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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桃衣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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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初起,四人急急趕回善鋒堂,善鋒堂裡眾人早已在昨夜晚飯之後悄悄撤離至好雲山一個僻靜的山洞之中。奔到半途,唐儷辭徑直轉向眾人藏匿的山洞,眾人安然無恙,眼見幾人平安歸來,幾位婢女喜極而泣。當下眾人匯合,一起返回善鋒堂。

山路之上一片平靜,既沒有看見遍地屍骸、也沒有看見凌亂的腳印、撕破的衣襟、遺落的兵器等等,邵延屏鬆了口氣,看來沒有發生什麼強烈的衝突,那些紅白衣裳的女子似乎已經撤走,也沒有遇到上官飛或者董狐筆。池雲因為沈郎魂搶走柳眼心煩意亂,突然斜眼看了唐儷辭一眼,卻見他越是趕回善鋒堂,越不見有動手的痕跡,眉間越是鬱郁,沈郎魂離去那一下他臉上猶有笑意,待到趕到善鋒堂前,他臉上已經一絲笑意俱無,雖然說不上憂心如焚,卻是池雲很少見的心事重重。白毛狐狸……在想什麼?池雲一邊狂奔,心頭突然浮起了個他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就像有一萬件心事一樣,他媽的!人活在世上當真有那麼難麼?遇神殺神、遇鬼殺鬼即可,來一件事解決一件事就夠了,那麼心事重重的,是在炫耀他很聰明、能想到很多別人想不到的問題嗎?

還是——他真的有什麼棘手的難題?不對!像白毛狐狸這種人,一件難題是難不倒他的,有幾件?八件?十件?二十件?正在他估算到底有多少件才能造成唐儷辭這樣的臉色之時,唐儷辭側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呸!這傢伙果然還在整人!池雲勃然大怒,眾人腳下一頓,他尚未來得及發作,善鋒堂已在眼前。

善鋒堂鴉雀無聲,但即使是邵延屏也從來沒有見過這裡面有過這麼多人,風流店帶來的那些白衣、紅衣女子竟然一個未走,全部被點了穴道,用繩索捆了起來。董狐筆正站在門前,而站在他身後的一人黑衣長髮,腰佩長劍,正是普珠上師,普珠上師身後一人桃衣窈窕,面罩輕紗,卻是個年輕女子。眼見唐儷辭眾人趕回,普珠上師往前走了兩步,“風流店紅白衣役使一共一百三十八人,全數在此。”邵延屏欣然道,“哈哈,普珠出手,果然不同凡響,風流店留下這一百三十八紅白役使,以為對付善鋒堂已是綽綽有餘,卻不料還有上師遠道而來,成為我等一支奇兵。”普珠合十,面容仍是冷冷的,眼眸微閉,“是桃施主告知我風流店將襲好雲山,恰好也接到劍會相邀的書信,趕到此地便見戰況激烈,非我之功。”邵延屏目光轉向普珠身後那位白紗蒙面的桃衣女子,心中好奇不免升上十分,“姑娘是……”

那位桃衣女子舉手揭下白紗,對唐儷辭淺淺一笑,“唐公子別來無恙?”白紗下的容貌嬌美柔豔,眾人皆覺眼前一亮,說不出的舒服歡喜,乃是一位嬌豔無雙的年輕女子,這位女子自然便是風流店的“西宮主”西方桃。池雲瞪著這位露出真面目的女子,“你——”他委實想不通為何這位西方桃和“七花雲行客”裡的“一桃三色”生得一模一樣?但這位的確是嬌豔無雙的女人,“一桃三色”卻是個男人。唐儷辭報以微笑,“桃姑娘久違了,在下安好。邵先生,”他袖子一舉,“這位是‘七花雲行客’的女中豪傑‘一桃三色’,亦曾是風流店東西公主之一,西方桃姑娘。”

唐儷辭此言一出,池雲滿腹疑惑,上上下下打量西方桃,兩年多前和他在寧江舟上動手的人,真的是眼前這位嬌滴滴的女子?他自認脾氣浮躁,但不至於對手是男是女都認不出來,但眼前這女子五官容貌的確和當年那人生得一模一樣,只不過當年的“一桃三色”遠遠沒有這麼美而已。邵延屏聽了心下亦是大奇,“一桃三色”為何又能變成風流店的“西宮主”?這“西方桃”的名字分明也是她自己起的,這位姑娘來歷奇特,和普珠同來,似乎兩人交情頗深,普珠和尚難道除了殺戒酒戒等等清規戒律不守,連色戒都不守了?

西方桃在眾人疑惑驚異的目光之中泰然自若,嬌豔的櫻唇始終含著淺淺的笑意,一雙明眸盡在唐儷辭面上,那嬌柔無限的微笑無疑也是為唐儷辭而綻放。唐儷辭唇角微勾,神情似笑似定,衣袖一抬,邵延屏當下哈哈一笑,“原來是桃姑娘,失敬失敬,請入內詳談。”眾人頓時紛紛邁入門內,七嘴八舌的說今日一戰。

白毛狐狸的心事很重,池雲此時顯得出奇的安靜,目不轉睛的看著唐儷辭的背影,奇怪了,紅白衣役使被擒,普珠上師和那古怪的西方桃上到好雲山,難道比風流店夜襲中原劍會更加棘手麼?白毛狐狸一直注意普珠的行蹤,為什麼?普珠絕無可能是風流店的人。

