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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巔峰之處

1

千丈冰雪成天闕,萬里星雲照此間。

貓芽峰之頂,別無半分草木,全是一塊一塊黑色的巨石匍匐在地,白雪輕落其間,掩去了巨石原本猙獰的面目,看起來並不可怖。

顛峰的景色,並非冰冷,而是蕭瑟寂寞,沒有多餘的顏色、沒有多餘的生命,甚至沒有多餘的立足之地,只有滿目的黑與白。

一個人坐在極高之處,冰雪耀然的黑色巨石之上,懷抱著一具黑琵琶。那琵琶極黑極光,半輪明月在極黑的琵琶面上熠熠閃光,不知是由什麼材質繪就,而月下紅梅豔然,點點就如殘血,開遍了整個琵琶面。

唐儷辭踏上最後一塊黑巖,眼前是一片細膩光潔的雪地,雪地盡頭一塊黑色巨石聳立,巨石之上遍佈積雪,難掩黑巖猙獰之態。

聽聞有人踏上岩石之聲,坐在顛峰的人緩緩抬起了頭,他面罩黑紗,頭戴布帽,絲毫看不出本來面目,然而手指如玉,柔潤修長,十分漂亮。

“唉……”唐儷辭步上巖臺,卻是輕輕嘆了口氣,“真的……是你。”言下,似早在意料之中,卻遺憾未出意料之外。

懷抱黑琵琶的黑衣人一動不動,良久,他慢慢開口,聲音卻是出奇的低沉動聽,“想不到受我一掌,擲下水井,再加一桶桐油,你還是死不了。”聲音出奇的動聽,但言下之意,卻是怨毒到刻骨銘心,反成了淡漠。

唐儷辭衣袖一拂一抖,負袖在後,背月而立,“你曾說過,即使——是隻有老鼠能活下去的地方,唯一能活下來的‘人’,一定是我。”他的臉頰在陰影之中,並沒有看那黑布蓋頭的黑衣人,“我沒死,那是理所當然。”

“嗯……”黑衣人慢慢的道,“當年我應該先切斷你的喉嚨,再挖出你的心,然後將你切成八塊,分別丟進兩口井,倒上兩桶桐油。”他說話很好聽,開口說了兩句,一隻灰白色的不知名的夜行鳥兒盤旋了幾圈,竟在他身側落下,歪著頭看他,彷彿很是好奇。

“阿眼……”唐儷辭低聲道,“我還能叫你一聲阿眼嗎?”

黑衣人慢慢的道,“可以,你叫一聲,我殺一個人;你叫兩聲,我殺兩個人,依此類推。”

“阿眼,”唐儷辭道,“我問你一句話,猩鬼九心丸真的是你……親手做的?”

黑衣人雙目一睜,雖然隔著黑紗,卻也知他目中之怒,“一條人命,我會記到你那書童身上,告訴他要小心了!”

他聲色俱厲,唐儷辭充耳不聞,人在背光之中站立,緩緩重問,“猩鬼九心丸真的是你親手做的?”

黑衣人琵琶錚然一聲響,“當然。”

“為什麼?”唐儷辭緩緩轉過身來,不知是他的表情一貫如此平靜,還是他已把自己的表情調整得很好,月光下他的臉色殊好,別無僵硬痛苦之色,一如以往秀雅平靜,“當年我吃藥的時候,是你說不好是你要我戒的,是你說那不能玩那會害人一輩子……是你說你恨賣藥的毒販,所以我戒毒我把他們一一毀了……是你說我天性不好,控制慾太強,所以我改……是你要我做個好人……所以我就做一個好人——你,欠我一個解釋。”他一句一句的說,既不急躁,也不淒厲,語氣平緩的一句一句說,說到最後,語氣甚至柔和起來,近乎口對耳的輕聲細語。

“為什麼?”黑衣人豎起了琵琶,亂指往上一抹,只聽叮咚一陣嘈雜的亂響,他五指再一張,亂響倏然絕止,四周剎那寂靜如死,“為什麼只是為了傅主梅,只是為了你沒有登上最高的位置,只是為了你心裡不平衡不滿足,你就想要大家陪你一起死?你就能拉斷電線你就能身上藏刀你就能舉杯要大家和你一起喝毒藥?為什麼穿越時空到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全世界只有我們彼此是親人是朋友,你還能逼死方周,拿他的命換你的武功前程?都是為了錢不是嗎?都是為了錢……”他冷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什麼都想要,知道你一定不肯承認主梅比你強,但怎麼也想不到你竟然會為了這麼一件小事想要大家同歸於盡!樂隊的資金是你爸出的沒錯,但我們不是陪你玩的玩具,就因為是你家的資金,所以你就一定要是主唱,一定要做得最榮耀麼?做不成主唱,你就要大家一起死,拉斷電線沒死成反而穿越時間到達這裡,你還不知道懺悔,逼走主梅害死方周,都是你做的好事!還是為了錢!為了謀生的那一點錢——”他胸口起伏,自行緩了一口氣,“既然都是為了錢,有錢就不必失去一切,不必受制於人,不必欠人人情,不必做不情願的事不必有犧牲,那麼——我對自己發誓,自你逼死方周之後,我若要活下去,就先要坐擁天下最多的錢!”

唐儷辭清澈秀麗的雙眸微微一闔,低聲道,“有錢……才能活下去,才不會失去……”原來,並非只有他一人留有這樣殘酷的回憶,“但是世上賺錢的方法有千百種。”

“你有方周留下的本錢,你有你爭權奪利的天分,你有你渾然天成的運氣,你有你看透機會的眼光,我沒有。”黑衣人頭上的黑頭巾在山風中突然被掀起了一角,露出他的額角,若說世上有人連露出額頭都能令人感覺是冷豔的,那麼眼前這人便是。“我懂的,只有做藥。反正這個世界這群人,早已死了一千年了不是嗎?就算我不做藥,在你和我生活的年代,他們也早就全都死了,早死晚死,一樣要死,對你和我來說,毫無差別。”

“既然如此,”唐儷辭踏上一步,“錢,你現在不一定比我少,有了你想要的東西,可以收手隱退了吧?”

