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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藍色冰棺

1

第二天一清早,十里紅亭之下,紅姑娘、白素車、撫翠帶著依舊五花大綁的池雲,與唐儷辭交換阿誰。柳眼依然不見蹤影,不知去了何處,以人易人的過程出奇的順利,雖然風流店在十里紅亭埋伏下數十位殺手,然而直至唐儷辭帶著池雲離去,紅姑娘也未找到必殺的絕好機會,只得任其離去。

“唐儷辭,不可小看的對手。”白素車淡淡的道,“如有一天能殺此人,必定很有成就感。”紅姑娘面罩霜寒,一言不發,對唐儷辭恨之入骨。撫翠卻是哈哈一笑,“交易即成,大家回去吧回去吧,要殺唐儷辭,日後有的是機會。”白素車回身帶頭往前走了幾步,突然按刀頓住,“西公主不別而去,你卻似乎心情很好?”撫翠笑嘻嘻的道,“哦?你看出我心情很好?”白素車一頓之後,邁步前行,並不回答。紅姑娘跟在她身後離去,兩人一同登上風流店的白色馬車,隱入門簾之後。

撫翠望著離去的白色馬車吃吃的笑,素兒這丫頭,真是越來越令他欣賞了,或許她可以給那人建言,換掉小紅那小丫頭,讓素兒坐小紅這個位,說不定會比小紅更好。小紅丫頭聰明則聰明,美則美矣,千不該萬不該,她不該是柳眼的人。

當池雲被解開捆綁,吐出口中所塞的布條的時候,唐儷辭正在喝茶,面帶微笑,以一種平靜從容並且溫文爾雅神態看著他。沈郎魂面無表情的將池雲身上的繩索擲在地上,鳳鳳站在椅上,雙手緊握著椅柄,不住搖晃,興奮的看著池雲。

當一個人被捆成一團的時候,的確有些像一個分不出頭尾的球。池雲咬牙切齒的看著唐儷辭,唐儷辭報以越發溫和的微笑,“感覺好些了麼?”池雲呸了一聲,“很差!”他斜眼冷冷的看著唐儷辭,“你感覺如何?”唐儷辭喝了一口芳香清雅的好茶,“感覺不錯。”

“那個臭婆娘在我身上下了什麼‘春水碧’,聽說摸一下就會中毒,但看起來是她胡吹大氣。”池雲動了一下麻木的四肢,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像你這種奸詐成性的老狐狸,連猩鬼九心丸都毒不死你,區區什麼‘春水碧’算得了什麼……”唐儷辭看著他踉蹌站起,唇角微翹,“我沒中毒是因為你身上的毒早就解了,並不是白素車胡吹大氣,這樣你可滿意?”池雲哼了一聲,“你怎會有解藥?”唐儷辭微笑,“秘密。”池雲再問,“你又怎麼知道我身上有毒?”唐儷辭再喝一口茶,“風流店擅用毒藥,諾大肉票在手,怎能不下毒?顯而易見……沒有在你身上下上三五十種劇毒,已是客氣了。”

“那是說臭婆娘還算手下留情了?”池雲冷冷的道。唐儷辭放下茶杯,“如你願這樣想,自是很好,可惜你定要將別人想得十惡不赦,我也是沒有辦法,唉……池雲,上茶。”池雲怒道,“上茶?”唐儷辭拂了拂衣袖,有些慵懶的支頷,“為你一夜未眠,上茶,過會去買幾個菜,大家都餓了。”池雲雙手雙足仍痠痛不已,劇毒雖解,渾身疲憊,聞言咬牙切齒,“你——”唐儷辭支頷一揮袖,微笑道,“還不快去?”池雲只得一掉頭,恨恨而去。

沈郎魂淡淡的道,“看你的臉色,不好。”唐儷辭手按腹部,眉間略顯疲憊,“不妨,昨夜可有人探查此地?”沈郎魂道,“有,不過是兩個扒銀子的小賊,被我丟進衙門裡了。”微微一頓,“我還以為昨夜你會硬闖鴻門宴,鮮血淋漓、拖泥帶水的回來。”

“硬闖是池雲的作風,不是我的。”唐儷辭微笑,“鮮血淋漓、拖泥帶水未免狼狽,面對敵人好友,都該面帶笑容,溫謙恭順,才會有人請你喝茶。”沈郎魂淡淡的道,“哈哈,這個……平常不是叫做刁滑麼?”唐儷辭尚未回答,鳳鳳突然手舞足蹈,搖晃椅背,眉開眼笑,“咿唔……咿唔咿唔……布嘰……”沈郎魂哈哈一笑,“看起來有人非常瞭解你。”唐儷辭眉頭略展,似笑非笑。

“話說下一步,打算如何?”

“下一步,我要去飄零眉苑,菩提谷中,找一座墳。”唐儷辭道,“此外,柳眼不見蹤影,以他現在的心性,必定有所圖謀。”

“一座墳,你要找方周的屍骸?”沈郎魂道,“他已被埋進地下,說不定屍體已被什麼老鼠、蛆蟲吃得面目全非,你還不死心麼?”

“嗯,尚未見到棺材白骨,”唐儷辭微笑,“什麼叫作死心?說不定……他會把灌有冰泉的冰棺直接葬下,說不定他下葬之處土質特異,可保身體不壞,世上之事本就是無奇不有。”沈郎魂看了他一眼,未作回答,慢慢吐出了一口長氣。

九封鎮集市之上。

池雲一身白衣又髒又亂,咬牙切齒東張西望,只看街上何處有賣酒肉?可憐九封鎮乃是偏僻小鎮,一條青石小街,從頭到尾不過二十丈,除了賣雞雜的小攤,青天白日之下,連個賣饅頭的都沒有。

他毫不懷疑唐儷辭在整他,事實上也是。正在他把街逛了兩三遍,不知如何回去交差之時,突然瞧見一人,“咦?”

只見道路之旁,一人紫衣牽馬,雙眉微蹙,似有滿懷不可解的情愁,聞言微微一怔,“池雲?”

池雲嘿嘿一笑,“姓鐘的小丫頭,你是來找白毛狐狸精的吧?跟我來。”在他而言,鍾春髻不過是個無趣無聊的小王八,但在此時此刻看來,她卻是找不到酒菜的上上藉口,自是心花怒放。

為何想見的時候,尋得如此辛苦,不想見的時候,轉頭就能遇上?鍾春髻茫然看著難得對她面露笑容的池雲,其實她此時此刻並不想見唐儷辭,但心中想不見,就真的能夠不見嗎?也許此別之後,分道揚鑣,她就再也見不到他……那瓶藥水在她懷裡,已被她的體溫溫熱,輕易不能察覺它的存在,但瓶中之物的冰冷,又豈是溫度所能掩蓋?遲疑片刻,她對池雲勉強一笑,“唐公子近來可好?”

“就算世上的人都死光了,他也不會不好的。”池雲涼涼的道,“來吧。”

九封鎮華麗宅院之中,沈郎魂和唐儷辭談話剛至一個段落,突聞門外兩個人的腳步聲,池雲大步回來,身後跟著一人,“諾,九封鎮街上不賣酒菜,不過我帶回來一個人,也許你會感興趣。”

“唐公子。”鍾春髻避開了唐儷辭的目光,“我……”

“鍾姑娘真是神機妙算,天下之大總是能和我等巧遇。”沈郎魂淡淡的道,“此番有何要事?”唐儷辭微笑,“鍾姑娘南行與我等同路,不過巧合,沈兄不必介意。”他站了起來,衣袖微擺,“姑娘請坐。”

房中並非只有他坐的一張椅子,除了鳳鳳、沈郎魂坐的椅子之外,尚有三張空椅,但他這麼站起一讓,讓鍾春髻心中不由自主的升起倍受尊寵之感,情不自禁坐了下來,“我……我……”她定了定神,“我只是追尋師父的蹤跡,恰好和唐公子同路。”

“原來如此,雪線子的蹤跡,唐某可以代為尋找。”唐儷辭道,“如有訊息,隨時通知姑娘如何?”鍾春髻點了點頭,卻又突然搖了搖頭,呆了半晌,她道,“其實我……尋找師父並沒有要事,我只是不知道究竟要去哪裡……”自從下了青山崖,她就迷失了要去的方向,從前行走江湖是為了什麼,如今竟絲毫不能明瞭,只覺天地寥廓,星月悽迷,朋友雖多,竟無一個能夠談心解惑。她究竟要往何處去?究竟要做何事?她行走在這天地之間,究竟有何意義?一切的一切,彷彿都成了深不可測的謎……人生,除了一些全然不可能的妄想之外,毫無意義。

