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蔣文博和餘負人去探避風林,若餘負人是風流店的臥底,蔣文博此去豈非危險?”黃昏時分,唐儷辭屋裡看書,沈郎魂緩步而入,“他昨夜偷襲一劍,立場顯然並非與劍會相同。”
唐儷辭仍然握的他那一本《三字經》,依舊看的不知是第三頁還是第四頁,“劍會是不是有臥底,今夜便知。”沈郎魂走到他身邊,“你的意思是臥底絕對不是餘負人?”唐儷辭微微一笑,“要在中原劍會臥底,必須有相當的身份地位,否則參與不了最重要的會談,得不到有用的情報。餘負人雖然武功不弱、前途遠大,卻畢竟資質尚淺,我若是紅姑娘,萬萬不會選擇他……何況餘負人雖然是殺手出身,卻不是心機深沉老奸巨猾的人……”他的目光落回書本上,“我猜他只是個孝子,純粹為了餘泣鳳的事恨我。”
“哈哈,天下皆以為是你殺了餘泣鳳,毀了餘家劍莊,”沈郎魂淡淡的道,“你為何從不解釋?發出毒針殺餘泣鳳的人不是你,施放火藥將他炸得屍骨無存的人更不是你,認真說來,餘泣鳳之死和你半點干係也沒有。”唐儷辭唇角微勾,似笑非笑,轉了話題,“池雲呢?”
“不知道。”沈郎魂緩緩的道,“我已在院子裡找了一圈,孩子也不在。”唐儷辭眼眸微動,往善鋒堂內最高的那棵樹上瞟去,“嗯?”沈郎魂隨他視線看去,只見池雲雙臂枕頭躺在樹梢上,高高的枝椏上掛著個竹籃子,鳳鳳自籃框邊露出頭來,手舞足蹈,顯然對這等高高掛在空中的把戲十分愛好,不斷髮出猶如小鴨子般“咯咯”的叫聲。“他倒是過得逍遙。”
“他也不逍遙,”唐儷辭的目光自樹上回到書卷,“他心裡苦悶,自己卻不明白自己的心事。”沈郎魂微微一怔,“心事?”唐儷辭道,“對上次失手被擒的不服氣,對挫敗念念不忘,池雲的武功勝在氣勢,勇猛迅捷、一擊無回的氣勢是他克敵制勝的法門,失了這股氣勢,對他影響甚大,何況……他心裡苦悶不單單是為了失手被擒那件事……”沈郎魂淡淡的道,“與白素車有關?”唐儷辭微笑,“嗯。”沈郎魂沉默片刻,緩緩的道,“下次和人動手,我會多照看他。”唐儷辭頷首,沈郎魂突道,“如果劍會真有臥底,他們必然知道晚上蔣文博和餘負人夜探避風林,若是你,你會如何變局?”
唐儷辭翻過一頁書卷,“不論蔣文博和餘負人兩人之中究竟有沒有人是奸細,甚至不論劍會之中有沒有奸細,今夜夜探避風林之行的結果皆不會變。其一,蔣文博和餘負人的實力遠不足以突破避風林外圍守衛;其二,避風林能隱藏多時不被發現,必定有陣法、暗道、機關,這兩人都不擅陣法機關,就算闖入其中,也必定無功而返;其三,餘負人追蹤過避風林的高手,避風林必定早已加強防衛和佈置。”他微微一笑,“其四,既然實力懸殊,風流店豈有不順手擒人之理?今夜夜探之事,結果必定是蔣文博和餘負人被生擒。”沈郎魂皺眉,“如此說法,也就是說——你特地說出避風林的地點,誘使邵延屏調動人手夜探避風林,根本是送人上門給風流店生擒?”唐儷辭微微一笑,“然也。”沈郎魂眉頭深蹙,“我想不出給對手送上人質對自己能有什麼好處?”
唐儷辭捲起書本,輕敲床沿,“假如中原劍會之中有風流店的臥底,必定知道夜探之事,如果將這兩人生擒,風流店據點之事自是昭然若揭;如果放任這兩人回來,據點之事自然也是暴露無遺,既然結果都是一樣的,生擒兩人作為籌碼,總比放兩人回來的要好。”他唇角微勾,勾得猶如夏日初荷那尖尖窈窕的角兒,“若我是紅姑娘,從臥底得知孤立好雲山之計已破,我方有先發制人之意,如此時刻,最宜行一記險棋……”
“險棋?”沈郎魂似有所悟,沉吟道,“難道——”唐儷辭將書本輕輕擱在桌上,微笑道,“既然早有決戰之意,好雲山又減少兩員大將,而我們以為他們下一步即將針對兩個小派門,如此絕佳機會,若不立刻發難,難道要等到我方聯合‘小刀會’和‘銀七盟’對避風林‘先發制人’麼?”沈郎魂大吃一驚,駭然道,“你……你……對風流店送出兩個人質,逼使他們立刻發難,今夜決戰好雲山?”如此大計,他竟一人獨斷獨行,不與任何人商量,這怎麼可以?
“如果——劍會有內奸,今夜就是決戰之夜。”唐儷辭淺淺的笑,“如果——劍會沒有內奸,說不定餘負人和蔣文博就會安然回來,不過……機會不大。”他笑眼微彎,有些似狐眸微睞,“我不信中原劍會沒有半點問題,成縕袍遇見武當派滿口謊言的小道,被騙北上貓芽峰,而後遭受伏擊身受重傷——這事豈只是巧合那麼簡單,不是劍會中人,不能知道成縕袍的行蹤,不是麼?”沈郎魂緩緩吐出一口氣,“你不確定誰是內奸,所以你便專斷獨行,對於決戰之事絕口不提,劍會毫無防備……你不怕死傷慘重?若是今夜戰敗……”
“劍會毫無防備?”唐儷辭輕輕笑了一聲,似嘲笑、似玩笑、也似挑釁,“邵延屏是個真正的老狐狸,我要他送人去給風流店去當人質,他便把蔣文博和餘負人派了出去,那意味著什麼?”他眼角慢慢揚起,極狡黠的看了沈郎魂一眼,“餘負人昨夜偷襲了我一劍,而蔣文博……他和成縕袍站在一起,想必兩人交情不淺,要得知他的行蹤想必不難——邵延屏把這兩人派了出去,意味著他不信任這兩個人。”沈郎魂目光微閃,“表示他聽懂了你弦外之計?”唐儷辭柔聲道,“嗯……”微微一頓,“普珠上師今日可會到達好雲山?”