“隱退……”黑衣人手指微扣琵琶弦,“現在已不能收手,吃藥的人越多,感染的人越多,就需要更多的藥,這也是救人。”

“這是藉口,”唐儷辭緩步前行,踏上黑衣人所盤踞的黑巖,“還是很差的藉口。”

“你想聽見什麼?”

“掌握數不清的錢,控制數不盡的人,就忍不住想要更多的東西,是不是?”唐儷辭低聲問,問到此時,嘴角微微上翹,已含似笑非笑之態。“反正此時此刻此天之下,在你看來都是一群死人,那麼做一群死人的閻羅,嘗試一下你從未嘗試的滋味,做一件你從未想過的事,說不定——會活得比從前寫意,也比從前自我,是不是?”他的睫毛微微往上一抬,凝視黑巖上的黑衣人,“承認吧……阿眼,你有你的野心,就像我當年……”

“第二聲,記下沈郎魂之命。”黑衣人低聲道,“噓……不要把我和你相提並論,你做的事和我做的事毫無關聯。至於我想做什麼,反正誰說話我都不信,包括我自己在內,現在說什麼、以後說什麼,反正都不是真心話,究竟說的是什麼,你又何必這麼在意?我要做什麼,隨我的心意就好,和你無關。”

“是嗎?”唐儷辭踏上黑巖之頂,與黑衣人共踞這一塊離天最高的猙獰之石,“和我無關,是因為此時此刻,在你眼裡看來,我也是一個死人嗎?”

“當然。”黑衣人琵琶一豎,扣弦在手,“踏上這塊石頭,就不必下去,將你葬在數百丈高峰之顛,算是我對得起你、也對得起過去二十年的情誼。”

唐儷辭負袖冷眉,黑衣人指扣琵琶,兩人之間疾風狂吹而過,冰雪隨狂風如細沙般緩慢移動,一點一點,自猙獰黑巖上滑落,撲入萬丈冰川,墜下無邊深淵。只聽唐儷辭輕輕嘆了一聲,“把我葬在這數百丈高峰之顛,算是對得起我,也對得起過去二十年的情誼……你可知道今天為什麼我會站在這裡阻你大事?你可知道為什麼我要出手干預,為什麼我要從餘泣鳳那裡搶走藥丸,為什麼我要引你上碧落宮?為什麼我放任我最關心在意的錢和名譽、地位於不顧,一定要在這裡將你攔住?”他一字一字的道,“因為你說過,要活得快樂,要心安理得,要不做噩夢,要享受生活,一定要做個好人。只有人心平靜、坦然,無愧疚無哀傷,人生才不會充滿後悔與不得已,才會不痛苦。我……痛苦過,所以我懂;而你呢?”他再踏上一步,“而你從來沒有走錯路,你自己卻不懂,所以我來救你——這個世界對我而言一樣充滿死人,毫無眷戀,你害死誰我都不在乎,但是你害死你自己——你自己要害死你自己——你日後必定會做噩夢會痛苦會後悔,我就一定要救你!一定不讓你走到當初我那一步!”他伸出手,“阿眼,回來吧。”

“哈哈,你越來越會說話,也越來越會裝好人了!”黑衣人仰天大笑,黑色布幕飄起,露出一角白皙如玉的肌膚,眉線斜飄,出奇的長。“第三聲!既然你說到我害死誰你都不在意,那麼第三個,我就殺了這個孩子——”他雙手一動,竟從擋風的黑琵琶後抱出一個襁褓,那襁褓裡的嬰兒稚嫩可愛,兩眼烏溜,赫然正是鳳鳳!鳳鳳被唐儷辭寄養在山下人家,卻不知何時給黑衣人擄來了。

唐儷辭目不轉睛的看著鳳鳳,鳳鳳似是穴道被點,兩眼委屈的充滿眼淚,卻哭不出來,可憐兮兮的看著唐儷辭,一動不動。黑衣人掐住鳳鳳的脖子,“你逼走主梅害死方周,貪圖金錢武功,如今更是身為國丈義子,坐擁萬竅齋珠寶,這樣的人,也敢和我談你要救我——也配和我說你要救我?哈哈哈哈……天大的笑話!”他雙指運勁,“這個孩子,就是你冥頑不靈,不聽號令害死的——”

“且慢!”唐儷辭出手急阻,黑衣人琵琶一橫,擋在兩人之間,“你再進一步,我便一掌把他拍成肉餅,死得連人形也無!”唐儷辭的臉色終於有些微變,“他……他是她的孩子,你怎麼忍心對他下手?”黑衣人冷笑,“這是她和別人生的孽種,她既然是我的女人,我殺她的孽種,哪裡不對?”唐儷辭道,“孩子是她的希望,你殺了她的孩子,她必定自盡,你信是不信?”黑衣人微微一震,唐儷辭疾快的道,“且慢殺人,你要以什麼換這孩子一命?”他按住黑衣人的手,兩人之間的距離只有一具琵琶之遙,只聽他低聲道,“不管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除了……”

“你——”黑衣人冷眼看著他按著他的那隻手,“你這麼關心她的孽種做什麼?難道你也……”唐儷辭眉頭微蹙,並不回答。黑衣人突爾大笑起來,“哈哈哈哈,連你也迷上了那個賤婢?哈哈哈哈,那賤婢果然是魅力無雙,竟然連你都被她迷倒……真是不世奇功,回去我要好好犒勞她,竟然為我立下如此大功,哈哈哈……”唐儷辭道,“你要什麼換這孩子一命?”

黑衣人緩緩放開掐住鳳鳳咽喉的手指,“你自盡,我就饒他不死,說不定……還帶回去給那賤婢,她一定感恩戴德,從此對我死心塌地……”唐儷辭道,“不錯,你把他帶回去,她一定對你感恩戴德,從此死心塌地。”黑衣人冷冷的看著他,“自盡!”

唐儷辭驀然拂袖,“不管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除了要我死之外!要我自盡,不如你當場掐死他。”黑衣人仰天大笑,“哈哈哈……偽善!連你自己都無法自圓其說的偽善!可笑之極!”他一手抱鳳鳳,一手握琵琶,“不肯死就算了,讓我再殺你一次,這一次,絕不讓你復生。”

“阿眼,殺人,是你心裡想要的結果麼?”唐儷辭振聲喝道,“如果我說方周沒死,你——”黑衣人哈哈大笑,“方周沒死——方周沒死——事到如今,你還敢騙我說方周沒死——是你——”他手指唐儷辭的眼睛,“是你將他的屍身浸在冰泉之中,是你讓他死不瞑目,是你不讓他入土為安,是你要凌虐他的屍身、剖開他的胸口挖出他的心——自你登上貓芽峰,我就排遣人馬搜查你唐家國丈府,果然找到方周的屍體。是我將他親手安葬,是我為他立碑,今天你竟然敢說他還沒死——你騙誰?”

