雲落單被擒,就關在這座山裡,三天之內要是救不出來,就會有性命之憂。”餘負人吃了一驚,“什麼……池雲被擒?誰給的訊息?是真是假?”唐儷辭道,“多半是真。此地必然有諸多陷阱,要是訊息走漏,劍會必定人心惶惶,妄自揣測是誰擒走池雲,熱血善良之輩又會到這裡來自投羅網,說不定會有不少人妄死在裡面,所以……”餘負人道,“所以你才半夜三更,趁無人之時孤身前來救人。”唐儷辭微微一笑,“既然你不肯回去,那麼……”他轉身向前,“跟著我來吧。”
餘負人陡覺熱血上湧,池雲被擒,唐儷辭孤身救人,他豈能不全力相助?“我——我欠你一條命,”他沉聲道,“今夜之事,餘負人拼死也要救池雲出困!”唐儷辭人在前面,也不知他聽到沒有,白影一晃,已踏入了山林之中。餘負人緊跟在後,不消片刻,月光被樹冠遮去,樹林之中真正難以視物,幸好兩人內力精純,才能順利行走。林裡夜寐的鳥雀呀呀驚飛,還有些不知名的動物也都悄悄避開,兩人走出二三十丈,不得已唐儷辭引燃懷中碧笑火,提在手中用以照明,只見這樹林荒涼原始,滿地斷樹、藤蔓、蛛網、苔蘚、還有些形狀古怪的蟲蛇在燈下緩緩爬行,似根本沒有路。但在荒涼之極的林間卻有人以硃砂為記,在樹幹上、大石上、藤蔓上畫了幾處箭頭,鮮紅硃砂,夜中燈下觀來,就像凝血一樣,觸目驚心。
“看這箭頭所指,似乎是一路向山頂走去。”餘負人低聲問,“跟著走嗎?”唐儷辭往四周看了看,“這是些什麼東西?”箭頭所畫的樹幹、大石等等上都攀爬著一些古怪的藤蔓,藤蔓纖細,枝葉捲曲,火光下看來似乎枝葉都是黑色,在藤蔓上生長著一些紫黑色的漿果。唐儷辭拾起一塊石頭往那箭頭上一擲,只聽撲的一聲輕響,石子震動藤蔓,那紫黑色漿果突然裂開,自裂口處飄出少許黑色煙霧。餘負人和唐儷辭雙雙屏息,但仍嗅到一股淡淡的甜香,這漿果顯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兩人身形一起,遠遠避開箭頭之處,躍上樹梢。
“西風園茶花樹下,有一處地牢。”唐儷辭低聲自語,仰頭望月,這座山迎向西風的方向,在東方,而茶花……必須日照,那就是在山的陽坡。餘負人聞言眉頭一揚,“那應該是在陽坡,你為何不往陽坡去?”唐儷辭眉頭微蹙,陽坡、陽坡……“我……”餘負人往前一步,“怎麼?”唐儷辭衣袖輕揮,“沒什麼,走吧。”
餘負人看了唐儷辭一眼,有些奇怪,西風園茶花樹下,分明在陽坡,他為何不往陽坡去?唐儷辭眼前卻是閃過菩提谷中,寫著方周名字的墓碑,那塊充滿陽光的雪白沙地,開滿奇異的花朵,那塊佈滿墓碑的寂靜墳地,就在陽坡。陽坡……陽坡燦爛的陽光下,如血的奇異藤蔓,盛開著雪白的花朵,碎裂腐敗的屍身、寄生在屍身上的各種蛆蟲,也就在那明媚的陽光之下扭動……空氣中摻雜著惡臭和芬芳的氣味……“咯啦”一聲輕響,唐儷辭足下一頓,餘負人吃了一驚,凝神觀顧四面八方,卻不見有敵人出現,心中一凜:他是怎麼了?
“換了是你,你會在陽坡設下什麼埋伏?”唐儷辭一頓之後,步履加快,往陽坡奔去,雪白頎長的身影,在夜間似是從容自若。餘負人跟隨其後,身形亦是卓然不群,“我……或許會列出重兵,在前往陽坡的路上攔截你,將你截殺在半途之上。”唐儷辭負袖在後,微微一笑,“哈!你不擅心機。”餘負人道,“如果是你,你會如何?”唐儷辭輕描淡寫的道,“我會先殺了池雲,擒抓數十名人質震懾來人,令他不敢輕舉妄動,不能盡展所長,然後在通向地牢的沿途撒下毒藥佈下毒蛇,列出手中最強戰力,把守每一個入口,在地牢底下埋下數百斤炸藥。等來人穿過毒藥毒蛇,打過車輪戰,如果還僥倖未死到達地牢,必已是身心俱疲,再看到池雲的屍體,必定大受打擊,然後——”餘負人聽得冷汗淋淋而下,“然後?”唐儷辭淡淡的道,“然後我脅持部分人質離去,再引爆地牢底下的炸藥,將整座山頭連同山上的男男女女、花花草草一起夷為平地,炸得乾乾淨淨,寸草不生。”餘負人張口結舌,駭然道,“你……你……”唐儷辭微微一笑,“我什麼?”餘負人苦笑道,“你怎能想出如此惡毒的計策?”唐儷辭道,“要殺人,自然就要做得徹底。”餘負人越發苦笑,但你是想出如此惡毒的計策對付你自己,如那生擒池雲的敵人和你一樣想法,你我豈有生還之望?而你既然想得到如此惡毒的計策,仍舊孤身一人前來,是你對自己太有信心、還是……你是……
你是為義之一字可以赴湯蹈火、殺身取義的人麼?
餘負人跟在唐儷辭身後,這人……實在不像。
餘負人跟在唐儷辭身後,這人……實在不像。
陽坡轉眼即到,兩人沿山坡一步步登上。陽坡處的草木生長更為旺盛,兩人劈藤蘿向前,經過數處山澗,明月當空,眼前突然出現一處空地。“小心!”餘負人伸手一攔唐儷辭,“五星之陣!”
只見這處空地本是一片密林,有人將樹林齊齊砍去一片,只留下二尺來長的樹樁,空地形作五星之行,一股淡雅宜人的芳香不知從何而來,隨風四散。唐儷辭嘆了口氣,“何謂五星之陣?”餘負人道,“此陣傳自西域,聽聞陣中奇詭莫測,變數橫生,多年之前有許多江湖名俠葬身此陣,故而名聲響亮,但也已銷聲匿跡江湖多年了。”唐儷辭道,“我不懂陣法。”餘負人仍將他擋在身後,“我先為你一探虛實。”言下一躍上陣,五星木樁上霎時起了一陣微風,風中芬芳之氣越發濃郁,卻不見任何敵人的蹤跡。
餘負人心中微凜,這五星之陣傳說紛紜,他也只是聽師父說過,從未親眼見過,陣中芳香之氣究竟是什麼?是有人藏身於此,還是什麼奇特毒物?正在他凝神之間,陡然眼前五星之角火焰升起,剎那之間,他已身陷火海之中!哈的一聲震喝,餘負人縱身躍起,雙袖掃起疾風,往五星正中、香氣最盛之處撲去。唐儷辭人在陣外,眼眸微動,不對!只見五星陣中乍然衝起二丈來高的焰火,餘負人往陣中雙掌齊出,卻是咯啦一聲似有什麼東西破裂,芳香之氣大盛,被周圍火焰引動,爆炸開來。餘負人全身起火,隨轟隆爆炸之氣沖天飛起,唐儷辭如影隨形,一把將餘負人接住,隨即橫飛倒躍,離開五星之陣。
餘負人身上的火焰隨之襲滅,口角掛血,臉色蒼白,這陣中的火焰並不厲害,厲害的是那瞬間爆破之力,震傷他的內腑。“唐公子……此陣不合五行,十分厲害……”唐儷辭探手入懷,取出一粒白色藥片,塞入他口中,隨即將一物按在餘負人手心,“先給自己上藥,坐到一邊靜坐調息。”餘負人駭然,“你想做什麼?”此陣如此厲害,難道他沒有看見前車之鑑,又要孤身闖陣?唐儷辭微微一笑,“這是一個五芒星,從上頂到右下一筆畫成為召喚術,召喚火之靈,中心五角之形為惡魔之門,其中囚禁惡魔。所以你往頂角走去,陣中起火,你往陣心衝去,它化為爆炸。五芒星以結束筆作準,右下為火、右上為水、左下為地、左上為風、上頂為靈,所以由左下起點畫到頂點,為收式,可以出陣。”他躍上左上五星之角,足踏畫星之途,果然平安無事走到對面頂點,隨即返回,“如何?”