她和普珠同來,果然當年朱雀玄武臺上花魁大會之夜,蒙面將西方桃奪走的男人,就是普珠上師。唐儷辭的唇角越發向上勾了些,向西方桃笑了一下,那位桃衣女子淺笑盈盈,走在普珠身後,仿若依人的小鳥。走在她前面的普珠神色冷峻,步履安然,眉宇間仍是殺氣與佛氣並在,絲毫沒有流連女色的模樣。

山風凜冽,晨曦初起之前,夜分外的黑。

沈郎魂攜著柳眼竄進山林深處,兜兜轉轉半晌,他確定沒有追兵,兩人落足在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之上。隨後他用樹枝草草搭建了一個蓬窩,以他手法之快之熟練,搭造一個猶如房間的樹窩,不過花費頓飯功夫。這大樹枝葉繁茂,樹梢之中一個蓬窩,絕少能引起人的注意。

然後他拍開了柳眼的啞穴,從樹上扯了一條荊棘,一圈一圈將柳眼牢牢縛住,那荊棘的刺深深扎入柳眼肌膚之中,他一聲不吭,冷冷的看著沈郎魂。沈郎魂亦是冷冷的看著他,那雙光彩閃爍的眼睛無喜無怒,不見平日的從容,反倒是一片陰森森的鬼氣。等沈郎魂將他縛好,柳眼已流了半身的血,黑衣上繞著荊棘流著血卻看不出來。

過了好半晌,沈郎魂在他對面坐了下來,自懷裡摸出個硬饃饃咬了一口,慢慢嚼著,“你還記得我是誰麼?”黑夜之中,他臉頰上的紅蛇印記隱於黑暗,卻是看不見。柳眼淡淡的道,“我當年沒挖出你眼睛來,你難道沒有感激過我?”他竟然還記得沈郎魂。沈郎魂冷冷的道,“感激、我當然很感激,所以你放心,落在我手上你不會很快死的。”柳眼那雙如柳葉般的眼睛微微一動,“死……和活著也差不多。”沈郎魂淡淡的道,“看不出來你這殺人如麻害人無數的瘋子,居然生不如死。”柳眼冷冷的道,“世上你不知道的事多了。”沈郎魂探手自懷裡摸出一支髮簪,那簪上的明珠在夜裡發出微弱的光芒,“像你這種把人命當作兒戲,誘騙年輕女子的下三濫,本來就該一刀殺了,不過你殺了數不盡的人、害了數不盡的女人……讓你這樣就死,實在太不公平。”他淡淡的道,“哈哈,讓我這等人來做懲奸的劊子手,老天的安排也忒忒諷刺。”柳眼閉目不答。

沈郎魂手臂一伸,他指間的髮簪深深刺入柳眼的臉頰,柳眼微微一顫,仍是一聲不吭。沈郎魂沿著他的臉型,簪尾一點一點劃了下來,鮮血順簪而下,一滴一滴落在樹上。時間在寂靜中過去,足足過了大半個時辰,鮮血順著樹幹蜿蜒而下,沈郎魂的雙目在黑暗中光彩越來越盛,吱吱血肉之聲不住響起,他突然淡淡的道,“你倒是很能忍痛。”柳眼淡淡的道,“彼此彼此。”沈郎魂的簪尾在他臉上划動,柳眼血流滿面,形狀可怖之極,這兩人對談仍是波瀾不驚,再過片刻,沈郎魂慢慢自柳眼面上揭下一層事物,對著柳眼血肉模糊的面龐看了又看,“嘿嘿,唐儷辭若是知道我剝了你的臉皮,不知道作何感想……”柳眼淡淡的道,“他不會有什麼感想。”沈郎魂將剛剛從柳眼臉上剝下的臉皮輕輕放入他隨身攜帶的一個皮囊內,自懷裡取出金瘡藥粉,小心翼翼的塗在柳眼臉上。

那一張俊美妖魅、傾倒無數女子的面容,霎時間變得無比的恐怖。柳眼並不閉眼,甚至對沈郎魂此種慘絕人寰的行徑也沒有多少恨意,沈郎魂手上塗藥,“你不恨我?”柳眼滿臉是傷,牽動嘴角鮮血便不住湧出,卻仍是笑了笑,“我殺了你老婆。”沈郎魂慢慢吐出了一口長氣,“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我會剝了你的臉皮製成人皮面具,廢了你的武功,斷了你的雙足,然後讓你走。”他語氣仍是淡淡的,“我要看你日後如何再用你那張臉招搖撞騙,說不定哪一天你要為了一餐剩飯戴上你這張人皮面具,而又總有一天……施捨你飯菜的人會發現你面具之下的真面目……哈哈,放心,若是你能遇上不嫌棄你醜陋容貌的多情女子,你遇上多少個、我便殺多少個。”

沈郎魂的語氣冷淡,語意之中是刻骨銘心的怨毒,這種種計劃他必已想好許久了,此時一一施展在柳眼身上,不讓柳眼活得慘烈無比、比死還痛苦百倍,他活著有什麼意義?他本只為復仇而活,擒住柳眼之後,什麼江湖、天下、蒼生、公義、朋友、大局……統統與他毫無關係。

他只要這個無端端害死他妻子的男人活在地獄裡,像一條野狗一樣活不下去、卻比死人多了口氣。

但柳眼並沒有驚恐駭然,或者歇斯底里,他聽著,卻似乎有些滿不在乎,一張能令千百女子瘋狂的臉毀於沈郎魂之手,滿面只剩血肉模糊,他似乎並不覺得痛苦。沈郎魂手法快極,“咯啦”兩聲,捏斷柳眼雙腿腿骨,他指上力道強勁,這一捏是將骨骼一截捏為粉碎,不同於單純的斷骨,那是無法治癒的腿傷。柳眼微微一震,仍是一聲不吭,硬生生受了下來,隨即沈郎魂點破他丹田氣海,柳眼一身驚世駭俗的邪門武功頓時付之東流。