“你——”唐儷辭右手按在腹上,彷彿突然而起的疼痛讓他不堪忍受,臉色頓時煞白如死。黑衣人左手橫抱鳳鳳,錚的一聲琵琶聲響,“騙局已破,再說一句,剛才你走的那條繩索已被琵琶聲所斷,今天除你之外,碧落宮雞犬不留!動手吧!”

“你將他葬在什麼地方?”唐儷辭左袖一揚,那張秀雅斯文的臉一旦起了凌厲之色,一雙麗眸赫然正如鬼眼,眼白處剎那遍佈血絲,黑瞳分外的黑,觀之令人心頭寒顫。

“今天打敗我,我就告訴你。”黑衣人低聲而笑,“真是諷刺的好彩頭,哈哈哈哈哈……”

“柳眼!今夜會讓你知道,就算是今時今日,我仍然是四個人中最強的——”唐儷辭臉色煞白,半截銅笛斜掠指地,“我一定有辦法救你、也一定有辦法救他!”

黑紗蒙面人琵琶一動,龐大黑巖之上積雪轟然爆起,化作雪屑瀟瀟散下,唐儷辭斷笛出手,掠起一陣淒涼尖銳的笛音,合身直撲,卻是點向柳眼的雙眼!

2

青山崖。

過天繩斷!

池雲、沈郎魂倏然變色,然而碧落宮中湧起的雲霧卻在此刻漸漸散去,蘭衣亭之頂霍的一聲火焰升起,照亮方寸之地,卻見蘭衣亭頂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塊木牌,上面並未寫一字,卻懸掛一個小瓶,看那顏色、樣式,正是唐儷辭自餘家劍莊奪來的“猩鬼九心丸”!

遍佈碧落宮的面具人頓時起了一陣諾大混亂,白衣女連連喝止,卻阻止不了面具人紛紛湧向蘭衣亭下,正要人要縱身而起,面具人中有人喝道:“且慢!定有詭計!稍安勿躁!宛鬱月旦,出來!你這是什麼意思?”

颯颯山風之中,有人口齒清晰,緩緩而道,“正如大家所見,這就是猩鬼九心丸。”聲音悅耳動聽,發話的人卻不是宛鬱月旦,而是鍾春髻。“在下鍾春髻,為雪線子之徒,碧落宮之友。大家身中猩鬼九心丸之毒,增長了功力,卻送了性命,何等不值?若是為了保命,終生受制於人,那又是何等不甘?碧落宮與江湖素無恩怨,自然與大家也並無過節,過天繩斷,貴主已不可能踏上青山崖,大家既然並無過節,何不就此罷手,坐下和談呢?”她聲音既好聽,又非碧落宮之人,說得又是頭頭是道,條理分明,面具人面面相覷,不禁都靜了下來。

“哪裡來的賤婢!藏身暗處蠱惑人心!”蒙面白衣女卻是紛紛叱吒了起來,白霧散去,只見三五成群的白衣女身周已有青衣人團團圍住,正是碧落宮潛伏的人馬,雖未動手,但這群年輕女子顯然絕非碧落宮眾高手之敵,叱吒了幾聲,眼見形勢不妙,漸漸住嘴。

浩浩夜空,朗朗星月之下,只聽鍾春髻道,“我方手中尚有數百粒猩鬼九心丸,可解各位燃眉之急,服下之後,兩年之內不致有後患。不管各位決意與我方是敵是友,這粒藥丸人人皆有,並無任何附帶條件,各位少安毋躁,片刻之後便有人奉上藥丸。”她說完之後,兩位碧落宮年輕女婢腳步輕盈,姍姍而出,一位手中端著一大壺清水,一位手中捧著十來個其白如雪的瓷碗。兩位姑娘年紀尚輕,驟然面對這許多模樣古怪的人,都是滿臉緊張之色。

“各位請列隊服用。”鍾春髻繼續道,“過天繩斷,但碧落宮自有下山之法,各位不必緊張。不過,不知各位有否仔細想過,與其因為猩鬼九心丸,終生受制於貴主,其實不如以這兩年時間請貴主潛心研究,調配解藥,使猩鬼九心丸既能增長功力,又不必蘊含劇毒,豈非兩全其美?”

面具人搶在兩位女婢面前,礙於解藥不知在何處,不敢明搶。兩位女婢滿臉緊張,但手下功夫卻是不凡,清水一碗,藥丸一顆,饒是面具人眾目睽睽,也沒瞧出究竟藥丸藏在兩人身上何處?只得勉強安分守己,列隊等待。其中更有不少人暗想:碧落宮故意不說下山之法,除了賜予猩鬼九心丸施恩之外,更有要挾之意,恩威並施,只要我等與其合作,對付尊主,“請”尊主調製解藥。但這等算盤打得精響,風流店之主,哪有如此容易對付,能“請”他調製無毒的猩鬼九心丸?話雖如此,但若無解藥,這條老命未免保不住,就算保住了,也是他人棋子,活著也無味得很,不如一賭……

“各位本來面目如何,我等並無興趣,如果各位有心,願意與我等配合,‘請’貴主調配解藥以解眾人之苦,過後請到蘭衣亭中詳談;如無意配合,待我方告知下山之法後,自行離去,碧落宮不惹江湖紛爭,絕無刁難之意。”鍾春髻道,“至於三十六位身著白衣的姐妹,也請留下詳談。言盡於此。”她始終不現身,這番言語,自然不是她自己想得出來的,若非唐儷辭教的,便是宛鬱月旦指點。

“嘿嘿嘿,原來今夜之戰早有人掐指算準,宛鬱月旦自己不出面,碧落宮照樣‘超然世外’,派遣鍾小丫頭出來說話,碧落宮中人一個字不說一個屁不放,就得了此戰的勝利,又順便大作人情,招攬許多幫手。”冷笑的是池雲,他受唐儷辭之命在崖邊守衛,唐儷辭卻沒告訴他全盤計劃,“該死的白毛狐狸,老子和你打賭,這等大作人情的伎倆,一定是那頭狐狸的手筆!”

