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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消數日,碧落宮之戰已傳遍江湖,其中被碧落宮收服的六十三人向師門痛哭流涕,不少人細訴在碧落宮的種種非人遭遇,自己是如何慘受矇騙服下禁藥,又是如何無可奈何被迫上山,風流店奸險歹毒,更以女色誘人,乃是江湖繼祭血會以來的大敵云云。當然也有人不屑解釋,迴歸本門一派沉默。成縕袍對中原劍會細述碧落宮一戰的實情,於是中原劍會與唐儷辭的樑子輕輕揭過,餘泣鳳既然是風流店中人,唐儷辭率眾殺他自是大智大勇,而碧落宮戰敗風流店,一時名重江湖,許多人聯想起數年前洛陽一戰,不免交口稱讚碧落宮一向為江湖正道之棟樑,宛鬱月旦名聲之隆,已不在當年“白髮”、“天眼”之下。
數日之間,往昔神秘莫測的碧落宮現身江湖,已是王者之勢。至於何時能迴歸洛水故地,想必宛鬱月旦心中自有安排。蕭奇蘭傷勢痊癒,稱謝而去,奇峰蕭家此後為風流店之事出手,必定不遺餘力。中原劍會邵延屏前往碧落宮,圍剿風流店,勢若燎原。
“宛鬱宮主少年有為,老宮主於地下有知,必定深感欣慰。”邵延屏哈哈說了兩句客套話,目光在蘭衣亭中轉來轉去,他深感興趣的東西卻沒瞧見,“聽說唐公子和宛鬱宮主攜手共破強敵,卻不知唐公子人在何處?”
宛鬱月旦手端清茶,“唐公子人在客房休息,他身上有傷,恐怕不便打擾。”邵延屏大為掃興,只得侃侃說些日後中原劍會要和碧落宮如何合作,可供調配的人手共有多少,風流店的據點可能在何處,不知碧落宮有何計劃?宛鬱月旦微笑不答,卻說碧落宮此地已不宜久留,正要重返洛水。邵延屏便道此乃美事,重興之事不知程序如何?宛鬱月旦道重興之事唐儷辭已出手相助,正在籌劃之中。邵延屏打個哈哈,說道既然唐公子出手,中原劍會也不能小氣,中原劍會不能與唐公子比財力,但如需要人力,劍會當仁不讓。宛鬱月旦稱謝婉拒,邵延屏堅持要幫,說到最後,是邵延屏以劍會名義贈與碧落宮一塊牌匾。
正事談畢,宛鬱月旦請邵延屏入客房休息,邵延屏稱謝進入。過了一柱香時間,他悄悄自房中溜了出來,往左右兩邊客房中探去。身為中原劍會理事之人,行事本來不該如此兒戲,但邵延屏大大的嘆口氣,他承認他就是好奇,他就是不夠老成持重、不夠穩如泰山,此行若沒瞧見唐儷辭一面,回去他恐怕都睡不著了。
能殺餘泣鳳的人,又能敗風流店,尤其從數百丈高山上跳下來都毫髮無傷的人,若是瞧不到,豈非枉費邵延屏今生習劍之目的了?旁人習劍是為強身、懲奸除惡,他之習劍是為獵奇,並且這老毛病數十年不改。
左右客房之中都住的有人,不過在他眼中看來,都是二三流的角色,多半就是身中猩鬼九心丸之毒,又無家可歸的那些,至於唐儷辭人在何處?他卻始終未曾瞧見。
聽宛鬱月旦的口風,似乎刻意對唐儷辭的下落有所隱瞞,那就是說唐儷辭並非住在容易找到的地方……邵延屏腦筋轉了幾轉,往遠處最偏僻最不起眼的小屋掠去。
青山崖之後山,有一處寸草不生的沙礫地,此地氣候相對冷冽,沙礫地上尚有不少不化的積雪,只是數目不多,也不會結成冰川。沙礫地後,松林之中,有一處松木搭就的小屋,窗戶微開,門扉緊閉。邵延屏身形一晃,掠到窗外往裡一探,只見一人臥在床上,身材頎長,頗為風姿俊朗,心下讚道這唐儷辭果然生得不惡,可惜雖然相貌俊朗,卻似乎少了些什麼,令他無法有嘖嘖稱奇之感……
貓芽峰外百里之遙,菱州母江之上。
“敗敵之後,化明為暗,你果然是萬世莫敵的老狐狸。”輕舟之上,沈郎魂淡淡的道,“只是委屈了碧落宮下第一人,不知要假扮你到幾時?”舟中有人微笑道,“這假扮之計是宛鬱月旦一手謀劃,與我何干?”
沈郎魂握釣竿在手,靜坐船舷正在釣魚,“哼!”若有人自遠處望來,只見是一人乘舟垂釣,極難想象這船上的兩人,正是前些日子讓武林翻天覆地的人物。
舟蓬之中,唐儷辭懷抱鳳鳳,背靠蓬壁而坐。他的臉色依然很好,然而手按腹部,唇色微白,自受柳眼一掌,腹中便時時劇痛不已。那一掌傷並不重,卻似傷及了埋在腹中的方周那一顆心,導致氣血紊亂,數日之內,不宜再動真氣。而此時此刻,正是追蹤風流店最佳的時刻,偏偏池雲蹤跡杳然,自從躍下青山崖檢視唐儷辭的生死,他竟一去不復返,突然之間失蹤了。
“池雲或者真的被風流店所擒,也或者——說不定已經死了,你作何打算?”沈郎魂手握釣竿,線上分明有魚兒吞餌,他紋絲不動,不過片刻,那塊餌就被魚吃光,他一甩手腕,收起魚鉤,再掛一塊餌料,如此重複。
“死?”舟裡唐儷辭柔聲道,“我最恨這個字。”沈郎魂道,“就算你恨,也不能保證池雲不會撞上柳眼,不會被他一琵琶震死。”唐儷辭尚未回答,岸邊傳來馬蹄聲,騎馬之人似乎不願走得太快,只是緩緩跟在船後,隱身樹林之中。“哈哈,”沈郎魂淡淡的道,“小丫頭真是神機妙算,竟然知道你我會在這裡路過,又跟上來了。”唐儷辭輕輕撫摸了下鳳鳳的肩頭,小孩子的肌膚觸手柔潤細膩,十分可愛,“這個……只能說妾有心而君無意了……談情說愛,也要你情我願,雖然鍾姑娘是個美人,但也是個小孩子。”沈郎魂嘴角一勾,“你是說你嫌她太小了?”唐儷辭道,“豈敢、豈敢。”沈郎魂忽問,“你可有妻室?”唐儷辭微微一笑,“我有情人,卻無妻室。”沈郎魂一怔,唐儷辭說出“我有情人”四字,大出他意料之外,“能得你賞識的女子,不知是何等女子?”唐儷辭的眼神微微飄了一下,依稀有些恍惚,“她……不說也罷,你的妻子又是什麼樣的女子?”