唐儷辭微微一笑,“如果鍾姑娘無事,不如與我等同行吧。”出言一出,池雲和沈郎魂同時瞪了他一眼,鍾春髻呆了一下,彷彿唐儷辭此言讓她更加迷茫,“唐公子此行要去哪裡?”唐儷辭道,“去尋一具屍首,救一條人命。”鍾春髻低下頭來,雙頰泛起淡淡的紅暈,輕聲道:“原來如此……那春髻自然應當全力相助。”

池雲口齒一動,沈郎魂一聲低咳,池雲本要開口就罵池雲沈郎魂唐儷辭解決不了的事,要你姓鐘的小丫頭相助有什麼用?真他媽的不知死活!但沈郎魂既然阻止,他嘴上沒說,臉上悻悻的完全不以為然。唐儷辭要到飄零眉苑菩提谷找方周的屍體,要這小丫頭同路做什麼?難道還指望她開山劈石、盜墓掘屍麼?而沈郎魂目不轉睛的看著鍾春髻,彷彿要從她身上看出一個洞來,對唐儷辭挽留之語,居然沒有絲毫訝異。

“不過這裡是什麼地方?這麼偏僻的村鎮,怎會有如此一處豪宅?”鍾春髻遊目四顧,只見房屋裝飾華麗,桌椅雕琢精細,渾然一處富貴人家模樣,只是不見半個奴僕。唐儷辭彎腰抱起了鳳鳳,“這裡是我一位好友幾年前隱居之處,這個小鎮,本來風景絕美,有一大片梅林。”鍾春髻眉頭微蹙,“但如今並沒有看見梅林。”唐儷辭道,“那是因為他放了一把火將梅花盡數燒了,大火將此處房屋半毀,而我後來翻修成如今的樣子。”鍾春髻紛亂的心頭一震,“是那位寫詩的朋友麼?”她心中想的卻是:是那位在你身上下毒將你投入水井再放了一把火的朋友麼?待你如此狠毒,為何說起來你卻沒有絲毫怨對?難道當年之事,真是你錯得無可辯駁?

“嗯……”唐儷辭抱起了鳳鳳,卻是轉交給了池雲,“我每年來這裡一次,可惜從未再見過他。”鍾春髻低聲道,“原來如此。”

池雲接過鳳鳳,桌上本來留著半碗米湯,他坐了下來一口一口熟練的喂著鳳鳳。鍾春髻看得有些發楞,沈郎魂面無表情的看著她,唐儷辭微現疲憊之色,她一顆心本已亂極,此時更是猶如狂鹿奔馬一般猛跳,一時只想把懷裡揣的那瓶藥水丟了出去。突地唐儷辭倚袖支頷,微微閉上了眼睛,一時不動,她心中剎那湧起千萬分憐惜,這個人、這個人不管過去如何,不管將來如何,在她眼前之時總是揪住她一顆心,總是令她情不自禁,令她總有各種各樣奇異的想象,真的……真的能放他遠去,從此後再也尋不到理由相見麼?

“鍾姑娘走遍大江南北,可知祈魂山在何處?”唐儷辭支頷閉目,卻並未睡去,只是養神。鍾春髻一怔,“祈魂山?祈魂山是武夷山中一處丘陵,其處深山環繞,人跡罕至,唐公子何以得知世上有祈魂山?”

“聽姑娘所言,世上真有此山……”唐儷辭道,“姑娘果然淵博。”鍾春髻搖了搖頭,“不,祈魂山是一處怪山,我也未曾去過,但聽師父說過,那是墳葬聖地,山後有白色怪土,挖土造墳,其墳堅不可摧,人下葬之後可保屍身數十年不壞。”她低聲道,“師父把師孃的遺骨……就葬在祈魂山上。”唐儷辭啊了一聲,“真有此事?”鍾春髻點了點頭,“只是地點只有師父知道,那地方偏僻隱秘,少有人跡,非武林中人,極少有人會知曉祈魂山的好處。”

“如此說來,倒是非去闖一闖不可了?”沈郎魂淡淡的道,“明日就走吧。”鍾春髻心神略定,“風流店的事,難道唐公子就此不管了?”唐儷辭微微睜開眼睛,微笑道,“風流店的事,自有人操心,一時三刻尚不會起什麼變化。”

此後鍾春髻給三人做了頓可口的飯菜,青山崖戰後人人都未好好休息,鬆懈下來,人人都感疲憊,各自入房調息。

唐儷辭房中。

“我有一件事,必須說明。”深夜時分,唐儷辭調息初成,仍坐在床上,沈郎魂一句話自窗外傳入,語氣一如平時,“風流店之主,黑衣琵琶客柳眼,既然你殺不了,日後我殺。”唐儷辭睜開眼睛,“這是警告?”沈郎魂淡淡的道,“沒有,只是說明立場。”唐儷辭低聲一嘆,“他是我的朋友。”沈郎魂人在窗外,臉頰上的紅色蛇印出奇的鮮明,“我並未說你不能拿他當朋友,只是——不到他把你害死的那天,你就不知道什麼叫做死心麼?”唐儷辭不答,沈郎魂背身離去,“在那之前,我會殺了他。”唐儷辭抬眼看著沈郎魂的背影,眼神幽離奇異,低聲道,“如有一天,他能回頭……”沈郎魂遙遙的答,“如果他掐死的是你深愛的女人,殺的是你父母兄長,毒的是你師尊朋友,你會怎樣?”唐儷辭無語,沈郎魂離去。

“阿儷,”另一人的聲音自另一扇窗傳來,“十惡不赦的混帳,你何必對他那麼好?”唐儷辭並不看身後的窗戶,“我很少有朋友。”池雲呸了一聲,“難道姓沈的和老子不算你的朋友?”唐儷辭道,“不算。”池雲愕然,“什麼……”唐儷辭輕輕吐出一口氣,一手支榻,緩緩轉過身來,“你們……都不知道我在想些什麼,不是麼?”

“老子的確不知道你他媽的在想些什麼?不過雖然老子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但老子會關心你,柳混帳和你一樣奸詐歹毒,但就算他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他只會更想要你死。老子覺得你腦子有毛病,根本搞不清楚什麼叫做朋友!”池雲冷冷的道。

唐儷辭目不轉睛的看著他,池雲怒目回視,不過有些時候他覺得他那雙眼睛在笑,有些時候他覺得他那雙眼睛在哭,過了好一會兒,只見唐儷辭緩緩收起了支在榻上的那隻手,雙手緩緩抱住了自己,很輕很輕的低聲道,“我只是想要一個可以談心的朋友……”

池雲茫然,渾然不解的看著唐儷辭,談心是什麼玩意兒?唐儷辭很快的放開了自己,搖了搖頭,對池雲微笑道,“去休息吧,被點了幾日的穴道,中毒初解,你該好好養息。”池雲皺著眉頭,唐儷辭溫言道,“去吧。”池雲怒目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不管他怎麼樣努力要做一個循規蹈矩的好人,他始終……其實是很難相處的。唐儷辭坐在榻上,凝視著自己的雙足,窗外月影,皎如霜玉,映著他的影子,在地下出奇的清晰、出奇的黑。

2

第二日,唐儷辭在九封鎮買了一個乳孃,將鳳鳳暫寄在她家中,一行四人,往武夷山而去。

武夷山脈。

連綿不絕的深山,山雖不高,林木茂盛,更多的是蟲蛇蚊孑,藤蔓毒草,比之白雪皚皚的貓芽峰是難走得多,有時竟須池雲持刀開道,砍上半日也走不了多遠。在密林中走了幾日,無可奈何,幾人只得縱身上林稍行走,然而林上奔走,消耗體力甚大,茫茫樹海不知祈魂山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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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祈魂山後有白色怪土,入葬後其墳難摧,想必這種白色怪土十分堅硬。”唐儷辭一邊在樹上奔走,一邊道,“而既然雪線子肯把亡妻葬在祈魂山,想必祈魂山有許多奇花異葩,有什麼奇花專生堅硬岩石之上?”沈郎魂與池雲皺眉,要談武功,兩人自是好手,要談花卉,全然一竅不通。鍾春髻道,“有一種巖梅,專生岩石之上,不過師父喜歡白色,尤其喜歡玉蘭那樣的大花,小小巖梅,只怕並非師父所好。”唐儷辭平掠上一顆大樹,“說不定祈魂山另有奇花……說不定祈魂山奇異的土質花木,就是風流店選擇作為據點的原因……難道是因為製作猩鬼九心丸的原料,生長在祈魂山?”沈郎魂淡淡的道,“或有可能。”唐儷辭突地停下,池雲驟不及防,差點一頭撞上,“怎麼?”唐儷辭一拂袖,“看。”

幾人只見綿延的群山之中,突然出現一處凹谷,繁茂的樹木藤葛,在此處漸漸趨於平緩,只見山谷之中,墳冢處處,不見雪白怪土,只見青灰碑石。這是何地、何人葬身於此?葬於土中的人,又曾有過怎樣的人生、怎樣的故事?