但他仍然沒說什麼,對沈郎魂也無恨意、甚至沒有敵意。沈郎魂平靜的坐在他對面,片刻之後,柳眼臉上的流血稍止,但樹上的螞蟻緩緩爬到了他臉上的傷處,不知是好奇、或是正在齧食他的傷口。“你倒也有令人佩服的時候。”沈郎魂淡淡的道,他還從未見過有人受了這樣的傷,還能神色自若,甚至滿不在乎。尤其這個人片刻之前尚還手握重權,只是一步之差,他便是當今武林的霸主、權傾天下的魔頭。

“我不和死人計較。”柳眼也淡淡的道,“我只恨活人,不恨死人。”沈郎魂道,“在你眼中,世上只有唐儷辭是活人麼?”柳眼眼眸微閉,饒是他硬氣,面上身上和腿上的劇痛畢竟不是假的,微微有些神智昏然,“嘿。”沈郎魂緩緩的道,“我卻以為……這世上只有唐儷辭對你最好……”柳眼低低的冷笑,“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以為他害死了方周。”沈郎魂道,“不過真正害死方周的人,其實是你自己。”柳眼頓時睜目,厲聲道,“你說什麼?”沈郎魂淡淡的道,“唐儷辭把方周的屍身存在冰泉之中,把他的心挖了出來埋在自己腹中,等到方周的心臟傷勢痊癒,就要把心移回方周腹內,也許……他就有復活之機。我雖然不知此種荒謬的手法能不能救人,但至少是個希望,你卻差遣白衣女子把方周的屍身從國丈府盜走,導致方周被人亂刀碎屍,腐爛於墳墓之中,你說害死方周的人是不是你?”他輕蔑的看著柳眼,“唐儷辭教方周練《往生譜》,除了想要絕世武功之外,也是為了給方周留下一線生機……你因為方周之死恨他入骨,卻不知道他為方周能活轉過來付出了多少心血——而他所費盡的心血統統被你毀了。”

柳眼血肉模糊的臉上肌肉顫動,方才沈郎魂剝他臉皮的時候他毫不在乎,此時卻全身顫抖,咬牙一字一字道,“你、騙、我!不可能有這種事——絕不可能——哈哈哈哈,你把一個人逼死,會是為了救他嗎?哈哈哈哈,你為了要救一個人,先把他逼死——怎麼可能?根本是胡說八道,你當我是傻瓜嗎?”沈郎魂道,“唐儷辭在青山崖救你一命,你給了他一掌,他去菩提谷搶救方周的屍身,你慫恿鍾春髻給他一針,他若真是為了武功可以出賣兄弟的人,何必救你何必容你?他只消在青山崖任你跳下去,不管什麼恩怨什麼仇恨,非但一筆勾銷,尚可以成就他英雄之名,不是麼?”他冷冷的道,“他救你一命會給他自己惹來多少非議多少懷疑,你不知道麼?他若把武功名利看得比兄弟還重,一早殺了你。”柳眼悽聲大笑,“哈哈哈哈,胡說八道!你也來胡說八道!你不過是他用錢買來的一條狗,你說的統統都是狗話!唐儷辭是什麼樣的人我難道不清楚?你以為他是什麼?是個重情重義的英雄?好笑!我和他二十年的交情,唐儷辭陰險狠毒作惡多端,下次你見到他你問他一輩子做過多少喪盡天良的事?你看他答不答得出來?數不數得出來?哈哈哈……什麼兄弟!兄弟只不過是他平步青雲路上的墊腳石……”他惡狠狠的道,面上鮮血和金瘡藥混在一處,神色猙獰可怖之極。

“他或許真不是個好人,”沈郎魂淡淡的道,“但他真的對你很好。”柳眼含血呸了一聲,一口唾沫吐在沈郎魂肩上,“終有一天,我要將他剁成八塊,丟進兩口水井之中,放火燒了!”沈郎魂不再理他,嘿了一聲,“待你臉上傷好,我便放了你,看你如何把唐儷辭剁成八塊。”柳眼慢慢舒了口氣,只消不和他說到唐儷辭,他便很冷靜,“即使你現在放了我,我也不會死。”沈郎魂盯了那張血肉模糊的臉一眼,這張臉連他看見都要作嘔,但這人並不在乎。他本以為如柳眼這般能吸引眾多女子為他拼命的男人,必定很在乎他的風度容貌,柳眼如此漠然,的確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2

這個人殺人放火、誘騙涉世未深的年輕女子為惡、製作害人的毒藥、又妄圖稱霸中原武林,挑起腥風血雨,實是罪惡滔天、罄竹難書,但觀其本人卻並未有如此惡感。沈郎魂凝視了這位不共戴天的仇人許久,只覺此人身上居然尚有一股天真,唐儷辭說他不適合鉤心鬥角,的確——他突然開口問,“當年你為何要殺我妻子?”