餘負人驚喜交集,卻是滿腹疑竇,“但你不是說自己不懂陣法?此陣如此奇特,為何你卻能瞭如指掌?”唐儷辭立足夜風之中,白衣獵獵,站得很近,在餘負人眼中卻是縹緲遙遠,只聽他道,“這不是陣法,這是一種傳說。西域人相信這種圖形能夠防止妖魔鬼怪的侵犯,並且能將惡魔封印在五星的中心,所以流傳廣泛。五星的一角各自代表一種能力,而這個所謂‘陣法’,只不過在努力表現西域五星所表達的涵義。你闖入陣中,引發火焰之力,就告訴我五角所代表的方向,知道方向,就知道出路。”
餘負人嘆了口氣,“若非你博學廣識,大家在陣中亂闖,不免死在奇奇怪怪的機關之下。你卻為何對西域傳說如此瞭解?”唐儷辭唇角微勾,“你可以佩服我。”餘負人一怔,突地灑然一笑,要說佩服、還當真起了那麼一點佩服之意,低頭看他按在自己手裡的東西,是一方黃金雕龍的小盒,開啟盒蓋,裡面是剩餘的一些黑色藥膏,當下塗抹在自己被火焰燒傷之處。片刻之後,餘負人敷藥完畢,盒中的藥膏也已用完,唐儷辭隨手一擲,將那價值不斐、精雕細琢的黃金龍盒丟在雜草從中,衣袖一背,“走吧。”
兩人透過五星之陣,對岸是一條河流,河流之上有一座橋。
“輕易透過五星之陣,唐儷辭果然名不虛傳。”一聲長笑,一人手持雙刀,自橋那端威風凜凜的走了過來,“在下‘七陽刀’賀蘭泊,唐公子雖然風流瀟灑,在下也很佩服公子威名,但今夜不能讓公子從此透過,還請見諒。”這人方臉濃眉,身高八尺,相貌堂堂,卻不是什麼猥瑣奸險之輩。
“賀蘭泊,七陽刀威震一方,並非奸險小人,唐公子貴為中原劍會之客,亦是江湖中流砥柱,你深夜攔路,所為何事?”餘負人朗聲道,“看在劍會情面,請讓路。”賀蘭泊雙刀交架,“我知道唐公子深夜上山,是為救人,為朋友能赴湯蹈火,賀某也是十分佩服,但事關無奈,今夜此路,卻是不能讓。”餘負人眉頭深蹙,“既然你知道唐公子前來救人,為何不讓?”賀蘭泊道,“我平生有一大敵,‘浮流鬼影’陰三魂,陰三魂殺我兄弟,毒我妻兒,奪我寶物,此仇不共戴天,現在此人被囚禁西風園茶花牢中,唐公子前去救人,必定破牢,牢中除了唐公子的朋友,尚有許多江湖惡霸、武林奸賊,一旦茶花牢破,禍害無窮,所以——”
餘負人與唐儷辭相視一眼,唐儷辭微笑,“不知這茶花牢是何人所建、其中囚禁何人?”賀蘭泊哈哈大笑,“茶花牢是前任江湖盟主江南豐當年所留,江湖中人敬他功業,故而一旦擒拿江湖要犯,多囚禁在茶花牢。茶花牢地點隱秘,本來少有人知,最近卻不知為何,知曉的人突然增多,囚禁的人犯也是越來越多啊。”唐儷辭溫和的道,“但池雲必定不是茶花牢應當囚禁的江湖要犯,他被關入牢中,難道你們沒有疑問?”賀蘭泊搖頭道,“看守茶花牢的人不是我,詳情不知,我等只知受人通知,說唐公子近來會來劫獄,茶花牢能入不能出,一旦牢破,無可補救,所以雖然唐公子高風亮節在下深感欽佩,卻不能為一人之失,讓眾多江湖要犯破牢而出。”他目中有愧疚之色,“池雲之事我等會想辦法處理,但今夜萬萬不能讓唐公子破牢。”
唐儷辭的白衣在夜風中獵獵飄動,零落的銀髮在鬢邊揚起,“那你能否告訴我,他現在如何了?”賀蘭泊一怔,“這個……”池雲人在茶花牢中,這件事他也是今日知情,究竟情況如何,他也不清楚,“池雲究竟為何入牢,情況如何,我也不甚清楚,應當無事。”唐儷辭微微一笑,“無罪之人因何入牢、如何入牢、入牢之後情況如何?你一概不知,何以自居正義?這樣曖昧不清的江湖公義,豈能讓人心服?茶花牢中,還有多少如池雲一般冤屈之人,你可知情?”他語調溫文儒雅,平淡從容,卻說得賀蘭泊臉色微變,“這——”
餘負人沉聲道,“七陽刀讓路!我不想和你動手。”賀蘭泊雙刀互撞,噹的一聲響,“賀某抱歉之至,如果你們非要闖路,只好得罪了。”餘負人踏步向前,一身青衣雖受火焚有所破損,卻仍是氣度不凡,“那讓我先領教斬鬼七陽刀了!”賀蘭泊不再客套,雙刀一前一後,掠地而來,刀刃破空之聲響亮之極,顯然在雙刀之上功力深湛、非同一般。餘負人足踏七星,他身上帶傷,不待纏鬥,一出手就是絕學,一掌“混元分象”往賀蘭泊胸前拍去。雙方一觸之下,掌勁觸及雙刀,只聽噼啪作響,似是冷刀插入了油鍋一般。賀蘭泊雙刀揮舞,縱橫開闊,氣勢磅礴,餘負人這一掌卻是連破雙刀,只可惜掌力近胸而止,無法再往前一步傷敵。賀蘭泊雙刀急收,正待暗叫一聲僥倖,餘負人衣袖隨掌而起,後發而致,輕飄飄拂中他胸口,賀蘭泊一呆,大叫一聲,口吐鮮血仰後就倒。
袖風落,餘負人立在月下,卻是卓然不群。唐儷辭“啪、啪”擊掌兩聲,微微一笑,不再理睬倒地昏迷的賀蘭泊,當先往橋後密林中闖去。餘負人緊隨其後,心下擔憂——果然如唐儷辭所料,地牢裡關的不止池雲,尚有不計其數的江湖要犯,這些人就是那主謀的人質和把柄,今夜西風園茶花牢之會,實在是危險萬分。茶花牢能破麼?若是不能破、如何救人?若是破了、如何收場?生擒池雲的究竟是誰、竟然能把人困在茶花牢中?
密林中亮起了兩排火光,唐儷辭人在前面,“嗒”的一聲輕響左足落在左邊第一把火把之上,餘負人一怔之下,跟著踏上右邊火把,兩人身形如電,只聽一陣風聲掠過,林中火把全熄,又復陷入一片黑暗。餘負人估算自己總計踏滅二十三支火把,這火把插在地上,並無人看守,究竟是何用意?正在疑惑之間,前邊乍現人影,翻飛縱橫,為數不少,餘負人提氣就待出手,卻是胸口一陣劇痛,方才內傷未愈,竟是真力不調。而耳邊只聽“啪啪”一連串微響,白影在黑暗之中似是轉了幾圈,人影頓時不動。唐儷辭一聲輕笑,“走吧。”餘負人跟在他身後走過,只見密林中十來個手持黑色短刀的黑衣人僵在當場,手中比劃著各種奇異古怪的姿勢,自是被人點了穴道。唐儷辭在踏滅火焰一瞬出手,打亂敵陣,竟能出手如此之快之準,令人難以想象。餘負人額頭冷汗淋淋,以唐儷辭的武功,自己能傷他一劍,更是難以想象。
“累了麼?”唐儷辭右手在他肋下一託,帶著他往前疾掠,餘負人不甚通暢的內息驟然運轉自如,縱躍之勢也流暢起來,“不礙事。”唐儷辭託著他起落飛掠,不再說話,身形是少見利落敏捷。兩人闖出未及百丈,驟然劍光閃爍,一劍自密林中當面劈來,怪的是劍勢險峻,卻無聲無息。唐儷辭衣袖一拂,來劍受他袖風所擋,偏向一邊,驀地密林中第二劍霍的帶起一聲驚人的尖嘯,直刺餘負人胸口——來人竟是手持雙劍,並且這兩劍劍刃都比尋常長劍長了三尺,導致劍已出、人卻未見,仍然藏身樹林之中。餘負人匆匆避過一劍,失聲道:“神吟鬼泣無雙劍——是‘鬼神雙劍’林雙雙!林大俠你為何——”他一句話還未說完,林中一人躍出,左右手各持一劍,左手劍劍刃細長輕軟,銀光閃閃;右手劍色作青黑,劍刃寬闊,其中三環作空,那古怪的尖嘯正是此劍發出。來人叫做“林雙雙”,像個女子的名字,人也生得白麵細眉,但滿面陰沉沉的,自是談不上英俊,更說不上風神俊朗。但莫看此人陰陽怪氣,卻是位列劍會第六名的劍手,“鬼神雙劍”威震江湖,傳聞雙劍齊出,總共只敗過一次。餘負人是劍會晚輩,一共也只見過林雙雙一次,此時突然見他現身擋路,不由得失聲驚呼。
林雙雙冷冷盯了唐儷辭一眼,“要闖茶花牢,先做我劍下之鬼。”唐儷辭探手入懷,摸出一柄粉色匕首,正是小桃紅。林雙雙道,“我是雙劍,你只有一劍,若是兩人一起上,就算扯平了。”他躲在林中出劍偷襲,本來有損高手身份,現在他說出此話,卻又是泱泱大度,自視甚高。唐儷辭拔出小桃紅,卻是橫臂遞給餘負人,微微一笑,“鬼神雙劍為何要擋我去路?中原劍會正逢風急雲湧,前輩身居劍會第六,卻為何不在好雲山?”他溫雅的發問,問的尋常的問題,言外之意卻是銳利如刀。林雙雙陰森森的道,“你是懷疑我對中原劍會落井下石,故意針對你唐儷辭了?”唐儷辭踏前一步,柔聲道,“不錯。”林雙雙劍指山頂,冷冷的道,“你可知牢中囚禁多少人?”唐儷辭秀麗的微笑,再踏一步,負袖半轉身,側看林雙雙,“我不必知道牢中囚禁多少人,我只消看前輩在如此午夜衣著整齊、傢伙在身、恰到好處的出現在這荒山野嶺,就知道前輩必定是故意針對唐儷辭——否則——難道林大俠林前輩你今夜守在這雞不下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完全是愛好而已?”他負在背後的衣袖略略一抖,袂角風中長飄,“針對唐儷辭,難道不是對中原劍會落井下石——而對劍會落井下石就表明你和風流店利益相合……”
“黃口小兒,胡說八道!”林雙雙冷冷的道,“就憑你如此刁滑,劍會就不該聽命於你!茶花牢中近來要犯甚多,我應牢主之請,前來相助護衛,有何不對?”唐儷辭柔聲道,“那茶花牢主是害怕誰來劫獄——而需動用到前輩您呢?”此言一出,林雙雙頓時語塞,怒道,“你——”唐儷辭微微一笑,“我料事如神、聰明絕頂?”這話一說出口,林雙雙左手銀劍刺出,彈向唐儷辭胸口,右手劍尖嘯聲淒厲至極,疾撲他咽喉要害!
