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山如黛柳如眉,穿過重重森林,就已看見山間村落,以及村落之中升起的裊裊炊煙。沈郎魂和柳眼在林海之中行走了七八日,在玉團兒引路和指點之下,安然無恙走出山林,並且柳眼身上的傷也好了四五分,不再奄奄一息。
踏出林海,沈郎魂望了望天色,只見是晨曦初起。柳眼傷勢雖有起色,但行動不便,沈郎魂又將他一路拖行,此時渾身惡臭,山林中的蚊蟲繞著他不住飛舞,觀之十分可怖。淡淡看了柳眼一眼,沈郎魂將他提起,縱身掠出樹林,在村口將他輕輕放下,露出一個極惡毒的微笑,翩然而去。
過不多時,有人從村裡趕牛而出,走過不幾步,哎呀一聲“這是什麼東西?”幾頭黃牛從柳眼身邊走過,哞的一聲叫喚,啪啦在柳眼身邊拉下不少屎來。柳眼自地上緩緩坐了起來,曦日之下,只見他滿面坑坑窪窪,全是血痂,尚未痊癒,猩紅刺眼,一雙眼睛睜開來卻是光彩盎然,黑瞳熠熠生輝,趕牛人啊的一聲慘叫,“你……你是什麼東西?還……還活著嗎?”柳眼不答,冷冷的目光看著趕牛人,趕牛人倒退幾步,小心翼翼從他身邊繞過,忽的奔回村去,連那幾頭黃牛都不顧了。
未過片刻,村裡浩浩蕩蕩來了一群人,為首的膀闊腰粗,一張大嘴,“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山妖?這山妖在村裡偷雞偷鴨、偷女人的衣服,今天肯定是被誰捉住,打了一頓,才變成這種模樣。大家誰被它偷過?”村裡人齊聲吆喝,隨著領首那大漢一拳下來,七八個年輕力壯的漢子咬牙切齒,圍住柳眼拳打腳踢,一時間只聽“砰砰”之聲不絕。原來此村窮困,每年出產的穀物糧食不多,但這幾年來連年遭受竊賊之苦,往往一家儲備一年的糧食,一夜之間不翼而飛,讓人好不痛恨;除了偷五穀,那竊賊還盜竊女子衣物,有時闖進稍微富庶的人家盜竊金銀首飾,只要稍微值錢的東西它都偷。數年之前的夜裡,有人和那竊賊照了一面,卻是個長著奇形怪狀面貌的山妖,自此村民不寒而慄,對偷盜之事也不大敢開口埋怨了。而今日趕牛人居然在村口一眼看見了這個“山妖”,豈非奇貨可居?
柳眼人在拳腳之下,只覺砰砰重擊之下五臟沸騰,氣血翻湧,身上的傷口有些裂開,斷腿劇痛無比,他一聲不吭,閉目忍受,眼前忽而泛起一幕情景……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十二歲那年,在高樓林立的城市小巷裡,第一次遇見十歲的唐儷辭,那時候……他正被人踩在地上,一群十七八歲的孩子圍著他拳打腳踢。因為他無緣無故偷了人家的錢包,被人發現受到毒打。他至今仍然清清楚楚的記得那個被踐踏在地上的小孩那興奮和瘋狂的表情,他並沒有覺得痛……只是覺得好玩、很刺激、死也沒關係……或許是那種笑深深引起了他的好奇,他衝過去救他,結果和唐儷辭一起受了一頓拳打腳踢,被人吐了幾口唾沫,在那之後,他們就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
從出生到二十四歲,他一直是個濫好人,到現在他很想不通為什麼那十幾年從來沒有覺得唐儷辭邪惡怪癖,只是好奇他那興奮的笑、在意那種空洞的眼神,存有一份害怕他毀掉自己的關心,而後就能夠陪伴他那麼多年。他一直都像個管家,看他胡鬧、為他收拾爛攤子、勸他回頭、而後再看他胡鬧……惡性的迴圈,一直到唐儷辭改過自新的那天。在那之後,他就再也琢磨不透他的心思,看著他就如看著一個精雕細琢完美無暇的贗品,這贗品的言行舉止是那樣出眾那樣令人傾倒,但沒有露出猙獰和瘋狂的笑、沒有做出瘋狂怪異的言行,並不代表贗品……就能變成真品。
那隻能說明他成熟了,不再把那種空洞表現在外,他拒絕和任何人溝通,他獨立獨行,已經能做他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不必再依靠任何人。
唐儷辭……在那個時候離世界而去,一直到他要和大家同歸於盡的那天,他才又感覺到他心中的空洞有多麼深、增長到多麼龐大。誰也不可能救他,他從出生開始就是個邪惡的孩子,就算到了這舉目無親的荒涼時代,他仍然會害死朋友換取他如今滿身的光彩,不論走到哪裡,唐儷辭永遠是天之驕子、永遠令人折服永遠不會錯,名譽、權力、勢力、錢、超過一切的巨大光環……那就是他想要的東西,誰也改變不了。
恨一個人,可以恨到什麼地步?柳眼冷眼看著眾人的拳腳,那就是遭受地獄之刑,而能絲毫不覺得痛苦,因為全部的心思都已用來恨——恨自己過去的愚蠢、恨唐儷辭的狠毒、恨這上蒼的殘忍、恨為什麼唐儷辭造孽無關緊要,自己殺人就要受這樣的懲罰?憑什麼?憑唐儷辭比他更虛偽更狠毒更圓滑更有心機麼?他真的很想在這些方面超過他,可惜他始終不是那塊料,害死千萬個死人算什麼,如果能令他煩惱痛苦的話……
“喂!拿衣服的人是我,你們打他幹什麼?”有個蒼老的女聲傳來,村民突然停手,退開了幾步,柳眼抬手擦去嘴角的的血跡,看著那雙褐色的繡花鞋,那雙鞋子已經很舊了,繡花的痕跡卻很新,顯然鞋子本沒有繡花,是被人後來繡上去的,可見鞋子的主人很愛美,但那是玉團兒的鞋子。
眾村民只見一團灰影從樹林裡撲了出來,等到看清楚,眼前是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身上穿著一件紫色外衫、腰繫褐色長裙。人群中突然有人叫了一聲,“他媽的那是我老婆的衣服!”頓時一片譁然,大家瞪著這突然出現的老太婆,心中不免揣測是不是這老太婆和地上的山妖聯手盜走穀物和衣物,聽她出口為山妖說情,兩人肯定是一夥的!