沈郎魂淡淡的道,“不錯。”唐儷辭眼眸微闔,“果然如此,今夜會是一場苦戰。”沈郎魂皺眉,今夜本是一場苦戰,這和普珠上師來不來好雲山有何關係?“難道你以為普珠也是對方的臥底?”唐儷辭輕笑,“那自然不會,普珠上師端正自持,大義救生,那是決計不會錯的。咳……咳咳……”沈郎魂突地又問,“你的傷怎麼樣了?”唐儷辭以手指輕輕點住額角,答非所問,“時近日落,邵延屏為何還不敲鐘?”沈郎魂詫異,“敲鐘?”唐儷辭睜開眼睛,“今日的晚餐應當比平日早一個時辰,不是麼?”正在他微笑之間,只聽噹噹清脆,果然吃飯的鐘聲大作,邵延屏鳴鐘開飯了。
晚上將有大戰,提早開飯,吃飽了肚子晚上才有力氣動手,邵延屏果然安排周到,而此時此刻,白日漸落,餘負人和蔣文博已經出發,風流店若要夜襲必已上路,大局已定,也可告訴眾人片刻後的安排和佈置了。
2
“這就是那座山。”星辰初起,一人圓腰翠衣,指著濃霧瀰漫的好雲山吃吃的笑,拍拍手讚道,“真是——不好下手的好地點啊——”另一人冷峻的問,“不好下手?”翠衣人嗯了一聲,“水霧太重,毒粉毒火都不好用了。”那人道,“難道毒水也不能用?”另有一人淡淡插了一句,“效用會被水霧淡化,倒是有些毒粉遇水化毒,可以一試。”翠衣人哈哈大笑,“不必了,面對善鋒堂各位江湖大俠,你我豈能如此小氣?素兒,把那兩個人押上來,咱們堂堂正正的從大門口進去。”她一揮手,方才說話的白衣人手一提,餘負人與蔣文博兩人穴道被點,嘴裡塞了一塊諾大的破布,手別在背後被綁成一串,便被她這一提一道拎了過來。蔣文博滿臉慚慚之色,餘負人卻眼色茫然,有些恍恍忽忽。兩人被白衣女子一推,一道往好雲山上行去。
在這幾人之後,數十位白衣女子列陣以待,在這數十位蒙面白衣女子背後,尚有數十位紅衣鮮豔,戴著半邊面具的女子,這些女子紅衣裹身,曲線畢露,露出的半邊臉頰均可見嬌豔無雙的容貌,和那些白衣女子渾然不同。而在白衣、紅衣女子之後又有數輛馬車緩緩跟隨,簾幕低垂,不知其中坐的是什麼人物。
浩浩蕩蕩一群人在林間行動,居然只聽聞馬車車輪轆轤之聲,偶爾夜鴉驚飛,旋刻即被人暗器射下,一路之上幾組人馬伏入山坳之中,並不隨眾人上山,一切俱在悄然之中進行。
善鋒堂夜間燈火寥寥,大門緊閉,黑黝黝一大片屋宇不知其中住的幾人。白衣人走上前來,低聲道,“東公主。”翠衣人嘻嘻一笑,一揮手,“放蛇!”這翠衣人自然是風流店“東公主”撫翠,白衣人便是白素車,聽聞撫翠一聲“放蛇”,白素車衣袖一拂,拂出一層淡淡白色煙霧。煙霧既出,最後兩輛馬車中突然響起陣陣“噝噝”之聲,隨即數百上千條毒蛇自馬車中緩緩爬出,有些尖頭褐斑,有些黑身銀環,還有些花色特異、五色斑斕,其中尚夾雜一些翠綠得十分可怖的小細蛇。眾蛇湧出,一位紅衣女子走上前來,手握一支細細的蘆管,一揮手,擲出許多黑色藥丸,大批毒蛇徑自往藥丸落下之處聚集,她隨行隨擲,低吹蘆管,漸漸大量毒蛇將善鋒堂團團圍住,萬信閃爍,九結盤身,點點蛇眸在深夜之中映顫,景象一時駭人。
撫翠一抖衣袖,“素兒!”白素車拎著綁住蔣文博和餘負人的繩索,大步往善鋒堂門口行去,大門在即,她素鞋伸出,一腳踏在門上,只聽“咯啦”一聲門閂斷裂,兩扇大門轟然而開。撫翠隨她踏入門中,眾人凝目望去,只見善鋒堂內衝出兩人,眼見門口突然出現大批敵人,那兩人一怔,腰間長劍齊出,其中一人一聲長嘯示警,退後兩步,持劍以待。
“果然是名門弟子,臨危不懼,尚還鎮定自若。”撫翠嘖嘖讚道,“不知你家邵先生是不是正在洗澡?奴家若是此時闖了進去,豈非失禮?”她扭著肥腰踮著小碎步,往前走了兩步,那兩位劍會弟子看得作嘔,忍不住道,“老妖婆!休得猖狂!我中原劍會豈是你胡言亂語的地方?”撫翠一聲冷笑,“哦——非我無禮,是你們兩個口出惡言——那就怪不得我生氣了。”她衣袖一振,袖風如刀直掠兩人頸項,兩名弟子橫劍抵擋,只聽“啪”的一聲雙劍俱斷,兩人連退八步,都是口中狂噴鮮血,委頓倒地。這兩人受她一擊竟然不死,撫翠頗為意外,“好功夫!”