餘負人手握小桃紅,見狀變色,林雙雙雙劍之威他曾經見過一次,和餘泣鳳足堪一戰,只是劍術雖高,功力分作兩半,雙劍之力不如單劍,被餘泣鳳斷劍敗落。但敗落不代表林雙雙劍術不高,神吟鬼泣無雙劍卻是當今世上最高的劍術之一!左手陰勁右手陽勁,內力截然相反,世上少有人及。唐儷辭雙手空空,面對江湖中最快最狠和最令人心神動搖的劍鳴,只見銀劍突地劍刃一晃,竟筆直往林雙雙右手青劍彈去。林雙雙急催內勁,銀劍劍刃陡然變直,雙劍攻勢如奔雷閃電,已斬到唐儷辭身上!唐儷辭飄身急退,餘負人握住小桃紅的掌心一片冷汗,只見白影晃動,林雙雙劍尖如蝗,急追唐儷辭飄忽的身影,只聽劍嘯如泣,鬼哭狼嚎,哀鳴滿天,四周樹葉簌簌而下,宛如暴風疾雨。
那劍風激落的樹葉打在身上,竟是徹骨生疼。唐儷辭疾勢避退,林雙雙愈攻愈急,雙劍陰陽兩分,越打越是如行雲流水,氣貫如虹。正當樹葉狂舞、劍氣如龍之時,乍然間一聲尖銳至極的哨聲破空而起,林雙雙啊的一聲啞聲呼叫,變色道,“這是——”唐儷辭翩然轉身,手中握著一把銅笛,方才銅笛掠空一聲響,震破催魂劍嘯,僅僅是空笛掠風就能破劍嘯,林雙雙當然震驚,若是讓他吹奏起來,那還了得?當下雙劍加勁,風雷之聲大作,夜空中狂風疾掃,恍若雙龍盤旋流轉,欲將唐儷辭吞沒殆盡。
餘負人眼見唐儷辭銅笛出手,心道人人皆說唐儷辭能抗柳眼音殺之術,果然不假,這一聲怪音和柳眼的音殺毫無二樣,是同門功夫;眼見林雙雙劍走龍蛇,他是劍道中人,心中雖是希望唐儷辭速戰速決,卻不知不覺為林雙雙劍法所吸引,竟是越看越是入神。唐儷辭銅笛揮舞,招架林雙雙雙劍之攻,餘負人靈臺一片清澈,漸漸目中只有雙方招式身法,再快的移動、再詭變的路數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心領神會,在這短短時刻之中,對武學的領悟卻是更深了一層。
“叮——”一聲清脆的金鐵交鳴之聲震碎攻守平衡的局面,餘負人心中那片寧靜清澈隨之乍然爆裂,剎那頭腦一片空白,只聽耳邊叮叮噹噹一連串急促的金鐵之聲,那聲音不是兵器交加,卻是一連串輕重緩急有致的鳴奏之聲,衝擊入耳胸口震痛,竟似承受不了這種震響。
林雙雙雙劍驟然對上唐儷辭如此強勁的反擊,銅笛敲上雙劍,雙劍劍質不同,發出的聲音也不相同,唐儷辭連進八步,林雙雙卻是倒退了十步。那似樂非樂的敲擊聲震心動肺,退了十步之後,林雙雙口角帶血,悽笑一聲,“好笛!果然是好笛!三十八年來,我還未聽過這麼好的笛子!唐儷辭,這是什麼武功?”
唐儷辭握笛微笑,“我以為——這個曲子你應該已經聽過,並且在這個曲子下吃過虧,是麼?”他低唇輕觸銅笛,“以鬼神雙劍的根基,不必後退十步,除非——你心有所忌,知道這段曲子後面……會敲出什麼東西來,所以——你怕。”林雙雙唰的一聲將那青劍歸鞘,拭去嘴角的血跡,“呸!笑話!”他手持單劍,唰的一劍刺出,並不服輸,但也不再給唐儷辭敲擊雙劍的機會。唐儷辭唇觸銅笛,一聲柔和至極的笛音隨之而出,這笛音的節奏韻律和方才他在雙劍敲擊所發出的聲音一模一樣,但不知為何真正吹奏出來卻是柔和低調,而這柔和的笛音聽在耳中,令人一口氣喘不過來,竟是壓抑至極。
餘負人聽入耳中,只覺頭昏眼花,胸口真氣沸騰欲散,勉強站穩,雙眼看去一片昏黑。林雙雙首當其衝,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手中劍招不停,仍是衝了上去。唐儷辭笛音再低,幾於無聲,壓抑之感更為明顯,餘負人抵擋不住,坐倒在地,林雙雙銀劍下垂,幾欲脫手,正在兩人全力抵抗笛音之際,突地林中有人影一晃,一位蒙面黑衣人躍出伸手將林雙雙撈起,揚手點中他後心兩處穴道,隨即放手。唐儷辭笛音一停,餘負人鬆了口氣,凝目望去,只見唐儷辭目不轉睛的看著那黑衣人,眉頭微蹙。
音殺之術,倚靠施術者高明的音律之術和聽者對樂曲的領悟,激起自身真力氣血震盪,反攻丹田和心脈。而這林中出現的黑衣人點中林雙雙後心兩處穴道,阻止氣血逆湧心脈,雖然是封住鬼神雙劍五成功力,卻是救他一命、並且破音殺之術,這個人是誰?餘負人手握小桃紅,這人就是好雲山一役中出現的那個黑衣人,始終不曾露出真面目、又在半途消失不見的那個黑衣人,勿庸置疑,他是風流店的人。
風流店的人出手救林雙雙,果然中原劍會第六支劍“鬼神雙劍”林雙雙和風流店也脫不了干係,餘負人心中一寒:如果是風流店中人擒走池雲,如何能將他關入茶花牢中?除非——除非那人在江湖白道中極有分量、要不然便是——便是茶花牢的牢主也……涉入其中。此事牽連太廣,從山腳到茶花牢的路不長,但卻如千山萬水,可望而不可及。
樹林中,唐儷辭和那黑衣人仍在對視,林雙雙銀劍在手,臉露冷笑之色,彷彿在說你唐儷辭失了音殺之術,還剩下什麼?唐儷辭握笛在手,眼睫微垂,月色映在他臉頰上,映得那平素溫雅的眉眼都黑冷起來,“好冷靜的高手。”
那蒙面黑衣人不答,炯炯目光自面紗後射出,右手一提,擺了個起手式,那意思很清楚,便是他要和林雙雙一起阻止唐儷辭上山。“我見過你一次、今日是第二次,武當派的高手。”唐儷辭道,“第三次讓我見到你,如果還不能認出你是誰,你就是真正的高明。”他銅笛遞出,“只要你還有第三次的機會。”此話說罷,林雙雙冷冷一笑,似乎覺得唐儷辭正在痴人說夢。
餘負人驟然回首,只聽樹林中規律整齊的腳步聲傳來,唐儷辭微微嘆了口氣,只見背後一人負劍緩步而來,渾身邋遢的模樣,正是自劍莊爆炸之後死裡逃生的餘泣鳳!
林雙雙、黑衣人、餘泣鳳成三角包圍唐儷辭和餘負人,餘負人一絲苦笑上臉,這種陣勢,只怕三角之內連一隻螞蟻都爬不出去。
“動手吧。”唐儷辭輕輕吸了口氣,緩緩吐出,“今夜要殺我之人,想必不止尊駕三位。”林雙雙尖聲冷笑,“哈哈,聽說唐儷辭聰明絕頂,以你自己猜想,殺你的最好人選——是誰呢?”唐儷辭微微一笑,“先動手吧,動手了,不論什麼結果,你我彼此接受就是。”餘泣鳳暗啞的道,“好氣魄!”他森然轉向餘負人,“你要和我動手嗎?”
餘負人臉色煞白,“你——我有話和你說。”餘泣鳳劍指餘負人,“咳咳,我叫你殺人,你卻一路將他護到這裡,咳咳……你那孝心都是假惺惺,都只是在騙我,逆子!”餘負人氣得渾身發抖,“你……真正在你劍堂埋下炸藥將你炸成這般模樣的不是唐儷辭,而是紅姑娘!你已是身敗名裂,再和風流店同流合汙,只能為人利用至死!毀容瞎眼,還不能讓你醒悟麼?難道殺了唐儷辭,就能讓你的眼睛復明麼?能讓你迴歸劍王的名望地位麼?”餘泣鳳劍垂支地,“咳咳……你懂什麼,逆子!我連你都殺——”
此話一出,唐儷辭衣袖一背,明眸微閉,身後掠過一陣微風,吹動他銀髮輕飄,儀態沉靜。餘泣鳳一言未畢,手中那柄黑黝黝如柺杖一般的長劍往前遞出,劍風動,唐儷辭風中輕飄的銀髮乍然斷去,這種劍勢的張狂磅礴,與狂蘭無行的八尺長劍相類,卻比之更為浩蕩。黑衣人輕飄飄一雙手掌已印到唐儷辭身後,方才唐儷辭說他是“武當派的高手”,他沒有作聲,此時這一掌輕若飄絮,果然是武當嫡傳綿掌,並且功力深湛之極。林雙雙銀劍一指,森森指正餘負人胸前,青劍似發未發,令人琢磨不透。
王劍綿掌一齊攻到,唐儷辭身形旋轉,反手一掌,“啪”的一聲和黑衣人對了一掌。那黑衣人噫了一聲,後退半步,衣發揚起,唐儷辭這一掌浩然相接,氣度恢宏,沒有絲毫弄虛作假,掌力雄渾真純,實力深沉。前頭餘泣鳳一劍刺至,唐儷辭橫笛相擋,只聽“叮”的一聲,聲震百丈內外,人人心頭一震。然而黑衣人、餘泣鳳皆非等閒之輩,受挫一頓之後,默契頓生,劍刃掌影越見縱橫犀利,唐儷辭銅笛揮舞,一一招架,他以一人之力對抗兩大高手,竟是絲毫不落下風。餘負人看了一眼,胸中豪氣勃發,喝了一聲,“讓路!”小桃紅豔光流閃,和林雙雙戰作一處。
月影偏東,漆黑的密林之中,尚有數十雙眼睛靜靜的看著這場酣鬥,數十張黑漆漆的長弓、數十支黑漆漆的短箭架在林中,拉弦的手都很穩,一寸一寸、一分一分、無聲無息的拉著,再過片刻,就是滿弦。
箭尖所向,不止是唐儷辭、還有餘負人,甚至……是林中這塊不足兩丈的空地的每分每寸。
“叮叮叮”之聲接連不斷,唐儷辭面對餘泣鳳和黑衣人越來越見融洽的夾擊,漸漸趨於守勢,銅笛和長劍相交的時間越來越短,招架得越來越急、越來越快,也就表示劍刃越是近身了。餘負人空有相助之心,但便是隻餘五成功力的林雙雙也非易與之輩,絲毫不得分神。便在這剎那之間,黑衣人一掌拍出,堪堪及唐儷辭的後心,尚未發力,唐儷辭一聲悶哼,往前蹌踉了幾步。黑衣人一怔,他尚未發力,唐儷辭怎會受傷?一瞬間尚未明白,林中嗖嗖數十支黑箭齊發,射向踉蹌而行的唐儷辭,餘箭所及,連黑衣人、餘泣鳳和林雙雙都不得不出手擋箭。便在這片刻之間,餘負人只覺腰間一緊,唐儷辭一把將他夾住,身形一起如掠雁驚鴻穿過黑衣人、餘泣鳳和林雙雙三人組繞,直往密林中落去。
“啊!”密林中箭手黑箭已發,要待搭箭已來不及,黑衣人恍然,當下和餘泣鳳林雙雙大喝一聲,三劍一掌全力往唐儷辭後心劈去!黑暗之中,唐儷辭一身白衣煞是好認。餘負人變色,世上有誰擋得住這三人聯手一擊?雖說久戰也必落敗,但冒險闖關只有死得更快!腦中念頭尚未轉完,只聽“霍”的一聲驚天震響,黑衣人、餘泣鳳和林雙雙三劍一掌一起擊在了一大片乍然揚起的紅色布匹上,那東西似綢非綢,又滑又韌,黑衣人撤回綿掌,只見林雙雙雙劍刺在布匹上,竟是絲毫無損,而餘泣鳳出劍何等威力,卻也只在布匹上刺出了一個核桃大小的洞來。三人見形勢不對,紛紛後退,只見紅色布匹一揚而去,隨唐儷辭消失於密林之中。
方才三人齊攻之時,唐儷辭白衣之後乍然揚起對稱的諾大兩片紅色布匹,刀劍不傷、夾帶沛然浩蕩的內家真力,完全遮去三人視線,就如驀然背上振起了一雙鮮紅色的巨大翅膀。這紅色布匹不但接住三人合力一擊,還擋去密林中射來的暗箭,不知是什麼東西,並且質地輕柔至極,隨唐儷辭一閃而去。
“那是什麼東西?”林雙雙駭然道。黑衣人搖了搖頭,沉默不語。餘泣鳳咳嗽了幾聲,“嘿嘿!想不到唐儷辭身懷至寶,難怪他有恃無恐,這東西在身,刀劍難傷,要殺他,只有放棄刀劍、動用拳腳。”林雙雙陰惻惻的道,“若是護身寶甲,豈有這麼寬闊、又這麼長的一塊?那明明是一塊布匹。”餘泣鳳冷眼看他,知他所想,冷冷的道,“不錯,若是你得到剛才那塊紅布,至少能做成兩件寶甲,價值連城。”林雙雙眼中,已露出貪婪之色。
密林之中,唐儷辭身後紅布揚起,往前疾掠而去,漫長寬闊的紅布一揚即落,他並不回頭,一抖手那紅布在他身上纏繞了幾圈,掩去白衣之色,渾然隱入了密林黑暗之中。餘負人被他有力的手牢牢夾住,一起全力往山頭趕去,一邊心中驚駭——他是幾時察覺林中有箭陣?又是哪裡來的信心能接三人合力?他這背後倏然開啟的紅布究竟是什麼?