“這人沒從你們村裡拿走任何東西,我拿過三套衣裳,我娘在的時候拿過你們村的野桃和野杏兒。”玉團兒攔在柳眼面前,“不是他做的,要打就打我好了。”她腰肢纖細,手指肌膚細膩柔滑,雪白如玉,兩個村民掄著木棍本要上前就打,往她身上仔細一看,越看越是毛骨悚然,“你……你到底是人是鬼?我的媽呀!”其中一人將木棍一丟,“這是斷頭鬼!接著老人頭顱的女鬼!大家快跑,白日見鬼了!”頓時村民發一聲喊,四散開去,逃得無影無蹤。
玉團兒把柳眼扶了起來,嘆了口氣,柳眼冷冷的問,“我捱打關你什麼事?”玉團兒道,“本來偷東西的人就是我,他們打你當然是他們的不對。不過你這人真是個大壞蛋嗎?人家誤會你你為什麼不解釋?”聽她語氣,頗有埋怨之意。柳眼突然冷笑一聲,“你不過想要能救命的那種藥而已,如果我死了,你永遠不知道那是什麼藥!”他轉過頭去,雖然血肉模糊的臉上看不出臉色,卻必定甚是鄙夷。玉團兒皺起眉頭,“我早就忘了那什麼藥啦!一個人的臉被弄成這樣是很可憐的,何況你還是個殘廢,就算你真是個小偷,他們也不該打你啊。”柳眼回過頭來,眼神古怪的看著她,“原來你早已‘忘了’?那你跟著我做什麼?你回你樹林裡去。”玉團兒搖了搖頭,“你走不動,那個人又把你丟下不理,一個人坐在這裡不是很可憐嗎?而且你這麼髒這麼臭,我給你洗個澡,帶你回樹林裡好不好?”她越說越是高興起來,“我帶你回樹林裡,我們藏起來誰也看不到我們,臉長得再難看也不要緊了。”柳眼冷冷的道,“我是個殺人無數的大惡人,你不怕嗎?”玉團兒凝視著他,“你又動不了,你要做壞事我會打你的。”言罷,伸手將柳眼提起,快步往樹林深處奔去。提不了幾步,柳眼比她高上太多,頗不方便,玉團兒索性將他抱起,幾個起落,穿過重重樹林,頓時到了一處池塘。
這是個泉眼所在,池塘深處突突冒著氣泡,池水清澈見地,水底下都是褐色大石,光潔異常,只有在遠離泉眼的地方才生有水草。玉團兒徑直將柳眼提起,泡入水中,從岸邊折了一把開白花的水草,撕破他的衣服,在他身上擦洗起來。柳眼本待抗拒,終是哼了一聲,閉目不理。過了片刻,玉團兒把柳眼身上汙垢血跡洗去,露出雪白細膩的肌膚,她的手慢慢緩了下來,怔怔看著柳眼光潔的肩和背,那蒼白略帶灰暗的肌膚,不帶瑕疵的肩和背,不知何故就帶有一種陰暗和沉鬱的美感,這個人分明在眼前,卻就是像沉在深淵之中、地獄之內……“你以前……是不是長得很好看?”她低聲問。
柳眼淡淡的道,“不是。”玉團兒的手指劃過他的眉線,“你是因為我長得很醜,怕我傷心所以騙我嗎?”她低低的問,“你以前一定長得很好看,可惜我看不到。”柳眼一把抓住她的手,冷冷的道,“我從前長得好看,你想怎麼樣?引誘我嗎?”玉團兒睜大眼睛,“我只是覺得你以前長得很好看,現在變成這樣很可……”她又要把“很可憐”三個字說出來,柳眼手腕用力,將她拉了過來,一雙炯炯發亮的眼睛直直看著她,“我很可憐,至少我還可以活很長時間,而你——就快要死了。”玉團兒目中的光彩頓時黯淡下來,長長嘆了口氣。柳眼甩開她的手,冷冰冰的道,“去幫我找件衣服來。”玉團兒站住不動,目中頗有怒色,顯然對柳眼剛才那句大為不滿,柳眼仰躺水中,雖然腿不能動,一揮臂往後飄去,卻是頗顯自由自在。過了一陣子,玉團兒道,“你真是個大惡人。”柳眼冷冷的道,“你要殺我嗎?”玉團兒卻道,“一個大惡人變成這麼醜的臉,又變成殘廢,心裡一定很難過,我不怪你了,你等著我給你找衣服去。”言罷微微一笑,她轉身走了。柳眼在水中驀然起身,看著這怪女孩的背影,心裡突然惱怒之極,自水中拾起一塊石頭往岸上砸去,嘩啦一聲水花四濺,他竟然擲不到岸上。
過了一陣,柳眼浸泡在冷水中,卻是漸漸覺得冷了,待要上岸,卻衣不蔽體,要繼續留在水中卻是越來越覺寒冷。正在此時,一個人影在樹林間晃動,柳眼屏息沉入水中,以他現在的模樣不便見人,更無自保之力。沉入水中之後,他慢慢潛到一塊大石背後,半個頭浮出水面,靜靜的望著樹林。
樹林裡先冒出箇中年男子的頭,頭頂心有些禿,本來戴了個帽子,現在帽子也歪了半邊。他低伏著穿過樹叢,頗有些鬼鬼祟祟的東張西望,柳眼眼睛微眯,這裡距離村落有相當距離,這人跑到這麼偏僻的地方來做什麼?再看片刻,那人突然直起身來,只見他背後揹著一個包袱,懷裡抱著一樣東西,他將那東西輕輕放在地下,將包袱擲在一旁,開始脫衣服。柳眼眉頭皺起,這人——