“我的妻子,一介農婦,洗衣種地、織布持家的尋常女子,平生心願,便是為我生個兒子。”沈郎魂淡淡的道,“她是個好妻子。”唐儷辭輕輕一嘆,“平生心願,便是為你生個兒子,有妻如此,真是你的福氣。”他言下似有所指,曖昧不明。沈郎魂嘴角微微一勾,“你的情人,可是那萬鑫錢莊的老闆娘?”唐儷辭笑了起來,“她半生艱辛,若是有唐某這樣的情人,豈非命苦之至?”沈郎魂淡淡一笑,“你倒也有自知之明。”唐儷辭抱起鳳鳳,鼻子在嬰兒柔嫩的臉頰上輕輕磨蹭,入鼻滿是香軟的味道,突然微微啟唇,含住鳳鳳柔軟的耳朵,鳳鳳咿呀一聲,小小的拳頭用力打向唐儷辭的臉,唐儷辭閉目受拳,咬住鳳鳳的耳朵輕輕的笑。
“池雲在貓芽峰下失蹤,正逢風流店退走之時,不過既然風流店一著之失,在碧落宮留下許多深韻內情的白衣女子,那風流店的據點必定要在短期內遷走,否則宛鬱月旦指使邵延屏帶人掃蕩,豈非全軍覆沒?所以就算找到了據點,也未必救得到人。”沈郎魂改了話題,再換一個魚餌,甩入水中,“化明為暗,讓碧漣漪代你在碧落宮中享受英雄之名,難道你已知道追尋的方向?”
“這個……是告訴你好呢?還是不告訴你好呢?”唐儷辭放開鳳鳳,閉目恣意享受微薰的江風,“還是不告訴你比較好。”沈郎魂微微一曬,“你已聯絡上風流店中臥底之人?”唐儷辭哎呀一聲,似笑非笑的睜眼,“沈郎魂不愧五萬兩黃金的身價,果然和池雲不同。”沈郎魂突地挫腕吊上一尾魚兒,但聞那活魚在船舷上不住跳躍,噼啪作響,“他用什麼方法告訴你池雲沒事?又用什麼方法告訴你風流店行動的方向?”唐儷辭紅唇微張,舌尖略略舔在唇間,卻道:“好一條滑鱗彩翅,想不到這母江之中,竟然有這種絕世美味。”
沈郎魂將那尾活魚捉住,這尾魚兒渾身光滑無鱗,猶如鱔魚,但長得和一般鯉魚並無差異,只是魚翅色作五彩,十分漂亮。“滑鱗彩翅只需弄火烤來,就是美味啊。”唐儷辭自船篷裡擲出一物,沈郎魂伸手接住,只見此物碧綠晶瑩,狀如圓珠,日光下剔透美麗之極,“碧笑火!萬竅齋之主,果然身上帶的火摺子,也是稀罕。”這粒碧綠圓珠名為“碧笑”,只需猛烈摩擦就能起火,而碧笑之火經風不熄,不生煙霧火焰明亮。雖然碧笑之火有許多好處,但它本身卻並非引火之物,乃是一件舉世罕見的珠寶。
沈郎魂引燃“碧笑”,那塊鵝卵大小的碧綠珠子騰起二尺來高的火焰,沈郎魂剖開魚肚,自暗器囊中取出一支三寸來長的銀針,串住滑鱗彩翅,慢條斯理的烤著。
魚香陣陣,緩緩飄入岸邊風景如畫的樹林之中。
鍾春髻人在馬上,怔怔的看著母江中的那條小船,他就在船上,甚至、正在烤魚。她不明白為何她要從碧落宮中出來,又為何要跟著他的行跡,為何要時時勒馬黃昏,只為看他一眼?離開月旦,她心裡是不情願的,但唐儷辭要離去,她卻放心不下,定要時時刻刻這般看著他,心中才能平安……這是……這是什麼感覺?低頭看自己勒韁的手掌,雪白的手掌中一道紅痕,有些疼痛,她心裡有些清楚——自己最企盼的情景,是和月旦與唐儷辭在一起,永遠也不分離,但……這是可恥的念頭,是不可提及的邪念。月旦和儷辭,終究是全然不同的人。
正在她望著江上的小船,呆呆的想自己心事的時候,突爾樹林之中,有人影輕輕一晃。她驀地驚覺,“什麼人?”
不遠處一棵大樹之後,有人微微傾身,黑衣長袖,黑布為帽,微風吹來,衣袂輕飄。鍾春髻心中一凜,“你是誰?”她手腕加勁,此人藏身林中,她絲毫不覺,顯然乃是強敵,心中已定退走之計。
“知你心事的朋友……”微風掠過黑衣人質地輕柔的衣袍,他低聲道,聲音低沉動聽,一入耳,就如低聲說到了人心裡去。鍾春髻喝道,“裝神弄鬼!你是什麼人?”
“我是唐儷辭的朋友。”黑衣人低聲道,“我知道你很關心他,他的故事,你可想知道?”鍾春髻一怔,“他的故事?”黑衣人從樹後走出,緩緩伸手,拉住她“梅花兒”的韁繩,“我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你想知道他的故事,就和我一起走。”鍾春髻一記馬鞭往他手上抽去,喝道,“放手!你我素不相識,我要如何相信你?”黑衣人低沉的道,“憑我能殺你,卻沒有殺你。”言罷“啪”的一聲那記馬鞭重重落在他手上,他的手其白如玉,馬鞭過後一道血痕赫然醒目。鍾春髻一呆,心中微起歉疚之意,“你為何要告訴我他的故事?”黑衣人低聲道:“只因他要做危險的事,我不願見他,但又不想他一錯再錯。我知你很關心他,所以,希望你去阻止他做傻事。”他一邊說,一邊牽馬,不知不知,鍾春髻已被他帶入了樹林深處,漸漸遠離了母江。
“既然你是唐儷辭的朋友,為何不以真面目見我?”鍾春髻上下打量這個神秘的黑衣人,眼見他穿著一件寬大無比的黑袍,根本看不見身形如何,頭上黑布隨風飄動,亦是絲毫看不見本來面目。然而其人武功絕高,一步一牽馬,絲毫不露真氣,卻能摒絕氣息,令人無法察覺他的存在。黑衣人低聲道,“想見我的真面目,可以。不過你要先答應我,聽完唐儷辭的故事,你要幫我阻止他。”鍾春髻好奇心起,暗道我就聽他一聽,且看這人搞的什麼鬼!“好!你告訴我唐儷辭的故事,我就幫你。不過你要先揭開頭罩,讓我一看你的真面目。”黑衣人舉袖揭開黑布頭罩,陽光之下只見其人唇若硃砂,膚色潔白瑩潤,眼線斜飄,眉線極長,猶如柳葉,容貌有一種異於常人的沉鬱妖魅,令人入目心顫。
鍾春髻呆了一呆,她本來以為這人遮住顏面必定奇醜無比,結果此人非但不醜,竟是生得妖魅非常,那身上的氣質不似人間所有,就似鬼魅地獄中生就的奇葩。“你……”
“我姓柳,叫柳眼。”黑衣人低聲道,“是和唐儷辭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小的時候,他叫我大哥,長大以後,他叫我阿眼。”
“他……他出身何處?”鍾春髻目不轉睛的看著黑衣人柳眼,此人相貌非常,不知何故,她覺得他並非在說謊,“聽說他是國丈義子,但並非出身皇家。”
“他雖然不是出身皇家,也和出身皇家差不多。”柳眼聲音低沉,略帶沙啞之聲,卻是說不出的動聽,“他的父母非常富有,從他一出生,過的就是比帝王還帝王的生活,嬌生慣養,小的時候,他脾氣很壞,虐待小貓小狗、打傷家裡的傭人司空見慣。”鍾春髻聽在耳中,心中將信將疑,只聽柳眼繼續道,“長到十歲,在家裡一切惡事都已做盡,再無趣味,他從家裡逃了出來,結識街頭為非作歹的同齡混混,到處惹是生非,除了殺人之外,可說世上一切能做的事,不論好壞,都被他做盡了。”鍾春髻忍不住道:“當真?實是令人難以相信……”柳眼繼續低聲道,“他所做的種種事情,我都和他同路,何必騙你?而後他在混混中建立聲望,十三歲的時候成立三城十三派,控制了他家周近三個城市十三個城鎮的黑道場面,如果他一直這麼混下去,日後會成就什麼事業,誰也不知道……”鍾春髻越聽越奇,如果唐儷辭小時真是這等胡鬧,怎會在江湖上絲毫不曾聽過他的名頭?柳眼道,“所以我對他說,如果他再這樣下去,將是一條不歸路,他控制慾太強,不是好事,如果他不想再過這麼複雜的生活,就要洗手退隱,做好人。”鍾春髻道,“聽來你倒是好人。”