白素車提人前進,對撫翠揮袖傷人一眼也不瞧,前行數步,只聽善鋒堂內一片混亂之聲,邵延屏領著數人衝了出來,但見他衣冠不整,頭髮凌亂,想必剛從他那床上爬起。在他身後的是蒲馗聖、上官飛、成縕袍和董狐筆四人。撫翠心下盤算,除去唐儷辭主僕,這四人可算中原劍會絕對主力,當下哈哈一笑,“素兒,你那小池雲冤家怎麼不在?”白素車斷戒刀出,夾在蔣文博頸上,淡淡的道,“他若想伏在一旁伺機作亂,我便一刀將蔣先生的頭砍下來。”撫翠拍手大笑,“蒙面老兒,咱兩人對挑中原劍會五大高手,待將他們一一誅盡,明日江湖便道中原劍會欺世盜名,人人自吹自擂自命名列江湖幾大高手,根本是坐井觀天又自娛自樂,笑死人了。”隨她一聲狂笑,一人自馬車中疾掠而出,黑布蒙面,那塊蓋頭黑帽與柳眼一模一樣,人高肩闊,處處疤痕,手中握著一柄黑黝黝刃緣鋒利的長劍,一落地便覺一陣陰森森的殺氣撲面而來。
邵延屏眼睛一跳,這人雖然布帽蓋頭,看不清面目,但他和這人熟悉之極,豈會不認得?“餘泣鳳?你竟然未死……”那人一言不發,但如成縕袍這等與他相交日久之人自是一眼認出,這人確是餘泣鳳。隨餘泣鳳之後,又有一人自馬車掠出,靜靜站在餘泣鳳身旁,這人亦是黑帽蓋頭黑布蒙面,但眾人卻認不出究竟是誰。餘泣鳳不待那人站定,一劍往前疾刺,風聲所向,正是成縕袍!撫翠袖中落下一條長鞭,握在手中,咯咯而笑,一鞭往邵延屏頭上抽去,邵延屏拔劍抵擋,長劍舞起一團白光。黑衣人拔出一柄彎刀,不聲不響往上官飛腰間砍去,一時間雙方戰作一團,打得難分難解。
白素車掌扣兩人,靜靜站在一旁。紅衣女子中有一人姍姍上前,站在她身邊,低聲而笑,“呵呵,我去尋你夫君了,你可嫉妒?”白素車淡淡的道,“我為何要嫉妒?”那人卻又不答,掩面輕笑而去。白素車眼觀戰局,那黑衣人在上官飛和董狐筆聯手夾擊之下連連敗退,頓時揚聲道,“我命你等快快束手就擒,否則我一刀一個,立刻將這兩人殺了!”邵延屏尚未回答,白素車眉頭揚起,一刀落下,只聽一聲悶哼,蔣文博人頭落地,血濺三尺,撲通一聲身軀倒地。成縕袍微微一震,雪山遭伏之事,他也懷疑蔣文博,畢竟除了蔣文博無人知曉他那日的行蹤,但眼見他乍然被殺,也是心頭一震——弱質女流,殺人不眨眼,風流店真是可惡殘暴之至!
一時間喊殺聲不絕,風流店那些紅白衣的女子卻不參戰,列隊分組,將善鋒堂團團包圍了起來。水霧漂移,地上蛇眸時隱時現,馬車中有人輕挑簾幕,一支黑色箭頭在簾後靜靜等待。
善鋒堂內,客房之中。
唐儷辭仍倚在床上,肩頭披著藕色外裳,手持那捲《三字經》在燈下細看,數重院落外高呼酣戰,宛若與他沒有半點干係。鳳鳳抱著他左手臂睡去,嘴裡尚含著唐儷辭的左手小指,口水流了他一衣袖。屋裡氣氛恬靜安詳,恍如另一世界。
一個人影一晃,屋內燈火微飄,唐儷辭翻過一頁書卷,那人淡淡的道,“井水果然有毒。”唐儷辭並不看他,微微一笑,“可有查出是誰下毒?”進房的人是沈郎魂,“撫翠攻入前門,後院之中就有人投毒,而且手腳乾淨利落,居然未留下任何痕跡。”唐儷辭道,“她施展圍困之計,若不投毒,一晝夜時間豈能起到什麼效果……不過你我事先防範,以你如此謹慎都未查出是誰下毒,有些出人意料。”沈郎魂道,“沒有人接近井口,下毒應當另有其法。”唐儷辭放下書本,“既然將善鋒堂圍住,又斷我水源,風流店的算盤是將劍會一網打盡,不留半個活口。”他紅潤的嘴唇微微一勾,“此種計策不似武林中人手筆,倒像是兵家善用,風流店難道網羅了什麼兵法將才?”沈郎魂眉頭一皺,“兵法?”唐儷辭勾起的唇角慢慢上揚,“若是兵法,門口的陣仗便是佯攻,很快就要撤了。”隨他如此說,門口戰鬥之聲倏停,接著邵延屏一聲大喝“哪裡逃!”兵刃交鳴之聲漸遠,顯是眾人越戰越遠,脫出了善鋒堂的範圍。
沈郎魂露齒一笑,“邵延屏這老狐狸,做戲做得倒是賣力。”唐儷辭微笑,“難道做戲不是他的愛好?這一場倉促迎戰的戲碼,他忒是做足了準備,怎能不賣力?”兩人談笑之間,只聽外邊走廊腳步聲輕盈,有人穿庭入院,姍姍而來,處處柔聲喚道,“小池雲兒?小池雲兒親親,你在哪裡呀?”那聲音柔媚動聽,沈郎魂只覺聲音入耳之後,胸口一陣熱血沸騰,當下運氣凝神,變色道,“好厲害的媚功!”唐儷辭不以為忤,只聽那高樹之上有人霹靂般怒喝一聲,“哪裡來的老妖婆裝神弄鬼?”隨即白影一閃,一記飛刀掠空而下。那聲音咯咯嬌笑,“你躲在大樹上做什麼?姐姐想念得你緊,白姑娘不要你,我可是喜歡你,人家會疼你愛你憐惜你,你做什麼對人家這麼兇啊?”那飛刀擊出,似乎竟是擊到空處,被她化於無形。沈郎魂凝神之後,大步走出房間,只見門外一位半邊面具的紅衣女子手舞紅紗,輕輕收走了池雲一柄飛刀。好功夫!沈郎魂平生征戰無數,眼前這位身具媚功的紅衣女子卻是他見過的功力最深的女人。樹上池雲冷冷的道,“一大把年紀還在那裝年輕美貌,你當老子看不出你滿臉皺紋?想找小白臉外邊大街上去找,少來找你池老大惡心!”紅衣女子輕紗一抖,池雲一環渡月墜地,沈郎魂和池雲都是一震:那柄鍍銀鋼刀剎那扭曲變形,如遭受烈火炙烤,不知是這女子內力剛陽,或是紅色輕紗上喂有劇毒!
善鋒堂門外,撫翠眼見敗勢突然撤走,邵延屏和董狐筆揮劍便追。成縕袍和餘泣鳳越戰越遠,雖然成縕袍略遜一籌,一時三刻餘泣鳳也收拾他不下,上官飛和黑衣人戰距越拉越長,長箭出手之後,兩人幾乎已奔得不見人影。蒲馗聖撮唇做嘯,地上蛇陣蠢蠢欲動,那持蘆管的紅衣女子迎上前來,兩人亦是往樹林中戰去。
善鋒堂內漸漸無人守衛,面對門外上百位紅白衣裳的女子,委頓在地的兩位劍會弟子皆盡失色,風流店調虎離山,此時要是攻進門來,劍會恍若空城,豈非一敗塗地?正在他倆心驚膽戰之際,馬車之中一人慢慢撩開門簾,緩步下車。
這人的腳步很隨意,不似武林中人步步為營,唯恐露出絲毫破綻,這人走了十步,至少已露出十七八個破綻。但這人在走路,門外百來人靜悄悄的一點聲音沒有,星月寥淡之下,其人膚如白玉,眉線曲長掠入發線,眉眼之形便如一片柳葉,容貌絕美卻含一股陰沉妖魅之氣,攝人、奪目、森然可怖。地上動彈不得的兩人心下駭然,雖然不知此人是誰?兩人卻都情不自禁的忖道:莫非這人便是柳眼?