四人靜立樹梢,縱觀山谷中的許多墳冢,是誰先發現此地、又是誰先在此地葬下第一個人?唐儷辭看了一陣,飄然落地,只見山谷中地上開滿花朵,卻非奇異品種,乃是尋常黃花,抬起頭來,墳冢之中,修竹深處,有一處庭院。沈郎魂的視線在墳冢之間移動,只見墳冢上的姓名大都不曾聽聞,但應當都是幾十年前、甚至幾百年前的江湖名家,甚至有些墳冢連姓名都沒有留下。

不管在人世之時造下多大的功業或孽業,人、總免不了一死,而當後人面對墳冢之時,又有幾人記得?那些功,何等虛無;那些過,何等縹緲,雖然終究是虛無縹緲的一生,人卻永遠免不了汲汲營營,追求自己所放不開的東西。唐儷辭緩步走過墳冢之間,腳步並不停留,走向竹林之中的庭院。

那是一座灰黑色的庭院,大門緊閉,灰色粉牆顯露一種黯淡的顏色,和尋常門戶並不相同,撲鼻有一種沉悶的香氣。沈郎魂人在唐儷辭身後,“古怪的味道。”唐儷辭推開黑色大門,咿呀一聲,門內無人,早已人去樓空。

“嘿嘿,風流店的老巢,這種牆粉,是忘塵花燒成的草木灰。”池雲冷冷的道,“這東西是第一流的迷魂藥,當年老子在這藥下差點吃了暗虧。”沈郎魂手撫灰牆,硬生生拗下一塊,牆粉簌簌而下,沉悶之感更為明顯,“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風流店中的女子個個偏激野蠻,並且對她們那位‘尊主’痴迷得猶如中了邪術。”池雲涼涼的道,“那是因為她們本來就中了邪術。”

唐儷辭踏入大堂之中,只見風流店內灰色牆粉,其內卻擺設的白色桌椅,這種擺設和尋常人家並不相同。桌上銀色燭臺,白燭為燈,水晶酒壺,銀器為杯,有些杯中尚留著半杯暗紅色的酒水。“忘塵花……那就是說,所有在這其中的人,都可能受這種藥的影響……”他端起桌上遺留的精美銀盃,略略一晃,低聲道,“這種器具……這種酒……你……”

“古里古怪的圖畫,白毛狐狸,這畫的可不就是你,哈哈哈……”池雲大步走入堂內,只見一條長廊,兩側懸掛圖畫,卻並非山水筆墨,而是不知使用何等顏料繪就的人像。一幅是四位衣著奇異的少年人在一間裝飾奇異的房內,兩人倚門而立,兩人坐在桌上;一幅是白骨森森,骷髏成堆,血池殘肢之中,一位骷髏人站在骷髏殘骨之顛,手持一顆頭骨而泣。池雲饒是仔細看了一陣,兩幅畫畫得十分肖似,只是第一幅畫裡面四位少年只有三位面貌清晰,另一位卻不繪五官,竟是一張空臉,顯然第一幅畫中四人之一有一個是唐儷辭,而第二幅畫畫的骷髏人多半就是柳眼自己。這位風流店之主倒是多才多藝,不但會彈那鬼琵琶殺人,這畫畫的技法可也勝過他池老大多多。

唐儷辭的目光自兩幅畫上一掠而過,並未多說什麼,鍾春髻的目光在那幅四人共聚圖上停住,“唐公子的影象怎會在風流店之中?”池雲涼涼的道,“因為風流店的瘋子是他的朋友,哈哈,好朋友。”鍾春髻皺了皺眉,“好朋友?”沈郎魂突地插了一句,也是涼涼的,“不錯,畢生好友。”鍾春髻凝目在那幅圖上看了一陣,隱隱約約覺得圖中似乎有哪裡相當眼熟,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重複了一遍,“好朋友?”為何唐儷辭會和十惡不赦的風流店之主會是好朋友?

“這是方周。”唐儷辭本已走過,見三人遲遲不動,回頭輕輕一指圖中一人,“三聲方周。”池雲仔細端詳,只見圖中那人一頭凌亂的長髮,眉眼尤其的黑靈,目光之中隱隱約約含有一股凌厲,雖然只是一幅畫,卻有桀驁冷漠之氣,“這就是你一心一意要找的死人?”鍾春髻心中微微一震,原來他找的是他好友,卻為何要到風流店中來找好友的屍身?難道他和風流店為敵,其實是因為好友之仇?

“他是個外表冷漠,內心溫柔的人。”唐儷辭的目光終於緩緩停在那張畫上,“他比我大三歲,一向自認大哥,雖然外表冷漠彷彿很難相處,但其實很會照顧人……寧可苦在心裡,也絕對不會對任何人示弱。”他本來只掠了那張畫一眼,此時卻目不轉睛的看了很久,微微一笑,“等他醒來,你們就知道我所言不差。”

池雲咳嗽了一聲,沈郎魂微微一嘆,只有鍾春髻疑惑不解,“他不是過世了麼?”唐儷辭分明說,他是來尋一具屍身,既然是屍身,怎會醒來?

“他會醒來的。”唐儷辭走過長廊,三人不約而同緊跟而上。飄零眉苑看起來並不陰森可怖,然而唐儷辭卻令人有些不放心,穿過長廊,又是一間佈置白色桌椅的房間,其中的桌椅更為精緻,雕刻的花紋繁複,牆上也掛著圖畫,畫的卻是外面山谷中的黃花。此間房間甚大,共有四個門,分別通向四條走廊,格局從未見過。沈郎魂瞳孔微縮,“各人不要分散。”池雲按刀在手,四處走廊,引起兩人高度戒備,即使房中無人,也很可能留有陷阱。

“池雲,你和鍾姑娘在這裡等候。”唐儷辭緩緩將四個入口看了一遍,“我和沈郎魂進入探察。”鍾春髻道,“我看還是聽沈大哥的,四個人不要分散的好。”唐儷辭微微一笑,“如果其中陷阱困得住唐儷辭和沈郎魂,那麼四人同入一樣出不來,你們兩人留在此地,如果一頓飯後我們還未出來,你們便動手拆屋,切莫闖入。”池雲冷冷的道,“去吧,世上豈有什麼陷阱,能困得住你唐儷辭唐老狐狸?你若出不來,我便走了。”唐儷辭一轉身,“如此甚好。”

沈郎魂眼望走廊入口,“你們若要拆屋,最好尋一些泥水,將牆潑溼了再拆。”池雲呸了一聲,“你當老子是第一天闖江湖?”沈郎魂不再理他,淡淡的道:“先往哪邊走?”唐儷辭眼望東邊的入口,微笑秀雅溫和,“東西南北,我們從東邊開始。”

兩人的身影沒入東邊的入口,其實那入口裝飾華麗,並未有陰森之感,但在鍾春髻眼中卻是驚心動魄。池雲極其不耐的倚牆抱胸,白毛狐狸要這丫頭和他們同行,真不知道打的什麼算盤,和她同路有什麼好處?除了礙手礙腳,就是討厭之至,尤其她的師父是那頭為老不尊的老色狼,更是倒扣十分!鍾春髻呆呆站在房間正中,她不知道唐儷辭邀她同行,是不是察覺到她心中的邪念,或者是察覺了她曾經聽過黑衣人柳眼一席話,而後收了他一瓶藥水?又或者是對她不曾有絲毫懷疑,是對她有所好感,所以才……

寂靜無聲的房間,突然自牆壁發出了輕微的“咯”的一聲微響,池雲倏然回頭,一環渡月已在指間,只見那幅黃花圖畫憑空自牆上跌落,“啪”的一聲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鍾春髻臉色蒼白,右手按劍,這房裡並沒有人,那幅畫是怎麼掉下來的?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難道還會有鬼不成?