柳眼低沉沙啞的道,“我救過他的命,我們感情很好,雖然我的話十句他有九句不聽,但是這一句,他卻聽了。”鍾春髻眉頭揚起,“他退出黑道,改作好人了?”柳眼道,“嗯……從他十三歲一直到二十歲,一直遵照我的話,循規蹈矩。不過他天生不是淡泊無慾的人,他心裡深處想要的東西太多,他的各種慾望無窮無盡,家裡雖然有權有勢,在別人眼裡早就成為焦點,但是他希望成為萬眾焦點,所有的稱讚、羨慕、迷戀、怨恨、嫉妒、困惑如此等等,如果沒有集中在他身上,他就會焦慮、煩躁、猜疑,最後爆發偏激的情緒。有一天,他父親招納天下賢才,成立了名叫‘銅笛’的一個組織,他和我都在其中之一,但是經過重重選擇、考驗、測試之後,他父親選擇了另外一個人作為組織的中心……”柳眼停了下來,“他接受不了這種現實,所以他要和我們同歸於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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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春髻失聲道:“同歸於盡?”柳眼淡淡的道,“不錯,得不到想要的東西,他就把它毀掉,而且要毀得乾乾淨淨徹徹底底,灰飛煙滅了才甘心,唐儷辭就是這樣的性格。”他不等鍾春髻疑問,接下去道,“然後我們僥倖沒死,偶逢奇遇,來到中原,失去了所有的一切,身上沒有一個銅板,為了活下去,我們四個人中間有一個人出門賣藝,他叫方周。”鍾春髻一怔,“三聲方周?原來周娣樓的不世奇才,竟然是你的兄弟。”柳眼低聲道,“他也是唐儷辭的兄弟,他卻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我以有方周這樣的兄弟為榮,而他……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想法。”鍾春髻道,“原來你們不是中原人士,難怪之前從未聽說你們的名號。他……他為何不肯說方周是他的兄弟?”
“方周為人心高氣傲,人在周娣樓賣藝,其實他心裡極其不情願,但我們四人在中原毫無立足之地,又無一技之長,方周善彈古箏,唐儷辭逼他出門賣藝。”柳眼道,“方周是寧願餓死,也不吃嗟來之食的人,但他心中有兄弟,唐儷辭逼他賣藝,他就去了。而我和另外一個兄弟,因為不願方周為己受委屈,私下離去。結果半年之後,我重返周娣樓,卻發現他逼迫方周修煉《往生譜》,意圖要方周以命交換,換功給他,以成就他的絕世武功……”鍾春髻變了臉色,“這……這種事怎麼可能……”柳眼道,“我不騙你,騙你沒意義。”鍾春髻臉色蒼白,“之後……之後呢?”柳眼低聲道,“之後方周死了,唐儷辭獲得絕世武功。我之所以不願見他,就是因為他是這樣一個忘恩負義、奸邪狠毒的小人,狼子野心、不擇手段。”鍾春髻心中怦怦亂跳,聽聞唐儷辭的故事,旦要全盤不信已是不能,而若是要全信,卻也是有所不能,“可是……”
“可是他在你們大家面前,還是溫文爾雅,談吐不俗是不是?”柳眼道,“你可知他為何要和風流店作對?為何要查猩鬼九心丸?這一切本來和他沒有絲毫關係,他要追查這件事,目的就是為了成就他自己的聲望名譽,他要掌控武林局勢,讓自己再度成為萬種矚目的焦點。”他沙啞的道,“這是他骨子裡天生的血,他就是這種人。你和他相處的日子不短,難道沒有發現他行事不正,專走歪門邪道麼?他要真是一個謙和文雅的君子,豈能想出借碧落宮之力,決戰青山崖之計?你要知道要是他計謀不成,賠上的就是碧落宮滿宮上下無辜者的性命!他是以別人的命來賭自己的野心!”
不!不!儷辭他絕不是這種人!鍾春髻心中一片紊亂,眼前人言之鑿鑿,加上回想唐儷辭一向的手腕也確實如此,她心底升起一片寒意,難道他真的是一個殘忍狠毒的偽君子……“你既然如此瞭解他,為什麼不阻止他?”
“他是我從小到大一起長大的兄弟,雖然他變了、做了不可原諒的事,但我依然無法面對……”柳眼低聲道,“現在他要對付風流店,一旦他戰勝風流店,就會回頭對付宛鬱月旦,因為一旦風流店倒下,碧落宮就是他稱王江湖的絆腳石。”他緩緩抬起頭,以他那奇異的柳葉眼看了鍾春髻一眼,“故事說完了,你要幫我嗎?”
“你要我怎麼幫?”她低聲問,“我……我……”柳眼露出一絲奇異的微笑,“你希望宛鬱月旦和他都留在你身邊,永遠不分開,是不是?”她悚然一驚,這人竟把她那一點卑鄙心思瞧得清清楚楚,“你——”柳眼低沉沙啞的道,“我教你一個辦法。只要你在唐儷辭背後這個位置,插下銀針,他就會武功全失;而只要你讓他吃下這瓶藥水……”他自寬大的黑袍內取出一支淡青色的描花小瓶,“他就會失去記憶,而不損他的智力。以唐儷辭現在的聲望,要是失去武功和記憶,宛鬱月旦必定會庇護他,而你只要常住碧落宮,就能和他們兩個在一起,永遠也不分開。”
“你這是教我害人!”鍾春髻變了臉色,“你當我鍾春髻是什麼人!”柳眼低沉的道,“一個想得到卻不敢愛的女人。如果你不肯幫我,那麼以後唐儷辭和宛鬱月旦兵戎相見,為奪霸主之位自相殘殺,你要如何是好?”鍾春髻咬唇不答,月旦立意要稱王武林,而儷辭他……他是汲汲於名利的人,當真不會有稱霸之心、當真不會和月旦兵戎相見嗎?她……她不知道。
柳眼目注於她,突然一鬆手,那瓶藥水直跌地面,鍾春髻腦中剎那一片空白,等她清醒,已將藥水接在手中,而柳眼回頭便去,就如一陣黑色魅影,無風無形,剎那消失於樹林之中。
菱州秀玉牡丹樓。
秀玉牡丹樓是一處茶樓,除茶品妙絕之外,樓中的牡丹也是名揚天下,每當牡丹盛開的季節,總有各方遊客不遠千里前來賞花,秀玉牡丹樓也特地開闢了眾多雅室,讓客人品茶賞花。
秀玉牡丹樓第三號房。
“青山崖大敗,我方折損許多人馬,梅花易數狂蘭無行兩員大將無緣無故落入碧落宮之手,出戰之前,是誰說青山崖有尊主足矣,不必小紅在陣?又是什麼變故讓引弦攝命無效?東公主,你不覺得這其中另有蹊蹺,是誰有意阻擾或是能力不足,導致我方慘敗?”房內眉間若蹙的紅姑娘坐在椅中,面對牡丹,緩緩的道,語聲雖不高,語意卻是凌厲難當。
擺放許多絕品牡丹的房中,一人身肥腰闊,一身綠衣,滿頭珠翠,端著一盤滷雞,正在啃雞爪。聞言這人懶洋洋的抬頭,嬌聲嗲氣的道,“哈哈,誰知道這是有人對尊主不滿,故意要害他;還是有人吃裡扒外,想做那身在曹營心在漢的英雄?素兒你說是不是?”這長得如母豬一般的翠衣人,便是風流店“東公主”撫翠。當然“撫翠”乃是化名,他究竟本名為何,只怕不等到他將神功練成,變回男身的那天,世上誰也不知。
白素車緊裝佩刀,手按刀柄,淡淡的道,“青山崖大敗,都是我的錯,未曾料到唐儷辭和宛鬱月旦如此刁滑難纏,又未料到有人對梅花易數、狂蘭無行暗下手腳,以銀針之法封住他們幾處奇脈,導致臨陣不戰而敗。”紅姑娘身子起了一陣顫抖,“你……你是說我暗害尊主,故意封住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要讓他慘敗青山崖麼?簡直是胡說八道!”白素車道,“小紅對尊主盡心盡力,一往情深,我只說有人對他們二人下了手腳,卻未說是你。”紅姑娘呼吸稍平,一隻手牢牢抓住桌上茶杯,茶杯不住顫抖,“但銀針封脈之法是我專長,就算你心裡不這麼想,難保別人心中不會這麼想!風流店中或許出了內奸!”