這人自然便是柳眼,他今日未戴蒙面黑紗、也不戴罩頭黑帽,那似雅似邪的容貌暴露在外,第一眼看去覺得此人俊美絕倫、第二眼看去便覺從此人眼中看來,這世上一切都是死的一樣,分明是人間,他卻是在看地獄。
柳眼什麼也未拿,一人空手,慢慢走進善鋒堂去,他雖什麼也未說,人人皆知他這一腳踏進門內,門內便是滅門血禍。
除了殺,沒有其他目的。
誰擋得住他?
沒有人擋得住他。
風流店留下柳眼一人便已足夠,何況門外那幾輛詭異的馬車之中,不知還有怎樣的高手。
“啪啪”的兩聲脆響,地上兩人腦漿迸裂,死在當地,柳眼往門內走去,只聽房內喵嗚一聲輕呼,一隻白毛貓兒竄了出來,柳眼回過身來,一腳踏上那白貓的頭,一聲慘叫,他足下血肉模糊,一步一個血印,慢慢往內走去。
3
善鋒堂外樹林之中。
撫翠引著邵延屏往事先設好的埋伏處奔去,然而奔出五六十丈,撫翠心生警覺,“嗯?”回頭一看,邵延屏和董狐筆不知何時竟悄然隱去,並未跟在她身後。撫翠停步凝神,只覺四周靜悄悄的,非但邵延屏和董狐筆不知去向,連餘泣鳳和那黑衣人都不見了蹤影,心中一震:不好!引蛇出洞反被調虎離山,引人入伏不成,只怕邵延屏別有什麼詭計!念頭再轉,縱然邵延屏看穿引蛇出洞之計,待我將他尋到,乾脆放棄計劃三下兩下將他砍了,豈非乾淨利落?當下哈哈一笑,回身尋找邵延屏的蹤跡。
餘泣鳳與成縕袍越戰越遠,本來餘泣鳳服用猩鬼九心丸之後,實力自是大大超出成縕袍,然而重傷之後尚未痊癒,成縕袍臨敵經驗豐富之極,出劍極盡小心,千招之內餘泣鳳勝他不得。堪堪打到五百來招,餘泣鳳驀地醒悟,咽喉發出噝噝聲響,沙啞道,“你——”成縕袍冷冷的道,“我什麼?”劍隨風出,一劍刺向餘泣鳳的咽喉,這一劍“含沙射影”是極尋常的劍招。餘泣鳳被他劍風逼住,半個字說不出來,心頭大怒,劍刃一顫,劍光爆射真氣勃然而出,正是那招“西風斬荒火”往成縕袍胸口重穴劈去。
利箭颼颼不絕,上官飛支支長箭往黑衣人身上射去,黑衣人在林中左躲右閃,待到射到第十二支箭,那黑衣人陡然失去行跡。上官飛停箭不發,心裡詫異,這方位和邵延屏事先說的不合,怎會這樣?難道邵延屏的預料有錯?
正在他遲疑之際,只見樹林中有人影晃動,正是黑衣。“嗒”的一聲他長箭搭在弦上,一箭射了出去,樹林中黑袖一飄,來人將他的長箭一袖捲住。上官飛心中大奇:這是少林破衲功,來者是誰?但見樹林中兩人鑽出,一人黑衣長髮,一人粉色衣裙,白紗蒙面,上官飛心中一喜,“普珠小和尚……”隨後目光一轉,普珠上師身邊跟著一位身穿粉色衣裙,衣裙上繡有桃花圖案的年輕女子,“這小姑娘是誰?”普珠手中握著上官飛的長箭,對前輩施了一禮,將長箭還給上官飛,“這位是在風流店臥底三年的桃施主。”上官飛越發詫異,“這嬌滴滴的小丫頭能在風流店中臥底?”普珠合十道,“阿彌陀佛,上官前輩,我等要趕往善鋒堂,今夜風流店在井水中下毒,風流店網羅了一位十分厲害的施毒高手,‘千形化影’紅蟬娘子,這人本在秉燭寺內,已脫離江湖數十年了,此番重出,必當引起腥風血雨。”上官飛嚇了一跳,“紅蟬那老妖婆還沒死?”普珠頷首,“桃施主認得此人面目,我等要快快前去救人。”上官飛連連揮手,“你等儘管去,我將風流店伏在半山的小兵掃平了,即刻回去。”普珠二人匆匆告辭,往善鋒堂奔去。
上官飛轉身往邵延屏事先畫下的幾個易於設伏的地點趕去,按照推斷,這裡並非風流店伏兵的主力,主力應在撫翠那邊。正當他提氣躍起的時候,驟聽“奪”的一聲悶響,眼前突然噴起一道血線,上官飛駭然看著胸前多處來的一截樹枝,懷著千萬種疑惑和不可置信,緩緩倒地。
樹枝……是從普珠離去的方向射來的。
雖是一截樹枝,卻勝似千萬只利箭,遙遙射來無聲無息、甚至在殺人的時候也並未發出多少聲音。
“好箭……”上官飛倒在地上,鮮血流成了血泊,在唇間硬生生迸出這兩個字的時候,他方才感覺到胸口要命的劇痛……
善鋒堂內。
柳眼一人一間一間房間搜尋,房間裡皆盡無人,房內偶爾留有雀鳥,也被柳眼生生掐死。如此濃重的怨氣所聚,自然他是在尋找唐儷辭。
後院有動手的聲音,夾以女子輕柔的嬌笑,柳眼越走越近,那打鬥之地就在隔壁,三人正在動手,而聽風聲起見,似乎那女子還佔盡優勢。在那三人動手的隔壁屋內,他聽到細微的呼吸之聲,那呼吸聲非常耳熟,正是唐儷辭的呼吸。
轟然一聲驚天巨響,客房窗欞破裂,牆壁崩塌,磚石土木滾落一地,“哇”的一聲嬰兒啼哭,唐儷辭肩披外裳倚在床上,懷抱鳳鳳,鳳鳳被剛才驚天一響嚇得哇哇大哭,緊緊抱著唐儷辭的肩,用淚汪汪和惡狠狠的眼神瞪著穿牆而入的不速之客。
柳眼打穿了牆壁,一臉淡淡的沒什麼表情,走到了唐儷辭床邊,揚起手掌,就待一掌把兩人一起劈成肉醬。