“想殺便殺,哪有什麼理由?”柳眼別過頭去,冷冷的道,“我高興殺她,願意放你,不成麼?”沈郎魂道,“有人叫你殺我妻子麼?”他是什麼眼光,雖然黑暗之中仍是一眼看破柳眼別過頭去的用意,“是什麼人叫你殺我妻子?”柳眼不答,沉默以對。沈郎魂突然無名怒火上衝,“說啊!有人叫你殺我妻子是麼?你為何不說?你不說是想給誰頂罪?”柳眼挑起眼睛冷冷的看著他,閉嘴不說。沈郎魂揚起手來一記耳光打了過去,“啪”的一聲滿手鮮血,柳眼滿臉流血,卻是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兒,他輕輕咳嗽了一聲,“沒有誰叫我殺你妻子。”

沈郎魂的第二記耳光停在了半空中,心中又是惱怒又是可笑,這位作惡多端的魔頭就像個脾氣倔強的黃毛小子,一口咬定沒有,無論在他身上施多少刑罰,他都說沒有。柳眼殺他妻子之事,背後必有隱情,沈郎魂慢慢收回手掌,這人偏聽偏信,只聽得進他自己想聽的東西,脾氣又如此頑固,很容易受人之欺、被人利用。唐儷辭必定很瞭解他,所以三番五次不下殺手,想要救他、想要挽回、想要寬恕他……但他已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大錯,就算非他本意,卻已是無路可回。如果真是有人在背後利用他,一手送他走上這條不歸之路,那實在比柳眼更可惡恐怖千百倍、那才是武林真正的惡魔。

柳眼又閉上了眼睛,鮮血慢慢糊住了他的雙眼,全身劇痛,欲睜眼亦是不能。神智模糊之際,他想大笑、又想大哭……他恨唐儷辭!所以……誰也不要說他好話,誰也別來告訴他唐儷辭救了他或者對他好……一切……都很簡單,他是個混蛋,而他要殺了他!

至於是誰要他去殺沈郎魂的妻子,迷茫之間,他依稀又看到了一個身穿粉色衣裳,渾身散發怪異香氣的披髮人的影子,那香氣……濃郁得讓人想吐、是他這一輩子嗅過的最難聞的怪味、比糞坑還臭!

全世界都是死人,如果不恨唐儷辭,我要做什麼呢?誰都死了,我活著做什麼?

善鋒堂內。

晨曦初起。

邵延屏在一頓飯時間內出奇快捷的將那一百三十八個女子安頓進善鋒堂的十四個客房,白素車不知去向,估計在戰亂中逃逸,那幾輛神秘馬車也不翼而飛,顯然眼見形勢不對都已退去。風流店的大部分主力被俘,撫翠斷臂、紅衣女子退走,這一戰可謂出乎意料的順利,並且己方竟然沒有損失多少人力,實在讓人稱奇。這固然是唐儷辭設的大局、自己設的小局的功勞,但普珠上師和西方桃遠道而來成為奇兵,也是功不可沒。上官飛尚未回來,邵延屏一邊加派人手去找,一邊命人奉茶,請幾人在大堂再談接下來的局勢。

沈郎魂將柳眼擄去之舉,出人意料,但既然他和柳眼有不共戴天之仇,料想柳眼被他擒去也無妨,不至於再釀大禍。昨夜經過一夜大戰,人人臉色疲憊,唯有行苦行之路的普珠上師面色如常,那位西方桃靜坐一旁,仍是端麗秀美不可方物。

唐儷辭坐在邵延屏身旁,神色安然,“上官前輩下落如何?”邵延屏搖了搖頭,“尚無訊息,不過以九轉神箭的修為,區區風流店的逃兵能奈他何?料想無妨。”唐儷辭微微一笑,看了西方桃一眼,目光轉向普珠上師,“普珠上師和桃姑娘是如何相識的?唐某很是好奇。”普珠上師平靜敘述,原來他和西方桃相識於數年之前,西方桃被人打成重傷,廢去武功之後賣入青樓,是普珠上師將她救出,兩人因棋藝相交,交情頗深。至於西方桃是個貌美如花的年輕女子,在普珠上師眼內就如一草一木一石一雲,絲毫未入他眼底心內。

池雲站在唐儷辭身後,白毛狐狸對普珠還真不是普通的關注,他的目光一直看著西方桃,這女人雖然美貌之極,在池雲眼內也不過是個“女人”,但出於某種野獸般的直覺,他橫豎看這女人不順眼,似乎在她身上就是有種什麼東西特別不對勁,只是一時說不上來。蒲馗聖捉完了門外的毒蛇,如獲至寶,將它們統統關入地牢之中,燻以雄黃,待一一清點。談及將來局勢,不必唐儷辭多說,邵延屏也知中原劍會一戰大勝風流店,碧落宮必定呼應劍會之勢,做棒打落水狗之舉,江湖局勢已定,自古邪不勝正,真是至理名言。幾人談話之間,忽然一名劍會弟子匆匆趕來,慘聲道,“啟稟先生,在半山腰發現上官前輩的……上官前輩的遺體……”邵延屏大驚站起,“什麼?”眾人紛紛起身,那劍會弟子臉色蒼白,“上官前輩被一支尺來長的枯枝射穿心臟,乃是一擊畢命,看樣子……看樣子並未受多少苦楚。”蒲馗聖變色失聲道,“世上有誰能將上官飛一擊畢命?他人在何處?”

“阿彌陀佛,方才上山之時我與上官前輩擦肩而過,他說他要前去處理風流店設在山腰的伏兵,難道伏兵之中另有高手?”普珠眼眸一閉,語氣低沉甚感哀悼。劍會弟子道,“但上官前輩並非死於風流店設有埋伏的地點,乃是死於山間樹林之中。”邵延屏表情凝重,“我這就去看看,是誰能以一截枯枝將九轉神箭一擊畢命,風流店中若有這等高手,昨夜之戰怎會敗得如此輕易?至少他也要撈幾個本錢回去,只殺一個上官飛能改變什麼?”