“飄紅蟲綾,一塊世上獨一無二的綾羅。”唐儷辭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突地柔聲道,“刀劍難傷,若非是餘泣鳳的劍,任誰也無法在它上面劃出一道痕跡來。”餘負人拍拍他的手,示意自己傷得不重,足能跟上他的速度,唐儷辭放手,他與他並肩疾奔,一邊道,“原來你早已算好了退路,這塊蟲綾竟然能化去武當綿掌的掌勁、消去鬼神雙劍的劍氣,實在了不起。”唐儷辭微微一笑,“它只不過很長而已,被我真力震開,抖出去有十來丈長,武當綿掌又不是劈空掌力,十來丈外的武當綿掌和鬼神雙劍能起到什麼作用?”
在背後飄紅蟲綾被他真力震開的同時,唐儷辭已經攜人撲出去十來丈,因為紅綾障目,所以三人合擊估計錯誤,攻擊落空,一瞬間的地域錯覺,一瞬間的誤差,幾乎創造了一個武林神話。餘負人吐出一口氣,“你是在賭一把運氣。”唐儷辭微笑道,“不錯。”餘負人道,“萬一失敗了,萬一他們沒有受紅綾影響,立刻追上來,你怎麼辦?”唐儷辭柔聲道,“我除了會賭,還會拼命。”
拼命?餘負人默默向前賓士,心中再度浮起了那個疑問:他是為了義之一字,可以赴湯蹈火、殺身取義的人麼?
山頂轉眼即到,所謂茶花牢在茶花樹下,要找入口,必須先找到茶花樹。但兩人尚未看見什麼茶花樹,便看見了山頂地上一個大洞。
其實也不是很大的洞,是一個比人身略大的一個洞穴,呈現天然漏斗形狀,在山頂處的開口較大,而往山中深入的一端洞口較小,若是有人不小心滑入洞中,必定直溜溜掉進底下的漏斗口中,一下子就滑進山腹中去了。餘負人和唐儷辭走近那洞穴,只見洞穴映著月光的一面赫然刻著三個血紅大字“茶花牢”,而在“茶花牢”三字中間,一道白色劃痕直下洞內,不知是什麼含意。
“茶花牢……這就是茶花牢。”餘負人咳嗽幾聲,“咳咳……不親身下去,根本不能知道底下的情況。”唐儷辭目光流轉,這裡四野寂靜,不見半個守衛,草木繁茂猶如荒野,只是生得整齊異常,都是二尺來長,卻並沒有看見什麼茶花。“你在看什麼?”餘負人提一口氣,平緩體內紊亂的真氣,他方才受爆炸所傷,內息始終不順。“茶花。”唐儷辭道。
“茶花?”餘負人皺眉,林雙雙三人不消片刻就能趕到,唐儷辭不下牢救人,卻在看茶花?唐儷辭的目光落在洞口一處新翻的泥土上,“這裡本有一棵茶花樹。”餘負人咳嗽了幾聲,“咳咳……那又如何?我爹他們很快就會追來……”唐儷辭的目光移到不遠處一塊大石上,“那裡……有利刃劃過的痕跡。”餘負人轉目看去,的確不遠處的石頭上留著幾道兵器劃痕,“有人曾在這裡動手。”一句話說完,突覺後心一熱,唐儷辭左手按住他後心,一股真力傳了過來,這一次不是攜他跳落茶花牢,而是推動他真力運轉,剎那間連破十二大穴,受震凝結的氣血霍然貫通,耳邊只聽唐儷辭道,“石頭上有銀屑,劃痕入石半寸,是池雲的一環渡月。茶花樹連根拔起,草木被削去一截,顯然不是一環渡月所能造成的後果,再加上洞內這一道刀痕……”他幽幽的道,“說明什麼呢?”餘負人低聲道,“有人……和池雲在這裡動手,池雲不敵,被逼落洞中。”說出這句話來,他心頭沉重,“天上雲”何等能耐,是誰能逼他跳下茶花牢?又是在怎樣的情形之下,他才會跳落茶花牢?
“說明跳下去的時候,他並沒有失去反抗之力,仍以一刀抵住山壁,減緩下降之勢。”唐儷辭慢慢的道,“將諾大一片荒草整齊削去一截,以及將茶花樹連根拔起,不像同一人所為,我猜那是幾人聯手施為,茶花牢外,畢竟是牢主的天下……”餘負人為之毛骨悚然,是誰能在茶花牢外聚眾將池雲逼落牢中?莫過茶花牢主。
“哈哈,僅憑几道痕跡,就能有這樣的猜測,讓我是要說唐公子你聰明絕頂、還是愚蠢至極?”明月荒草之中,一道灰色人影影影綽綽的出現,“茶花牢天下重地,就算是我逼落池雲,難道你要犯天下之大不違,擊破茶花牢頂,放出江湖重犯,只為救池雲一人?”來人淡淡的道,“當然,若你要全朋友之義,自己跳下去陪他,也無不可。每日三餐的飯食,茶花牢絕對為唐公子準備周全。”
“哦?”唐儷辭解開纏身的紅綾,將它收入懷中,“聽你這樣的口氣,是有必殺的信心了?”餘負人凝視來人,來人面上戴著一張雪白的面具,似是陶瓷所造,卻不畫五官,就如一張空臉,“你是什麼人?中原武林哪有你這號人物?自稱茶花牢主,簡直貽笑大方。”瓷麵人負手闊步而來,“哈哈,黃口小兒,小小年紀就敢妄言中原武林人物……可笑可嘆。”他手指餘負人,“你是餘泣鳳的兒子,我不與你一般見識,要殺人也該讓他親自動手,至於你麼——”他抬起另一隻手,食指指向唐儷辭,“唐公子修為智慧,足堪一戰,出手吧!老夫領教你換功大法、音殺之術!”
夜風吹,星垂四野,皓月當空。
唐儷辭銅笛在手,橫臂將餘負人輕輕一撥,推到身後,“出劍吧。”
夜風清涼,略帶初秋的寒意。
在唐儷辭夜闖茶花牢的同時,普珠收拾好了簡單的行囊,正待明日動身返回少林寺。二更時分,他如往常一樣閉目靜坐,靈心證佛,真氣執行之下聽力敏銳之極,似乎可以聽到方圓百丈之內的絲毫聲息。蟲鳴風響,窗欞吱呀,萬物聲息輪迴之音,是妙樂、也是佛音、說不定……也是心魔,只看證佛人如何理解、如何去做。
突然之間,似從極遠極遠之處傳來低柔的歌聲,有人在唱歌,“怎麼……誰說我近來又變了那麼多?誠實,其實簡單得傷人越來越久。我麼……城市裡奉上神臺的木偶,假得……不會實現任何祈求……”聲音溫柔低婉,似有些悵然,有些傷心,正是西方桃的聲音。
這是那一天唐儷辭唱過的歌,普珠那夜聽的時候,入耳並不入心,但今夜突然聽見,立刻便記了起來,不想只是那夜聽過一次,西方桃便已全部記下。盤膝坐課,耳聽她幽幽的唱,“……我不是戲臺上普渡眾生的佛,我不是黃泉中迷人魂魄的魔,我坐擁繁華地,卻不能夠棲息,我日算千萬計,卻總也算不過天機……五指千謎萬謎,天旋地轉如何繼續……”唱者依稀幾多感慨,三分悽然,普珠本欲不聽,卻是聲聲入耳,字字清晰,待要視作清風浮雲,卻有所不能,僵持半晌,只得放棄坐課,睜開了眼睛。
“噯……”歌唱完了,遙遙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隨即悄然無聲。普珠下床走了幾步,站在房中,望著明月,繼續坐息也不是,不繼續坐息也不是,總而言之,他是睡不著了。
一道人影自普珠窗外走過,普珠凝目一看,卻是成縕袍,一貫冷漠的眉間似有所憂,一路往邵延屏房中走去。
是什麼事要成縕袍半夜三更和邵延屏私下約談?普珠並未追去,一貫澄澈的心境突然湧起了無數雜思,一個疑念湧起便有第二個疑念湧起,她……她為何要唱那首歌?那首歌很特別麼?究竟唱的是什麼?她為何聽過一次便會記得?自己卻又為何也生生記得?她為何不睡?成縕袍為何不睡?邵延屏為何不睡?愕然之中,只覺心緒千萬,剎那間一起湧上心頭,普珠手按心口,額頭冷汗淋淋而下,一顆心急促跳動,不能遏止。過了片刻,普珠默唸佛號,運氣寧神,足足過了大半個時辰方才寧定下來,緩緩籲出一口氣,他是怎麼了?