東公主慢條斯理的啃著雞爪,口中不斷作響,“雖然銀針封脈是你專長,但也不是誰也不會,比如說我就也馬馬虎虎會上一些。至於內奸麼,是很有可能的,這樣吧,來人啊!”他喊了一聲,口中雞骨碎屑頓時噴出不少,紅姑娘皺眉相避,只聽他道,“把隔壁看牡丹的客人請來喝茶。”門口有人領命,不過片刻,隔壁看花的江老員外和他新納的小妾就糊里糊塗的被請了進來。
“不知這位……夫人有何要事?”江老員外眼見東公主撫翠,臉色頓時煞白,幾欲作嘔。東公主肥肥胖胖的手指指著兩人,“一人一個,誰下不了手,就證明誰是內奸,這種方法公平吧?風流店殺人放火,姦淫擄掠,多多少少都做一點,殺個把人算個屁!”他話音一落,江老員外白臉轉綠,倒在小妾懷中昏死過去,那小妾兩眼翻白,尚未暈倒,白素車衣袖一動,只聽茲的一聲暗響,兩具屍身倒地,鮮血橫濺滿屋,她淡淡的道,“殺人不算什麼,你可有更新鮮的方法?”
東公主撫手大笑,“哈哈哈哈,素兒果然是素兒,還是這般殺人不眨眼。”紅姑娘冷冷的道,“如此說來,我便是內奸了麼?”東公主伸出油膩膩的手指,在她臉上蹭了幾下,“怎會?小紅對尊主那份心,那是天長地久海枯石爛都不會變的,我不相信你相信誰呢?”他哈哈乾笑了幾聲,“風流店裡龍蛇混雜,可能是奸細的人很多,我早就告訴過尊主,門下收人不可濫,可惜他不聽我的。”
“就憑你,也管得到尊主?”紅姑娘顫抖的手腕稍止,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青山崖之事,我不殺唐儷辭宛鬱月旦,誓不罷休!讓人恨煞!”她一拂衣袖,“從明日開始,我要徹查究竟誰是風流店中的內奸!”東公主咬了一口雞肉,“但我卻覺得你更合適對上宛鬱月旦,家裡的事就留給素兒,或者我,或者西美人,如何?”紅姑娘微微一怔,“宛鬱月旦?”東公主一攤手,“你想,兩個不會武功的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一個是睜眼瞎,偏偏兩個人都是滿身機關,別人碰也碰不得的刺蝟,要是對上了手,該是件多好玩的事……哈哈,這個主意告訴尊主,他一定非常有興致,小紅你比我瞭解他,你說是不是?”他囫圇吞了一塊雞肉,“況且小紅應該佔上風。”紅姑娘眼波流轉,“哦?”東公主裂唇一笑,“你看得見,他看不見。”
“這事聽起來不錯。”白素車微微頷首,“尊主應會應允。”紅姑娘手撫身側檀木桌子,纖秀的手指細細磨蹭那桌上的花紋,“要對付宛鬱月旦,需要從長計議,宛鬱月旦聰明多智,一個不小心,說不定陰溝裡翻船……不過東公主之計,也不是不可行……”東公主哈哈大笑,“是你的話,一定有好辦法。”
“小丫頭走了,想必又要到前面的集鎮守株待兔。”沈郎魂烤熟了那尾滑鱗彩翅,淡淡的道,“這條魚,你吃或是我吃?”船篷內伸出一隻手,沈郎魂手持烤魚,紋絲不動,“出錢來買。”
“哈!”船篷內一聲輕笑,“話說朱露樓的樓主,有一樣非得不可的寶物,你可知道是什麼?”沈郎魂淡淡的道,“一樣珠寶,春山美人簪。”唐儷辭道,“不錯,春山美人簪,雖然是女人的飾品,但簪上有青雲珠八顆,貴樓主修煉青雲休月式第十層,需要這八顆珠子。”沈郎魂道:“那和這條魚有什麼關係?”唐儷辭道,“你想要你妻子的遺體,他想要春山美人簪,只要各有所需,就有談判的空間,不是麼?”沈郎魂眼中爆彩一閃,“你知道春山美人簪的下落?”唐儷辭道,“誒……”沈郎魂一揮手,烤魚入船蓬,“簪在何處?”
船篷裡傳來唐儷辭細嚼美味的聲音,“嗯,果然是人間美味,簪?我可有說要告訴你?”沈郎魂淡淡的道,“少說廢話!簪在何處?”船篷裡唐儷辭道,“春山美人簪,我確實不知道它身在何處,但它最後出現的地點,是南方朱雀玄武臺,一位女子發上。”沈郎魂低聲問,“誰?”唐儷辭微笑道,“她說她叫西方桃,是一位我平生所見中,難得一見的絕色佳人。”沈郎魂低沉的一笑,“能被你說為美人,那必定是很美了,你和這位美人很有交情?”唐儷辭道,“我與她有一斟珠之緣,談不上交情,當年見春山美人簪在她發上,如今已不知她身在何處,不過日後我會替你留心。”
“一斟珠之緣?是朱雀玄武臺花船之會了?”沈郎魂慢慢的道,“聽說江南一年一度有品花大會,每一年嫦娥生辰,江南眾青樓選取本樓中最受器重的一位清倌參與評比,朱雀玄武臺遍請天下名人雅士皇親國戚前來品花,得勝之人,獲千金身價,各位參評之人如對花魁有興趣,一斟珠之價,可得一面之緣。原來你還是品花老手,失敬、失敬。”唐儷辭道,“不敢,不過我以一斟珠約見西方桃一面,倒不是因為她是美人,而是賣身青樓的女子,髮髻上戴著稀世罕見的珠寶,這種事怎麼想都讓人覺得有些奇怪。”沈郎魂淡淡的哦了一聲,“然後呢?”