“先生,上官前輩的遺體已經帶回。”那劍會弟子匆匆退下,未過多時,上官飛的屍身被人抬了進來,怒目弩張,右手仍緊緊握住他的長弓,背上長箭已所剩無幾,胸口一截枯枝露出,浴血滿身。眾人皆盡默然,一戰得勝,卻終是有人浴血而死,縱然勝得再風光榮耀,對於死者而言,畢竟無可彌補,唯餘愧然傷痛。默然半晌,唐儷辭突然道,“上官前輩的死……是因為戰力不均的緣故。”

“什麼戰力不均?”邵延屏嘆了口氣,喃喃的道,“是誰殺了他,是誰……”唐儷辭的衣袖整潔,昨夜之戰唯有他衣袂不沾塵,兵器不血刃,幾乎並未下場動手,“如果昨夜之戰中,其實不僅僅有三方的利益,而有第四方參與其中,那風流店如此奇怪的大敗而歸、上官飛前輩暴斃就能夠解釋。”他環視了眾人一眼,“計算一下便知,中原劍會有成大俠、邵先生、上官前輩、董前輩、蒲蛇尊、蔣先生、餘負人七大高手,其餘諸人也都身手不弱,加上沈郎魂、池雲和唐儷辭,實力強勁。”微微一頓,他繼續道,“但唐儷辭重傷在先,風流店的高手卻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單憑柳眼一人劍會就至少要分出三人應付,撫翠和紅蟬娘子要兩人聯手對付,餘負人和蔣文博卻失手被風流店所擒,如此算來本來劍會有十大高手可以使用,如今十中去十,正好打成一個平手——但是——”他平靜的看了眾人一眼,“但是唐儷辭的重傷卻是裝的,一旦交戰,我方立刻比對方多了一個可用之人,均衡的戰力就被打破了。”

“所以本來靜待我劍會和風流店打得一個兩敗俱傷的第四方勢力必須維持戰力平局,劍會多了一人出來,他就殺了上官飛。”邵延屏恍然大悟,“因為有第四方勢力從中攪局,本來我與上官前輩聯手對付撫翠,上官前輩一死,撫翠脫身自由,前來襲擊唐公子,又導致唐公子和成縕袍必須分身應對撫翠,使圍攻柳眼之人減少了一個半人,導致平局的戰果。”唐儷辭微微一笑,“或許有人曾經是如此計算,但真正動手之時形勢千變萬化,他不可能預計到所有的變化,即使他殺了上官前輩,我等依然能夠生擒柳眼,而非戰成平局,只不過沈郎魂突然將柳眼擄走,導致戰果成空,這種變化是無法預料的。”邵延屏連連點頭,“但唐公子實在棋高一著,在事情尚未起任何變化之前就假裝重傷未愈,為劍會伏下一份強大的力量。”池雲嘴唇一動,本想說姓唐的白毛狐狸是真的身受重傷,只不過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好了而已,吞了口唾沫終是沒說。唐儷辭微笑道,“邵先生過獎了。”他的目光向西方桃瞟了一下,這眼角一撩一飄,眼神中似笑非笑,意蘊無限。西方桃低頭看地上,卻似是未曾看見,她未曾看見,普珠卻是看見了,眼神仍是冷峻嚴肅,也如未曾看見一般。上官飛為人所殺,餘負人中毒未醒,邵延屏徒然增了許多壓力,嘆了口氣,讓大家散去休息,這戰後之事由他再細細安排,眾人退下,皆道請他不必太過憂勞,邵延屏唯餘苦笑而已。

唐儷辭回到房中,池雲倒了杯茶,尚未放到嘴邊,唐儷辭已端起來喝了一口。池雲瞪目看他,唐儷辭喝茶之後輕輕舒了口氣,在椅上坐了下來。“你什麼時候好的?”池雲冷冷的問,“老子怎麼不知道?”唐儷辭道,“在客棧躺的那幾天。”池雲大吃一驚,“在西薔客棧你的傷就已好了?”唐儷辭閉目微微點頭,“鍾小丫頭出手之時心情激盪,入針的位置偏了一點,她內力不足,不能震散我氣海,所以……”池雲大怒,“所以你散功只是暫時,卻躺在床上騙了老子和姓沈的這麼久!你當老子是什麼?”砰的一聲,他一掌拍在桌上,桌上茶壺碎裂,茶水流了一桌,而唐儷辭手裡端著的茶杯卻仍完好無損。見池雲勃然大怒,他斯斯文文的喝了第二口茶,慢慢將喝了一半的茶杯擱在桌上,突然改了個話題,“你從前認識‘一桃三色’是麼?”池雲一怔,怒火未消,哼了一聲卻不說話。

“他究竟是男人、還是女人?”唐儷辭慢慢的問。池雲又是一怔,“當年和老子動手的是個男人,現在不知為什麼突然變成女的了。”唐儷辭頷首,輕輕一笑。池雲目光閃動,“她到底是男的女的?”唐儷辭的視線在他臉上打了幾個轉,微笑道,“你發個毒誓,我便告訴你。”池雲呸了一聲,“他媽的什麼毒誓,老子以老子的梅花山打保票,決計不會說出去,若有人能從老子嘴裡得到一點風聲,老子在梅花山的家業整個送你。”唐儷辭眼睫輕挑,“包括你那‘歃血鬼晶盅’?”池雲斜眼看他,“你果然還是為了‘歃血鬼晶盅’。”唐儷辭柔和的微笑,令人如沐春風,“你若洩漏了半點風聲,就把‘歃血鬼晶盅’抵給我如何?”池雲冷冷的道,“好!”