二更近三更時分,天正最黑,邵延屏苦笑的靜坐喝茶,他在等成縕袍,已經等了兩個時辰,喝了五六壺茶,去光顧了幾次馬桶,成縕袍再不來,他就要改喝酒了。
“篤篤”兩聲,“進來。”邵延屏吐出一口氣,“成大俠相邀,不知有何要事?”今日下午,成縕袍突然對他說出一句“子夜,有事。”,就這麼四個字,他便不能睡覺,苦苦坐在這裡等人。但成縕袍要說的事他卻不能不聽,能讓他在意的事,必定十分重要。
成縕袍推門而入,邵延屏乾笑一聲,“我以為你會從窗戶跳進來。”成縕袍淡淡的道,“我不是賊。”邵延屏打了個哈哈,“我這房子有門沒門有窗沒窗對成大俠來說都是一樣,何必在意?敲門忒客氣了,坐吧。”成縕袍坐下,“明日我也要離開了。”
邵延屏點了點頭,好雲山大事已了,各位又非長住好雲山,自然要各自離去,“除了要離去之事,成大俠似乎還有難言之隱?”不是難言之隱,豈會半夜來說?成縕袍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我要回轉師門看望師弟。”邵延屏張大嘴巴,這種事也用半夜來說?只得又打了個哈哈,“哈哈……說得也是,劍會耽誤成大俠行程許久,真是慚愧慚愧。”成縕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突然道,“今日——”邵延屏問道:“什麼?”
頓了一頓,成縕袍道,“今日——我看到唐儷辭和西方桃在房裡……”他暫時未說下去,意思卻很明顯,邵延屏一口茶噗的一聲噴了出來,“咳咳……什麼?”成縕袍淡淡接下去,“在房裡親熱。”邵延屏摸出一塊汗巾,擦了擦臉,“這個……雖然意外,卻也是唐公子的私事。唐公子風流俊雅,桃姑娘貌美如花,自然……”成縕袍冷冷的道,“若是私事,我何必來?西方桃來歷不明,她自稱是七花雲行客中一桃三色,而一桃三色分明是個男人,其中不乏矛盾之處。她能在風流店臥底多年,為何不能在劍會臥底?唐儷辭年少風流,要是為這女子所誘,對中原武林豈是好事?”邵延屏順了順氣,“你要我棒打鴛鴦,我只怕做不到,唐公子何等人物,他要尋覓風流韻事,我豈能大煞風景?”成縕袍冷冷的道,“明日我便要走,西方桃此女和普珠過往密切,又與唐儷辭糾纏不清,心機深沉,你要小心了。”邵延屏又用汗巾擦了擦臉,“我知道了,這實在是重任,唉……”成縕袍站起身來,轉身便走,一邁出房門便不見了蹤影,身法之快,快逾鬼魅。
邵延屏苦笑著對著那壺茶,唐儷辭和西方桃,事情真是越來越複雜、越來越古怪了,這位公子哥當真是看上了西方桃的美貌?或是有什麼其他原因?若他當真和西方桃好上了,那阿誰又算什麼?要他派遣十位劍會女弟子將人送回洛陽,又要董狐筆親自送一封信去丞相府,唐儷辭為阿誰明保暗送,無微不至,難道只是一筆小小風流帳而已?這位公子哥心機千萬,掌控江湖風雲變幻,仍有心力到處留情,真是令人佩服。
慢慢給自己斟了杯茶,邵延屏把玩著茶杯,茶水在杯中搖晃,閃爍著燈光,忽然之間,他自杯中倒影看到了一雙眼睛——乍然回頭,一道人影自窗沿一閃而逝,恍如妖魅。邵延屏急追而出,門外空空蕩蕩,風吹月明,依稀什麼都沒有,但方才的確有一雙眼睛在窗外窺探,並且——很有可能在成縕袍和他說話的時候,那雙眼睛就在!是誰能伏在窗外不被他們二人發現?是誰會在半夜三更監視他們二人的行蹤?是誰敢竊聽他們的對話?若那真是個人,那該是個怎樣駭人的魔頭?邵延屏心思百轉,滿頭起了冷汗,想起白天宛鬱月旦信裡所說風流店主謀未死之事,頓時收起笑意,匆匆往唐儷辭房中趕去。
幾個起落,闖進唐儷辭屋內,邵延屏卻見滿屋寂靜,不見人影,唐儷辭竟然不在!月光自門外傾瀉入內,地上一片白霜,突而黑影一閃,邵延屏驀然回首,只見一人黑衣黑帽蒙面,衣著和柳眼一模一樣,靜悄悄站在門口,無聲無息,只有一股冰涼徹骨的殺氣陰森森的透出,隨風對著邵延屏迎面吹來。
糟糕!邵延屏心下一涼,退了一步,他沒有佩劍,普珠和成縕袍已生離去之心,唐儷辭蹤影不見,眼前此人顯然功力絕高,這般現身,必有殺人之心。
如何是好?
“出劍吧。”唐儷辭橫笛將餘負人擋在身後,溫和的道。
夜風颯颯,吹面微寒,天分外的黑、星月分外的清明,餘負人有心相助,卻知自己和唐儷辭所學相差甚遠,只得靜立一邊,為他掠陣。
“第一招。”瓷麵人腰間佩劍,他卻不拔劍,雙掌抱元,交掠過胸,五指似抓非抓、似擒非擒,虛空合扣,翻腕輕輕向前一推。“大君制六合。”餘負人距離此人尚有十步之遙,已覺一股逼人的勁風撲面而來,竟似整個山頭西風變東風,一招尚未推出一半,已是氣為之奪。唐儷辭緩步向前,面對如此威勢的雙掌,他竟然迎面而上,出掌相抵。單掌推出,只聽空中輕微的噼啪作響,地上草葉折斷,碎屑紛飛,瓷麵人雙掌一翻,剎那之間已是三掌相抵!餘負人臉色陡變,只聽“砰”的一聲悶響,三掌相接,並未如他想象一般僵持許久,而是雙方各退一步,竟是平分秋色!瓷麵人讚道:“好功夫!換功大法果然是驚世之學,《往生譜》果然是不世奇書。讓老夫猜上一猜,教你武功的人,可是白南珠?”
無錯書吧餘負人聞言心中一震,不久前引發江湖大亂,殺人無數的惡魔,竟是唐儷辭的師父?唐儷辭退勢收掌,負手微笑,“前輩也是不同凡響,居然能在一招之間就看出我師承來歷。”他這麼說,便是認了。餘負人吁了口氣,白南珠最多不過比唐儷辭大上幾歲,卻又如何做得了他的師父?瓷麵人哈哈大笑,“縱然是白南珠也未必有你這一身功夫!當年殺不了白南珠,現在殺你也是一樣,看仔細了,第二招!”他右拳握空疾抓,右足旋踢,啪的一聲震天大響,竟是一擊空踢,口中冷冷喊道:“良佐參萬機。”
唐儷辭旋身閃避,這一踢看似臨空,卻夾帶著地上眾多沙石、草葉、樹梗,若是當作空踢,勢必讓那蘊勁奇大的雜物穿體而過,立斃當場!一避之後,瓷麵人長劍出鞘,一聲長吟,“大業永開泰——”劍光耀目,其中三點寒芒攝人心魂,餘負人駭然失色——瓷麵人這劍竟然是一劍三鋒!同一劍柄之上三支劍刃並在,劍出如花,常人一劍可以挽起兩三個劍花,他這一劍便可挽起八九個劍花,伏下七八十個後著!唐儷辭人在半空,尚未落地,瓷麵人這一劍可謂偷襲,但聽銅笛掠空之聲,“噹噹噹”三響,唐儷辭已與那三花劍過了一招,借勢飄遠,微笑道,“這明明是短刀十三行,韋前輩另起名字,果然是與眾不同。”瓷麵人一滯,唐儷辭口稱“韋前輩”,餘負人啊的一聲叫了起來,臉上微微變色,“韋悲吟!”
這戴著瓷面具,手握長劍卻施展短刀功夫的怪人,竟是韋悲吟!聽說這人在江南山莊一戰中傷在容隱聿修二人手下,隨後失蹤,結果竟然是躲在這裡當了什麼茶花牢主,委實匪夷所思,其中必有隱情。韋悲吟的武功天下聞名,當年容隱聿修兩人聯手方才重傷此人,此時唐儷辭一人當關,能倖免於難麼?