“哇——”的一聲啼哭,被那中年男人放在地上的“東西”放聲大哭,聽那聲音卻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那中年男子急急脫去衣服,滿臉淫笑,“寶貝兒別哭,叔叔立刻要陪你玩兒了……”言罷撲下身去,那女孩越發大哭,聲音淒厲之極。
“嘩啦”一聲水響,就如水中泛起了什麼東西,那中年男子咦了一聲,回過身來,只見身後池塘湧起了一個諾大漩渦,就如有什麼東西遊得很近,卻突然沉了下去。他呸了一聲,仍是淫笑,“這裡竟有大魚,等咱們玩過以後,叔叔陪你抓魚。”那女孩大叫,“我不要!我要回家!我——嗚——”聽那聲息,是被人捂住了嘴。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做事之前,也不檢視一下環境,在荒山野嶺、鬼魅橫行之地辦這種事,真是毫無情調。”有個冰冷低沉的聲音緩緩的道,“世上罪惡千萬種,最低等下賤的,就是你這種人。”那中年男子跳起身來,只見清澈見底的池水中一蓬黑髮飄散如菊,有人緩緩自水底升起,那顆頭露出水面只見坑坑窪窪猩紅刺眼,似乎都沒有鼻子嘴巴,頓時魂飛魄散,啊的一聲慘叫,光著身體從樹叢中竄了出去,他來得不快,去得倒是迅捷無比。
“媽媽……我要媽媽……”地上的女孩仍在哭,哭得氣哽聲咽,十分可憐。水裡的柳眼沉默了一陣,冷冷的道,“有什麼好哭的?衣服自己穿起來,趕快回家去。”地上的女孩被他嚇得一愣,手忙腳亂穿起衣服,趴在地上看他,卻不走。柳眼在水裡看著那女孩,那女孩莫約八九歲,個子不高,臉蛋長得卻很清秀,是個美人胚子,兩人互看了一陣,他問,“你為什麼不走?”那女孩卻問,“你是妖怪嗎?”柳眼眨了眨眼睛,漠然道,“是。”那女孩道,“我第一次看到妖怪,你和奶奶說的不一樣。”柳眼不答,那女孩卻自己接下去,“你比奶奶說的還要醜。”柳眼淡淡的道,“你還不趕快回家?待會又遇見了那個壞人,我也救不了你。”那女孩站了起來,從地上拾起一塊小石子,突地往柳眼身上擲去,只聽啪的一聲,那小石子正中柳眼的額頭,她自家嚇了一跳,隨後咯咯直笑,很快往村莊方向奔去。
柳眼浸在水中,嘴邊擒著淡淡一絲冷笑,這就是所謂世人、所謂蒼生。他緩緩將自己浸入池塘之中,直沒至頂,本來全身寒冷,此時更身寒、心寒。這世界本就沒什麼可救的,能將他們個個都害死,才是一件賞心悅目的樂事,世人無知、無情、自私、卑鄙、愚昧……
一隻手伸入水中,突然將他溼淋淋的提了上來,玉團兒眉頭微蹙,“你在幹什麼?”柳眼指尖在她手腕一拂而過,雖然並無內力,也令她手腕一麻,只得放手。柳眼仰躺水面,輕飄飄劃出一人之遙,“衣服呢?”玉團兒指著地上的包袱,“這些東西是哪裡來的?”柳眼不理不睬,就當沒有聽見,仍問:“衣服呢?”玉團兒怒道,“這些東西是哪裡來的?”柳眼雙臂一揮,飄得更遠,玉團兒脾氣卻好,自己氣了一陣也就算了,從懷裡取出一團黑色布匹,“過來過來,你的衣服。”柳眼手按石塊撐起身來,他本以為會瞧見一件形狀古怪的破布,不料玉團兒雙手奉上的卻是一件黑綢質地的披風,綢質雖有些黯淡,卻依然整潔。看了那披風兩眼,他自池塘一邊飄了過來,雙腿雖然不能動,他卻能把自己挪到草地上,溼淋淋的肩頭披上那件披風,未沾溼的地方隨風飄動,裸露著胸口。玉團兒似乎並不覺得瞧著一個衣不蔽體的男子是件尷尬的事,“這是我爹的衣服。”
2
柳眼眉頭一蹙,“那又怎麼樣?”玉團兒道,“那是我爹的衣服,你不要穿破啦!”柳眼雙手拉住披風兩端就待撕破,幸好他功力被廢雙手無力,撕之不破,玉團兒大吃一驚,一揚手給了他一個耳光,怒道,“你這人怎麼這樣?好端端的衣服為什麼要撕破?那是我爹的衣服,又不是你的。”柳眼冷冷的道,“我想撕便撕,你想打人就打人,你我各取所需,有何不可?”玉團兒打了他一個耳光,見他臉上又在流血,嘆了口氣,這人壞得不得了啦,但她總是不忍心將他扔下不管,返身在樹林裡拔了些草藥給他塗在臉上,“你這人怎麼這麼壞?”柳眼淡淡的道,“我高興對誰好就對誰好,高興對誰壞就對誰壞,誰也管不著。”玉團兒聳了聳肩,“你娘……你娘一定沒好好教你。”不料柳眼冷冷的道,“我沒有娘。”玉團兒吃了一驚,“你娘也過世了嗎?”