沈郎魂和唐儷辭走入東方走廊,走廊牆上本有白色紙燈,又開有圓形透光之孔,並不黑暗。走不過多時,便看見一扇扇的門,沈郎魂輕輕一推,門開了,是一間女子閨房。“風流店中這許多女人,看來就住在這些,不過,不是下葬的好地方。”唐儷辭五指在牆上輕輕下拉,“仍是忘塵花的灰燼,這些女子日日夜夜,受這種藥物影響,或許本來只是對柳眼心存好感,時日一久也會變成刻骨銘心的相思。不過……柳眼他並不知道忘塵花的功效,風流店中必定有另一位用毒高手。”

兩人並肩前行,每一間房門都開啟探察,雖說為尋方周的屍身,但也是為明瞭風流店的底細。查過數十間房間,走廊盡頭突爾一暗,眼前開闊,光線突減,竟是一間甚大的空房間,地上列著白色蠟燭,成柳葉之形一直延續到遠處,而房間盡頭是一扇繪金大門。兩人相視一眼,沈郎魂淡淡的問:“如何?”唐儷辭微微一笑,“退。”兩人自原路返回,另尋入口。

回到方才的房間,唐儷辭突爾一頓,沈郎魂掠目一看,只見房中空空如也,剛才在這裡等待的兩人蹤跡杳然,竟而不見了!

“怎麼回事?”沈郎魂臉色微變,“怎會如此?”只見房間和方才並無兩樣,只是活生生兩個人不見了,以池雲的武功,絕不可能未發出絲毫聲息,就被人所擒!唐儷辭眼眸微動,目光自牆上一一遊過,“剛才似乎有個什麼東西跌下的聲音。”

“但這裡並沒有什麼東西摔碎。”沈郎魂伏地細聽,“沒有腳步聲,但十步之內有人。”唐儷辭凝視那幅黃色花朵的圖畫,“這屋裡的東西很簡單,有人,不可能不見蹤影,所以——”沈郎魂站起身來,淡淡的道,“有人,必定在牆壁之後。”唐儷辭一揚手,砰然大響,掛著黃花圖畫的牆壁應手崩塌,露出一個大洞,只見洞口對面果然有人,噹噹的一連串金鐵震動之聲,刀光如雪照面而來!唐儷辭橫袖拂刀,刀光過,他額邊黑髮隨風而起,一柄銀環飛刀夾在他雙指之間。

“咦?你們怎會從牆壁那邊回來?”池雲自唐儷辭打穿的洞口竄了過來,“誒——”沈郎魂淡淡的介面道,“這個房間,和牆壁那邊怎會一模一樣?”鍾春髻隨之翻牆而入,面有驚異之色,“怎會如此?”

“這個房間本是圓形,從中一分為二,各有四個門,兩邊佈置一模一樣。”唐儷辭道,“當人踏進房間,兩側重量不一,房屋就開始轉動,它轉得很慢,令人不易察覺,轉過之後,房間四個門所對的就不是原來的通路,而自通路回來的,也不是原來那個房間了。”他扣指輕敲了下牆壁,“不過這牆壁如此之薄,這種機關算不上什麼高明之物,與其說用來設陷阱,不如說是遊戲之用,飄零眉苑如此看來,是一座充滿機關的迷宮。”

3

“哈哈,對你來說是遊戲,對別人來說,說不定仍是致命陷阱。”沈郎魂道,“此地已經無人,但既然你我找得到此地,必定別人也找得到,風流店傾巢而去,豈會不留下些禮物?毒藥、幻術、陣法,都是風流店專長。”唐儷辭微微一笑,“那可也是七花雲行客的專長,你不覺得或許不是巧合?”沈郎魂淡淡的道,“這種事你想即可,我只想如何殺人就好。”

“現在怎麼辦?出去,還是繼續深入?”池雲不耐煩的問。唐儷辭一揚手,奪的一聲,池雲那柄一環渡月釘在東方大門之上,“你說我會走麼?”他含著淺淺的笑意,又自東方的那扇門走了過去。

四人一起踏入走廊,這條走廊和方才唐儷辭沈郎魂所走的完全不同,一片黑暗,撲鼻而來一股潮溼的黴味,鍾春髻低聲道,“這裡好像很久沒人走過了。”唐儷辭以金絲為線,釣起那枚“碧笑”,點燃火焰,“池雲。”

池雲哼了一聲,將那金絲掛在一環渡月刀尖上,當前而行。只見火光所照,走廊兩側佈滿青苔,不住滴水,依稀許久未有人通行。走不多時,池雲嗯了一聲,沈郎魂凝目望去,只見不遠之處的地上一片黑黝黝的不知是什麼事物,池雲高居銀刀,鍾春髻一聲低呼,火光之下,那是一具只餘骨骸的屍首,衣裳尚未全壞,看得出是一個男子,紫色衣袍,黑色紋邊,屍首旁邊掉著一把形狀古怪的刀,刀成魚形,刀身刻有魚鱗之紋。

“誒?魚躍龍門?”池雲看著那柄刀詫然道,“這人難道是七花雲行客之一的龍潛魚飛?”沈郎魂拾起那柄魚形刀,略略一抖,“龍潛魚飛多年不見於江湖,竟然是死在這裡,奇了,以他的武功,怎會死在這裡?”唐儷辭雙指一扯地上那件紫衣,衣裳應手而破,“這屍體在這裡很久了,恐怕不是這兩年的事。風流店雖然是這幾年才藉由猩鬼九心丸在江湖活動,但飄零眉苑必定建在那之前,龍潛魚飛的死,應該和飄零眉苑原本的主人有關。”

“這裡難道不是風流店的那個瘋子建的?”池雲有些意外,“你是說這座陰陽怪氣的迷宮早就有了?”唐儷辭站起身來,微微一笑,“藉由地下水力,因重量不同而能轉動的房子,八條通往不同目標的走廊,豈是短短數年之間就能建好?這個地方至少建了十年以上,只是那些桌椅擺設是這幾年新換的而已。”他往走廊深處繼續前行,“何況……我正在猜測一件事……走吧,這條路如此潮溼,應該已在地底,再走出去,應當是飄零眉苑的後山。”

“也就是你要找的地方?”沈郎魂道,“如果這條路通往後山,就是一條出路,那所有的埋伏陷阱,必定都在這條路上,你真是選的一條好路。”火光在唐儷辭身前搖晃,“我不過選了一條最直接的路……”

火光映照之下,走到這條走廊的盡頭,是兩扇門。風流店似乎特別喜愛門,四面八方,無處不可看見門,而每一扇門幾乎都是一樣的,令人充滿迷幻的錯覺。沈郎魂細看了下這兩扇門,“左邊?右邊?”唐儷辭目不轉睛的看著那兩扇門,慢慢的道,“我要拆了中間這堵牆。”

池雲和沈郎魂同時一怔,從未聽過世上有人面對兩扇門之時,選擇的是拆掉中間這堵牆,他竟要左右兩邊同時走?“拆牆?”池雲滿面的不可思議。唐儷辭眼簾微閉,又復睜開,“你們讓開。”他踏前一步,右掌伸出,按在兩門中間的磚壁上,潛運功力。

“你瘋了?這磚牆和剛才房間裡的假牆全不一樣,你以為你是鐵打金剛,真的能把這磚牆一掌震塌麼?”池雲失聲道,“以人力拆掉隔在中間的牆完全不可能!”沈郎魂眉頭緊皺,拆牆,實在是一個非常瘋狂的想法。唐儷辭掌下一震,三人只聽“咯”的一聲脆響,雙門中間的磚牆裂開一道頗深的裂紋,池雲突地住嘴,搶在前頭雙手一拉,一下便把雙門之間的一大塊磚石給掰了下來。

這是隔山震力之法,若非唐儷辭身負方周的換功大法,常人絕無可能將這種掌力運用到這種地步。沈郎魂出手相助,也一下自裂縫中掰下一大片磚石,唐儷辭伸手再按,“只需在牆上開一道缺口,我就能知道他的屍身究竟在不在對面通道之中。”鍾春髻忍不住顫聲道,“可是……這樣你會累死的,何苦……何苦為了一個已經過世的人,如此糟蹋自己?”“他沒有死。”唐儷辭溫言道,“每個人執著的東西不盡相同,我要我好友的命,鍾姑娘你若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我就把你從這裡扔出去,你信是不信?”