“貓芽山上,第八百六十八招的滋味,你可還記得?”唐儷辭輕輕撫摸鳳鳳的頭,慢慢仰頭看著柳眼,這一仰頭,他挽發的簪子突然滑落,滿頭銀髮舒展而下。柳眼掌勢微微一頓,旋即加重拍下,唐儷辭左腕一揚,只聽洗骨銀鐲叮的一聲微響,撞正柳眼指間一枚黑色玉戒,柳眼這必殺一掌竟被唐儷辭輕輕擋開,兩人衣袖皆飄,半斤八兩。
“你——”柳眼目中驚怒交加,厲聲道,“你自來到善鋒堂就在裝瘋賣傻,身上的傷早就好了,卻還在裝病!你好、你好……你很好!”唐儷辭右手懷抱鳳鳳,人在床上右足輕輕踢向柳眼腰間要穴,一個轉身自他打破的牆洞中掠出。柳眼被他逼退一步,眼見唐儷辭竟不回頭,往前急奔,他隨後追去,兩人的武功是一個路子,專走輕捷狠毒,轉眼之間已奔得不知去向。
無錯書吧門外動手的三人一起回頭,那紅衣女子是詫異柳眼竟然未能一舉格殺唐儷辭,而池雲是奇怪唐儷辭抱著鳳鳳,到底是想要逃到哪裡去?沈郎魂眼見兩人走遠,突地一個倒退,抽身而出,一把抓住池雲後心,往牆外掠去。紅衣女子出其不意,嬌喝一聲“哪裡走!”紅紗拂出,直擊沈郎魂後心,池雲雖然吃了一驚,畢竟是老江湖了,刀飛紅紗,兩人脫身而去。紅衣女子遲了一步,跺足道不好,眼見時候將至,遙遙有煙火訊號亮起,正是事先約好的進攻訊號。門外萬蛇蠢動,紛紛沿著牆壁、窗縫爬了進來,紅白衣裳的女子紛紛拔出兵器,攻進門來,除卻門口兩具屍體,善鋒堂內空空如也,什麼劍會弟子、廚子奴僕,竟沒有半個留下,諾大一處庭院竟是空城。非但門內無人,連柳眼也不知去向,白衣女子一路奔到方才發出巨響的唐儷辭房外,只見磚瓦委地,人卻不見,人人面面相覷,心裡疑惑不解。按照原本的安排,撫翠將善鋒堂主力引入埋伏,柳眼殺唐儷辭之後,應是時近黎明,此時善鋒堂內眾人應已精神緊張過度,如果有進食,必定中毒;如未曾進食,體力必定衰弱,眾女在黎明人身體最為睏倦之時一舉攻入,必定可將善鋒堂上下殺得乾乾淨淨,結果進攻煙花未到黎明便已亮起,而衝入門內竟然半個人影不見,此情此景人人忖道:中計了。
中計了!撫翠心中忖道,她已在好雲山上轉了三個圈子,居然沒有找到邵延屏的蹤跡,非但沒有找到邵延屏的蹤跡,等她回到風流店設伏之地時,只見滿地血跡屍骸,不少紅衣女子死傷,其餘大都逃得不知去向,不知是邵延屏和她兜圈子,還是中原劍會另有伏兵,耍了一手計中計的把戲。但她並沒有死心,邵延屏這老狐狸不管兜到哪裡,總不會離得太遠,就算好雲山是他的地盤,設有什麼暗道、洞穴,總也會被她發現。
一旦被她發現,這老狐狸就必死無疑。
她一直都在好雲山兜圈子,一直兜到第十個圈子,她終於明白好雲山上的確沒有什麼暗道、洞穴,邵延屏是的的確確不在這山頭,換而言之,他留下一座空城,不知逃到哪裡去了。如果邵延屏會逃走,甚至能殺了她的伏兵再逃走,說明今夜攻山之計他早就看破,如果他早就看破,那在善鋒堂時的驚惶失措就是假的,既然是假的,善鋒堂中必定有埋伏。想到此節,撫翠返身往山頂奔去。
劍鳴之聲不絕,成縕袍和餘泣鳳已打到八百來招,成縕袍守得嚴謹,餘泣鳳數度強攻皆是無效,“西風斬荒火”每一招擊出雖然傷及成縕袍,卻總是淺傷兩分,不能克敵。如此鬥法,餘泣鳳心中雪亮成縕袍將他引走牽制,必定是為了唐儷辭的什麼計劃,苦於元氣未復,長鬥下來氣力衰竭,許多厲害招數施展不出,不免恨極怒極。正在他惱怒之際,成縕袍劍光流掃,如斬蛟凌波,打了幾個旋轉,直奔他盲去的左眼。餘泣鳳大怒,劍點成縕袍持劍的右手,卻聽“錚”的一聲脆響,他的劍尖分明即將將對手右手刺穿,不知何故卻點在他劍柄之上,成縕袍長劍脫手激射,餘泣鳳驟不及防,急急側頭一避,只聽劍風凌厲帶起一陣嘯聲灌耳而入,隨即一陣劇痛,耳竅中灌滿了熱乎乎溼嗒嗒的東西。他一摸耳朵,竟是左耳被成縕袍一劍削了下來,他盲了一目,雖然武功高強,久戰之下目力未免有偏差,成縕袍瞧出機會,擲劍傷敵。餘泣鳳失了左耳,怒極反笑,仰天哈哈一笑,“你沒了劍,我也不用劍勝你!”當下一揚手,那柄長劍長空飛出,墜入數十丈外的草叢之中,他一掌推出,掌力籠罩成縕袍身周方寸之地。成縕袍被迫接掌,只聽“碰”的一聲震響,餘泣鳳再上一步,第二掌推出,成縕袍揮掌再接,又是一聲震響,他口角掛血;餘泣鳳厲笑一聲,第三掌再出,此時卻聽不遠處有人大喝一聲“雷火彈”,隨即一顆小小的事物激射過來。餘泣鳳聞聲變掌,火藥的滋味他猶有餘悸,當下頭也不回急速撤走,在他心中,殺成縕袍是遲早的事,而成縕袍的性命自然沒有他一根頭髮來得重要。