“然後我剛剛問了她姓名,花船突然沉了。”唐儷辭微笑道,“有個蒙面人衝上船來,一掌打碎花船的龍骨,抱了西方桃便跑。”沈郎魂一怔,“怎會有這種事?”唐儷辭莞爾,“事後我給了花船老鴇五千兩銀子修船,那老鴇好生抱歉,覺得我吃了好大的虧。”沈郎魂淡淡的道,“哈!你修的是你的面子。那抱走美人的人是誰?”唐儷辭搖了搖頭,“來人武功絕高,他莫約是以為我約見西方桃,有非分之想,所以出手英雄救美。不過……”他輕輕的笑了一聲,“雖然來人蒙面,但他穿著一雙僧鞋。”沈郎魂咦了一聲,“和尚?”唐儷辭微笑道,“名僧名妓,如何不是千古佳話?何必追根究底,為難佳人佳偶?”沈郎魂呸了一聲,“總之春山美人簪的下落就此失去?”唐儷辭道,“日後如有訊息,我會告訴你。”
兩人靜坐船上,又過良久,沈郎魂吊上一尾二尺來長的鯉魚,刮鱗去肚,剁成小塊,在船頭起了個陶鍋煮湯。清甜的魚香味縈繞小舟,唐儷辭輕輕撫摸著鳳鳳的頭,目光穿過船篷,望著遠方,如果他沒有記錯,那個和尚是……
“前方十里,就是秀玉鎮,可要落腳?”沈郎魂一邊往陶鍋裡放鹽,一邊問。唐儷辭道,“不,我們再往前二十里,在九封鎮落腳。”正說到此時,突見母江之上有艘小船逆江而上,一人踏足船頭,剎那間已近入視線之內,來人紫衣佩劍,遙遙朗聲道,“風流店撫翠公主,尊請唐公子、沈先生秀玉牡丹樓會面,今夜月升之時,共賞銀月牡丹盛開之奇景。”
這人年紀甚輕,相貌秀挺,只是雖然無甚表情,目光之中總是流露一股冷冷的恨意。唐儷辭自船篷中望見,原來是草無芳。沈郎魂仍然握著那釣竿,不理不睬,紋絲不動,唐儷辭在船篷內微笑,“唐儷辭準時赴約。”草無芳瞪了船中一眼,掉轉船頭,遠遠而去。
“原來你我行跡,早在他們監視之中。”沈郎魂淡淡的道,“看來你金蟬脫殼之計不成了。”唐儷辭緩緩自船篷內走了出來,“嗯……金蟬脫殼騙騙中原劍會即可。在九封鎮大桂花樹後,有一處房屋,裝飾華麗,今夜你帶著鳳鳳到屋中落腳。”沈郎魂淡淡的道,“晚上英雄單刀赴會?”唐儷辭眼神微飄,“說不定是我不想讓你分享銀月牡丹盛開的奇景?”沈郎魂呸了一聲,“去吧,你的兄弟在等你,你的孩子我會看好。”唐儷辭微微一笑,“那不是我的兄弟,也不是我的孩子。”沈郎魂充耳不聞,收起釣竿,長長吸了口氣,慢慢的吐了出來,天色漸暗,天空已是深藍,卻仍然不見星星,“你知道麼?其實我經常想不通,像你這樣的人,聰明、富有、風流倜儻、有權有勢、有心機有手段,甚至……還有些卑鄙無恥,怎會什麼都沒有?”
“嗯?”唐儷辭微笑,“如何說?”沈郎魂道,“你沒有兄弟、沒有孩子、沒有老婆、也沒有父母,不是麼?說不定……也沒有朋友。”唐儷辭聽著,凝視著沈郎魂的臉,他的眸色很深,帶著若有所思的神韻,似笑非笑,停滯了很久,他略一點頭,隨後揚起臉,“不錯。”沈郎魂嘿了一聲,這一揚,是一種相當驕傲的姿態。
3
秀玉牡丹樓。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牡丹樓第五號房間,錦榻之上,一個人被五花大綁,嘴上貼有桑皮紙,仍在不住大罵。另一人冷冷站在一旁,手持茶杯,靜靜的喝茶。一位紅衣小婢站在一旁,忍不住掩口而笑,“他在說什麼?”喝茶的那人冷冷的道,“不外說些‘放開你老子’之類的廢話。”紅衣小婢咯咯輕笑,看著床上的人,“聽說和尊主打了幾百招,是很厲害的強敵,還聽說是白姐姐的未婚夫呢。”
“尊主比他好上百倍。”喝茶的那人白衣素素,佩刀在身,正是白素車,“他不過是個傻瓜。”紅衣小婢道,“紅姐姐讓你看著他,要是他跑了,她必定要和你過不去啦。”白素車淡淡的道,“所以——我不會讓他跑的。”
床上的池雲反而不做聲了,瞪大眼睛冷冷的看著屋樑,一動不動。紅衣小婢端上一碗燕窩,緩步退下。
白素車按刀在手,慢慢走到床沿,看著武功被禁,五花大綁的池雲。池雲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閉目閉嘴,就當她是一塊石頭。
這個人,當年初見面的時候,狂妄倜儻,一刀有擋千軍萬馬的氣勢,不過……就算是當年他風光無限的時候,她也不曾愛上他。白素車目不轉睛的看著池雲,她所要的是一個比她強的男人,能引導她前進的方向,可惜她之本身,已是太強了。
池雲……是個武功很高的孩子,她……沒有耐心等一個孩子成長為一個強者。
她輕輕的摸了摸貼在池雲嘴上的桑皮紙,隨後站直身子,筆直的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
她的手指透過桑皮紙,仍然可以感覺到一抹溫熱。池雲閉著眼睛,究竟白素車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他從來沒有認真瞭解過,從前的印象也很模糊,不過就是白玉明的女兒罷了。白玉明的女兒,難道不該是武功低微徒有美貌的千金小姐或者扭扭捏捏的大家閨秀?為什麼會是這樣背叛家園毫不在乎,人在邪教手握重兵的女子?他池雲的老婆怎能是這種樣子?不過……如果不是這惡婆娘心機深沉濫殺無辜,這種樣子,也比千金小姐或大家閨秀好得多……可惜她為什麼要加入風流店……他突然睜開眼睛,白素車並沒有如他想象的一樣一直看著他,心中頓時充滿不滿,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我心中想的事,如果你能猜到,說不定——我就會嫁給你。”白素車眼望遠方,突然冷冷的道,“可惜——你永遠也猜不到。”池雲在想些什麼,她竟然能數得清清楚楚。池雲突地呸的一聲,鼓力將貼口上那塊桑皮紙噴了出去,暗咳道,“咳咳……老子真有這單純?”白素車緩緩回頭,冷冷的看著床上的他,“你以為呢?”