柳眼淡淡的道,“聽說生我的女人年輕時是紅燈區非常有名的妓女,但我從來沒去找過她,連她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玉團兒奇道:“紅燈區?那是哪裡?妓女就是青樓裡面的女人嗎?”柳眼上下看了她幾眼,“紅燈區就是到處是妓院的好地方。”玉團兒啊了一聲,“那是很不好的地方啦,你真可憐,我還打了你。”言下歉然一笑,“真對不起。”柳眼哼了一聲,“你就算再奉承我,我也未必會給你救命的藥。”玉團兒怔了一怔,“我又把那藥忘記啦!你想給我就給我,你不想給我我也沒辦法啊。”她將柳眼抱起,掠入林海深處。
好雲山。
邵延屏苦苦等候了三日,好不容易等到那弟子回來,身後卻沒跟著人。“怎麼了?神醫呢?”邵延屏大發雷霆,“快說!你到底是哪裡得罪了水神醫,他為什麼沒來?”那劍會弟子臉色慘白,“邵先生息怒,我我我……我什麼都沒做,只是那位公子說……那位公子說……”邵延屏怒道,“說什麼?”那劍會弟子吞吞吐吐的道,“他……他說‘最近運氣不好,要去靜慧寺上香,就算把好雲山整塊地皮送給他他也不來。’”邵延屏怔了一怔,“他真是這麼說的?”那人一張臉苦得都要滴出苦瓜汁來,“我哪敢欺騙邵先生,水公子說他先要去靜慧寺上香,然後要去宵月苑和雪線子吃魚頭,好雲山既遠又麻煩且無聊更有送命的危險,他絕對不來、死也不來。”邵延屏喃喃的道,“既遠又麻煩且無聊更有送命的危險……聰明人果然逃得遠,唉,宵月苑的魚頭……”他出神嚮往了一陣,重重嘆了口氣,“罷了罷了,你去重金給我請個又老又窮的藥鋪夥計過來,越快越好。”那劍會弟子奇道:“藥鋪夥計?”邵延屏白眼一翻,“我覺得藥鋪夥計比大夫可靠,快去。”
三日時間,阿誰的身體已有相當好轉,照顧唐儷辭生活起居已不成問題。而唐儷辭的傷勢痊癒得十分迅速,似乎總有些神秘的事在他身上發生,就如當初蛇毒、火傷、內傷都能在短短几日內迅速痊癒一樣,三日來他的傷已經頗有好轉,傷口也並未發炎,這對一劍穿胸這樣的重傷而言,十分罕見。但為了配合查明劍會內奸之事,唐儷辭每日仍然躺在床上裝作奄奄一息。餘負人在房中自閉,三日來都未出門。邵延屏忙於應付那些前來接人的名門正派、世家元老,對江湖大局一時也無暇思考。而董狐筆、蒲馗聖、成縕袍、普珠上師和西方桃連日討論江湖局勢,頗有所得。
唐儷辭房中。
“啊——啊啊——嗚——”鳳鳳爬在桌上,用他那隻粉嫩的小手對著阿誰指指點點,阿誰輕輕撫摸他的頭,“長了六顆牙,會爬了,再過幾個月就會說話、會走了。”唐儷辭微笑,“你想不想帶他走?”阿誰微微一震,“我……”她輕輕嘆了口氣,“想。”唐儷辭唇角微抿,“郝文侯已死、柳眼被風流店所棄,不知所蹤,當時你將他託付給我的不得已都已不存在,找一個青山綠水、僻靜無憂的地方,我給你買一處房產,幾畝良田,帶鳳鳳好好過日子去吧。”阿誰搖了搖頭,“我只想回洛陽,回杏陽書房。”唐儷辭微微一笑,“那裡是是非之地。”阿誰也微微一笑,“但那是我的家,雖然家裡沒有人在等我,卻還是想回去。”唐儷辭閉上眼睛,過了一陣,他道,“我寫給你修書一封,你和鳳鳳回到京城之後,先去一趟丞相府,然後再回杏陽書房。”阿誰眉頭微蹙,奇道:“丞相府?”唐儷辭閉著的眼角微微上勾,有點像在笑,“去幫我辦一件事。”阿誰凝視著他,“什麼事?”唐儷辭睜開眼睛,淺笑旋然,“你定要問得如此徹底?”阿誰靜了一陣,輕輕嘆了口氣,“你不必為我如此,阿誰只是芸芸眾生中微不足道的一名女子,對唐公子只有虧欠,既無深厚交情、也無回報之力……”她明白唐儷辭的用意,他不放心她母子二人孤身留在洛陽,所以修書一封寄往丞相府,信中不知寫了什麼,但用意必定是請丞相府代為照顧,之所以沒有啟用國丈府之力,一則避嫌、二則是唐儷辭牽連風波太廣,國丈府必遭連累,丞相府在風波之外,至少常人不敢輕動。他為她如此設想,實在讓她有些承受不起。