他的語氣很平靜,語調很溫柔,池雲沈郎魂沉默,鍾春髻竟有些發起抖來,她當然信,唐儷辭說出口的話,她怎敢不信?世上又有幾人敢說不信?在她顫抖之時,只聽牆磚再度發出一聲脆響,牆中再現裂紋,這一次池雲沈郎魂一起出手,把牆中的碎磚拽了出來。此時已見雙門之後,門後一無他物,仍舊是空曠潮溼的走廊,眾人轉入右邊走廊,跟在唐儷辭身後,慢慢在兩條走廊中間的磚牆上開啟一條可以觀看隔壁走廊情況的縫隙出來。

其實要觀察兩條走廊的情況,本可四人分為兩組行動,但如此一來,兩組分頭行動,越走越遠,若是遇到危險,絕對無法互相救援。唐儷辭出掌開磚,是不願四人分散,卻又不想放棄隔壁走廊存在的希望,這番心意,自是人人能夠理解。

四人在雙門後的走廊裡走了莫約十丈,唐儷辭已發出八掌,第八掌運勁之下,咯啦一聲,自兩條通道中間裂出一個空隙,沈郎魂咦了一聲,“暗弩?”只見在牆壁之間,簇簇黑色短箭自磚縫之間指向雙面走廊。池雲以短刀輕輕一撥,嗖的一聲銳響,一支黑色短箭應刀而出,釘入對面磚牆,入磚三分!

“哦,如果從這裡開始,這面牆都是這種黑色短箭,那這兩條路完全是死路。”池雲皺眉,他一揚手,一環渡月往前射入黑黝黝的通道,只聽極其遙遠的“奪”的一聲微響,兩側的走廊沒有絲毫動靜。鍾春髻望著眼前無邊無盡的黑暗,以及黑暗中不可預知的恐怖,心中不由自主的萌生退意,她經過許多江湖陣仗,但眼前無疑是她最恐懼的一種。沈郎魂身軀一矮,幽魂一般掠進黑暗之中,驟然噼啪爆響,兩側走廊就如下了一陣暴雨,沈郎魂仰身急退,池雲一環渡月及時出手,只聽叮噹震響,一環渡月竟然被黑色短箭連續撞擊,釘到對面牆壁之上!

如果踏入走廊的不是沈郎魂,想必也已被釘在對面磚牆之上了。沈郎魂死裡逃生,臉上神色絲毫未變,自地下拾起一支黑色短箭,“這是‘鐵甲百萬兵’,破城怪客的拿手好戲,難道消失多年的破城怪客,也是七花雲行客之一?”池雲瞪著被釘在牆上的一環渡月,他腰間飛刀只剩兩隻,平生行事,敵人未見,而飛刀只餘兩隻的情形,實是少見,“聽說鐵甲百萬兵無堅不摧,見血封喉,並且一發都在數百隻以上,被它打死的人就像刺蝟一樣,這是兩條死路。”

“嗒”的一聲輕響,唐儷辭輕輕將袖中一物著地滾了過去,只見光彩瑩瑩,卻是一顆拇指大小顏色均勻的夜明珠,滾過之後,珠光所照,只見走廊遙遠的深處,又是一扇門。白色描金的大門,和飄零眉苑中所有的門一模一樣,乃是翻新的。池雲的那隻一環渡月就插在門上,而銀刀刃寬身重,釘入門上之時略略拉了條縫隙出來,眾人凝目望去,隱隱約約,在門口似有火光閃爍。

人去樓空的風流店地底深處,怎會有火焰?

“鐵甲百萬兵是重型暗器,你看這牆裡埋的機關,精鋼為骨,直達地下,明珠和暗器透過都不會觸發機關,那觸發之處必定在地下,並且……需要相當的重量。”唐儷辭細看牆裡的機關,“這和那個房間一樣,想必出於同一人之手,或者就是破城怪客本人,或者是有人得了他的機關之術,盜用了他的手法。要破鐵甲百萬兵,需要一柄神兵利器。”

“神兵利器?”沈郎魂不用兵器,池雲的銀刀雖然厲害,卻不以鋒銳見長。鍾春髻手腕一翻,一柄粉色刀刃的匕首握在手中,“不知小桃紅如何?”唐儷辭微微一笑,“很好了……”他接過小桃紅,以刃尖輕挑牆中第一支黑色短箭的機簧,牆中精鋼所制的機關,卡著層層疊疊的黑色短箭,不計其數,“這種機關,牆內和地下拉成一種平衡,無論是哪一方失去平衡,都會射出短箭,所以人透過走廊就會射出短箭。如果將這種機關這樣切斷,”他以小桃紅輕輕切斷第一支黑色短箭之下的一條鐵線,只聽“錚”的一聲厲響,那短箭仍然應手射出,只是第二隻短箭未再順勢排上,“仍然不能解決問題,所以……”他輕輕伏下身,“要切在這裡……”小桃紅的刀刃沿著那短箭的位置緩緩向下,直至牆角,唐儷辭匕首插入牆角逢內,運勁一劃,只聞“咯”的一聲微響,第二第三支短箭仍在弦上,卻未射出。

“我明白了,這扣住短箭的力道不管太輕太重,都會觸發短箭,切在牆角,餘下一部分機關重量之力,才能將短箭拉住。”沈郎魂突道,“要將這條路上所有的機關都斬斷,必須要有踏雪無痕的輕功身法,以及穩定的出手速度。”唐儷辭橫匕微笑,“你是想說……這個人就是你麼?”沈郎魂不答,過了一會,他淡淡的道,“你說過——我們身上只有一條命,而你身上有兩條。”

“啪”的一聲輕響,唐儷辭手落在沈郎魂肩上,“你已試過一次,證明你不能踏雪無痕,不是麼?”沈郎魂淡淡的道,“我去,最多重傷,但不會死。”旁人說這話自是毫無分量,而在他說來自然不同。池雲口齒欲動,他不以輕功見長,但——他話尚未出口,唐儷辭輕輕一笑,“那就請沈兄辛苦了。”沈郎魂尚未回答,驟然灰影一閃,其勢如奔雷閃電,剎那之間已掠入通道之中,鍾春髻失聲驚呼,沈郎魂和池雲神色驟變,唐儷辭口是心非,嘴上剛剛說到請沈郎魂出手,話音未落人已奔出,讓人措手不及!一頓一怔之間,只見夜明珠映照之下,唐儷辭身影如灰雁平掠,渡水不起波瀾,伴隨一陣金鐵交鳴之聲,剎那之間已到那扇大門之前。

“唐公子!”鍾春髻情切關心,直奔他身後,兩側磚牆一無動靜,果然鐵甲百萬兵已經被破。沈郎魂池雲隨後而來,池雲忍不住罵道,“他奶奶的,踏雪無痕、乘萍渡水,日後若是遇到江河湖海,船也不必坐了。”沈郎魂淡淡的道,“好功夫!”

唐儷辭眼望那扇大門,“我說過我武功高強,天下第一。”池雲拔下門上的一環渡月,“說這話你可是認真的?”沈郎魂突地插了一句,“因為你要方周換功給你,而他死了,所以——你必須是天下第一?”唐儷辭微微一笑,並不回答,伸手開啟了那扇門。

灰塵遍佈雪白的門扉,白色描金大門開啟的時候,簌簌灰塵自上撒下,雖說此門已被翻新,但至少也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四人一起往門內看去,大門內是一個碩大的坑道,坑底深處有火焰跳躍,如果不慎跌落,必定慘受火焚,而在火焰之中,一條被火燒得通紅透亮的鎖鏈之橋直通對岸。

坑道對岸,又是一扇白色描金的門。

4

而這個充滿火焰的大坑之旁尚有許多個門,或開或閉,陰森可怖,想必飄零眉苑許多通道都通往這個坑道。鍾春髻身子微微發抖,她和尋常女子一樣,怕黑,而這個房間的黑,是在半開半閉的大門之後,在明亮跳躍的火焰之後,那更是恐怖之極。池雲目注那條鎖鏈橋,“這座橋未免太窄,看起來就是為了烤肉專門做的。”沈郎魂淡淡的道,“不錯。”

火焰之中的那座橋只有一臂之寬,最多容一人透過,兩側鐵鏈交錯,並非是扶持之用,而是增強鎖鏈的熱力,人如果走在橋上,必定慘受火紅的鎖鏈炙烤,只怕尚未走上十步,就被烤得皮開肉綻,要不然就是跌落火坑。

而火坑的對岸,靜靜擺著一具棺材,水晶而制,晶瑩透徹,在火光下隱隱約約流露出淡藍色的光彩。

“這口棺材——”鍾春髻失聲道,“這就是藍色冰棺?”池雲絲毫不停,直接往鎖鏈之橋掠去,足未落鎖鏈,一環渡月已出手,“叮”的一聲斬在燒紅的鐵索之上,正要借力躍起,然而銀刀落下,觸及鐵索驟然一軟,竟無法借力。池雲身子一沉,然而畢竟臨敵經驗豐富之極,一個小翻身“啪”的一聲足踢銀刀,借勢而回,但那柄一環渡月受熱沾粘鐵索之上,卻是回不來了,轉眼之間,漸漸融化。