“老子以為——老子就算單純得就像一顆白菜,也比忘恩負義、不知廉恥的女人好上百倍。”池雲冷冷的道,“你他媽的完全是個人渣!”白素車一揚手“啪”的一聲給了他一個耳光,池雲怒目以對,“臭婆娘!王八蛋!”白素車手掌再揚,“你說一個字,我打你一個耳光,究竟要挨多少個耳光,就看你的嘴巴。”池雲破口大罵,“他奶奶的,你幾時聽說池老大受人威脅?臭婆娘!”白素車臉上毫無表情,“啪”的一記耳光重重落在池雲臉上,頓時便起了一陣青紫。
正當池雲以為這臭婆娘要再一掌把他打死的時候,白素車突然收手。只聽門外“咯”的一聲輕響,一位青衣女子緩步而入,“素素,你在做什麼?”白素車淡淡的道,“沒什麼。”那青衣女子腳步輕盈,池雲勉強睜開腫脹的眼睛,只見來人膚色雪白,容顏清秀,甚是眼熟,過了半晌,他啊的一聲叫了起來,他想起來這人是誰了!這青衣女子就是讓冰猭侯拋妻棄子的家妓,而在冰猭侯死後,此女為黑衣琵琶客所奪,名叫阿誰。
她就是鳳鳳的孃親……
燭光之下,輕盈走近的青衣女子容貌依舊端正,比之紅姑娘之愁情、白素車之清靈、鍾春髻之秀美都遠為不及,但她自有一股神態,令觀者心安、平靜,正是阿誰。池雲瞧了她一眼,轉過頭去,這女子相貌雖然只是清秀,卻生具內秀之相,還是少看為妙。
“他已被點了穴道,為何還要將他綁住?”阿誰走近床邊,秀眉微蹙,“是他綁的麼?”白素車淡淡的道,“不錯。”阿誰動手將繩索解開,“若是見到他,你便說是我解的。”白素車端起那碗燕窩喝了一口,“你一向膽子很大,不要以為尊主一向縱容你,說不定有一天……”阿誰淡淡一笑,“你是在提醒我麼?”白素車別過頭去,冷冷的道,“不是提醒,只不過警告而已。倚仗尊主的寵幸,做事如此隨意,總有一天誰也保不住你,你會被那群痴迷他的女人撕成碎片。”阿誰微微一笑,“我是不祥之人,撕成碎片說不定對誰都好。對了,我是來通知你,晚上唐公子來赴鴻門宴,撫翠說……要你排兵佈陣,殺了唐公子。”白素車將燕窩放在桌上,淡淡的道,“哦?除了小紅,東公主也要換個花樣試探我——究竟是不是青山崖戰敗的內奸?”阿誰眼波流轉,“也許……”白素車冷冷的道,“你也想試探我是不是內奸?”阿誰微微一笑,“說不定在他們心中,我是內奸的可能性最大,只不過不好說而已。”“那倒也是,你和我們本就不是一路人。”白素車淡淡的道,“你最好回尊主房裡掃地去,省得他回來不見了你,又要亂髮脾氣。”阿誰頷首,看了池雲一眼,緩步而去。
池雲聽她離去,突地呸的吐了口口水在地上,“白玉明聽見你說的話,一定氣得當場自盡!要殺唐儷辭,你媽的白日做夢!”白素車神色不變,冷冷的道,“我娘賢良淑德,和我全然不同,你生氣罵我可以,罵我娘作甚?”池云為之氣結,被她搶白,難得竟無可反駁。白素車拔出斷戒刀,刀光在刃上冷冷的閃爍,“為何我便殺不了唐儷辭?要殺人,不一定全憑的武功,就像我要殺你……”她將刀刃輕輕放在池雲頸上,輕輕切下一條血痕,“那也容易得很。”
池雲冷冷的看著她,就如看著一個瘋子。
正在此時,門外突地又發出“咯”的一聲輕響,一個人走入房中。雖然這人是走進來的,但池雲卻沒有聽到絲毫聲息,就如只是眼睛看見這人進來了,耳朵卻沒有半點感應,所聽到的聲音,只是門開的聲音。
白素車回過頭來,望著來人。來人粉色衣裳,衣裳上淺繡桃花,款式雅緻,繡紋精美絕倫,一雙白色繡鞋明珠為綴,身材高挑纖細,卻是一個容貌絕美的年輕女子。白素車淡淡的道,“西公主。”
那粉色衣裳的桃衣女子微微點了點頭,“唐儷辭今夜必定來救此人,你作何打算?”白素車舉起手中握的斷戒刀,刀刃染血之後有異樣的綠光瑩瑩,“我在此人身上下了春水碧,唐儷辭只要摸他一下,就會中毒;然後我會安排十八位白衣圍殺,待他殺出重圍,我會假意救他,再最後了結他。”桃衣女子不置可否,明眸微動,“聽說小紅對此人下引弦攝命術,卻不成功?”白素車道,“誰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已盡全力?不過世上有人對音律天生不通,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桃衣女子接過她手中的斷戒刀瞧了一眼,突然道,“今晚之計,你不必出手。”她淡淡的、也頗溫婉的道,“我出手就好。”白素車看了她一眼,收回斷戒刀,微微鞠身,“遵公主令。”桃衣女子負手而去,自她進來到出去,竟看也沒看池雲一眼。
“這人是誰?”池雲卻對人家牢牢盯了許久,忍不住問道,“她是男人、還是女人?”白素車奇異的看了他一眼,“她有哪一點像男人?”池雲道,“她長得和‘七花雲行客’裡面那個‘一桃三色’一模一樣,我和那小子打過一架,當然認得。”白素車奇道,“你說她就是一桃三色?”池雲瞪眼,“我認識的一桃三色是個男人,她卻是個女人,說不定是同胞兄妹。”白素車眼色漸漸變得深沉,沉吟道,“她……叫西方桃,風流店有東西公主,東公主撫翠,西公主就是此人……原來她、她就是一桃三色……可是……”她似是突然之間有了數不清的疑問,卻又無法解答,眼神變幻了幾次,緩緩的道,“這件事,你可千萬不能說出去。”言下出指如風,再度點了池雲啞穴。
秀玉牡丹樓品茶的大堂之中,今夜坐著兩個女子,一個白衣素髻,一個翠衣珠環,白衣女子秀雅如仙,翠衣女子肥胖如梨,一美一醜顯眼之極。其餘座位的茶客紛紛側目,暗自議論。
她們在等唐儷辭,不過出乎意料之外,一直到秀玉牡丹樓中最後一位客人離去,月過中天,唐儷辭並沒有來。
紅姑娘若有所思的看著桌上早已變冷的茶水,撫翠面前的烤乳豬早已變成了一堆白骨,以細骨剔著牙,她涼涼的笑了起來,“難道你我都算錯了?池雲對他來說其實算不上一個誘餌?”紅姑娘輕輕抿了下嘴唇,“或者——是太明顯的誘餌,所以他不敢來?但以唐儷辭的自信,還不至於……”她的話說了一半,突地一怔,“不對,他必定已經來過了!”撫翠嗯了一聲,“怎麼說?”紅姑娘站了起來,“你我疏忽大意,快上樓看看有何變故……”
撫翠尚未答應,樓上已有人匆匆奔下,“紅姑娘!今夜並無人夜闖秀玉牡丹樓,但是……但是阿誰不見了,尊主房中桌上留下一封信……”撫翠一伸手,分明相距尚有兩丈,那人突地眼前一花,手上的信已不見。撫翠展開信箋,紙是一流的水染雪宣,字卻寫得不甚好,雖然字骨端正,對運墨用鋒卻略嫌不足,正是唐儷辭的字,只見信箋上寫道:“清風月明,圓荷落露,芙蓉池下,一逢佳人。旭日融融,紅亭十里,相思樹下,以人易人。”其下一個唐字,倒是寫得瀟灑。