“我確實有事要託你走一趟丞相府,不一定如你所想。”唐儷辭眼望屋樑,“你不必把我想得太好,有一件事我瞞了丞相府三年,就為或許哪一天用得上趙普之力。雖然此時形勢和我原先所想差距太遠,但你幫我走一趟,或許不但保得住你和鳳鳳的平安、也保得住唐國丈的周全……”他柔聲道,“你去麼?”阿誰道,“你總有辦法說得人不得不去。”唐儷辭微笑,“那就好,你去把筆墨拿來,我現在就寫。”阿誰訝然,“現在?我等你傷愈之後再走,你傷勢未愈,我怎能放心回洛陽?”唐儷辭柔聲道,“你要走就早點走,惹得我牽腸掛肚、哪一天心情不好,殺了你們母子放火燒成一把灰收在我身邊……就可以陪我一生一世……”他從方才平淡佈局之語變到現在偏激惡毒之言,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就似理所當然,完全不是玩笑。
阿誰聽入耳中,卻是異常的安靜,過了好一陣子,她緩緩的道,“我……我心有所屬,承擔不起公子的厚愛。”唐儷辭柔聲道,“我想殺了之後燒成一把灰的女子也不止你一人,你不必介意、更不必掛懷。”鳳鳳從桌上爬向唐儷辭那個方向,肥肥又粉嫩的手指對著唐儷辭不住指指點點,咿咿嗚嗚的不知說些什麼。阿誰把他抱起,親了親他的面頰,輕輕拍了幾下,本想說什麼,終是沒說。
在唐儷辭的心中,有許多隱秘。她不知道該不該出口詢問,那些隱秘和他那些不能碰觸的空洞糾結在一起,他的性格偏激又隱忍、好勝狠毒又寬容溫柔,所以……也許表面上他沒有崩潰,並不代表他承受得起那些隱秘。“拿紙筆來。”唐儷辭道。
能回杏陽書房,本該滿心歡愉,阿誰起身把鳳鳳放在床上,去拿紙筆,心中卻是一片紊亂,沉重之極。等她端過文房四寶,唐儷辭靜了一會,“罷了,我不寫了。”阿誰咬住下唇,心頭煩亂,突道,“你……你用意太深,你讓我……讓我……如何是好?”唐儷辭見她實在不願如此受人庇護,又受他重託不得不去,毫無歡顏,所以突然改變主意不再託她寄信。但他不託她送信,自然會假手他人,這結果都是一樣,只不過或許做得不留痕跡、不讓她察覺而已。這番苦心她明白,但無故連累他人保護自己已是不願,何況唐儷辭如此曲折佈置用心太苦,她實在是承擔不起、受之有愧。
“你要回家、我就讓你回家。”唐儷辭牙齒微露,似要咬唇,卻只是在唇上一滑而過,留下淺淺的齒痕,“你不願幫我送信、我就不讓你送;你要帶走鳳鳳、我就讓你帶走;你想要怎樣便怎樣。”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語氣也很平淡,“你卻問我你要如何是好?”阿誰眼眶突然發熱,她從小豁達,不管遭受多少侮辱折磨幾乎從未哭過,但此時眼眶酸楚,“你……你……究竟想要我怎樣對你?我……我不可能……”唐儷辭幽幽的道,“我想要你從心裡當我是神、相信我關心我、保證這輩子會為了我去死、在恰當的時候親吻我、心甘情願爬上我的床……”阿誰啊的一聲,那文房四寶重重跌在地上,墨汁四濺,她臉色慘白,“你……你怎麼可以說出這種話?”唐儷辭抬起頭幽幽的看著她,眼瞳很黑,他的臉上沒有表情,她卻看見他眼眸深處在笑、一種隱藏得很深的瘋狂的笑,“這就是男人的實話,一個男人欣賞一個女人,難道不是要她做這些事?那些強迫你的男人又難道不是逼你做這些事?難道你以為男女之間,真的可以陽春白雪琴棋詩畫而沒有半點肉慾?”
“你——”阿誰低聲道,“這些話……是真心的麼?”唐儷辭道,“真心話。”阿誰深深的咬住嘴唇,“這些事我萬萬做不到,唐公子,明日這就告辭了,我一生一世記得公子的恩德,但求日後……不再有麻煩公子之處。”她拾起地上的文房四寶,端正放回桌上,抹去了地上墨汁的痕跡,抱起鳳鳳,默然出房。
唐儷辭望著屋樑,眼眸深處的笑意斂去,換之是一種茫然的疲憊,就如一個人走了千萬裡的路程,歷盡千辛萬苦,滿面滄桑卻仍然不知道要往何處去、不知何處才是他能夠休憩的地方。過了好一陣子,他極輕極輕的嘆了口氣,從床上坐了起來,取過紙筆,在信上寫了兩三句話,隨即將信疊起,放在自己枕下。他再照原樣躺好,閉上眼睛一動不動。
“唐公子,唐公子。”過了一陣,窗外有人低聲輕喚,唐儷辭不言不動,窗外那人反覆叫喚了十幾聲,確定唐儷辭毫無反應,突地將一物擲進房中,隨即離去。那東西入窗而來,並沒有落地的聲音,唐儷辭眼簾微睜,掃了它一眼,只見那是一隻似蜂非蜂、似蝶非蝶的東西,翅膀不大,振翅不快,所以沒有聲息。這就是傳說中的“蠱”麼?或只是一種未知的毒物?他屏息不動,那東西在房裡繞了幾圈,輕輕落在被褥上,落足之輕,輕逾落葉。