韋悲吟劍刃劈風,短刀招式即被看破,他不再佯裝,唰唰唰三劍刺出,唐儷辭在三招之內看破他身份,此人非殺不可!正在韋悲吟三劍出、化為九劍的同時,三條人影極快自樹林中躍出,將唐儷辭團團包圍,正是餘泣鳳、林雙雙和那名黑衣人!餘負人臉色慘白,韋悲吟加上這三人,唐儷辭萬萬不是對手,如何是好?此時就算跳下茶花牢,也不過是讓這四人有機會將出口封住,將唐儷辭鎖入牢中!想必池雲就是受這幾人圍困,被迫跳下去的……
唐儷辭見四人合圍,卻是唇角上勾,“一起上來吧!”言下頓時就有三支劍對他遞了過來,兩支是林雙雙的雙劍,一支是韋悲吟的長劍,三劍齊出,威力奇大,“啪”的一聲脆響,唐儷辭胸前衣裳碎裂,露出了紅綾的一角。餘負人縱身而上,小桃紅流光閃動,架住林雙雙一劍,只聽“嚓”的一聲,小桃紅鋒銳無比,林雙雙的青劍應聲折斷,餘負人也是連退兩步,不住喘息。就在這片刻之間,唐儷辭橫笛就口,餘泣鳳眼明手快一劍向他手腕刺來,黑衣人身影如魅,立掌來抓。餘負人大喝一聲,劍光爆起,御劍術沖天而起,力擋兩人聯手一擊。就在此時,一縷笛聲破空而起,其音清亮異常,此音一出,韋悲吟快速回退,雙手掩耳,運功力抗唐儷辭音殺,黑衣人抽身便退,眨眼間不見蹤影,餘泣鳳一手掩耳,一聲厲笑,仍舊一劍刺來,只有功力受制的林雙雙未受太大影響,唰唰唰三劍連環,竟是凌厲如常。餘負人力擋兩招,氣空力盡,唐儷辭的音殺難分敵我,只覺天旋地轉,仰天摔倒,很快失去知覺,耳邊仍聽劍嘯之聲不絕,笛音似是起了幾個跳躍……
之後是一片黑暗。
不知過去了多久,真氣忽轉平順,有一股溫暖徐和的真力自胸透入,推動他氣血執行,在體內緩緩迴圈,餘負人咳嗽幾聲,只覺口中滿是腥味,卻是不知何時吐了血。睜開眼睛,那股真氣已經消失,眼前仍是一片黑暗,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瞧見身處的是一處天然洞穴,一縷幽暗的光線自頭頂射下,距離甚遠,又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醒悟這是茶花牢底,猛地坐起身來,只見身側一具屍首,滿身鮮血甚是可怖,卻是林雙雙。
“覺得如何?”身邊有人柔聲問道,餘負人驀然回頭,只見唐儷辭坐在一邊,身上白衣破損,飄紅蟲綾披在身上,在黑暗中幾乎只見他一頭銀髮。“我倒下之後,發生了什麼事?”他失聲問道,“他們呢?”唐儷辭髮鬢微亂,三五縷銀絲順腮而下,臉頰甚白,唇角微勾,“他們……一個死了,一個重傷,還有兩個跑了。”餘負人心頭狂跳,“誰……誰重傷?”唐儷辭淺淺的笑,“你爹。”餘負人臉色蒼白,沉默了下來,過了一陣,他問道:“只是你一個人?”唐儷辭頷首。餘負人長長吐出一口氣,只是唐儷辭一個人,就能殺林雙雙、重傷餘泣鳳、嚇走韋悲吟和那黑衣人,簡直……簡直就是神話。“你怎做得到?”
“是他們逼我——我若做不到,你我豈非早已死了?”唐儷辭柔聲道,“人到逼不得已,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餘負人苦笑,“你……噯……你……”他委實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唐儷辭站了起來,“既然醒了,外面也無伏兵,不怕被人甕中捉鱉,那就起來往前走吧。”餘負人勉力站起,仍覺頭昏耳鳴,“你那音殺……實在是……”唐儷辭輕輕的笑,“實在是太可怕?”餘負人道,“連韋悲吟都望風而走,難道不是天下無敵?”唐儷辭仍是輕輕的笑,“天下無敵……哈哈……走吧。”他走在前面,步履平緩,茶花牢那洞口之下是一處天然生成的洞穴,往前走不到幾步,微光隱沒,全然陷入黑暗之中。
一縷火光緩緩亮起,唐儷辭燃起碧笑火,餘負人加快腳步,兩人並肩而行,深入洞穴不過七八丈,地上開始出現白骨,一開始只是零零星星的碎骨,再往前深入十來丈遠便是成堆成群的白骨骷髏,但看這些骷髏的死狀,俱是扭曲痙攣,可見死得非常痛苦,有些骨骼斷裂,顯然是重傷而亡。兩人相視一眼,餘負人低聲道,“中毒!”唐儷辭頷首,這些白骨死時姿態怪異,一半是刀劍所傷,一半卻是並無傷痕,沒有傷痕卻扭曲而死的應是中毒。只是在這茶花牢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竟然導致瞭如此多人的死亡?傳說中囚禁的眾多江湖要犯又在何處?難道是都已經化為白骨了?
“這些白骨上都有腐蝕的痕跡,不是自然形成,應當是有人用腐蝕血肉的藥物將屍體化為白骨。”餘負人俯身拾起一截白骨,“那說明這些人死後,茶花牢內有幸存者。”唐儷辭目不轉睛的看著滿地白骨成堆,池雲呢?池雲是在這堆白骨之內,還是……“能毒殺這麼多人的毒,不是能散佈在風中的瀰漫之毒,就是會相互傳染。”餘負人低聲道,“小心了。”
“沒事,我百毒不侵。”唐儷辭低聲一笑,“讓開,跟我走。”他負袖走在前面,伸足撥開地上的白骨殘屍,為餘負人清出一條路,兩人一前一後,慢慢往深處走去。
滿地屍骸,不明原因的死亡,囚禁無數武林要犯的茶花牢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餘負人越走越是疑惑,越走越是駭然,地上的白骨粗略算來,只怕已在五百具上下,是誰要殺人?是誰要殺這麼多人?茶花牢內的倖存者是誰?毒死眾人的劇毒究竟是怎樣可怖的東西?身前唐儷辭的背影平靜異常,洞內無風,碧笑火的火光穩定,照得左右一切纖毫畢現。
走過白骨屍堆,面前是一片空地,滿地黃土,許多洞穴中常有的蜈蚣、蟑螂、蚯蚓之類卻是半隻都看不見,地上也沒有血跡,只在地上留有一條長長的刀痕,四周很空,像剛才那群白骨爭先恐後的從洞穴深處奔逃出去,不敢在這塊空地上停留片刻,故而紛紛死在入口處。“前面有人。”餘負人低聲道,他初學劍術之時,學的是殺手之道,對聲音氣息有超乎尋常的敏銳。唐儷辭微微一笑,前面不但有人,而且不止一人。
火光照處,黃土地漫漫無盡,兩人似乎走了很長一段時間,眼前突然出現了許多蛛網。這地下並沒有蚊蟲,這許多蜘蛛也不知道吃的什麼,自有蛛網之處開始,洞穴兩側又有許多小洞穴,洞穴口設有鋼鐵柵欄,應該是原本關押江湖要犯之處。但鋼鐵柵欄個個碎裂在地,破爛不堪,顯然已被人毀去,非但是毀去,並且應當已經被毀去很久了。
“看樣子茶花牢被毀應當有相當時間,後來被關進茶花牢的人,只怕未必全是所謂‘江湖要犯’。”餘負人道,“但是外面那洞口沒有絕頂輕功只怕誰也上不去,牢門破後,這裡面龍蛇混雜,幾百人全都擠在了一起,然後又一起死了。”唐儷辭柔聲道,“不錯……你聰明得很。”聽他此言,餘負人反而一怔,慚慚的不好意思再說下去,卻聽唐儷辭問:“你的傷勢如何了?”
“走了這一段,真氣已平,雖不是完全好,已不礙事。”餘負人想起一事,反問道:“你可有受傷?”獨戰江湖四大絕頂高手,他卻看似安然無恙。唐儷辭微微一笑,“沒有。”餘負人由衷佩服,至於他重傷餘泣鳳一事,已是毫不掛懷。兩人走過那段囚人的洞穴,道路隱隱約約已經到頭,盡頭是一面凹凸不平的黑色石壁,石壁上金光隱隱,似乎有某種礦物的痕跡,洞穴在此轉為向上拔高,不知通向何方,但茶花牢深處到此為止。
“沒有人。”餘負人喃喃的道,抬頭看著頭頂那黑黝黝的洞穴,“或者……人就躲在那裡面。”但頭頂的洞穴勉強只容一人進出,要藏身在那裡面想必難受之極。剛才聽聞的人聲在此消失,唐儷辭右膝抬起,踏上一塊岩石,墊起仰望。
幾點流光在頭頂的洞口微微一閃,餘負人心中一動,那是蛛絲。轉目看向面前這塊黑色石壁,那石壁上金光閃閃的礦物脈絡之上,到處都纏滿了蛛絲,在火光之下,這蛛絲越發光彩閃爍,似乎有些與眾不同。
“哈……”唐儷辭突然低聲笑了一聲,這一聲的音調讓餘負人渾身一跳,抬頭向唐儷辭仰望的方向看去,只見蛛絲閃爍,慢慢垂下,從那黑黝黝的洞穴之中,一張諾大的蜘蛛網慢慢下沉,剛開始只是露出絲絲縷縷的金色蛛絲,而後……慢慢的蛛網上露出了兩隻鞋子。
蛛網上粘著人。
這奇大無比的蛛網緩緩下沉,自洞穴垂下,先是露出了兩隻鞋子,而後露出了腿……而後是腰……腰上佩刀……
粘在蛛網上的人白衣佩刀,年紀很輕。
唐儷辭踏在岩石上的右足緩緩收了回來,那隨網垂下的人,是池雲。
但又不是池雲。
池雲隨蛛網垂下,緩緩落地,一個轉身,面對著唐儷辭。
他面無表情,衣著容貌都沒有什麼變化,似乎入牢之後並沒有遭遇什麼變故,但他那一雙素來開朗豁達的眼睛卻有些變……黑瞳分外的黑、黑而無神,眼白布滿血絲,有些地方因血管爆裂而淤血,導致眼白是一片血紅。
一雙血紅的眼。
眼中沒有絲毫自我,而是一片空茫。
餘負人臉色微變,“池——”隨即住口,唐儷辭沒有叫人,這人是池雲,卻又不是池雲。
頭頂的洞穴裡一物蠢蠢而動,卻是一隻人頭大小的蜘蛛,生得形狀古怪,必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它不住探頭看著池雲,又縮回少許,然後呲呲噴兩口氣,再探出頭來。
池雲右手持刀,左手握著一個金綠色的藥瓶,那瓶口帶著一片黃綠色,散發著一股刺鼻的氣味。
“這洞裡五百八十六條人命,都是你殺的?”唐儷辭面對池雲,眼睫微垂,唇角上勾,說不上是關心或是含笑的表情,其中蘊涵著冷冷的殺氣,“你就是這牢中之王?自相殘殺後留下來的最強者?”