“我千算萬算,只算他前來赴約,卻不想他竟然託人暗傳書信,把阿誰誘了出去。”紅姑娘咬牙,“他如何知道那丫頭是……是……”她別過頭去,不願再說下去。柳眼形貌絕美,別具一種陰沉魅惑的氣質,行事隨意狂放,時而溫柔體貼、時而冰冷淡漠、時而豪放瀟灑、時而憂鬱深沉,實是令眾多涉世未深的年輕女子神魂顛倒,尤其柳眼文采風流,橫琴彈詩,唱賦成曲,更令人如痴如醉。紅姑娘錦繡心機經綸滿腹,仍為柳眼傾倒,柳眼卻無端端迷上一位非但貌不驚人,而且毫無所長的女子,甚至這女子並非清白之身,乃是他人家妓,身份卑微之極,怎令她不深深嫉恨?撫翠哈哈一笑,“他如何知道那丫頭是小柳的心頭肉?我看唐儷辭也是那花叢過客,說不定經驗多了,看上一眼,就知道小柳和阿誰是什麼關係,哈哈哈哈……”紅姑娘臉色一白,暗暗咬牙,低頭不語。撫翠嘖嘖道,“可憐一顆女兒心,縱使那人明明是情敵,為了小柳,你還是要想方設法把她奪回來,其實你心中恨不得她死——真是可悲啊可悲。”紅姑娘低聲道,“你又不曾……不曾……”撫翠大笑道,“我又不曾迷上過哪個俊俏郎君,不明白你心中的滋味?就算我當年喜歡女人的時候,也是伸手擒來,不從便殺,痛快利落,哪有如此婆媽麻煩?”紅姑娘咬了咬唇,避過不答,眉宇間的神色越發抑鬱。
“話說那位西美人何處去了?”撫翠一隻肥腳踩在椅上,看著紅姑娘心煩,她似乎很是開心,“樓上出了如此大的紕漏,她難道沒有發覺?哈哈。”樓梯之處,白素車緩步而下,淡淡的道,“阿誰不見,西公主也不見了,我猜她瞧見阿誰獨自出門,心裡起疑,所以跟了出去。”
“那就是說——也許,我們並沒有滿盤皆輸。”撫翠笑得越發像一頭偷吃了豬肉的肥豬,“說不定還有翻本的機會。”紅姑娘眉頭微蹙,對西方桃追蹤出門之事,她卻似乎並無信心。
4
秀玉鎮。
芙蓉池。
唐儷辭一人一酒,坐在滿塘荷花之畔,淺杯小酌,眼望芙蓉,鼻嗅花香,十分愜意。他端在手上的白瓷小杯光潔無暇,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宛若珠玉,而地上的細頸柳腰酒壺淺繪白鶴之形,雅緻絕倫。單此兩件,又已是絕世罕見的佳品,而唐儷辭自荷塘中摘了一隻蓮蓬,一邊喝酒,一邊剝著蓮子,臉上微現醉紅,煞是好看。
一人自遠方緩步而來,“唐公子好興致。”
唐儷辭擺出了另一隻白瓷小杯,微笑道,“阿誰姑娘請坐,今夜冒昧相邀,實是出於無奈,還請姑娘見諒。”
阿誰微微一笑,“唐公子託人傳信,說今夜讓我見我那孩子,不知他……”
“他目前不在此處,實不相瞞,請姑娘今夜前來,唐儷辭別有圖謀。”唐儷辭為她斟了一杯酒,“這是藕花翠,喝不醉的。”
阿誰席地而坐,滿塘荷花在夜色中如仙如夢,清風徐來,清淡微甜的酒香微飄,恍惚之間,似真似幻。“我明白,唐公子今夜請我來,是為了池雲池公子。”她喝了一口藕花翠,這酒入口清甜,毫無酒氣,尚有一絲荷花的香苦之味,“你想用我向他交換池公子。”
“不錯。”唐儷辭剝開一粒蓮子,遞在她手中,“所以今晚沒有孩子,是我騙了姑娘。”
“他好嗎?”阿誰輕輕的問,雖然心下早已預知如此,仍是有些失落,“我已有許久不曾見他,他……他可還記得我?”
“距離姑娘託孤之日,也有五個多月……”唐儷辭溫言道,“很快便會說話了,只是……只怕他已不記得姑娘……”
“他跟著唐公子,必定比跟著我快活。”阿誰眼望荷塘,清秀的容顏隱染著深涉紅塵的倦意,“也比跟著我平安。”
唐儷辭的眼眸緩緩掠過了一絲異樣的神色,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目望荷塘,和阿誰滿目的倦意不同,他的眼神一向複雜得多,此時更是變幻莫測,“如果……”
“如果什麼?”阿誰低聲問。
“如果有一天,他不幸受我連累,死了呢?”唐儷辭緩緩的問,“你……你可會恨我?”
阿誰搖了搖頭,“人在江湖,誰又能保誰一生一世……託孤之恩,永世不忘……我不會恨你,只是如果他死了,我也不必再活下去。”她淡淡的道,“阿誰不祥之身,活在世上的理由,只是想看他平安無憂的長大。雖然我不能親手將他養育成人,但總有希望,或許在何日何時,會有機緣能在一起……他若死了,我……”她望著荷花,眼神很平靜,“活著毫無意義。”
“只要唐儷辭活著,你的孩子就不會死。”唐儷辭自斟一杯,淺呷一口,“阿誰姑娘,你為人清白,雖然半生遭劫,往往身不由己,但總有些人覺得你好,也總有些人希望你永遠活著,希望你笑,希望你幸福。”
“誰呢?”阿誰淺淺的微笑,“你說柳眼嗎?”
“不。”唐儷辭拾起了她喝完酒放在地上的那個白瓷小杯,緩緩倒上半杯藕花翠。阿誰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只見他舉杯飲酒,就著她方才喝酒的地方,紅潤鮮豔的唇線壓著雪白如玉的瓷杯,堅硬細膩的杯壁襯托著他唇的柔軟,充滿了酒液的香氣……他慢慢喝下那口酒,“我是說我。”
阿誰不答,仍是看著他飲酒的紅唇,過了良久,她輕輕的道,“多謝。”
唐儷辭喝完了酒,卻含杯輕輕咬住了那杯壁,他容顏秀麗,齒若編貝,這一輕含……
風過荷花,青葉微擺,兩人一時無語。
許久之後,只聽“咯”的一聲微響,卻是唐儷辭口中的白瓷碎去一塊,他咬著那塊碎瓷,露齒輕輕一笑,唇邊有割裂的血珠微沁,猶如鮮紅的荷露。
那就像一隻設了陷阱,伏在陷阱邊等候獵物落網的雪白皮毛的狐狸舔著自己的嘴唇,是那般華貴、慵懶、動人、充滿了陰謀的味道。阿誰啊了一聲,“怎麼了?”
唐儷辭輕輕含著那塊碎瓷,慢慢將它放回被他一口咬碎的瓷杯中,橫起衣袖一擦嘴角的血珠,“哪位朋友棲身荷塘之中?唐某失敬了。”原來方才他咬碎瓷杯,卻是因為荷塘中有人射出一支極細小的暗器,被他接住,然而墜崖之傷尚未痊癒,真氣不調,接住暗器之後微微一震,便咬碎了瓷杯。
風吹荷葉,池塘之中,荷花似有千百,娉娉婷婷,便如千百美人,渾然看不出究竟是誰在裡面。阿誰回過頭去,微微一笑,“西公主?”
荷塘深處,一人踏葉而起,風姿美好,緩步往岸邊而來,桃衣秀美,衣袂輕飄,人在荷花之中、清波之上,便如神仙,正是風流店西公主西方桃。
等她緩步走到岸邊,忽而微微一怔,“是你——”
唐儷辭舉起右手,雙指之間夾著一支極細的金簪,他也頗為意外,“西方桃姑娘……”這位西方桃西公主,正是他數年前在朱雀玄武臺以一斟珠之價約見一面,問及姓名就被一名黑衣蒙面人奪走的花魁。但如果西方桃便是風流店的西公主,那麼怎會在朱雀玄武臺上被選為花魁千金賣身?而依據白素車所言,風流店西公主乃是因修煉一門奇功,故而男化女身,如果西公主本是男子,更不可能在朱雀玄武臺上被選為花魁。
阿誰本是嗅到了一陣熟悉的幽香,有別於荷花,所以知道是西方桃,眼見兩人相視訝然,“你們認識?”
“姑娘金簪擲出,並無惡意,容我猜測,是有話要說?”唐儷辭眼見西方桃神情有異,“唐某並未視姑娘為敵,如有話要說,不妨坐下同飲一杯酒?”他自袖中又取了一隻白瓷小杯出來,為她一斟。
“阿誰,”西方桃緩緩坐了下來,卻不喝酒,“這個人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
她問出這一句,阿誰微微一笑,“唐公子聰明機智,雖然時常不願表露他內心真正的心意,卻當然是個好人。”
西方桃凝視著唐儷辭,“但他卻不像以天下為己任的俠士、也不像為救蒼生苦難而能以身相殉的聖人,為何要插手江湖中事?為何要與風流店為敵?你心中真正圖謀的事,究竟是什麼?”