“外面那位傾國傾城的桃姑娘,是個男人。”唐儷辭含笑,他雙手輕輕交叉搭在腹上,坐得端正,“他的眼睛本來沒有那麼大,一雙杏眼是眼角雙側以刀割開的,眉毛修整過,唇形本來不正,以筋線在左右各縫了一針,嘴唇上和下巴上的面板取身上它處面板換過,所以不生鬍鬚,你懂了麼?”池雲震驚駭然,“他……他那一張臉都是假的?”唐儷辭頷首,“大部分是,不過他本來生得就像女人,臉上經過修整,不是個中高手誰也看不出來。”池雲滿腹疑惑,“他本來是個男人,何必硬要把一張臉弄成女人模樣?”唐儷辭道,“這個……人各有所好,他願意弄張女人臉,本來誰也管不著,但是——”他慢慢的道,“但是他倚仗那張美人臉假扮女人去勾引普珠上師,那就很不妥、非常不妥了,是不是?”

池雲一怔,“勾引普珠上師?不會吧,就算他假扮美人去勾引普珠,普珠也不會受她引誘的。”唐儷辭微微一笑,“和尚也是男人,普珠非但是個男人,還是個很年輕的、俊俏的、從來沒有女人去勾引的男人,不是麼?”池雲張大了嘴巴,“你想說什麼?難道你想說普珠和尚不守清規,和那假扮女人的一桃三色有一腿?”

“非也。”唐儷辭雪白的手指微微一動,“普珠此時恐怕還不知道……一桃三色處心積慮勾引普珠上師,所圖謀者自然非同尋常。風流店飄零眉苑之建造起源於破城怪客的設計,大量使用了七花雲行客所擅長的毒藥、幻術、機關、陣法之能,魚躍龍飛死在飄零眉苑暗道之中,梅花易數、狂蘭無行淪為傀儡,而為何一桃三色能以女子之身位列風流店西公主之位?真的是因為風流店的首腦愛慕女色?”他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坐得更直了些,“風流店背後的首腦愛慕女色,這是一桃三色自己說的,劃去這個理由……這一整件事給人一種感覺——”池雲目光冷冽,介面道,“風流店與七花雲行客絕對脫不了干係。”唐儷辭微笑,“這一整件事更像是七花雲行客起了內訌,有人害死魚躍龍飛,和破城怪客合謀、或者是害死破城怪客,奪了他的機關之術建造飄零眉苑,同時廢去梅花易數、狂蘭無行的心志,將他們驅為奴僕,而後創立了一個門派、就叫作‘風流店’。”

“這個創立‘風流店’的人就是七花雲行客其中之一,”池雲聽出唐儷辭弦外之音,“你想說這個背地裡的主謀就是一桃三色?但七花雲行客共有七人,梅花易數、狂蘭無行、一桃三色、魚躍龍飛、破城怪客,一共出現五人,尚有兩人不知是誰。”唐儷辭柔聲道,“我想說的是——一桃三色是主謀‘之一’。”池雲點了點頭,“他假扮女人接近普珠上師,那就是為了少林寺。”唐儷辭頷首,“普珠上師是少林近年來的驕傲,掌握了普珠,便是對付少林的一大法寶,但他最深沉的用意必定不止是對付少林,對付少林有太多方法,不一定非要將自己整成女人。”池雲呸了一聲,“說不定那傢伙心理變態,便是喜歡假扮女人。”唐儷辭輕輕的笑,“若真是他的愛好,就算是送給我一個弱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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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真是風流店背地裡的主子‘之一’,那上官飛——”池雲咬牙切齒,怒道,“就是被這個人妖暗算,死於非命!”唐儷辭柔聲道,“不錯……但他和普珠上師擒獲了那些紅白衣役使,成就一件莫大功勞。”池雲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那些人接到命令不必抵抗,所以才這麼容易被俘,根本是束手就擒!”唐儷辭緩緩抬起手指抵住額角,坐得斜了些,倚在椅子扶手上,微微含笑,“柳眼是風流店的一枚棄子,昨夜之戰真正的目的,就看風華絕代的桃姑娘究竟想在中原劍會之中做些什麼了……”

“原來如此……”池雲喃喃的道,“所以你才特別留意普珠的行蹤。”唐儷辭閉目點了點頭,“明白了就少說話,多辦事。”池雲眼睛一瞪,“辦什麼事?”唐儷辭指了指窗外,“你去把沈郎魂和柳眼給我追回來。”池雲怒道,“我若追不回來呢?”唐儷辭柔聲道,“你是堂堂‘天上雲’,梅花山佔山為王的寨主,手下一幫兄弟沒有兩百、也有一百七八十,如此綠林好漢,怎會有事做不到呢?”池雲冷冷的道,“不要把梅花山的人和你扯上關係,老子陪你混白道已經很晦氣,別人只要和你沾上一點關係,十條命也不夠你折騰。”他狠狠瞪了唐儷辭一眼,一拂袖子越窗而去。唐儷辭斜倚椅中,端起擱在桌上的那杯茶淺呷了一口,看著池雲的白衣越飄越遠,過了一陣,他站了起來,推門往東而去。

3

好雲山左近的山林之中,沈郎魂拖著柳眼,在蟲蛇密佈的山林裡走著,柳眼雙腿折斷,他拖著他一條手臂慢慢的走,就讓他全身在地上拖。未開化的山林裡芒草、荊棘、毒蟲遍地皆是,柳眼渾身鮮血淋漓,毫無聲息,昨夜他是硬氣,今日卻是早已昏迷。沈郎魂給他灌下了解毒清心的藥粉,卻不給他治腿傷,柳眼發起了高熱,就算沈郎魂現在把他扔進爛泥塘他也不會知道。