池雲並不說話,只一雙眼睛陰森森的瞪視前方,他瞪得圓,隱約可見平日的瀟灑豁達,但他瞪得無情,卻是說不出的詭異可怖。
“這就是所謂殺唐儷辭最好的人選……”唐儷辭真是笑了,“果然是好毒的計策、好橫的心。”他橫袖攔住餘負人,兩人一起緩緩退步,邊退他邊柔聲道,“你看到他面上隱約的紅斑沒有?”餘負人凝目望去,洞內光線昏暗,火光又在唐儷辭手上,委實辨認不清,距離如此之遠,要能辨認池雲臉上有沒有紅斑,需要極好的目力,他看了半晌,點了點頭。唐儷辭低柔的道,“毒死外面五百八十六人的毒藥,就是猩鬼九心丸,而化去屍體的藥水,就握在池雲左手。”餘負人大吃一驚,“什麼……難道池雲也中了猩鬼九心丸之毒?那如何是好?”唐儷辭秀麗的臉龐在火光下猶顯得姣好,只聽他道,“我猜他被迫跳進茶花牢,不想茶花牢下早就是一片混亂,有人給牢裡眾人下毒,眾人互相傳染,毒入骨髓,池雲跳下之後,面臨的就是猩鬼九心丸之毒。”餘負人點了點頭,想及當時情景,不免心酸,池雲堂堂好漢,一身武功滿心抱負,竟被困在這茶花牢中,被迫染上不可解的劇毒。
“為求生路——”唐儷辭低聲道,聲音很柔,聽在餘負人耳中卻極冷,那柔和的聲音之中不含情感,即使是說出如此殘忍悲哀的話來,也聽不出他有絲毫同情之意,“池雲大開殺戒,一度畫地為牢,逼迫眾人遠遠避開他,團聚在茶花牢口,而他遠避眾人,深入洞內,希望彼此隔絕,能不受其害。然而——”他的語調變得有些奇怪,似乎是很欣賞這設計的陰謀、又似乎是懷著極其悲憫的心情,“然而在這洞穴深處,有著比猩鬼九心丸更可怕的東西……”餘負人喉中一團苦澀,“就是這種蜘蛛?”唐儷辭淺淺的笑,“據《往生譜》所載,這是蠱蛛的一種,蠱蛛並不生長在此,所以這麼巨大的蠱蛛必定是有人從外面放進來的。”
“蠱蛛?”餘負人低聲問,“五毒之催。”唐儷辭道,“不錯,古人練蠱,將五毒放在缸內,等自相殘殺之後取其勝者而成。蠱蛛之毒,正是讓五毒相殘的催化物。有人故意把蠱蛛放進茶花牢內,然後把池雲逼落其中,這整個地底充滿了蠱蛛之氣,池雲中了蠱蛛之毒後,從洞裡出來,對聚成一團的眾人狂下殺手,這就是那些碎骨的來歷。牢裡五百多人自相殘殺,劇毒相互傳染,其他人死光之後,最後得勝的一人就是蠱人。”他低聲道,“這就是以人練蠱之法。”
餘負人聽得冷汗盈頭,池雲在這裡殺一人,身上的蠱術就強一分,外面的人死一個,他的煞氣就多一分,此時此刻,面對的池雲早已迷失本性,完全成為殺人的機器,並且——是中了猩鬼九心丸劇毒之後功力倍增、被練成蠱人之後神秘莫測的池雲!
“很殘忍,是不是?”唐儷辭柔聲問,不知是在問餘負人、還是在問失去神智的池雲。餘負人看著池雲,想及他平日的風流倜儻、瀟灑豁達,心中痛煞!不管是誰,能想出如此計策將池雲害成如此模樣,便是日後將他千刀萬剮,也難以抵消對池雲造成的傷害!世上怎會有人殘忍惡毒至此?怎會有人陰險可怖至此?那……那還是人麼?
“很殘忍……”唐儷辭的目光緩緩轉向池雲的眼睛,“對很少吃過苦頭的人來說,真的很殘忍……”洞穴中蠱蛛奇異的氣味越來越濃,那隻巨大蜘蛛在頭頂不停的噴氣,池雲的眼神越來越瘋狂,唐儷辭橫臂一振,將餘負人震退數步,他踏上數步,直面池雲,淺笑微露,“你想怎樣?”
池雲手中“一環渡月”緩緩舉起,刀尖直對唐儷辭雙目之間,唐儷辭再上一步,微笑道,“你想把我一刀劈成兩半?出刀吧。”
霍的一聲刀刃劈風之聲,池雲出刀快逾閃電,他本來出手就快,中毒之後越發快得令人目眩,這一刀剛剛聽到風聲,已乍然到了眉目之間。唐儷辭仰身測旋,翩然避開,一頭銀髮飄起,身上飄紅蟲綾隨之揚起,長長拂了一地。池雲對飄蕩的紅綾視而不見,一環渡月緊握手中,刀刀緊逼,刀光越閃越亮,破空之聲越來越強,迴盪在深邃的洞穴之中,一聲聲猶如妖啼。
驚人的刀法,池雲長袖引風,手中刀一刀出去,刀勢被袖風所引,飄移不定,極難預測。餘負人一邊觀戰,唐儷辭身法飄忽,刀刀避開,但池雲越打越狂,一旦他飛刀出手,這洞穴地方如此狹窄,以池雲那等霸道的飛刀之勢,幾乎不可能全部避開。而洞穴之中,若要施展音殺之術,自己只怕要先死在音殺之下,餘負人面帶苦笑,他為何要跟來?唐儷辭叫他回去,果然是對的,他跟在他身後徒然礙手礙腳而已。
正在餘負人自怨自艾的同時,只聽耳邊“咿呀”一聲古怪的嘯聲,池雲手中“一環渡月”果然出手了,這一刀刀光不住閃爍,被袖風所託,緩緩向唐儷辭面前飄來。
“渡命——”池雲僵硬的唇齒之間突然生硬的吐出兩個字,飄向唐儷辭的刀光越閃越是燦爛,那說明刀身晃動得非常厲害。唐儷辭負袖而立,依然淺笑,“還記得我說過的話麼?”池雲沉默不答,也不知聽進去沒有,只聽唐儷辭柔聲道,“我是天下第一。”
此言一出,池雲雙目一瞪,刀光陡然爆開,只聽“當”的一聲震響,就如爆起了一團煙花,在餘負人眼中只見刀刀如光似電,在這極黑的洞穴中引亮一團煙囂也似的絢爛。唐儷辭不持銅笛,欺身向前,竟是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只聽“啪”的一聲指掌相接,隨之“噹噹噹當”一連四聲兵刃墜地之聲,洞中忽而化為一片死寂。餘負人心頭狂跳,只見幾點鮮血濺上山壁,有人受了輕傷,而池雲雙手都被唐儷辭牢牢制住——方才唐儷辭第一下奪刀擲地,池雲立刻換刀出手,唐儷辭再奪刀、池雲再換刀,如此一連四次,直至池雲無刀可換,唐儷辭立刻制住他雙手。
池雲刀勢霸道,要制他刀勢,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讓他發刀。唐儷辭出手制人,竟是出奇的順利,手到擒來,短短一瞬,餘負人卻覺頭昏眼花,背倚石壁,竟有些站立不穩之感。
胸口劍傷未愈,夜奔三十里,獨戰四大高手,殺一傷一,逼退兩人,救自己之命,而後下茶花牢對身為蠱人的池雲,竟是數招制敵——這——這還算是人麼?
百年江湖,萬千傳說,還從未聽說有人能如此悍勇,何況此人面貌溫雅,絲毫不似亡命之徒。
唐儷辭的極限究竟在哪裡?
世上有人能讓他達到自己的極限麼?
“餘負人,幫我用紅綾把他綁起來。”唐儷辭柔聲道,聲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溫和平靜,甚至很從容,“小心不要碰到他的面板,池雲身上的毒不強,但是仍要小心。”他雙手扣住池雲的手腕,池雲提膝欲踢,卻被他右足扣踝壓膝抵住,剩餘一腿尚要站立,頓時動彈不得。餘負人提起紅綾,小心翼翼將池雲縛住,再用小桃紅的劍鞘點住他數處大穴,“你可以放手了。”
唐儷辭緩緩鬆手,池雲咬牙切齒,怒目圓瞪,他含笑看著,似乎看得很是有趣,伸手撫了撫池雲的頭,“我們回去吧,今夜好雲山多半會有變故。”
“變故?”餘負人恍然大悟,“是了,有人將池雲生擒,引你來救,是為調虎離山。”唐儷辭點了點頭,“這就回去吧,善鋒堂內有成?袍、邵延屏和普珠在,就算有變故,應當都應付得了。”餘負人心情略松,淡淡一笑,“你對成大俠很有信心。”唐儷辭微微一笑,“他是個謹慎的人,不像某些人毫無心機。”餘負人聞言汗顏,“我……”唐儷辭托住池雲肋下,“走吧。”
兩人折返洞口,仰頭看那隻透下一絲微光的洞口,這漏斗狀的洞口扣住了洞下數百人命,不知要如何攀援?唐儷辭卻是看了一眼洞口,自地上拾起一塊石頭,縛在紅綾另一端,將石子擲了上去。餘負人一怔,只聽極遠處“嗒”的一聲悶響,石子穿洞而出,打在外邊不知什麼事物上,似乎射入甚深。“上去吧。”這飄紅蟲綾有二三十丈來長,即使縛住池雲,所剩仍然足有二十來丈,用以做繩索是再好不過。餘負人攀援而上,未過多時已到了洞口,登上外面的草地深吸一口夜間清新的空氣,只覺這一夜似乎過了很久很久,恍如隔世。
身後唐儷辭輕飄飄縱上,再把池雲拉了上來,他仍舊將他托住,三人展開輕功,折返好雲山。
好雲山上。
善鋒堂內。
邵延屏面對黑衣黑帽不知名的高手,心中七上八下,絲毫無底。
那人動了一下,似乎在靜聽左右的動靜,邵延屏心知他只要一確定左右無人,就會打算一招斃敵,而他這一招自己接不接得下來顯然是個大問題。
敢在劍會中蒙面殺人,必定對自己的功力很有信心。想到此點,邵延屏心都涼了。
忽的黑衣人有了動靜,渾身的殺氣一閃而逝,突然之間往外飄退,眨眼之間就不見了蹤跡。邵延屏心中大奇,這人明明佔盡上風,為何會突然退走?正在驚詫之時,只聽屋頂“奪”的一聲響,他猛然抬頭看去,只見清風明月,成?袍一人掛劍,坐在唐儷辭屋頂上,右手舉著個酒葫蘆,此時正拔了瓶塞,昂首喝酒。
一人一劍,一月一酒,冷厲霜寒,卻又是豪氣干雲。
邵延屏大喜過望,“成大俠!”
成?袍冷冷的看著他,“幸好我是明日才走。”言下又喝了口酒。
邵延屏躍上屋頂,眉開眼笑,“若不是你及時出現,只怕老邵已經腦漿迸裂,化為一灘血肉模糊了,你怎知有人要殺我?”