沈郎魂擦去嘴邊被絃音震出的血跡,淡淡的道,“嘿,若都是他的計劃,非拿藥丸和出路要挾眾人聽他號令不可,如此輕易放過機會,一定是宛鬱月旦參與其中。”池雲收起一環渡月,“一頭老狐狸加一頭小狐狸,難怪今夜風流店一敗塗地,不過但看那‘尊主’斬斷過天繩的手法,無情無義、心狠手辣,根本沒有意思要今夜上山之人活命,咱們雖然沒輸,但也不算全贏,這些人,都是他的棄子。”沈郎魂眼望對面山顛,緩緩的道,“碧落宮固然大獲全勝,今夜之後再度揚名武林,並且結下善緣,擁有了稱王的資本,但是真正的勝負並不在此……”池雲哼了一聲,“某隻白毛狐狸自稱武功天下第一,老子何必為他擔心?”沈郎魂也哼了一聲,“你不擔心就不會有這許多廢話。”池雲突地探頭到他身前一看,沈郎魂淡淡的道:“做什麼?”池雲瞪眼道,“你說話越來越像老子,老子看你真是越來越順眼。”沈郎魂一頓,“你那未過門的妻子還在樹林裡,不去敘敘舊情?”池雲轉身望樹林,呸了一聲,“今夜不殺白素車,我不姓池!”大步而去。

宛鬱月旦房中。

成縕袍靜聽外邊諸多變化,突而深深吸了口氣,“原來所謂稱王之路,也能如此……”宛鬱月旦指間猶自握著那撞碎的茶杯瓷片,瓷片銳利,在他指間割出了血,但他似乎並不覺痛,輕輕嘆了口氣,“盡力而為,也只能如此而已,局面並非我能掌控,誰知哪一天便會兵戎相見,犧牲自己所不願犧牲的人。”成縕袍舉杯飲盡,“但你還是執意稱王。”宛鬱月旦道,“嗯……但王者之路,世上未必只有一種。”成縕袍放下茶杯,突然道,“或許有一天,你能開江湖萬古罕見的時代。”宛鬱月旦溫柔的微笑,眸色緩緩變得柔和清澈,不知是想起了什麼,“也許……但其實我……更期待有人能接我的擔子。”成縕袍凝視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你真不是個合適稱王的人。”王者之心,隱退之意,焉能並存?宛鬱月旦要稱王天下,所憑藉的不是野心,而是勇氣。

你真不是個合適稱王的人?宛鬱月旦沒有回答,眼眸微閉,彷彿想起了什麼讓他無法回答的往事。

門外面具人群三五成群低聲議論,突地有一人一言不發,往蘭衣亭中奔去,兩位姑娘發藥完畢,輕聲細語解說如何自冰道退下碧落宮,解說完畢,不少人原地猶豫,大部分人退入冰道,卻仍有六七十人經過考慮,緩緩走入蘭衣亭。

“成大俠請留下休息,我尚有要事,這就告辭了。”宛鬱月旦站了起來,對成縕袍微笑,“蕭大俠就在隔壁,還請成大俠代為照看一二。”成縕袍頷首,宛鬱月旦仔細整好衣裳,從容且優雅的往蘭衣亭走去。

他沒讓任何人帶路,也沒讓任何人陪伴,行走的樣子甚至顯得很平靜,微略帶了一絲慵懶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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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雲大步踏進樹林,卻見樹林之中人影杳然,不見白素車的人影,連方才一起進入樹林的四個白衣女子也都不見,不禁一怔。這樹林也就寥寥數十棵大樹,五個大活人能躲到哪裡去?但確實五個女子便是不見了。

樹林外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仍如兩具殭屍般立在山崖邊,沈郎魂拾起兩塊石子,隨手擲出,撲撲兩聲,竟然盡數打中兩人身上的穴道。他閱歷本多,但對於眼前此中情形卻是大惑不解——這分明是兩個極強的戰力,卻是為何不能行動?難道是因為那琵琶聲斷了?但如此說法不通清理,如果這二人只能受樂聲指揮,而風流店的“尊主”本就打算把他們當作棄子,那豈非是帶了兩個廢人到碧落宮來送死?如果不是,那這兩人被留在碧落宮的用意是什麼?心念剛轉,池雲已從樹林中出來,滿臉疑惑,沈郎魂一看便知樹林中也有變故,淡淡看了池雲一眼,指指被他點住穴道的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你如何看?”

池雲找不到白素車,臉色不好,冷冷的瞟了兩人一眼,“誰知道?或許這兩人突然耳聾,聽不到殺人指令,或者突然中邪,要不然就是雪山太高,站在崖邊嚇到腿軟。”沈郎魂搖了搖頭,此事太難解釋,眺望對面山顛,“你可還聽得見琵琶聲?”池雲皺眉,“自從白毛狐狸上山,就沒再聽見那見鬼的琵琶。”沈郎魂淡淡的道,“雖然聽不到琵琶聲,我卻依稀聽到笛聲。”池雲凝神靜聽,然而山頭風聲響亮,相距數十丈之遙的兩座山峰,山顛又在百丈之上,他只聽到滿耳風聲,卻沒聽見笛聲,“什麼笛聲?”沈郎魂微閉眼睛,“一陣一陣,就像風吹過笛管發出來的那種嘯聲。”池雲呸了一聲,“老子什麼也沒聽見,你若能聽見,那就是胡吹!少說幾百丈遠,難道你長了順風耳?”

“嗚——”一聲微弱的嘯響,池雲一句話未說完,驀然回首,眼角只見一物自雲海間一閃而逝,嘯聲急墜而下,瞬間消失。“那是什麼?”池雲失聲問道,沈郎魂雙目驟然一睜,“斷笛!”池雲的身影瞬間搶到崖邊,“什麼?”沈郎魂冷冷的道,“半截斷笛,看那下墜的重量,應該是他手上握的那一把銅笛。”池雲仰頭看雪峰,“難道——”沈郎魂淡淡的道,“能敗我於一招之內,你以為那雪峰上撥琵琶的是什麼人?你的公子,真的能輕易得勝麼?”池雲變了臉色,“這山上亂彈琵琶的瘋子,就是——”沈郎魂面無表情,“就是在我臉上刺印,將我妻丟進黃河的那個瘋子!”