“這鐵索不是平常之物。”沈郎魂冷冷的看著對岸的冰棺,“看來看輕了這條鐵索,妄死在火中的人不少。不過這座冰棺必定是最近幾日才放在那裡,他自國丈府奪走方周的屍身,明知你必定會追來,將它當作誘餌引你跳火坑。”唐儷辭將小桃紅還給鍾春髻,灼熱的空氣中他的衣角略略揚起,在火光中有些捲曲,他目不轉睛的看著對岸的藍色冰棺,一瞬之間,雙眸閃過的神色似哭似笑,“就算是火坑,也只好跳了……”他喃喃自語,“他一向很瞭解我。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你可以如此瞭解我,卻不能相信我……沒錯,一向都是我做得太過分,但是……但是從小到大,我一直都是這麼過分,我有哪一件事做得不過分?你一向都能容忍,為什麼這一次……你不能原諒我?”他看著那冰棺,“大哥……你幫我告訴阿眼,這一次不是我任性,雖然我還是做得很過分,可是……我是真的想救你……”

另三人站在一旁,看著唐儷辭對著那冰棺自言自語,不知說了些什麼,面面相覷。鍾春髻拉住池雲的衣袖,低聲道,“他能不能不過去?那……那鎖鏈……”池雲將她甩開,冷冷的道,“他如果想過去,你能攔得住?”鍾春髻道,“那……那已是個死人不是嗎?就算他從這裡過去,也已經救不了他,何必過去?”她又拉住池雲的衣袖,“我覺得過了鐵索也會有更險惡的機關,把他攔住……”池雲冷冷的看著她扯住他衣袖的手,“放手!”鍾春髻悚然放手,她心神不寧,她覺得唐儷辭如果踏上鐵索一定會遇上比鐵甲百萬兵更可怕的危險,但她人微言輕,無法阻止,惶恐之下,懷中一物微微一晃,她探手入懷,緊緊握住了那瓶藥水。

“烈火鎖鏈橋,如果你練有陰冷真氣,使用碗水凝冰之法,或許可以暫時抵住這種高熱。”沈郎魂沉吟,“或者,有能夠抵禦下邊火焰的東西,另搭一座橋。”唐儷辭背對著沈郎魂,似乎充耳不聞,身形一動便要往鎖鏈橋上掠去。沈郎魂眼明手快,一把按下,“且慢!莫衝動……”他一句話未說完,唐儷辭出手如電,“咯啦”一聲反扣他手腕,沈郎魂甩手急退,一陣劇痛,毫釐之差唐儷辭就卸了他手腕關節——剎那他明白,冰棺置於火坑之旁,無論是什麼樣的冰棺,也必是會融化的,所以……唐儷辭失了冷靜,不過本來唐儷辭就不冷靜,他做事一向憑的面帶微笑的狂妄,而從來不是冷靜!抬眼只看唐儷辭躍身上橋,踏足熾熱火紅的鐵索,下落之時鐵索微微一晃,他的衣裳髮髻頓時起火。鍾春髻掩口驚呼,臉色蒼白,池雲身形旋動,沈郎魂一把將他抓住,雙目光彩爆閃,“就算你上得橋去,又能如何?下來!”

說話之間,唐儷辭全身著火,數個起落奔過鐵索橋,直達對岸。

對岸,滿地水跡,縱然在熊熊火焰炙烤之下,也未乾涸。火焰在他衣角跳躍,因為人在火中的時間不長,衣裳上的火趨緩,然而並不熄滅,仍舊靜靜的燃燒著。唐儷辭望著地下的冰棺,一動不動。

那是一口堅冰製成的棺材,晶瑩剔透,隱約泛著藍光,不過……在這火坑高溫之旁,它已融化得僅餘極薄極薄的一層,滿地水跡就是由此而來。這棺材化成的水和尋常清水不同,極難蒸發,非常粘稠。

“狐狸!”

“唐儷辭!”

“唐公子!”

對岸縹緲的呼聲傳來,聲音焦慮,池雲的聲音尤其響亮,“你找死啊!還不滅火!姓唐的瘋子!”

藍色冰棺裡……什麼都沒有。

“哈……呵呵……”唐儷辭低聲而笑,一向複雜紛繁的眼神,此時是清清楚楚的狂熱、歡喜、憤怒與自我欣賞,“果然——”

這口在烈火旁融化的藍色冰棺,不是唐儷辭用來放方周屍體的那一具,而是以其他材質仿製的偽棺。方周自然不在這棺材裡,火焰在肩頭袖角燃燒,唐儷辭衣袍一振,周身蔓延的火焰熄去,縱然是池雲三人人在對岸,也嗅到了皮肉燒焦的味道。鍾春髻滿頭冷汗,臉色慘白,右手緊緊握住胸口的衣襟,她不理解所謂生死至交、兄弟情義,不明白為什麼一個活人要為一個死人赴湯蹈火,但是她知道再這樣下去,唐儷辭一定會被這針對他而設的種種機關害死,為了一具不可能復活的屍體,值得麼?值得麼?

“傷得重麼?”池雲遙遙叫道,“找到人沒有?”沈郎魂突地振聲大喝,“小心!火焰蛇!火焰蛇!”鍾春髻呻吟一聲,身子搖搖欲墜,踉蹌兩步退在身旁土牆之上,火焰蛇,傷人奪命的銀環蛇,周身塗上劇毒,腹中被埋下烈性火藥,這種東西一向只在武林軼事中聽說過,但見對岸鱗光閃爍,數十條泛著銀光的銀環蛇自火坑之旁的土牆游出,徑直爬向渾身煙氣未散的唐儷辭。

“怦”然一聲大響,對岸塵土驟起,水跡飛濺,夾帶火光彌散,火藥之氣遍佈四野,正如炸起了一團烈焰,隨即硝煙火焰散盡。三人瞪大眼睛,只見對岸土牆炸開了一個大坑,數十條火焰蛇不翼而飛,唐儷辭雙手鮮血淋漓,遍佈毒蛇所咬的細小傷口,條條毒蛇被捏碎頭骨擲入火坑之中,饒是他出手如電,其中一條火焰蛇仍是觸手爆炸,被他擲到土牆上炸開一個大洞。隨著爆炸劇烈震動土牆,頭頂一道鐵閘驟然落下,其下有六道尖銳茅頭,噹的一聲正砸入地,毫釐之差未能傷人。唐儷辭驀然回首,滿身血汙披頭散髮,雙手遍佈毒蛇獠牙,被囚閘門之後,只一雙眼睛光彩爆現,猶如茹血的厲獸,但見他略略仰頭,一咬嘴唇,卻是抿唇淺笑,輕描淡寫的對對岸柔聲道,“小桃紅。”

鍾春髻呆在當場,池雲夾手奪過她手中小桃紅,揚手擲了過去,但見刃掠過空,“啪”的一聲唐儷辭揚手接住,刃光尚在半空,只見小桃紅犀利的粉光乍然畫圓,鐵閘轟然倒塌,墜下火坑,唐儷辭一刃得手,不再停留,身形如雁過浮雲,踏過仍舊熾熱駭人的鐵索橋,恍若無事一般回到三人面前。

沈郎魂出手如電,剎那點了他雙手六處穴道,“當”的一聲小桃紅應手落地,池雲一把抓起唐儷辭的手,駭然只見一雙原本雪白修長的手掌有些地方起了水泡,手背遍佈傷口,有些傷口中尚留毒蛇獠牙,略帶青紫,處處流血,慘不忍睹。“你——”他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他什麼,怒氣湧動胸口,湧到心頭卻滿是酸楚,“你瘋了。”

除了雙手肩頭,唐儷辭身上衣裳燒燬多處,遍受火傷,尤以雙足雙腿傷勢最重,一頭銀髮燒去許多,混合著血汙灰燼披在肩頭,卻是變得黑了些,倒是一張臉雖然受火燻黑,卻是毫髮無傷。鍾春髻渾然傻了,眼淚奪眶而出,滑落面頰,她捂住了臉……沈郎魂手上不停,自懷中掏出金瘡藥粉,連衣裳帶傷口一起塗上,但雙手的毒創卻不是他所能治,“你可有感什麼不適?”他沉聲問道。