那東西在他身上停了很久,沒有什麼動靜,唐儷辭心平氣和,靜靜躺著,就如身上沒有那一隻古怪的毒物。足足過了一柱香時間,那東西尾巴一動,尾尖在唐儷辭被上落下許多晶瑩透明的卵,隨即有許多小蟲破卵而出。這許多透明小蟲在身上亂爬的滋味已是難受,何況那還是一些不知來歷的毒物,這種體驗換了他人定是魂飛魄散,唐儷辭卻仍是不動,看著那些小蟲緩緩在被褥上扭曲蠕動。
“唐——”門外突地進來一個滿頭大汗的紫衣人,卻是邵延屏,一腳踏進房中,眼見那隻怪蟲,大吃一驚,“那是什麼東西?”唐儷辭目光往外略略一飄,邵延屏心領神會,接著大叫一聲,“唐公子!唐公子!來人啊!這是什麼東西?”在他大嚷大叫之下,那隻怪蟲翩翩飛走,穿窗而去。邵延屏往自己臉上打了兩拳,鼻子眼圈頓時紅了,轉身往外奔去,“唐公子你可千萬死不得……”在他大叫之下,很快有人奔進房來,第一個衝進房來的是蒲馗聖,只見唐儷辭僵死在床,臉色青紫,身上許多小蟲亂鑽亂爬,突地有一隻自床上跌下,嗒的一聲地上便多了一團黏液。他大叫一聲倒退五步,雙臂攔住又將進房的成縕袍,“不可妄動,這是負子腸絲蠱,該蠱在人身產卵,其蟲隨即孵化,鑽人血脈,中者立死、全身成為幼蟲的肉食,幼蟲吃盡血肉之後咬破人皮爬出,最是可怖不過!”成縕袍冷冷的道,“我只見許多幼蟲,又不知他死了沒有,讓我進去一探脈搏。”蒲馗聖變色道,“那連你也會中毒,萬萬不可!”兩人正在爭執,邵延屏引著一位年紀老邁的大夫快步而來,“病人在此,這邊快請。”那老大夫一見房裡許多蟲,臉色頓時就綠了,“這這這……”邵延屏不理他“這”又“那”什麼,一把把他推了進去,“那是什麼東西?”那老大夫邁入房中,伸手一搭唐儷辭脈門,“這人早已死了,你你你大老遠的把老夫請來看一個死人,真是荒謬……這人四肢僵硬、脈搏全無、身上長了這許多蛆……”他急急自屋裡退了出來,“這人老夫醫不好,只怕天下也沒有人能醫好,節哀吧。”
邵延屏苦笑看著唐儷辭,“怎會如此?”蒲馗聖長長的嘆了口氣,“唐公子不知在何處中了負子腸絲蠱,那是苗疆第一奇毒,中者死得慘酷無比,唐公子才智縱橫竟喪於如此毒物之下,實在是江湖之哀、蒼生之大不幸。”邵延屏笑都快笑不出來了,“現在人也死了,那些蟲怎麼辦?”蒲馗聖道,“只有將人身連蟲一起焚燬,才不致有流毒之患。”邵延屏道,“這個、這個……讓我再想想。”成縕袍皺起眉頭,事情變化得太快,一時之間他竟不敢相信,唐儷辭真的死了?像他如此這般人物,就這麼死了?目光往唐儷辭臉上看去,那臉色的的確確便是一個死人,胸腹間也沒有絲毫起伏,但……他總覺得有些什麼地方不對。邵延屏低聲囑咐大家不可將唐儷辭已死的訊息傳揚出去,大家照常行事,他今晚便派人搭造焚屍爐,明日午時便將唐儷辭的屍身焚燬。眾人點頭而去,邵延屏將唐儷辭房門關起,命兩個弟子遠遠看守,千萬不可進去。
此時是日落時分,未過多久,夜色降臨,星月滿天。
邵延屏去了成縕袍房裡嘀嘀咕咕不知說些什麼,阿誰尚未得知唐儷辭“已死”,但她今夜也並無去看唐儷辭的意思,普珠上師和西方桃也尚未得知此事,知情的那位老夥計又已被邵延屏送下山去,今日善鋒堂裡一切如常,無人察覺有什麼變故。
“撲撲”兩聲,看守唐儷辭房門的兩人突地倒地,一條黑影倏然出現在門前,輕輕一推,房門應手而開。趁著清亮的月光,那黑影瞧見唐儷辭的屍體仍然在床上,那些透明小蟲都已不見,而被褥上留下許多細細的空洞,顯然蟲已穿過被褥進入唐儷辭肉體之中,不禁長長吐出一口氣,心中仍有些不大放心,伸手去摸他的脈門。
觸手所及,一片冰冷,唐儷辭果然已經死了。黑衣蒙面人低低哼了一聲,抽身欲退,突地那隻“已死”的手腕一翻,指風如刀,剎那黑衣人的脈門已落入死人的掌握!黑衣人大驚失色,揚掌往唐儷辭身上劈去,唐儷辭指上加勁,黑衣人這一掌擊在他身上毫無力道,只如輕輕一拍。只見幽暗的光線之下,那死人仍舊閉著眼睛,突地勾起嘴角笑了一笑,這一笑,笑得黑衣人全身冷汗,“你——你沒死——”
3
“你說呢?”唐儷辭睜開眼睛柔聲道,他一睜開眼睛便坐了起來,右手扣住黑衣人的脈門,左手五指伸出,卻是罩在黑衣人面上,“你說我是要把剛才那些小蟲統統塞進你嘴裡?還是要就這麼五根手指從你臉上插進去、然後把你的眼睛、鼻子、嘴巴、牙齒、眉毛統統從你臉上拉出來?還是……”他那五指自黑衣人臉上緩緩下滑,五根柔膩細緻的指尖自喉頭滑自胸口,“還是——”他尚未說“還是”什麼,那黑衣人已慘然道,“你想要如何?”