雲海浩淼,星光燦燦,不遠處的雪山在月下皎如玉龍,而於山相比,渺小如蟻的人要如何能看穿蒼茫雲海,得知山顛的變化呢?

“老子要下山!再從那邊上去!”池雲臉色青鐵,重重一摔衣裳下襬,掉頭便走。沈郎魂淡淡的道,“你是白痴麼?他引誘那人斬斷過天繩,獨自上山,用意就是不讓你過去,就算你跟著下山的這些人從冰道下去,保管你找不到回來的路!”池雲厲聲道,“你怎知道回不來?”沈郎魂閉上眼睛,“那是因為昨天夜裡,我已從冰道走過一遭了,冰道出口不在貓芽峰下。”池雲一怔,沈郎魂淡淡的道,“他要自己一個人上去,會讓你找到通路跟著上去麼?他這番心機本是為了防我復仇心切,衝上去送死,不過我雖然確是復仇心切,卻比他想象的有耐心。”池雲臉色陰晴不定,“那就是說就算他今晚死了,也是活該!算作自殺!”沈郎魂仍是面無表情,“嘿!你認定他必輸無疑?我卻認為未必。”池雲冷笑,“老子只是認定這頭狐狸喜歡找死,日後要是被他自己害死,休想老子為他上半柱香燒半張紙錢!”

話說到此,雪峰頂突然又傳出隱隱轟鳴之聲,不知是什麼東西震動了,過了半晌才見數塊大石隨山坡滾下,震得冰雪滑落,冰屑飛揚,那石塊都有半間房屋大小,若是砸上人身,必定血肉模糊!青山崖上忙碌的眾人突然瞧見此景,都是一呆,白衣女子卻一起歡呼道尊主格殺敵人,尊主天下無敵,當下有人拔劍出擊,和碧落宮宮人動起手來。

巨石滾落,聲響漸息,除了仍在動手的白衣女子,眾人的目光皆呆呆的看著雪峰之顛,心中不由自主的想象在那雪山之上,究竟是藏匿著何等怪物在和唐儷辭動手?驚天動地的落石之威,究竟是誰人引起?一弦殺人的威力,卻又為何不再出現?

就如迎合眾人的期待,巨石滾落之後,貓芽峰積雪崩塌,瀟瀟滿天的雪屑覆蓋了方才巨石滾落留下的痕跡,一切似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正在眾人一口氣尚未緩過來,目光尚未自貓芽峰收回之時,突然有人“哎呀”一聲,失聲道:“那是誰?”

池雲凝目望去,只見對面雪山半山腰上,有兩個黑影緩慢的移動,看那移動的方法,這兩人若非不會武功,就是武功低微。貓芽峰剛剛雪崩,雖然並不是十分嚴重,足下的冰雪也是極不牢靠,這兩人在此時仍要堅持上山,可見絕非偶然出現,那是什麼人?他瞧不見來人模樣,“姓沈的,你看得清楚麼?”沈郎魂耳目之力卻是勝過常人甚多,凝神細看,沉吟半晌,“好像是兩個女子……”

“女子?”池雲詫異,“怎會是女子?”不會武功的女子,怎會出現在貓芽峰上,碧落宮外?沈郎魂眉頭一蹙,“看來多半是風流店的女子,但風流店又怎會有不會武功的女子……”池雲沉吟,“難道是餘家劍莊裡面,白毛狐狸說的那個‘紅姑娘’?但不會武功,半夜三更爬這樣的雪山危險得很,難道說她們比我們還急?認定她的尊主會吃虧麼?”

山顛上的情形,看來奇怪得緊,只怕是遠遠超出他們這些人的想象,沈郎魂目光往蘭衣亭掠去,宛鬱月旦人在亭中,舉手示意,不知在說些什麼,一眼也未往山顛上看。

當然,他也看不見。

如此鎮定的表情,難道是唐儷辭向他保證過什麼?

對面雪山上移動的人影極其緩慢的往上爬,雖然看不清楚具體情形,卻也知情況危險萬分,究竟山顛上的人有何種魔力,能令這許多年輕女子豁盡生命而在所不惜?

突然之間,山頂再度傳來震動,碎石滾落,一道人影自山顛飛墜而下,眾人未及震愕,另一道人影隨之撲下,數百丈高峰,眾目睽睽,人人看得清清楚楚,乃是第一人先行跌下,第二人方才自行跳下。

但雪峰高遠,其寒入骨,其風如刀,數百丈的距離,若自山顛墜落,必死無疑。這第二人臨空撲下,不知意欲何為,但如此行徑,無異找死。一瞬之間,看不清這人是誰,心中念頭尚未明白,兩道人影已相繼跌入雲海,不見蹤影。

“尊主!”眾白衣女子失聲驚呼,驀地崖底有人人影一晃,對面山崖上緩慢移動的黑影處發出一聲震響,沈郎魂倏然失聲道:“應天弩!”隨他這一喝,一支銀箭破空而來,箭後引著一條暗紅色繩索,此箭之力,竟然能穿透數十丈空間的強風密雲,不受絲毫影響,直抵青山崖下!青山崖下白影一晃,有人接過繩索,縛在崖下岩石之上,清喝一聲,數道白影掠上繩索,直奔對山而去!

“白素車!”池雲怒喝,她竟然潛伏崖底斷巖之間,等待時機,這應天弩一擊,分明就是有所預謀,事先留下的退路!沈郎魂出手如電,一把將他按住,“且慢!應天弩所引的是百毒繩,一沾中毒,毒分百種,除非下毒之人的解藥,世上無藥可救!”池雲出手更快,一環渡月銀光一閃,百毒繩將斷!