“撲通”一聲,沈郎魂把柳眼擲在地上,前方出現了一個清澈的池塘,池塘中游魚條條,淺水處盛開著一種白色花卉,清香襲人。他一路走來,到處都是蚊蟲,到這湖邊卻豁然開朗,密林之中露出了藍天,空氣之中帶了一種清新幽雅的香氣,不知來源何處。沈郎魂自懷裡摸出那塊硬饃饃,慢條斯理的啃著,過了片刻,摸出羊皮水壺,喝了一口,長長吁出了一口氣。青翠的山林,深藍清冽的湖水,雪白美麗的花朵,若是荷娘未死,他摘一朵花給她佩在鬢上,她想必會大吃一驚,但在她活著的時候他卻從未送過她任何東西。想到此處,他看了柳眼一眼,只見幾隻蜈蚣在他身上傷口扭動,他淡淡看著,慢慢吃著饃饃。

柳眼現在只是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渾身沾滿了芒草、荊棘的斷刺、還有滿身的螞蟻,但他塗在他臉上的傷藥卻是一流的傷藥,臉上的傷並未化膿,而是慢慢結疤。這個死狗一樣的男人,現在把他送到那些白衣女子面前,不知道她們還會不會對他死心塌地的相愛?他靜坐冥想,一瞬之間,思緒光怪陸離,似乎脫離了他“沈郎魂”的本體很遠,彷彿化成了許許多多別人、陌生人。

一隻黑色的螞蟻爬到了他握著饃饃的指尖,沈郎魂渾不在意,看著形狀的柳眼,胸口糾結的憤怒和怨毒一點一滴的消散,漸漸增多的是一種空……仇報了,心也空了,愛恨情仇……什麼都不曾留給他。突地指尖微微一麻,他吃了一驚,凝目看那螞蟻,一隻很普通的黑螞蟻,比尋常螞蟻大些,他說不清楚這螞蟻是不是咬了他一口,指上並不覺得痛,但過了一會兒,一滴鮮血慢慢沁了出來。

螞蟻咬人——是不痛的嗎?沈郎魂皺眉,他一生縱橫南北,受過大大小小的傷,卻還從未被螞蟻咬過,一愕之際,只覺右手一麻,那塊饃饃跌落在地,滾了幾滾。

我——沈郎魂腦子一陣糊塗,幾乎不敢相信那隻小小的螞蟻會有毒、更不相信就如此一隻比米粒還小的螞蟻竟然毒倒了他。一愕之後,半身發麻,此時深山老林、身邊躺的是柳眼,一咬牙,他左手探手入懷,拔出一柄匕首,刺入右手螞蟻齧食的傷處,用力一刮,傷口處流出的血卻是鮮紅的,竟似並未中毒。沈郎魂腦中越發迷糊,右手傷處劇痛,渾身灼熱,慢慢陷入昏迷。

彷彿過了許久,他漸漸感覺到面頰上有少許清涼,嗒的一聲微響,有水珠濺落在他臉上。睜開眼睛,只見面前一片漆黑,方才的藍天綠樹池塘似乎都成了幻境,又過片刻,他才感覺到雙眼上糊著一層濃厚的青草渣子,右手傷處被塗上了一層冰涼的東西,他一嗅便知是他懷中的金瘡藥。沈郎魂翻身坐起,抬手擦去眼上的青草,只見夜色蒼莽,他竟昏了一日,湖邊有篝火跳躍,柳眼持著一根樹枝坐在篝火旁,篝火旁尚坐了一名容貌奇異的女子。觀那女子身姿猶如十八佳人,娉婷婀娜,纖纖素手垂在身側猶如透明一般,面龐卻是一張老嫗面孔,皺紋堆疊,滿是黑色暗斑,樣貌十分可怕。

“你醒了?”那似老似幼的女子開口,聲音蒼老,牙齒卻潔白整齊,“這裡很少有人來,一隻山貓、一條鯉魚,你吃哪個?”她聲音難聽,言語卻很溫柔,似乎多年不曾見人,看見兩位異鄉客心情愉悅。

沈郎魂看了一眼手腕的傷口,“這是姑娘幫我療傷?”那蒼老的女子搖了搖頭,伸手指了指柳眼,“他的臉怎會變成那樣?是誰這般狠心,將人家好好一張臉劃成那般模樣?”言下頗有同情之意,似乎因為自己相貌古怪,分外注意柳眼的臉。

沈郎魂心中微微一動,柳眼給他療傷?怎麼可能……但這位貌似蒼老的女子似乎年齡不大,沒有半點心機,卻應當是不會騙人。“姑娘似乎年齡不大?”那蒼老的少女淡淡一笑,“我今年十六歲,看起來就像八十六歲的老婆婆。”沈郎魂以左手輕按右手,只覺知覺已恢復如常,“怎會如此?”

那蒼老的少女道,“我天生一種怪病,三四歲的時候相貌就和三四十歲的人一樣,大夫說我活不過十歲,但我卻活到十六,樣貌就如八九十歲的老人了。”言下雖然感慨,卻無怨懟悲傷之意,竟似十分達觀。“怕嚇到別人,我和我娘一直住在大山裡面,從來不出去。”沈郎魂點了點頭,“姑娘貴姓?”能在大山裡居住,母女兩人必定會武,只是不知深淺如何,如果能知道姓名,或許便知來歷。少女微微一笑,“我姓玉,叫玉團兒。”如此青春甜美的姓名,卻落在一個滿面皺紋的古怪少女身上,真是令人感慨。柳眼一直沉默,以樹枝靜靜撥著篝火,雖然面容猙獰,他那曲線完美的下巴在火的暗影之中,依然極富美感。玉團兒指指柳眼,“他是誰?誰劃了他的臉?”