草叢中那人舒了口氣,咋舌道,“餘泣鳳的武功真是驚人,他要不是吃了火藥的虧,繼續下手,只怕你我都要死在他手裡。”這自草叢中鑽出來的人,自是邵延屏。成縕袍站住調勻真氣,拾回長劍,對剛才兇險一戰隻字不提,淡淡的問:“董狐筆呢?”邵延屏縮了縮腦袋,“打起來就不知道哪裡去了,反正約好了這裡相見,總也不會逃到天邊去。”成縕袍冷笑道,“他拋下你對付撫翠,自己逃了?”邵延屏乾笑一聲,“不好說,總之你也沒看見他的人,我也沒看見他的人。你的傷如何了?”成縕袍淡淡的道,“不妨事,什麼時候了?”邵延屏東張西望,“差不多了,來了!”他往東一眺,只見兩道人影疾若閃電飛奔而來,數個起落就奔到這邊山頭,前面那人衣袂飄風,懷抱嬰兒,正是唐儷辭,後面那人面貌俊美,身著黑衣。成縕袍臉色微變,這面貌俊美的黑衣人,正是在北域雪地一弦將他震成重傷的黑衣蒙面客,雖然他此時手上沒有琵琶,卻仍是觸目驚心。唐儷辭奔到近處,回身一笑,柳眼跟著站定,目光自三人面上一一流過,“哈!”他冷笑了一聲,似是本想說什麼,終是沒說。邵延屏跟著哈哈一笑,“這就叫請君入甕。”成縕袍臉色肅然,那一弦之敗,今日有意討回。正在一頓之際,又有兩道人影急奔而來,站定之後,五人將柳眼團團圍住,竟是合圍之勢。柳眼目光流轉,背後趕來的人是池雲和沈郎魂,當下緩緩自懷裡取出一支銅笛出來。
他取出銅笛,成縕袍幾人都是一凜,人人提氣凝神,高度戒備。唐儷辭觸目看見那銅笛,微微一震,那是兩截斷去的銅笛重新拼接在一起的,銅笛上有纖細捲曲的蔓草花紋,那花紋下有一行簽名,雖然柳眼將它握在手裡誰也看不見,他卻記得清清楚楚,花紋下的簽名是“Lavender”,合併他們四個人的英文名字的縮寫。在幾年前,這支銅笛表示了一段很美好的青春年少,而如今……多說無益,它現在是柳眼的兵器,殺人的東西。
柳眼的銅笛緩緩擺到了唇邊,他舉笛的姿態優雅,雪白的手指很少有褶皺,按在笛孔之上當真就如白玉一般。看他這麼一舉,成縕袍長劍一揮,帶起一陣嘯聲,往柳眼手腕削去,邵延屏不敢大意,劍走中路,刺向柳眼胸前大穴。沈郎魂一邊掠陣,池雲“一環渡月”出手,掠起一片白光,三人合擊,威勢驚人。
4
銅笛並未舉到柳眼唇邊,柳眼並沒有看聯手出擊的三人,只冷冷的看著唐儷辭,彷彿只在詢問你為何總也死不了?為何你總是能贏?你能贏到最後嗎?山風吹起唐儷辭滿頭銀髮,三人聯手出擊,剎那間刀劍加身,已沾到柳眼衣上。只聽“錚”的一聲脆響,三人刀劍竟然無功,紛紛震退,柳眼衣內似有一層薄薄的鐵甲,刀劍難傷。正當合攻失敗之際,柳眼舉笛一吹,笛聲清冽高亢,猶如北雁高飛長空,身周林木嘯動,燕雀驚飛。成縕袍受餘泣鳳掌傷未愈,胸口真氣衝撞,當下一口鮮血吐了出來,他生性偏激,最易受音殺所害,一口鮮血吐了出來,熱血沸騰,第二口鮮血隨即噴了出來。沈郎魂凝氣閉耳,雖然笛音仍舊直刺入腦,卻不如成縕袍那般剋制不住,見形勢不對,蛇鞭抖出,一鞭往柳眼頸上纏去。邵延屏和池雲受柳眼笛音一震,均感心頭大震,情不自禁連退三步,難道五人合擊還殺不了這個魔頭麼?柳眼橫笛而吹,第二聲高音隨即發起,眼神卻是冷冷看著唐儷辭,笛聲如刀如刃直衝唐儷辭而去,高音未落,一串低靡柔軟的曲調綿綿吹出,剎那之間,殺人之音變成了纏綿多情的詠歎。
此時成縕袍第三口鮮血奪口而出,邵延屏心中一急,伸手將他扶住,柳眼一招未出,單憑這見鬼的笛音就製得眾人縛手縛腳,情不自禁他目光往唐儷辭處看去,唐儷辭能在青山崖擊敗柳眼,必有能抵擋音殺之法。此時沈郎魂蛇鞭揮出,柳眼笛尾一挑,蛇鞭在他笛稍繞了幾下,扣住數個笛孔,邵延屏心中一喜,柳眼那雙形狀奇異的眼睛眼角上揚,蘊含了一股古怪的笑意,驀地按住剩餘的幾個笛孔,後退兩步拉直沈郎魂的蛇鞭,用力一吹。
一陣刺耳之極、談不上任何音調的怪聲直撲入腦,沈郎魂全身大震,真氣幾乎失控,臉色大變——柳眼借蛇鞭傳音,比之隔空而聽更為厲害,他只盼立刻撒手,但蛇鞭被柳眼真氣粘住,竟是撒手不得,轉眼之間柳眼笛聲轉高,他丹田內力如沸水般滾動,就要衝破氣門散功而亡,池雲和邵延屏齊聲大叫,成縕袍橫袖掩口,勉強一劍往沈郎魂的蛇鞭上斬去!
“嚓”的一聲微響,蛇鞭從中而斷,沈郎魂連退七八步,臉色慘白,當年那一敗歷歷在目,當年這人也是一弦琵琶將自己震成重傷,而後殺他妻子、毀他容貌。苦練三年武功之後,他仍是敗在此人音殺之下,他的性子本來堅忍,見了仇敵也仍是冷靜,此時心中深藏的怨毒仇恨一時發作起來,被震退之後,一聲大叫衝上前去,一拳往柳眼小腹撞去!成縕袍劍斷蛇鞭,“哇”的一聲第四口鮮血吐出,只覺心跳如鼓,百骸欲散,手中劍竟如千鈞之重,幾乎就要拿捏不住。唐儷辭站在一邊抱著鳳鳳,始終不言不動,此時嘴唇微微一動,踏上一步,扶住了成縕袍。
沈郎魂一拳擊出,勢如瘋虎,大展拳腳對柳眼連連攻擊,柳眼笛上尚纏著那蛇鞭,邵延屏和池云為防他舉笛再吹,兩人以快打快,一時間柳眼無暇再吹,四人戰況膠著。唐儷辭手按成縕袍後心,渡入一股綿密柔和的真氣助他療傷,成縕袍怒道,“你為何不出手?”唐儷辭緩緩搖了搖頭,仍不說話,沈郎魂此時已渾然忘了身旁還有何人,殺妻仇人在前,若不能食其之肉剔其之骨,他也不必再活。池雲一環渡月銀光繚繞,招招搶攻,心裡卻大為詫異:白毛狐狸為什麼不出手?站在旁邊看別人拼命,那是什麼用意?難道他的瘋病突然發作,突然忘了自己是誰?