暗紅色繩索一瞬而來,給青山崖的震動卻是難以言喻,不少身在蘭衣亭的面具人都是渾身一震,心上念頭千百。眼見一環渡月銀芒閃爍,將要斬斷生路,宛鬱月旦一拂袖,只聽“叮”的一聲脆響,他袖中飛出一物竟然後發先至,與一環渡月相互撞擊,一環渡月去勢一偏,掠過百毒繩上,嗡的一聲打了一個迴旋,重回池雲手中。

轉瞬之間,斷繩救繩,宛鬱月旦並無武功,袖中發出的不知是什麼暗器,竟有如此威力,青山崖頓時一片寂靜,只聽他溫言道,“既然貴主人有所安排,要請各位回去,碧落宮也不勉強,山風甚大,各位小心。”此言一出,眾皆愕然,原本一隻腳踏出蘭衣亭之人遲疑片刻,又收了回來。宛鬱月旦不再說話,靜立亭中,就如他十分有耐心等待眾人離去一般。

“好個會籠絡人心的小狐狸!”池雲收回一環渡月,心有不忿,“哼!我下山底去看那兩人怎麼樣了,少陪!”他一頓足,心一橫,竟不從碧落宮冰道下山,自崖邊縱下,攀附岩石冰雪之上,直追而下。

沈郎魂立身崖上,凝視池雲白衣消失於雲海之中,那墜落雲海的,真的就是他那殺妻毀容的仇敵麼?深仇大恨,真的能這樣如雲煙一般消散?為何鬱積心頭的憤怒和痛苦卻不曾消失,只是如失去治傷的方法一般,淪為今生的不治之症……

“尊主、尊主……”身後白衣女子眾聲慟哭,其聲之哀,令人心生悽楚。耳聽碧落宮中有人清喝一聲“姑娘!”,隨後“叮噹”一聲,卻是有人橫劍自刎,被碧落宮宮人救下。本欲血濺三尺的戰場,淪為一片悽婉悲鳴之地。

“宮主。”宛鬱月旦身邊一人碧衣佩劍,身姿卓然,正是碧落宮下第一人碧漣漪,宛鬱月旦一頷首,輕輕一嘆,碧影一閃,滿場轉動,不過片刻,白衣女子已一一被點中穴道。這些女子天真未泯,年紀輕輕,雖說是別有可憐可悲之處,卻也是眾多滅門慘案的兇手,眾人皆有測然之心,卻不能輕易釋然,何況關於風流店的眾多資訊,還需從這些女子身上探聽。

“此間事已了,碧大哥,這裡交你。”宛鬱月旦眼眸微閉,“我要去看看剛才墜山的兩人情況如何。”碧漣漪領命,鍾春髻自蘭衣亭中奔了出來,臉色蒼白,“我……我……”她此時說話,和方才那侃侃而談的氣勢渾不相同。宛鬱月旦溫言道,“鍾姑娘為我帶路吧。”鍾春髻看著宛鬱月旦微帶稚嫩,卻仍是溫雅從容的臉,突然只感一陣慰藉、一陣溫暖、一陣傷心,“我……”

“走吧。”宛鬱月旦伸手搭上她的肩,“請帶路。”

沈郎魂抬起頭來,凝視對面雪山,只見五名白衣女子和兩個人影會合,一路繼續往山頂攀爬,一路匆匆下山。以此看來,這“應天弩”設百毒繩之事,並非風流店事先計劃,而是倉卒之間的應變之法,這幾名女子也是追蹤尊主而來,但不知山顛究竟發生何事,導致如此變故?他內心深處自不相信那兩人就此死了,若無萬全之策,那兩人絕不可能跳崖而亡,更何況還有一人是自行跳下,雖說數百丈懸崖墜之必死,但對這兩個人來說,總有不死的方法。

3

浩瀚雲海之下,風雲湧動,風嘯之夜,狂風吹得山峰巖石崩裂,攀巖而生的松木搖搖欲墜,宛若不得人氣的地獄。

一道黑影破雲而下,剎那已下墜數十丈之遙,其後一道灰影加速撲下,在黑影離地尚有數十丈之時,一把抓住了黑影。兩人相接,墜勢加劇,正在此時,灰影腰間“啪”的一聲巨響,兩條紅色腰帶震天而起,剎那之間竟衝開二三十丈長,幅闊之寬竟在三尺以上,驀然就如長了一對鮮紅色的翅膀。受此腰帶之力,加上風嘯之威,兩人急墜之勢趨緩,堪堪落地之時,灰衣人出掌劈空,素白雪地頓時轟然一聲,被劈開了一個碗口大的凹痕,而剎那冰層迸裂,龜裂出如蜘蛛網般的紋路。受這腰帶、狂風和一掌之力,兩人安然落地,灰衣人受冰層反震之力,胸口真氣激盪,驀然另一股真力透體而入,震動五臟六腑,他唇角微勾,“你——”

被灰衣人所救的黑衣人面上黑紗雖早已被風颳得不知去向,但衣上矇頭黑布卻仍在,遮去他大半面孔,正是柳眼。但聽他低聲而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就像我從前所說,你就是太重感情……太重感情的人,為何會逼走兄弟、害死朋友?我真是不能理解,但是如你這般做法,永遠也殺不了我,哈哈哈哈……”黑衣人以袖遮面,揚長而去,在雪地上幾乎不留痕跡。

“呃……”唐儷辭手按胸腹,跪坐雪地之中,唇角溢血,染得那似笑非笑的唇尤為紅潤鮮豔,“哈哈,在山顛敗於我手,你就跳崖自盡……我拼死救你……你就給我一掌……阿眼你……你真是青出於藍……而……”他低聲說到這裡,猛然“呃”的一聲吐了一口血出來,以手捂唇,指間、雪地盡是血絲,就如那一天,他親手挖出摯友破碎的心臟,埋入自己腹中。

如今……方周入土為安……他費盡心機所做的一切,意義何在?

而後果……又要如何收拾?

唐儷辭跪坐在雪地之中,滿頭銀髮隨狂風暴雪飄動,血染半身,腰上豔紅飄帶迤邐於地,末端在風中獵獵作響,就如一尊煞紅煞白的冰像,既秀麗,又狂豔詭異莫測。

龜裂的冰層盡頭,有人嗒的一聲輕響,踏上了這塊暴風雪中被毀壞殆盡的雪地,入目瞧見那綿延二三十丈長的豔紅飄帶,輕輕啊了一聲,“唐公子……”

唐儷辭抬起頭來,只見風雪飄搖之中,一人身著暗色裘衣,緩步而來,走到他身邊伏下身來,“你怎麼了?”月光悽迷,雪地映照著月光,卻是比其他地方亮些,只見來人眉目端正,容顏清秀,微微帶了一絲倦意,年不過二十歲,乃是一個裘衣挽發不戴首飾的年輕女子。

“阿誰……”唐儷辭唇角微勾,露出一個如他平日般淡雅的微笑,“別來無恙。”

裘衣女子目光轉動,看了一眼他腰上所繫的豔紅飄帶,以及身上地上所流的鮮血,“他……他墜崖而下,是你救了他?”