“我其實沒有想要什麼,”唐儷辭柔聲道,“蒲馗聖蒲前輩,你可知我等你這一天、已是等了很久了?”那黑衣人尚未自揭面紗,突聽他點破身份,更是驚駭,“你——”唐儷辭道,“我什麼?我怎會知道是你是麼?”他右手一拖,蒲馗聖撲通一聲在他床前跪下,唐儷辭左手在他頭頂輕拍,“風流店夜攻好雲山那一夜,誰能在水井中下毒?第一、那夜他要人在善鋒堂;第二、他要懂毒;第三、他要武功高強——因為那聰明絕頂的下毒人運用陰寒內力凝水成冰,將溶於水的毒物包裹在冰塊之中,然後丟進井裡——這就導致了冰溶毒現之時,井邊無人的假象。但這人其實也並不怎麼聰明,現在是盛夏,將毒藥包裹於冰塊之中,那夜善鋒堂有幾人能做到?那夜善鋒堂又有幾人是毒藥的大行家?所以蒲前輩你便有諾大嫌疑。”蒲馗聖啞口無言,“你——”唐儷辭柔軟的手掌在他頸後再度輕輕一拍,“我什麼?呵……依我的脾氣,只要有一點嫌疑,說殺便殺,該扭斷脖子便扭斷脖子……但畢竟現在我在做‘好人’哪……你戰後收下風流店驅使的本該是你的毒蛇,蛇對你也太溫順,這點太易暴露——所以我猜你主子對你此舉必定不是十分讚賞,所以你要另闢蹊徑,在主子面前立功——所以你就派人施放毒蟲意圖殺我……”他輕笑了一聲,“我若是你主子,早就一個耳光打得你滿地找牙。唐儷辭若是這麼容易就死,你主子為何要苦心孤詣潛入中原劍會,他何不如你一樣扯起一塊黑布蒙面,闖進我房裡將我殺了?他潛伏得如此高超絕妙,偏偏有你這樣的手下給他丟臉獻醜,真是可憐至極。”聽到此處,蒲馗聖反而冷笑一聲,“胡說八道!我主子遠在千里之外,我還當你真的料事如神,原來你也是亂猜。中原劍會中本有蔣文博和我兩人服用那猩鬼九心丸,所以不得不聽令風流店,此外哪有什麼主子?可笑!”唐儷辭聞言在他後腦一拍,“呆子!”隨即輕輕的對著蒲馗聖的後頸吹了口氣,蒲馗聖只覺後頸柔柔一熱,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只聽他道,“你不知情,說明你死不死、暴露不暴露,你的主子根本不在乎,他不會救你,因為他沒有保你的理由。”
蒲馗聖渾身冷汗,唐儷辭對他笑得很愉快,右手放開了他的脈門,屈指托腮,“我不殺你——你主子還等你將我重傷快死的訊息傳出去,然後你被人發現,然後你才能死……”蒲馗聖臉色慘淡,“我……我……”唐儷辭柔聲道,“就算邵延屏不揭穿你,你那聰明絕頂的主子也會揭穿你,這事就是一場遊戲,而前輩你麼……不過是個必死的棋,大家玩來玩去,誰都把你當成一條狗而已。”蒲馗聖突地在他床前“撲通”一聲跪下,“公子救我、公子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是受那毒藥所制,內心深處也萬萬不想這樣……”唐儷辭食指點在自己鼻上,慢慢的道,“你……找了一種世上最惡毒的毒蟲來要我的命,現在你卻求我救你的命?”
蒲馗聖跪在地上,月光越發明亮,照得他影子分外的黑,呆了半晌之後,他大叫一聲,轉身衝了出去。
屋裡月光滿地,黑的地方仍是極黑,蒲馗聖奔出之後,突地有人冷冷的道,“原來言辭當真可以殺人,我從前還不信。”這說話的人自屋樑輕輕落下,絲毫無聲,正是成縕袍。唐儷辭紅唇微抿,“你來做什麼?”成縕袍微微一頓,“我……”唐儷辭潤澤的黑瞳往他那略略一飄,“想通了為什麼我沒有中毒?”成縕袍長長吸了口氣,“不錯,你運功在被褥之上,那毒蟲難以侵入,並且烈陽之勁初生小蟲經受不起,在被上停留稍久,就因過熱而死。”唐儷辭微微一笑,“不止是過熱而死,是焚化成灰。”成縕袍道,“好厲害的剛陽之力,你的傷如何了?”唐儷辭不答,過了一陣輕輕一笑,“我不管受了什麼傷,只要不致命,就不會死。”成縕袍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一轉,“你天賦異稟,似乎百毒不侵。”唐儷辭道,“你遺憾你百毒俱侵麼?”成縕袍微微一怔,“怎會?”唐儷辭目光流轉,自他面上掠過,他覺得他言下別有含意,卻是領會不出,正在詫異,卻見唐儷辭微微一笑,“夜已深了,成大俠早些休息去吧,我也累了。”成縕袍本是暗中護衛而來,既然唐儷辭無事,他便點頭持劍而去。
黑夜之中,唐儷辭緩緩躺回床上,哈……百毒不侵……這事曾經讓他很傷心,只是此時此刻,卻似乎真的有些慶幸,似乎快要忘了……他曾經怨恨自己是個怪物的日子。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往事突然清晰,許多暗潮在心中壓抑不住,他坐了起來,房中牆上懸著一具琵琶,那是邵延屏專門為他準備的,用意自是針對柳眼的黑琵琶。此時他將琵琶抱入懷中,手指一動,叮咚數聲,深沉鳴響如潮水湧起,漫向了整個善鋒堂。
阿誰抱著鳳鳳在她自己房裡,鳳鳳吮著手指,已快睡了,她疊好明日要帶走的衣物,也已要就寢,突聽一聲弦響,如暗潮潛湧剎那漫過了她的心神。她驀然回首,一時間思緒一片空白,只怔怔的望著弦響來的方向。
成縕袍尚未回房,本待在林中練劍,突聽一聲弦響,說不上是好聽還是不好聽,他緩步向前,凝神靜聽。
邵延屏仍在書房中煩惱那些無人來領的白衣女子該如何是好?也是聽這一聲弦響,他抬起頭來,滿心詫異,那夜風流店來襲的時候他千盼萬盼沒盼到唐儷辭的絃聲,為什麼今夜……
普珠和西方桃仍在下棋,聞聲兩人相視一眼,低下頭來繼續下棋,雖然好似什麼都未變,但靜心冥思淡泊從容的氣氛已全然變了。
整個善鋒堂就似突然靜了下來,人人懷著各種各樣的心思,靜聽著絃聲。
“怎麼……誰說我近來又變了那麼多?誠實,其實簡單得傷人越來越久。我麼……城市裡奉上神臺的木偶,假得……不會實現任何祈求。你說,你卑微如花朵,在哪裡開放、在哪裡凋謝也不必對誰去說;你說,你雖然不結果,但也有希望、也有夢啊是不必煩惱的生活;我呢,我什麼都沒有說,人生太長、人生太短,誰又能為誰左右?”唐儷辭低聲輕唱,唱得很輕、很輕,只聽見那琵琶絃聲聲聲寂寞,“我不是戲臺上普渡眾生的佛,我不是黃泉中迷人魂魄的魔,我坐擁繁華地,卻不能夠棲息,我日算千萬計,卻總也算不過天機……五指千謎萬謎,天旋地轉如何繼續……”這一首歌,是很久很久之前,銅笛樂隊發行的第一支單曲,而他們總共也就發行過這一首歌,叫做《心魔》。
阿誰靜靜的聽,她並沒有聽見歌詞,只是聽著那叮咚悽惻的曲調,由寂寞逐漸變得慷慨激越,曲調自清晰驟然化為一片凌亂混響,像風在空吹、像有人對著牆壁無聲的流淚、像一個瘋子在大雨中手舞足蹈、像一個一個喝過的酒杯碎裂在地,和酒和淚滿地悽迷……她急促的換了口氣,心跳如鼓,張開嘴卻不知道要說什麼,以手捂口,多年不曾見的眼淚奪眶而出,而她……仍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
只是因為他彈了琵琶嗎?