唐儷辭抬起了雙手,“不要緊。”池雲微略揭開他領口衣裳,只見衣內肌膚紅腫,全是火傷,“被幾十條劇毒無比的火焰蛇咬到,你竟然說不要緊?你以為你是什麼做的,你以為你真是無所不能死不了的妖魔鬼怪嗎?”唐儷辭柔聲道,“連猩鬼九心丸都毒不死我,區區銀環蛇算什麼?莫怕,手上都是皮肉之傷。”

“滿身火創,如無對症之藥,只怕後果堪慮。”沈郎魂淡淡的道,“就此離開吧,無法再找下去了。”池雲正待說話,唐儷辭望著自己滿身血汙,眼眸微微一動,平靜的道,“也可……不過離開之前,先讓我在此休息片刻,池雲去帶件衣裳進來。”他們身上各自揹著包裹,入門之前都丟在門外以防阻礙行動,都未帶在身上。

“我馬上回來。”池雲應聲而去,唐儷辭就地坐下,閉目調息,運功逼毒。鍾春髻站在一邊,呆呆的看著他,小桃紅掉在一旁,她也不拾起,就這麼目不轉睛的看著唐儷辭。沈郎魂自懷裡取出一柄極細小的銀刀,慢慢割開唐儷辭手上蛇傷,取出獠牙,擠壓毒血,略略一數,他一雙手上留下二十八個牙印,換了一人,只怕早已畢命。

“對岸沒有方周?”他一邊為他療傷,一邊淡淡的問。唐儷辭眼望對岸,輕輕一笑,“沒有。”頓了一頓,沈郎魂道,“身上的傷痛麼?”唐儷辭手指一動,略略掠了一下頭髮,濃稠的血液順發而下,滴落遍佈傷痕的胸口,“這個……莫非沈郎魂沒有受過比區區火焚更重的傷?”沈郎魂一怔,隨即淡淡一笑,“你身為幹國舅,生平不走江湖,豈能和沈郎魂相提並論?”唐儷辭對滿身創傷並不多瞧,淡淡看著火坑之中的火焰,“火燒蛇咬不算什麼……我……”他的話音嘎然而止,終是沒有說下去,改口道,“方周練往生譜換功與我,那換功之痛,才是真的很痛。”

“唐公子。”鍾春髻突地低聲問道,“你……你年少之時,未作幹國舅之前,是個什麼樣的人?”三聲方周換功給唐儷辭的事她早就知道,但那個人說唐儷辭無情無義,以朋友性命換取絕世武功,他若真是這樣的人,又何必千里迢迢來到這裡,受機關毒蛇之苦,執意要找到方周的屍體?他當然不是那個人所說的那種奸險小人,但……但是……但是問題不是他無情無義,而是重情重義——他太過重情重義,重得快要害死他自己……那要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唐儷辭抬眸看了她一眼,“從前?年少之時?”他微微一笑,“年少時我很有錢,至今仍是如此。”鍾春髻愕然,她千想萬想,如何也想不出來他會說出這一句——話裡的意思,是他根本沒有意思要和她討論往事,他要做的事不必向她交代、更不必與她探討,她只需跟在身後就行了,就算他跳火坑送死,也與她全然無關。

一個男人拒絕關心之時,怎能拒絕得如此殘忍?她慘然一笑,好一句“年少時我很有錢”、真是說得坦白、說得傲氣、說得絲毫不把人放在眼裡……

正在這時,池雲帶著一件灰袍回來,唐儷辭將那灰袍套在衣裳之外,卻沒有站起來的意思,輕輕吁了口氣,望著對岸殘破的假棺,“你們說若我就這樣走了,日後他會不會怪我……”

“他已經死了,如果世上真的有鬼,他該看見你為他如此拼命,自然不會怪你。”池雲難得說兩句話安慰人,聽起來卻不怎麼可信。沈郎魂皺眉,“你想怎樣?”

“我想在這裡過一夜,就算找不到方周的屍體,對我自己也是個交代。”唐儷辭輕聲道,“讓我陪他一夜,可否?”低聲細氣的說話,這種如灰燼般的虛柔,是否代表了一種希望幻滅的體悟?

池雲和沈郎魂相視一眼,鍾春髻一動不動站在一旁,神情木納,沈郎魂略一沉吟,“我去外邊山谷尋些藥草。”池雲瞪著唐儷辭,居然破天荒的嘆了口氣,“老子真是拿你沒辦法,反正天也黑了,姓沈的你去找藥順便打些野味回來,過夜便過夜,吃喝不能省。”

這一夜,便在默默無語中伴隨篝火度過,唐儷辭沒有說話,他重傷在身,不說話也並不奇怪,但誰都知他是不想說話。唐儷辭不說話,池雲倒地便睡,誰也知他對唐儷辭送死之舉幾萬個不滿。沈郎魂拿根樹枝輕撥篝火,眼角餘光卻是看著鍾春髻,那目光淡淡的,不知在想些什麼。鍾春髻目不轉睛的看著唐儷辭的背影,一整夜也一言不發。

過了良久,池雲發出鼾聲,鍾春髻閉目睡去,沈郎魂靜聽四周無聲,盤膝調息,以代睡眠,未過多時,已入忘我之境。就在三人睡去之時,唐儷辭睜開眼睛,緩緩站了起來,微微有些搖晃的身影,轉身往火坑之旁那些大門走去,悄然無聲消失在門後的黑暗之中。

唐儷辭走後,鍾春髻睜開眼睛,眼中有淚緩緩而下。

果然……他不死心。

沒有找到他要找的東西,他絕不肯走。

一具朋友的屍體,真的有如此重要、重要得就算另賠上一具屍體,也無所謂麼?你……你可知看你如此,我……我們心中有多麼難受多麼痛苦,你在追求一種不可能尋到的東西,找到他的屍體,難道你就會好過一些、難道他就真的會復活嗎?其實在你心裡,對方周之死的負罪感或許比誰都重,只是誰也不明白、或者連你自己也不明白。

而分明在找到他的這條路上,遍佈著數不清的機關暗器、毒藥血刃,像你這麼聰明、這麼懂得算計的人,怎能不清楚?不能讓你再這樣下去,他們任由你任性妄為,那是他們以為懂得你的兄弟情義,可是我……我只要你的命,不要你的義。

鍾春髻探手入懷,懷中那一瓶藥水突然間變得冰冷異常,猶如鋒芒在內,她緊緊的抓住那瓶藥水,茫然飄浮的內心之中,平生第一次有了一個鮮明清晰的決定。

一夜漸漸過去,鍾春髻靜靜坐在火旁,靜靜的等待。

5

一道微帶踉蹌的人影如去時一般,悄然的走了回來,來去的朦朧無聲,就如飄移的只是一道暗影。鍾春髻輕輕站了起來,池雲眼眸一睜,唐儷辭的腳步他未聽見,但鍾春髻站起的聲音他卻聽見了。

“你……一夜未睡?”她輕輕迎向唐儷辭,“找到他了嗎?”

唐儷辭臉上的血汙灰燼已經抹去,身上的各處傷口已被紮好,殘破的衣裳也已撕碎丟棄,顯然昨夜一路之上,他非但尋遍風流店中所有房間和機關,並且收拾了自己的傷勢。看見鍾春髻迎面而來,他顯得有些訝異,“沒有……”他一句話未說完,鍾春髻驟然欺身而入,直撲入他懷裡,唐儷辭驟不及防,這一撲若是敵人,他自是有幾十種法子一下扭斷來人的脖子,但這撲來的是雪線子的愛徒,年紀輕輕生平從未做過壞事的小姑娘。他右手一抬,硬生生忍下殺人之招,驀地背脊一陣劇痛,他一揮手把鍾春髻摔了出去,唇齒一張,卻是一笑,“你——”

砰的一聲大響,鍾春髻被他擲出去十步之遙,結結實實的落地,摔得渾身疼痛,卻未受傷。爬起身來,她的眼淚奪眶而出,悽然看了唐儷辭一眼,轉身狂奔而去。池雲一躍而起,臉色大變,“臭婆娘!她瘋了!少爺——”

唐儷辭背心要穴中針,真氣沸騰欲散,震喝一聲,雙掌平推,畢生真力盡並雙掌之中,往眼前土牆而去!池雲側身急閃,沈郎魂倏然睜眼,滿臉震愕,只聽轟然驚天動地響,土崩石裂,塵煙狂湧,石礫土塊打在人身疼痛之極,一道陽光對映而入——那面土牆竟而穿了。