“他……是個十惡不赦早該死了一萬次以上的惡人。”沈郎魂道,“別說割了他一張臉,就算把他全身皮肉統統割了,也只有人人鼓掌叫好,被他害死的人不計其數,並且禍害還在蔓延當中。”玉團兒道,“他真的有那麼壞麼?聽你這樣說,就是你割了他的臉了。”沈郎魂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玉團兒望向柳眼,“既然他割了你的臉,你又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剛才為什麼要救他?”她甚少見生人,心地直爽,想到什麼就說了出來。

柳眼不答,過了好一會兒,突然道,“有一種藥,可以治你的病。”沈郎魂和玉團兒一怔,“什麼?”柳眼緩緩的道,“有一種藥,可以治你的病。”玉團兒哎呀一聲,“是真的嗎?”她的臉皮醜陋難看,一雙眼睛卻很清澈,凝視柳眼的模樣也似一泫秋波,柳眼淡淡的道,“你幫我把眼前這個人攆走,我就給你救命的藥,不但可以救命、還可以恢復你青春容貌,還你十六歲的模樣。”玉團兒奇道,“把他趕走?你要把他趕走,方才不救他不就行了,為什麼既要救他、又要趕他走?”柳眼牽動嘴角笑了一笑,那容貌恐怖至極,“我高興。”玉團兒道,“好。”沈郎魂眉頭一皺,目中光彩暴閃,“剛才那隻螞蟻,是不是你的傑作?”柳眼淡淡的問,“那隻螞蟻有毒麼?”沈郎魂一凜,那隻螞蟻所咬過的傷口並無黑血,柳眼慢慢的道,“你對蟻酸過敏……知道什麼叫過敏嗎?別人被螞蟻咬了不會死,你卻會,小心日後別死在螞蟻手上。”正在他慢慢說話之際,玉團兒一掌拍出,勁風測然,沈郎魂提起劍柄一撞,她哎呀一聲被他撞正額頭,仰後摔倒暈去。沈郎魂冷笑道,“就憑這樣三角貓功夫的一個小姑娘,你就想脫離苦海,是你小看了沈郎魂、還是沈郎魂錯看了你?”柳眼淡淡的道,“就算她趕不走你,剛才你欠我一條命,現在是不是應該還我?”他冷冷的道,“救命之恩,你該不該報?”

“不要著急,再過幾天,等你身上的傷痊癒,我自然會放了你。”沈郎魂淡淡的道,“你真的能治她的臉?”柳眼也淡淡的道,“我說能,你也不信;我說不能,你也不信,何必問我。”沈郎魂凝目去看倒在地上的女子,“這女子的臉的確很古怪,好端端的人怎會生成這樣?”柳眼將手中的樹枝丟入篝火,火焰一暗,“她的情形不算這種病裡最差的。”沈郎魂微感詫異,“聽起來,你居然對這種怪病很熟?”柳眼道,“得了這種病的孩子,很少能活過十三歲,她的確是個奇蹟,並且她只是面部衰老,身體四肢都還健康。有些孩子……一歲的模樣,就像八十歲的老人,包括四肢和軀幹都是。”他微微嘆了口氣,凝神看著火焰,眼神清澈而憂鬱。如果不知道他是柳眼,看著他此時的眼神,便如一位滿懷悲憫的哲人。沈郎魂看了一眼手背上的包紮,“你親手殺過人沒有?”

柳眼閉上眼睛,“不管我說什麼你都不信,多說有什麼意義?”沈郎魂淡淡的道,“說不定我會信。”柳眼冷冷的道,“不管我說什麼,連我都不信,你就不用聽了。”正說話之間,玉團兒醒了過來,驚奇的看著沈郎魂,似乎覺得他能將她一舉擊倒非常可怕。沈郎魂瞟了她一眼,“十六歲的娃兒,練成你這樣也算不錯了。”玉團兒的眼睛眨了眨,“聽你這樣說,你的武功肯定很好了,你願不願意教我?”聽她說話,對沈郎魂剛才把她擊昏一事並不放在心上,心胸甚是豁達。柳眼道,“你都要死了,要練武功做什麼?”玉團兒道,“武功練得越高,或許我就能活得更久,我孃親一輩子的心願,也就是讓我活得久些罷了。娘死了,我想念她,要對她好,就只有讓自己活得久些。”她隨口說來,沈郎魂心中微微一震,突然想起如果荷娘未死,一生的期望也不過是讓自己諸事無憂、平平靜靜的過一生,自己投入朱露樓作殺手、搶走柳眼剝他的臉皮、捏斷他的腿,這些事荷娘是萬萬不樂意見的。柳眼卻冷冰冰的道,“就算你練了天下第一的武功,一樣活不了多久。”玉團兒也不生氣,“活不了多久便活不了多久,那有什麼辦法?”她將烤好的山貓遞給柳眼,將烤魚遞給沈郎魂,自己從火堆中摸起一個半生不熟的山藥,慢慢的吃。

明月當空,湖水清澈如鏡,三人圍著篝火而坐,玉團兒心情愉快,柳眼和沈郎魂卻都是一派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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