成縕袍人在樹林中,雖然距離唐儷辭的房間很遠,以他的耳力卻是將唐儷辭低聲輕唱的歌詞聽得清清楚楚,聽過之後,似懂非懂,心中詫異這些顛三倒四不知所云的語言,究竟是什麼意思?但聽在耳中並不感覺厭煩,踏出一步,他張開五指,低頭去看那掌紋,多年的江湖歲月在心頭掠過,五指千謎萬謎,究竟曾經抓住過什麼?而又放開了什麼?
邵延屏自也是聽到了那歌聲,張大了嘴巴半晌合不攏嘴,他也曾是風流少年,歌舞不知瞧過多少,再有名的歌伎他都請過,再動聽的歌喉他都聽過,但唐儷辭低聲唱來信手亂彈,琵琶聲悽狂又紊亂,潰不成曲,卻是動人心魄。聽到痴處,邵延屏搖了搖頭,長長吐出一口氣,常年辛勞壓在心上的塵埃,就如尋到了一扇窗戶,忽而被風吹得四面散去,吐出那口氣後,沒有了笑容,不知該說些什麼。
有時候,有些人脫下了面具,反而不知道如何是好。而唐儷辭,他是戴著各種各樣光怪陸離的面具,還是其實從來都沒有戴過?
普珠和西方桃仍在下棋,琵琶聲響起之後,西方桃指間拈棋,拈了很久。普珠道,“為何不下?”西方桃道,“感慨萬千,難道上師聽曲之後毫無感想?”普珠平淡的道,“心不動、蟬不鳴,自然無所掛礙,聽與不聽,有何差別?”西方桃輕輕嘆了口氣,“我卻沒有上師定力,這曲子動人心魄,讓人棋興索然。”普珠道,“那就放下,明日再下。”西方桃放下手中持的那枚白子,點了點頭,突地問,“我還從未問過,上師如此年輕,為何要出家?”普珠平靜的道,“自幼出家,無所謂年幼、年邁。”西方桃道,“原來如此,上師既然自幼出家,卻為何不守戒?”普珠號稱“出家不落髮,五戒全不守”,作為嚴謹的少林弟子,他實是一個異類。“戒,只要無心,無所謂守不守,守亦可、不守亦可。”普珠淡淡的道。西方桃明眸流轉,微微一笑,“但世人猜測、流言蜚語,上師難道真不在意?”普珠道,“也無所謂,佛不在西天,只在修行之中,守戒是修行、不守戒也是修行。”西方桃嫣然一笑,“那成親呢?上師既然不守戒,有否想過成親?”普珠眼簾微闔,神態莊嚴,“成親、不成親,有念頭既有掛礙,有掛礙便不能潛心修行。”西方桃微笑道,“也就是說,若上師有此念頭,就會還俗?”普珠頷首,“不錯。”西方桃嘆道,“上師一日身在佛門,就是一日無此唸了。”普珠合十,“阿彌陀佛。”
長夜寂寂,兩位好友信口漫談,雖無方才下棋之樂,卻別有一番清淨。
琵琶聲停了,善鋒堂顯得分外寂靜,唐儷辭的房裡沒有亮燈,另一間房裡的燈卻亮了起來,那是餘負人的房間。他已把自己關在屋裡三夜四日,邵延屏每日吩咐人送飯到他房中,但餘負人閉目不理,已餓了幾日。幸好他不吃飯,酒卻是喝的,這三日喝了四五壇酒,他的酒量也不如何,整日裡昏昏沉沉,就當自己已醉死了事。邵延屏無暇理他,其他人該說的都已說了,餘負人仍是整日大醉,閉門不出。
無錯書吧但琵琶聲後,他卻點亮了油燈,從睡了一日的床上坐了起來,呆呆的看著自己的雙手。他的雙手在顫抖,點個油燈點了三次才著,看了一陣,他伸手去握放在桌上的青珞,一握之下,青珞咯咯作響,整隻劍都在顫抖,“當”的一聲,他將青珞扔了出去,名劍摔在地上滑出去老遠,靜靜躺在桌下陰影最黑之處。餘負人在桌邊又呆呆坐了很久,望著桌上擺放整齊卻早已冰冷的飯菜,突地伸手拾起筷子,據桌大吃起來。
邊吃、邊有熱淚奪眶而出,他要去唐儷辭房裡看一眼,而後重新振作,將餘泣鳳接回來,然後遠離江湖,永遠不再談劍。
唐儷辭靜靜的躺在屋裡,懷抱琵琶,手指猶扣在弦上,那床染過毒蟲的被子被他擲在地上,人卻是已經沉沉睡去,恣意興擾了別人的休息,他縱情之後即便睡去,卻是對誰也不理不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