“我只不過正巧路過,老實說他要是不怕驚動別人,衝上來動手,我可沒有半點信心。”成?袍冷冷的道,“我在堂門口就看見他的背影,結果他到這裡這麼久了,我才摸過來,其中差距可想而知。”邵延屏乾笑一聲,“你要是跟得太近,被他發現了一掌殺了你,只有更糟。”成?袍冷笑一聲,“要一掌殺成?袍,只怕未必。”邵延屏唯唯諾諾,心中卻道就憑剛才那人的殺氣,倒似世上不管是誰他都能一掌殺了。
便在此時,三道人影飄然而來。
成?袍咦了一聲,“唐——”
唐儷辭三人已經回來,邵延屏看見池雲被五花大綁,大吃一驚,“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唐儷辭托住池雲,很快往池雲住所而去,“沒事,這幾日不管是誰,不得和池雲接觸。”餘負人停下腳步,長長吐出一口氣,“池雲被人生擒,中了猩鬼九心丸之毒。”
成?袍和邵延屏面面相覷,都是變色,兩人雙雙躍下,“究竟是怎麼回事?”當下餘負人把有人生擒池雲,設下蠱人之局,連帶調虎離山之計,如此等等一一說明。邵延屏越聽越驚,成?袍也是臉色漸變,這佈局之人陰謀之深之遠,實在令人心驚。邵延屏變色道,“這樣的大事,他怎可一句話不和人商量,孤身前去救人?他明知是個陷阱,要是今夜救不出池雲,反而死在那茶花牢中,他將江湖局勢、天下蒼生至於何地?真是……真是……”餘負人苦笑,“但……但他確實救出了池雲。”邵延屏和成?袍相視一眼,心中駭然——唐儷辭竟能獨對林雙雙、餘泣鳳、韋悲吟和那黑衣人四人聯手,殺一傷一,逼退兩人而能毫髮無傷,這種境界,實在已經像是神話了。
若唐儷辭在,方才那個黑衣人萬萬不敢在劍會遊蕩!邵延屏心下漸安,長長吐出一口氣,苦笑道,“這位公子哥神通廣大,專斷獨行,卻偏偏做的都是對的,我真不知是要服他,還是要怕他。”成?袍淡淡的道,“你只需信他就好。”
信任?要信任一個神秘莫測、心思複雜、專斷獨行的人很難啊!邵延屏越發苦笑,望著唐儷辭離去的方向,信任啊……
池雲房中。
唐儷辭點起一盞油燈,將池雲牢牢縛在床上,池雲滿臉怨毒,看他眼神就知他很想掙扎,但卻掙扎不了。唐儷辭在他床邊椅子坐下,支頷看著池雲,池雲越發忿怒,那眼神就如要沸騰一般。
“我要是殺了你,你醒了以後想必會很感激我……”唐儷辭看了池雲許久,忽的緩緩柔聲道,“但我要是殺了你,你又怎會醒過來?落到這一步,你不想活,我知道。”他的紅唇在燈下分外的紅潤,池雲瞪著他,只見他唇齒一張一闔,“堂堂‘天上雲’,生平從未做過比打劫罵人更大的壞事,卻要落得這樣的下場……你不想活,我不甘心啊……”他的語氣很奇異,悠悠然的飄,卻有一縷刻骨銘心的怨毒,聽入耳中如針扎般難受,只見唐儷辭伸手又撫了撫池雲的頭,柔聲道,“堅強點,失手沒什麼大不了,殺個百個人也沒什麼大不了,中點毒更不在話下,只有你活著,事情才會改變。就算十惡不赦又怎樣?十惡不赦……也是人,也能活下去,何況你還不是十惡不赦,你只不過……”他的目光變得柔和,如瀲灩著一層深色的波,“你只不過順從了本能罷了,到現在你還活著,你就沒有輸。”
床上的池雲驀地“啊——”一聲慘叫,唐儷辭手按腹部,輕輕拍了拍他的面頰,“熬到我想到蠱蛛和猩鬼九心丸解藥的時候。”他一夜奔波,和強敵毒物為戰,一直未顯疲態,此時眉間微現痛楚之色,當下站了起來,“你好好休息……呃……”他驀地掩口,彎腰嘔吐起來,片刻之間,已把胃裡的東西吐得乾乾淨淨。床上的池雲眼神一呆,未再慘叫,唐儷辭慢慢直起腰來,扶住桌子,只覺全身痠軟,待要調勻真氣,卻是氣息不順,倚桌過了好半晌,他尋來抹布先把地上的穢物抹去清洗了,才轉身離開。
池雲目不轉睛的看著他的行動,一雙茫然無神的眼睛睜得很大,也不知是看進去了、還是根本沒看進去。
唐儷辭回到自己屋裡,沐浴更衣,熱水氤氳,身上越覺得舒坦,頭上越感眩暈。他的體質特異,幾乎從不生病,就算受傷也能很快痊癒,胸口那道常人一兩個月都未必能痊癒的劍傷,他在短短七八日內就已癒合,也曾經五日五夜不眠不休,絲毫不覺疲憊。但今夜連戰數場,身體本也未在狀態,真氣耗損過巨,被自己用內力護住的方周之心及其相連的血管便有些血流不順了。手按腹部,腹中方周的心臟仍在緩緩跳動,但他隱約感覺和以往有些不同,卻也說不上哪裡不同,在熱水中越泡越暈,一貫思路清晰的頭腦漸漸混沌,究竟是什麼時候失去意識,他真的渾然不覺。
唐儷辭屋裡的燈火亮了一夜。邵延屏擔心那黑衣人再來,派人到處巡邏警戒,過了大半夜,有個弟子猶猶豫豫來報說唐公子讓人送了熱水進房,卻始終沒有讓人送出來。邵延屏本來不在意,隨口吩咐了個婢女前去探視。
天亮時分。
“唐公子?”婢女紫雲敲了敲唐儷辭的房門。
房門上閂,門內毫無聲息。
“唐公子?”紫雲微覺詫異,唐儷辭對待婢女素來溫文有禮,決計不會聽到聲音沒有回答,而她嗅到了房內皂莢的味道,他難道仍在沐浴?怎有人沐浴了一夜還在沐浴?他在洗什麼?“唐公子?唐公子!你還在屋裡麼?”
屋裡依然毫無反應。
紫雲繞到窗前,猶豫許久,輕輕敲了敲窗,“唐公子?”
屋內依然沒有回應,窗戶卻微微開了條縫,紫雲大著膽子湊上去瞧了一眼。屋內燭火搖晃,她看到了浴盆,看到了衣裳,看到了一頭銀髮尚垂在浴盆外,頓時嚇了一跳,“邵先生、邵先生……”她匆匆奔向邵延屏的書房。
邵延屏正對著一屋子的書嘆氣,神秘的黑衣蒙面人在劍會中出沒、夜行竊聽,就算有唐儷辭在此鎮住,讓其不敢輕舉妄動,那也不是治本之法。那人究竟是誰?是誰想要他邵延屏死?
“邵先生,邵先生,唐公子的門我敲不開,他……他好像不太對勁,人好像還在浴盆裡。”紫雲臉色蒼白,“邵先生您快去看看,我覺得可能出事了。”
“嗯?”邵延屏大步向唐儷辭的廂房奔去,房門上閂,被他一掌震斷,“咯啦”一聲,邵延屏推門而入。
而後不知過去了多少時間。
“唐公子?唐公子?”耳邊有輕微的呼喚聲,十分的小心翼翼,唐儷辭心中微微一震,一點靈思突然被引起,而後如流光閃電,剎那之間,他已想到發生了什麼事。睜開眼睛,只見邵延屏、餘負人和成?袍幾人站在自己床沿,只得微微一笑,“失態了。”
床前幾人都是一臉擔憂,怔怔的看著他,從未見有人自昏迷中醒來能醒得如此清醒,居然睜開眼睛,從容的道了一句“失態”,卻令人不知該說什麼好。頓了一頓,邵延屏才道,“唐公子,昨日沐浴之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你昏倒浴盆之中,我等和大夫都為你把過脈,除了略有心律不整,並未察覺有傷病,你自己可知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唐儷辭脈搏穩定,並無異狀,練武之人體格強壯,心律略有不整十分正常,突如其來的昏厥,實在令人憂心如焚。
心律不整那是因為體內有方周之心,雙心齊跳,自然有時候未必全然合拍,至於為何會昏倒……唐儷辭探身坐了起來,餘負人開口勸他躺下休息,唐儷辭靜坐了一會兒,柔聲道,“昨日大概是有些疲勞,浴盆中水溫太熱,我一時忘形泡得太久,所以才突然昏倒。”三人面面相覷,以唐儷辭如此武功,說會因為水溫太熱泡澡泡到昏厥,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唐儷辭只坐了那片刻,轉頭一看天色,微微一笑,“便當我在浴盆裡睡了一夜,不礙事的。”言罷起身下床,站了起來。
睡了一夜和昏了一夜差別甚大,但昨夜他剛剛奔波數十里地,連戰四大高手,真力耗損過巨導致體力衰弱也在情理之中。邵延屏長長吁了口氣,“唐公子快些靜坐調息,你一人之身,身系千千萬萬條人命,還請千萬珍重,早晨真是把大家嚇得不輕。”唐儷辭頷首道謝,“讓各位牽掛,甚是抱歉。”三人又多關切了幾句,一齊離去,帶上房門讓唐儷辭靜養。
唐儷辭眼見三人離去,眉頭蹙起,為何會昏倒在浴盆裡,其實他自己也不明白,隱隱約約卻能感覺到是因為壓力……方周的死、柳眼的下落、池雲的慘狀、面前錯綜複雜的局面、潛伏背後的西方桃、遠去洛陽的阿誰、甚至他那一封書信送去丞相府後京城的狀態……一個一個難題,一個一個困境,層層疊疊,糾纏往復,加上他非勝不可的執念,給了自己巨大的壓力,心智尚足,心理卻已瀕臨極限,何況……方周的死,他至今不能釋懷。
沒有人逼他事事非全贏不可,沒有人逼他事事都必須佔足上風,是他自己逼自己的。
倚門望遠,遠遠的庭院那邊,白霧縹緲之間,有個桃色的影子一閃,似是對他盈盈一笑。他報以一笑,七花雲行客之一桃三色,是他有生以來遇見的最好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