正當合圍的三人漸漸熟悉柳眼的招數,以快打快之法生效,慢慢佔了上風之時,唐儷辭為成縕袍療傷也暫告段落,他始終不加入合圍,此時俯身在成縕袍背後輕輕的道,“你裝作重傷無力,我手掌撤開的時候,盤膝坐下。”成縕袍對他本來大為不滿,此時一怔,唐儷辭後心勁力一摧,他頓時說不出半句話來,心中又驚又怒,換功大法的內力當真邪門,全然不合常理。“左邊樹林之中,兩塊巨石背後,有一個人。”唐儷辭的聲音又傳入耳中,音調低柔,成縕袍只覺耳內一熱,“呼”的一聲微響,卻是唐儷辭對著他的耳廓輕輕呵了口氣,“右邊樹叢裡也有一人,餘負人伏在那人背後兩丈……”成縕袍眼睛一眨,唐儷辭的手掌已離開他背心,他順勢坐下,閉目調息。
柳眼銅笛揮舞,招架三人的圍攻,眼神始終冷冷看著唐儷辭。唐儷辭站在一旁,山風吹掠過他的衣裳,袖袍如水般波動,柳眼突然開口,低沉的道,“這是你殺我的好機會,你還在考慮什麼?”唐儷辭不答,過了好一陣子,他幽幽的道,“我要殺你,在青山崖上就不會救你。”柳眼冷笑,“救我這樣一個無惡不作的魔頭,你不怕被人唾沫淹死,詛咒咒死?”唐儷辭淡淡的道,“對別人來說,你就是死一萬次也不夠……阿眼,我問你一件事。”柳眼唇角上揚,“我就算答了你,也未必是真的。”
唐儷辭亦是唇角上揚,卻並非笑意,“菩提谷中……是誰把冰棺盜走,又是誰把方周亂刀碎屍,扔在那具破棺材裡喂螞蟻蒼蠅……是你麼?”他低聲而問,語氣很平靜,甚至有些心平氣和耐心聆聽的意思。柳眼聞言大震,驀然轉身,厲聲問道:“你說什麼?”一疏神之間,沈郎魂一拳突入,“碰”的一聲震響,他一拳擊在柳眼腹上,只聽金屬鳴響之聲,柳眼腰間衣裳碎去,露出一層銀色如鐵甲般的裡衣,正是這銀色甲衣保他刀劍不傷。柳眼受了一拳,竟不在乎,疾若飄風往唐儷辭身前奔去,只聽“噹噹”兩聲震響,邵延屏和池雲刀劍齊出,各在他背上重重斬了一記。柳眼恍如未覺,一把抓住唐儷辭胸前的衣襟,厲聲道,“你說什麼?你說什麼你說什麼?”剎那之間,沈郎魂一拳擊在他頸後,邵延屏和池雲刀劍已架在他頸上,柳眼毫不在乎,一雙炯炯黑目牢牢盯著唐儷辭,“你說什麼?”
唐儷辭唇角緩緩上揚,勾起了一個很淒涼的微笑,“是你把他從冰棺裡倒出來,把他亂刀碎屍,丟在那口破棺材裡面喂螞蟻嗎?”他也不在乎柳眼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就如那落在敵人指掌之間的不是他胸前要害,就如柳眼毫不在乎架在他頸上的刀劍。“什麼亂刀碎屍……”柳眼五指扣緊,唐儷辭胸前的衣襟應手而裂,他緩緩張開五指,突地厲聲問道,“什麼碎屍?什麼喂螞蟻?你在說……誰?”唐儷辭柔聲道,“方周。我在菩提谷找到他的墳,他被人亂刀碎屍,丟在一口破了一個大洞的棺材板裡面,滿身都是……”他尚未說完,柳眼驀地握緊他舉在唐儷辭胸前的右手,“你胡說!我分明把他和冰棺一起下葬,我葬他的時候,他還好好的,除了沒有心臟,一切都和活著一樣!誰把他亂刀分屍?怎麼可能?誰要把他亂刀分屍?我把他好好葬了,我絕對不會對不起他……”唐儷辭低聲道,“可是……冰棺不見了,他被人切成八塊,餵了螞蟻蒼蠅。”柳眼怒道,“你胡說你胡說你胡說!不會有這種事!你騙我!你又來騙我!你從小就喜歡騙人,到現在又來騙我!”唐儷辭那雙秀麗絕倫的眼睛慢慢充滿了瑩瑩的東西,柳眼吼到那句“又來騙我”之時,他左眼的淚水奪眶而出,“嗒”的一聲,濺在了柳眼鞋上。
柳眼突然安靜了下來,他看見了那滴眼淚。唐儷辭滿面微笑,手按腹部,除了那一滴眼淚,他的表情甚至很平靜,微笑很淒涼、卻很從容。這個人基本……從來不哭,認識他二十年,這個人連十三歲戒毒的時候都沒哭過,就算是三年前他想要大家同歸於盡的時候也一樣,他是個很……要強的人,是絕不承認自己有弱點的,所以他從來不會哭。這滴眼淚,是他新發展的騙局?是他越來越無恥連眼淚都能拿出來賣弄?他的目光緩緩從那滴眼淚上移到唐儷辭臉上,“你哭什麼?”他冷冷的問。
唐儷辭搖了搖頭,微微一笑,“方周他……”柳眼打斷他的話,“不是我。”他突然別過頭去,冷冷的道,“我把他連冰棺一起下葬,冰棺為何不見,他為何會被人碎屍,我不知道。”唐儷辭抱緊了鳳鳳,鳳鳳一直好奇的打量著柳眼,彷彿在他小小的心靈中,也覺得柳眼長得與眾不同,此時竟咯咯笑了起來。“阿眼……如果有人揹著你毀了方周的屍體,而他明知道我會去找……那很明顯,有人……在挑撥你我的關係,希望你我決裂得更徹底。”他輕聲道,“你明不明白?”柳眼冷冷的道,“明白如何、不明白又如何?”唐儷辭低聲道,“你如果真的明白,就收手跟我走。”他緩緩抬起頭來,目光不知如何竟帶有一股冷厲的森然之氣,“只要你能做回從前的阿眼,交出猩鬼九心丸的解藥,不管你害死多少條人命,我都能擔保沒人能動你一根寒毛。