唐儷辭看了西方桃一眼,微微一笑,“我只是想做個好人。”
“說不定——你是值得賭一賭的那個人……”西方桃緩緩的道,“你能逼小紅炸燬餘家劍莊,能助宛鬱月旦立萬世不滅之功,說不定真的能毀去風流店。”她看向唐儷辭手中的小小金簪,“風流店中,有一個絕大的秘密。”
“什麼秘密?”
阿誰突地微微一震,“西公主,你知道了那扇門後的秘密?”
西方桃不答,過了好一會兒,她道,“唐公子,你可知風流店東西公主,練有‘顏如玉’奇功,練到九層,男化女身?”
“我不知道。”唐儷辭微笑道,“世上竟然有如此奇事?”
“但我卻貨真價實是個女人。”西方桃緩緩的道,“七花雲行客之一桃三色,本來就是個女人。”
“那為何大家都以為你本是男人?”唐儷辭溫和的問,“你一直以來,都是女扮男裝?”
“我無意倚仗容貌之美,取得以我本身實力該有的成就。”西方桃淡淡的道,“我很清楚我是個美人,那並非我能選擇,但我的實力,應該遠在容貌之上。”
“姑娘也是一位女中豪傑。”唐儷辭微笑著看著她,“但究竟七花雲行客發生何事,為何姑娘位居‘西公主’,而梅花易數、狂蘭無行淪為殺人傀儡?”
無錯書吧“因為他們不是女人。”西方桃冷冷的道,“風流店中,有一扇門……那扇門之後究竟有些什麼,誰也不知道。風流店表面由柳眼統率,其實掌握風流店中人命運的人有兩個,一個是柳眼和柳眼的藥丸;另一個……便在那扇門之後……柳眼什麼事也不管,風流店中統領號令的兩個人,一個是小紅、一個是撫翠,而撫翠——撫翠所表達的,就是那門後之人的意思。”她面無表情的道,“那門後面的人和撫翠,都喜歡女人。小紅以‘引弦攝命’制住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但他們不是美貌女子,所以只能作為殺人傀儡,而我——因為我相貌美麗,深得那門後之人歡心,他授予我‘顏如玉’神功,等我男化女身,便要予以凌辱。而我本是女子,根本練不成那功夫,雖是女裝,大家卻以為我是男子之身。”
“柳眼知情麼?”唐儷辭溫言問,“還有那些痴迷柳眼的白衣女子,可也受門後之人凌辱?”
“不,那些女人迷戀柳眼成痴,”西方桃冷冷的道,“她們寧可自殺,也絕不會受門後之人凌辱。風流店中另有紅衣役使,是門後之人專寵,紅衣役使是他直接指揮,練有迷幻、妖媚之術,以及攝魂陣法。”
“一扇奇怪的門,一個在女人身上尋求成就感的男人。”唐儷辭道,“只怕那躲在門口的人,並不如大家所想的那麼神秘可怖,我猜……他一定具有某些缺陷,並且對柳眼非常嫉妒。”
西方桃微微頷首,“風流店內情複雜,要一舉剷除絕非易事,並且那些白衣役使、紅衣役使,不少出身江湖名門正派,一旦挑落面紗,勢必引起更大的恩怨。加之猩鬼九心丸流毒無窮,除非找到解藥,否則所有中毒之人都是風流店潛伏的力量,雖然碧落宮青山崖一戰得勝,卻並未有動搖風流店的根本。唐公子是聰明人,應當明白接下去如何做。”
“關鍵只在猩鬼九心丸的解藥,以及柳眼、門後之人兩個人。”唐儷辭微笑,“桃姑娘將此事託付於我,可是有離去之心?”
西方桃沉默了一陣,“臥底風流店,絕非容易之事,我已很累了。”她緩緩的道,“小紅早已懷疑到我身上,前些日子我冒險夜闖小紅的房間,雖然中了幾支毒箭,卻取出了幾個藥瓶。”她自懷中取出三個不同顏色的瓷瓶,“或許其中有解引弦攝命之法的藥物,梅花易數、狂蘭無行中毒多年,我曾多方設法營救,始終沒有結果,唐公子或許能想出嘗試之法。兄弟多年,本來不該就此離去,但一桃三色不能殉身風流店之中……”她靜靜的道,“以我一人之力,拔劍相抗,只會死在紅白衣役使亂刀之下,我不想死得毫無價值,所以……一切拜託唐公子了。”
“在風流店臥底數年,姑娘可敬可佩,安然離去,本是最好的結局。”唐儷辭微笑道,“但在請去之前,可否問姑娘一件事?”
“什麼事?”西方桃眼眸流轉,以她容顏,堪稱盛豔,目光之中卻頗有憔悴之色。
“春山美人簪的下落。”唐儷辭道,“此物干係一個人自由之身,姑娘可以開出任何條件,與唐儷辭交換此物。”
“春山美人簪……”西方桃低聲道,“此物不換,暫別了。”她拂袖而去,背影飄飄,化入黑夜之中。
“西公主居然是臥底風流店多年的一桃三色,世上奇事,真是令人驚歎。”阿誰輕輕嘆了一聲,“我一直以為她和東公主很有默契,也是那門後之人的心腹。”
唐儷辭微微一笑,“阿誰,鬥心機的事,你就不必想了。跟我來吧,明日一早,十里紅亭,我與柳眼以人易人。”他站了起來,“我有另一件事問你,你知不知道柳眼最近下葬了一個人,造了一座墳?”
“墳?”阿誰眼眸微轉,“什麼墳?”
“你是最親近他的人,我想他若葬了一人,除你之外,旁人也許都不會留意。”唐儷辭輕聲道,“你可曾見過一個藍色冰棺,其中灌滿冰泉,館中人胸膛被剖,沒有心臟?”
“藍色冰棺……”阿誰凝神細思,“藍色冰棺……我不記得他曾為誰下葬,也沒有見過藍色冰棺,但他出行青山崖之前,在菩提谷停留了兩三日,期間,誰也不許進入打擾。如今風流店已經遷徙,將要搬去何處,我也不清楚。如果他真的葬了一人,若不是葬在風流店花園之中,就在菩提谷內。”
“菩提谷在何處?”唐儷辭衣袖一振,負後前行。
“飄零眉苑。”阿誰微微蹙眉,“我可以畫張地圖給你,風流店的據點,本在飄零眉苑,菩提谷是飄零眉苑後的一處山谷。”
“多謝。”唐儷辭一路前行,既不回頭,也未再說話。
藍色冰棺裡的人,想必對他而言,非常重要。阿誰跟在唐儷辭身後,第一次唐儷辭的時候,她覺得他光彩自賞,溫雅風流;而如今時隔數月,唐儷辭依然光彩照人,依然溫雅從容,甚至已是江湖中名聲顯赫、地位顯赫的人物,她卻覺得他眉宇之間……除了原有的複雜,更多了抑鬱。
那就像一個人原本有一百件心事,如今變成了一百一十件,雖然多的不多,卻負荷得如此沉重……沉重得令一個原本舉重若輕、揮灑自如的人,呼吸之間,宛若都帶了窒悶、帶了疲憊。
但只是疲憊,卻不見放棄的疲倦,他前行的腳步依然敏捷,並不停留,就像即使有一百件、一百一十件、一百二十件難解的心事,他仍有信心,可以一幢一幢解決,只要堅持努力到最後,一切都會很好。
她跟在他身後,望著他的背影,突然之間,有些佩服、有些心疼、有些難解複雜的情緒……慢慢湧了上來,他曾是一個怎樣的人?又將是一個怎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