唐儷辭笑笑,“嗯。”

“而你救了他之後,他卻打傷了你?”裘衣女子輕輕的問,眉眼之中那層倦意略重三分,“唉……”

“嗯,阿誰姑娘……”唐儷辭自冰雪中站了起來,墜下深淵,身受重傷,但舉手投足之間唐儷辭風采依然,絲毫不見踉蹌掙扎之態,明珠蒙血,依舊是明珠。“冰天雪地,寒冷異常,既然他已經無恙回去,姑娘也請回吧,否則若是受寒,豈非我之過?”言罷微笑,笑意盎然。

裘衣女子點了點頭,卻站著不走,“我的孩子,他……他近來可好?”

“很好。”唐儷辭笑顏依然,毫無半分勉強,“姑娘跟隨他身邊,他脾氣古怪,姑娘小心。”

“他——”裘衣女子緩緩的道,“他我行我素,胡作非為,一旦心之所好,即使夜行千里,橫渡百河,他也非做不可。不過……”她眼望唐儷辭身上斑斑血跡,“他不算個特別殘忍的人,只不過任性狂妄,或許是受過太大的傷害……這一掌如果他真有殺你之心,你必已死了,只是或許連他自己都不明白……”

“我明白。”唐儷辭柔聲道,“阿誰姑娘,請放心回去,風流店猩鬼九心丸之事我必會解決,今夜請莫說在此遇見了我。”

裘衣女子淡淡一笑,笑顏清白,“卑微之身,飄萍之人,唐公子何等人物,不必對我如此客氣。託孤大恩,阿誰永世不忘。”行了一禮,她低聲道:“唐公子身負重任,頗受煎熬,還請珍重。”

唐儷辭微微一笑,本要說話,卻終是未說,目送裘衣女子緩步離去。

她是鳳鳳的娘,是柳眼的婢,也是柳眼心心念念,不想愛又不能不愛的女人,是一個好人。

仰頭看了下數百丈的雪峰,他手按胸腹之間,眉心微蹙,隨即雙袖一抖,腰際所纏的豔紅飄帶倏然而回,握在手中,不過盈盈一把。這豔紅飄帶,乃是洛陽蓮花庵最富盛名的菩鵑師太畢生心血,以一種殷紅色小蟲所吐的絲織就,此絲細於蠶絲百倍,強韌遠在蠶絲之上,而刀劍、水火不侵,乃是一件難得的寶物。不過正因此物刀劍難傷,故而無法剪裁成衣,自織成至今仍是一塊三尺餘寬,四五十丈長的布匹,價值連城,菩鵑師太生平紡織無數,獨對此物珍愛倍之,不肯出售。數年前唐儷辭因故與她相識,菩鵑師太坐化圓寂之時將此物送他,而此次雪山之行唐儷辭思慮周密,早已料到有墜崖之險,所以一早帶在身上。收拾好飄紅蟲綾,他縱身而起,再上雪山,重傷之身起落之勢仍如鷹隼,片刻之間,已上了數十丈之高。

池雲自巖壁攀爬而下,雖是驚險萬分,仗著一身武功化險為夷,期間滑下幾次,福大命大僥倖未傷。待他堪堪到達山下,已是天色微明,遍尋山底不見唐儷辭人影,只見雪地崩裂,血跡斑斑,該死的兩人蹤跡杳然,不要說屍體,連一片衣角都沒有留下。他尋不到人,卻見染血的雪地之上留有一行淺淺的足印,依稀是女子所留,心下詫異,沿著足跡追了出去。

池雲離去不久,宛鬱月旦和鍾春髻趕到峰下,繞貓芽峰一週,他們卻並未找到這片染有血跡的冰地,轉了幾圈,宛鬱月旦一聲輕嘆,“找不到人,說明墜崖之人未必有事,此地寒冷,還是回去吧。”鍾春髻舉目四顧,“他們要是摔了下來,掛在山壁之上,不是也……也……”宛鬱月旦柔聲道,“貓芽峰山勢陡峭,罕有坡度,多半是不會的。”鍾春髻低聲道,“那……那要是他摔得……摔得粉身碎骨,豈不是也找不到……”宛鬱月旦微笑,“鍾姑娘切莫心亂,宛鬱月旦相信,以唐儷辭之能,絕不至於墜崖而亡。”他說出“切莫心亂”四字,鍾春髻頰上生暈,突然之間,不知說什麼好,怔怔看著宛鬱月旦,這個人的眉目仍是那般精緻秀雅,神態仍是那般從容,如果方才是他墜崖,自己又會如何呢?

“那現在該怎麼辦?”鍾春髻輕聲問,“順利收服風流店下六十三人,但是他並沒有說收服之後又該如何。”宛鬱月旦道,“現在……回宮中說那兩人無事,靜坐等他回來便是。”

4

雪峰之顛。

雜亂的雪印,數道濺血的痕跡,冰雪盡去、露出嶙峋巖骨的巨大黑巖,一切的一切,發生得如此短暫,卻又似發生得如此遙遠。

白素車持刀上山,身後跟隨兩名白衣女子,踏上峰頂,只見風雪徒然,並無人跡,然而狂風之中隱約有嬰兒微弱的哭聲,似遠似近。她嗯了一聲,只見在顛峰巖縫之中露出襁褓一角,一個不過數月的嬰兒被夾在巖縫之間,凍得滿臉青紫,極其微弱的哭著。這孩子若不急救,不消片刻便即斃命。

“白姐姐,這是——”白素車身後的一名白衣女子嬌聲道,“這是誰的孩子?怎會在此?”白素車搖頭道,“我也不知,不可思議,尊主和唐儷辭決戰在此,怎會突然多了一名嬰兒?”白素車身後另一名白衣女子卻道,“我知道,這是上山前燕兒姐姐從雪山那戶獵人家裡奪回來的,好像是尊主非常看重的人。”

“既然是尊主看重的人,白姐姐,殺了他!”那白衣女子嬌吒,唰的一聲拔出劍來,“或者讓我一劍斬為兩段。”白素車把那嬰孩自巖縫裡扯了出來,伸指一觸那嬰孩的臉,只覺冰冷之極,更勝寒冰,這孩子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中竟然不死,也是一件奇事。“你要殺他?”