阿眼,你不適合與人鉤心鬥角……”柳眼突然笑了,他一笑,真如一朵花兒盛開一樣,令人賞心悅目,“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夢話……”他一句話未說完,“啪”的一聲臉上重重著了一記耳光,唐儷辭道,“你要恨我,可以。但如果因為恨我,連有人把你兄弟碎了屍拿去喂螞蟻都滿不在乎,你就是人渣!你如果是個人渣,這世上有多少刀劍想砍到你身上,我就能讓多少刀劍砍在你身上。”他既沒有指著柳眼的鼻子大罵,也沒有將他踩在地上踐踏,柳眼卻覺得渾身上下都被人狠狠輾過,往前一傾,邵延屏和池雲刀劍加勁,立刻在他頸側劃出兩道血痕出來。沈郎魂一拳重重擊在他小腹上,“碰”的又一聲,他身上銀色甲衣受不住如此重擊,突地裂開,柳眼手腕一動正要舉笛,沈郎魂出手如電,將他雙手牢牢制住。唐儷辭慢慢從他手中抽走那支銅笛,柳眼咬牙死死握緊,但銅笛圓順,終是抵不住一寸一寸往外滑去,落入唐儷辭手中。池雲出手如風,在柳眼被死死制住的片刻連點他身上十數處大穴,隨即抄起地上半截蛇鞭,將他雙手牢牢捆了起來。
正在大家齊心合力,生擒柳眼之時,微風惻然,樹林中左右突然同時各自竄出一人,一則揮掌、一則紅紗,無聲無息往唐儷辭後心按去。這一下偷襲,拿捏的時機煞是微妙,正是眾人力戰柳眼負傷疲弱,眼見得勝,鬆了口氣的瞬間,又似是渾然不把柳眼的性命當作一回事。成縕袍蘊勢已久,幾乎同時躍起,劍挑霜寒,一劍“淒寒三宿”往那翠衣人後心刺去。
變生突然,邵延屏池雲幾人驟不及防,一時呆住,那翠衣人身法極快,掌風凌厲,成縕袍的劍卻更快,光華流閃,劍氣淒厲如鬼,人影交錯只聽“嗒”的一聲輕響,一隻手臂半空飛起,血灑滿天,摔出一丈之外。翠衣人乍然遇襲,右臂竟然斷去,她畢竟老於經驗,臨危不亂,眼見唐儷辭早已有備,立刻轉身狂奔而去。紅衣人紅紗拂出,唐儷辭一個轉身,左手懷抱鳳鳳,右手一把抓住紅紗,只聽紅紗撕裂之聲,其中數十支紅色小針激飛而出,紅衣人盈盈嬌笑,一掌往他臉上劈去。此時成縕袍劍斷翠衣人右臂,劍尖劃了個明晃晃的圈子,已往紅衣人腰際刺來,唐儷辭袖風一舞,數十支紅色小針紛紛墜地,“啪”的一聲他和紅衣人對了一掌。那人察覺他內力強勁,渾然不似重傷的模樣,咦了一聲,突自紅衣之中拔出一把短刀出來,一刀斬向成縕袍,卻是刀走妖詭,去路難測,意圖奪路而逃。這兩人一撲快速之極,成縕袍突襲、翠衣人斷臂、紅衣人拔刀僅僅是剎那間事,正在一頓之間,一道劍光流轉,直撲紅衣人後心!
成縕袍揮劍合擊,這紅衣女子功力之高出乎他意料之外,餘負人此時撲出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他劍刺紅衣女子後心,成縕袍便劍挑紅衣女子胸前檀中。兩人俱是當代一流劍客,雙劍齊出,掠起一陣響亮的破空之聲,紅衣女子短刀封前護後,卻是絲毫不懼,仍是直撲成縕袍而去。“當”的一聲刀劍相交,紅衣女子短刀架長劍,竟是半斤八兩,成縕袍心下凜然,江湖中藏龍臥虎,他縱橫半生未遇敵手,純為僥倖。而他接連受創真氣不調劍上勁道大減,他卻沒有考慮在內。正在此時,餘負人劍風一轉,刺向紅衣女子背後的一劍,劍風驀然大盛,竟是直撲唐儷辭而去!眾人大吃一驚,邵延屏沈郎魂池雲三人的手掌尚還按在柳眼身上,時刻防備他脫走,成縕袍劍擋紅衣女子,更是救援不及,一愕之間,唐儷辭手腕一抬,擋在鳳鳳身外,“錚”的一聲,餘負人長劍斬上他腕上洗骨銀鐲,反彈而回。唐儷辭輕飄飄一個轉身,闖入餘負人懷內,手肘接連三撞,餘負人長劍脫手,往前便倒。唐儷辭微微側身讓他靠在身上,左手一揚接住他脫手的長劍,唰唰唰連環三劍往紅衣女子身上刺去。紅衣女子眼見形勢不對,嬌吒一聲,短刀縱橫接連搶攻,成縕袍劍勢一退,她奪路而逃,剎那隱入樹林中去了。
餘負人倒下,眾人一起圍來,池雲怒道,“這傢伙瘋了?無端端為什麼要出劍刺你?”唐儷辭微微一笑,“你嗅到花香了麼?他和那些紅衣、白衣女子一樣,中了忘塵花之毒……”沈郎魂遠遠站在一邊,唐儷辭眼望餘負人,本待繼續再說,突地眼眸一動,驀然回身,“你——”在他“你”字將出未出之時,沈郎魂一把抓起被點中穴道,動彈不得的柳眼,絕塵而去。
池雲和邵延屏大吃一驚,提氣急追,然而沈郎魂人影隱入樹叢,他本是殺手,隱形避匿之術遠在常人之上,只是一頓之間,兩人已失去沈郎魂和柳眼的蹤跡。池雲破口大罵,“他媽的該死的沈郎魂,吃裡扒外,他要帶他到哪裡去?”邵延屏苦笑搖頭,誰也料不到沈郎魂會突然冒出這一手,“他把柳眼奪去做什麼?”唐儷辭望著沈郎魂離去的方向,過了好一陣子,他輕輕嘆了口氣,“是我忽略了,柳眼是他殺妻毀容的仇人……我猜他要把柳眼折辱一番,然後扔進黃河祭他妻子。”池雲冷冷的道,“哼!自以為算無遺漏,若不是你太相信沈郎魂,怎會出這麼大的紕漏?現在人不見了,怎麼辦?”唐儷辭微微一笑,“一時三刻,他不會殺了柳眼,暫且不妨,此刻先去看善鋒堂情況如何。”邵延屏背起餘負人,點頭道,“先回去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