門外是一片陽光,新鮮氣流直卷而入,氣盡力竭的唐儷辭往前跌下,池雲和沈郎魂雙雙將他扶住,三人抬起頭來,只見土牆外的景色明媚古怪,滿地雪白沙石,沙石上生滿暗紅如血的藤蔓,藤蔓上開著雪白的花朵,花和沙石混在一處,一眼望去,竟不知何為鮮花、何為沙土?或許這世間鮮花和沙石瓦礫本就沒有區別,所謂美醜淨穢,不過是一種桎梏、一種懸念。

“出路?”池雲有些傻眼,剎那間他已忘了鍾春髻突襲唐儷辭這事,也渾然忘記追究為何她要刺這一針,洞外奇異的景色剎那耀花了人眼。

“菩提谷……”唐儷辭身子一掙,他看見了雪白沙石和暗紅藤蔓之中一座墓碑,池雲和沈郎魂不防他散功之後仍有如此大的力氣,竟被他一下掙脫,只見他三步兩步踉蹌而奔,方才在地底看不見,此時踏在雪白沙石之上的是步步血印,直至墓碑之前。

那個墓碑,寫的是“先人廖文契之墓”。

唐儷辭撲通一聲在墓前跪落,一向只帶微笑的臉上佈滿失望,他很少、極少在臉上流露出真實的情感,但此時此刻的失望之色是如此簡單純粹,簡單純粹到那是一個孩子的表情,一個不懂得掩飾任何情緒的孩子才會有的……失望。

層層偽裝之下,算計謀略之下、財富名利之下、奸詐狠毒之下,此時此刻,唐儷辭不過是個非常任性、也非常失望的、很想哭的孩子。

池雲輕輕走到他身邊,手掌搭到他肩上,“少爺。”

“嗯,什麼事?”唐儷辭抬起頭來,那臉上的神色一瞬間已帶了笑,語調溫和平靜,與平時一般無二。

彷彿剛才跌落墳前、幾乎哭了出來的人不是他,只不過是池雲一瞬眼的錯覺。

池雲呆呆的看著他的微笑,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沈郎魂一邊站著,默然無語。

唐儷辭緩緩站了起來,早晨明利的陽光之下,昨日新換的衣裳上昨夜的血已經乾涸,成了斑駁蜿蜒的圖案,慢慢滲出的今晨的鮮血在圖案周邊慢慢的暈色,就如朵朵嗜血的花在盛開,放眼望去,這雪白沙石的山谷中……墳冢尚有許多。他一邊往最近的墳頭走去,一邊低聲道,“池雲,你有沒有過……永遠的失去一個人的感覺?”

池雲張口結舌,憋了半晌,他硬生生的道,“沒有。”唐儷辭搖搖晃晃的往前走,背後那一針落下的傷口不住的冒出血來,就如在背後漸漸的開了朵紅花,只聽他喃喃的道,“其實……他死的那一天,我雖然挖出了他的心,但心裡……並沒有什麼感覺……我不知道該怎麼樣去哀傷……一點也感受不到……什麼叫作死……”

沈郎魂默默看著他的背影,耳邊依稀聽見了妻子落進黃河的那一聲落水聲,而他被點穴道,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沉沒波濤之中,那一刻的痛苦……足令他在生死之間來回十次,而最痛苦的是,自己最後並沒有死。

“我一點也沒感覺到他已經死了,一切都和平常一樣,只是少了一個人。住在周娣樓的時候,只是找不到東西了,才會想起他已經死了,所以永遠問不到那樣東西到底被他收在哪裡;有時候看見他養的花,會想到他永遠也看不到它開;有時候……解開他打的結,會想到解開了就再也不可能重來……過了很久以後,我開始後悔,後悔的不是我要他練往生譜練換功大法,而是直到他臨死的那一刻,我從來……都沒有好好和他說過話,有些話該說的不該說的,在那時候都應該說了,我知道他想聽……想知道我心裡的打算,可是我……什麼也沒有說。”唐儷辭喃喃的道,“在我心裡,我是想救他的,可是我沒有告訴他……然後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每年都會想起有些事還沒有對他說,都會想起其實可以為他做的事還有很多,為何當初沒有做?可是不管現在我想了什麼,他卻永遠不會知道、也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池雲默默的聽著,他心中有一個念頭、有一種隱隱約約的萌動,雖然他說不清是什麼,但感覺……和唐儷辭說的很像,於是聽得他鼻子酸楚,竟有些想哭了。

“兩年以後,我才明白,這種感覺……就是死……”唐儷辭輕輕的道,“他死了,煙消雲散,他留下的所有痕跡,一件衣裳、一行文字、一個繩結……都變成了‘死’。可是……”他低聲道,“可是像方周這樣的人,怎麼能這樣就死呢?他的抱負他還沒有實現,他和我計劃過很多事,計劃過很美好的未來,我答應過他永遠不背叛朋友,我答應過他答應過阿眼改邪歸正,做個好人,一切……都沒有實現。”

他走過的地方,就留下血印,但唐儷辭腳步不停,徑直走向了第二座墳,繼續低聲道,“他死的時候,我什麼也沒說,他也什麼也沒說。我不知道他心裡是不是怪我,是不是因為他像從前那樣縱容我,所以就算心裡很失望,仍然什麼也沒有說……”他的聲音頓住了,腳步也頓住了,池雲第一次看見唐儷辭眼裡湧起了光亮,只聽他輕聲道,“我……我……”頓了好一會兒,他才繼續說下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曾經很失望,其實我心裡……真的很在乎朋友,很不想他死……”

話說到此,第二個墓碑已在眼前,碑上的名字,仍不是方周。唐儷辭轉身往第三座墳而去,受火焚蛇咬之身,散功之傷,他的腳步依然不停,彷彿追日的夸父,永遠……也不停歇。

“找吧,既然地底那個冰棺是假的,那麼或許柳眼會把真的冰棺連同方週一起葬下,等尋到了墳冢,把人挖出來,你再將心還他,他就能夠復生了。”沈郎魂終是淡淡說了一句,池雲長長吐出一口氣來,“不錯,既然冰棺尚未找到,還是有希望的。”

唐儷辭往第三座墳去,頭也不回,輕輕一笑,“你們真好。”

池雲與沈郎魂面面相覷,他們已經明白,為何鍾春髻要在唐儷辭背上刺這一針——因為,如果沒有讓他徹底失去能力,這個人永遠不會放棄任何東西、任何希望、任何可能……那結果,很有可能就是死……他會把菩提谷中所有的墳都翻出來細看,會將飄零眉苑夷為平地,直至他死為止。

瘋狂的心性、孩子氣的幻想、我行我素的頑固、不可理喻的執著……

“方周若是醒了,我讓他給你們彈琴,他彈的琴……真的是天下第一……”唐儷辭一邊往第三座墳走去,一邊臉上漸漸帶起了微笑,“他如果醒過來,阿眼就不會恨我,我會告訴方周我是在想辦法救他、他會告訴阿眼我沒有害死兄弟,那樣……兄弟就仍然是兄弟,我……就會為從前的事道歉。”

第三座墳,依然不是方周的名字。

唐儷辭踉蹌往第四座墳而去,這谷中、共有三十六座墳。

他可以再希望三十三次。

“鴻雁東來,紫雲散處,誰在何處、候誰歸路?

紅衫一夢,黃粱幾多惆,酒銷青雲一笑度。

何日歸來,竹邊佳處,等聽清耳,問君茹苦。

蒼煙嫋嫋,紅顏幾多負,何在長亭十里訴……”

不知何時,唐儷辭低聲唱起了一首不知名的歌,低沉的歌聲縈繞整座菩提谷,低聲一句,已傳入人心扉深處,如雲生山谷,霧泛漣漪,動盪的並非只是人心,而是整個山谷都為這歌而風雲變幻,氣象更迭。池雲和沈郎魂痴痴的聽著,心中本來湧動的酸楚淒涼漸漸被低沉的歌聲化去,悲傷、歡喜、追憶、思念、痛苦、悔恨、寂寞……種種思緒慢慢化為共同的一種……歌裡的那種……悲傷著等候的心情。

“昨夜消磨,逢君情可,當時蹉跎,如今幾何?

霜經白露,鳳棲舊秋梧,明珠蒙塵仍明珠……”

第一次聽唐儷辭唱歌,誰也不知他會唱歌,菩提谷中草木蕭蕭,風吹樹動,陽光也似淡了顏色,捲動風中的只是那首歌,山谷中有生命的,只是那首歌。

第十七座墳。

“兄弟方周之墓。”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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