“不錯!尊主心中牽掛的人太多,我要他有一日心中只有我一個!”白衣女子殺氣凜凜,另一人道,“讓他在這裡自生自滅,既然尊主不在,我們快點回去吧。”白素車輕輕嘆了口氣,“你們……你們還真是被小紅調教得很徹底,殺人滿門毫不在乎……真的要殺這個孩子?”她右臂將鳳鳳抱在懷中,“誰先殺了這個孩子,我就教誰一記劍招如何?”

“好!”兩位白衣女子嬌吒一聲,刀劍齊出,如電光流轉,直擊白素車懷中的鳳鳳。“叮噹”兩聲脆響,“啊——”的混在一起的慘叫,只見兩道白影受創飛出,直墜山崖之下——這兩人不是唐儷辭,自也沒有會半路開啟的飄紅蟲綾救命,眼看是不能活了。

白素車一招殺兩人,拂袖而立,神色不變,仍是那般清靈,將鳳鳳抱在懷中,她運功攻入他體內,為他解除寒氣。

“好一個女中豪傑。”狂風暴雪之中,有人輕輕一笑,“白姑娘,這一擊很漂亮。”

白素車驀然回身,只見身後巨巖之下,不知何時已站了一人,灰袍寬袖,半身染血,然而風姿卓然,袖袍飄揚,絲毫不見憔悴之色,正是唐儷辭。“唐儷辭……”她斷戒刀在手,斜對唐儷辭,沒有絲毫畏懼之色,“你要怎地?”

唐儷辭右手輕按腹部,“今夜之戰,有兩件事很奇怪……其一,梅花易數、狂蘭無行分明是風流店兩大戰力,為何不能出手?其二,紅姑娘心計過人聰明絕頂,又善引弦攝命之術,為何沒有出現戰場,導致青山崖局面突變之後,風流店無人主持,難以應對?當然理由可有千百種,不過我想最具可能性的一種……是風流店中有內奸,此人非但臥底風流店,而且地位甚高,能夠影響紅姑娘戰局排布,甚至能對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暗下手腳,導致兩人沒有聽令出手。”他微笑看著白素車,“白姑娘智勇雙全,自我犧牲之大,真令江湖男兒汗顏。”

蕭蕭雪峰之上,白素車目不轉睛的看著唐儷辭,斷戒刀寒芒依舊閃爍,她緊緊握著刀柄,過了許久,輕輕嘆了口氣。唐儷辭踏上一步,對她懷中的鳳鳳伸出手,白素車將孩子抱還給他,身後晨曦將起,她看著懷抱嬰兒的唐儷辭,眼波漸漸變得溫柔,“你果然……和他不一樣。”

“池雲還是孩子心性,凡事只看表面,”唐儷辭道,“不過雖然他嘴上惡毒心思簡單,卻不是個薄情的人。”

白素車幽幽一嘆,“不管他薄不薄情,白素車此生,終是不會嫁他。”她拂了拂鬢邊飄飛的頭髮,“當初爹將我許配池雲,我真的很不樂意,逃婚之事並非有假……此時人在風流店中,婚姻之事更是無從說起,唐公子不必為池雲做說客,今生今世……姻緣之事再也休提。”

唐儷辭上下打量著她,“芙蓉其外,剛玉為骨,白府能得姑娘此女,真是莫大榮耀。”

白素車柳眉微揚,“承蒙家父教導,為江湖正道盡力,縱然博得漫天罵名而死,白素車死而無憾。”她說得淡泊,面上更是絲毫不露遺憾之色,風骨坦蕩,猶勝男子。

唐儷辭不再說話,望著白素車的眼睛,忽而微微一勾,那眼線一勾之間流露的是讚賞之笑。晨曦初起,雪山清靈之氣頓生,白素車清清楚楚的看見,心頭突而微微一亂,她貌若纖秀,心氣卻高,行事幹練凌厲,為男子所不及,如此被男子深深凝視,卻是從所未有。“當年我逃婚離開白府,在路途上遇到強敵,身受重傷,被小紅所救。”她道,“從此加入風流店,主管風流店下三十六白衣役使。風流店雖然尊柳眼為主,但真正統管全域性之人卻是小紅,尊主為人任性,除了調製猩鬼九心丸,幾乎從不管事。小紅之上尚有東西公主,那兩人並非女子,而是練有一種威力強大的奇異武功,練到九層,男化女身,而一旦功成圓滿,便又恢復原來形貌,從此駐顏不老。”

“梅花易數、狂蘭無行在風流店中地位如何?”唐儷辭沉吟,“另外,七花雲行客中剩餘的那位‘一桃三色’,可也在風流店中?”白素車搖了搖頭,“他們都歸小紅暗中調遣,平時幾乎沒看到人,至於一桃三色,我也不知是否被小紅網羅,從未見過。”唐儷辭目光自她臉上移開,望著徒留打鬥痕跡的黑色岩石,“那就是說,風流店內臥虎藏龍,不能輕舉妄動,隨便挑釁……而風流店雖然名為柳眼所有,但實際上究竟是誰掌控局面,只怕難說。小紅、東西公主、甚至內中不見表面的人物,都可能是其中的關鍵。”白素車柳眉微揚,“正是如此。”

唐儷辭看了一陣那雪地,視線緩緩移回白素車臉上,柔聲道,“你辛苦了。”白素車頓了一頓,別過頭去,“我不辛苦,一旦此間事了,白素車倘若未死,一定刎頸於池雲刀下。告辭了!”她轉身而去,起落之間捷若飛鶴。

懷裡的鳳鳳已漸漸暖了,哭了半日累得狠了,趴在他懷中沉沉睡去,滿臉都是眼淚的殘痕。唐儷辭輕輕拍了拍他,目望白素車離去的方向,要說心機,池雲遠遠不如他這未婚妻子,否則郎才女貌,本是一對佳偶,可惜、可惜。

朝陽初起,丹紅映冰雪,晶瑩耀目,唐儷辭懷抱鳳鳳,縱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