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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借力東風

1

唐儷辭西上碧落宮,行跡消失在貓芽峰的訊息,這幾日在江湖中傳得沸沸揚揚,江湖各門派都對宛鬱月旦此舉大為不解。中原劍會連續折損兩大高手,而唐儷辭殺施庭鶴、餘泣鳳二人,也未向武林做出正式的交代,更沒有合理的解釋。雖然雁門江飛羽力證施庭鶴牽連猩鬼九心丸一事,乃是沽名釣譽的惡徒,被殺是死有餘辜,但雁門並非江湖大派,人微言輕,聽者寥寥,又何況就算施庭鶴是惡徒,餘泣鳳卻是堂堂中原俠士,聲名遠播,唐儷辭帶黑道高手池雲、十三樓殺手沈郎魂二人闖入餘家劍莊,殺餘泣鳳,炸燬餘家劍莊,還掘了餘泣鳳老孃的墓穴,種種惡毒之處,令人髮指。雖然不知為何萬竅齋之主唐儷辭要殺劍王餘泣鳳,但這二人都是人上之人,短短數日之間,謠言四起,唐儷辭之名盡人皆知,有人說他是驕傲狂妄,自以為是的魔頭;有人說他是高瞻遠矚,為江湖除害的英雄,有人說這二人相鬥,無非相關利益,多半源於兩人當初有什麼約定;更有人說唐儷辭殺餘泣鳳無非是窮極無聊,想要在武林中大出風頭。種種議論不一而足,而宛鬱月旦竟而讓幾人入住碧落宮,更是引起軒然大波,有人說碧落宮必定也被唐姓魔頭夷為平地,宛鬱月旦必定早就死了,更有人說宛鬱月旦不敢得罪唐儷辭,乃是不敢得罪朝廷官府等等等等,然而議論雖多,這幾日江湖卻出奇的平靜。中原劍會相邀各派劍手在好雲山一會,詳談唐儷辭一事,然而距離詳談之期也有八日之久,好雲山一會似乎並無結果,而傳說中害死“西風劍俠”風傳香和“鐵筆”文瑞奇的猩鬼九心丸也未現身江湖,似乎江湖上根本從來沒有過這種東西,純是無稽之談。

眾說紛紜之中,十日一晃而過。

貓芽峰上,碧落宮左護使向宛鬱月旦遞了一份飛鴿傳書,乃是對目前江湖局勢的簡述,宛鬱月旦自是看不見紙上內容,左護使一如慣例,已是淡淡念過一遍。宛鬱月旦倚爐而坐,身邊白玉暖爐雪白秀雅,襯得他的人更是稚雅纖弱,聽後淡淡一笑,“你可也是覺得奇怪?”

左護使搖了搖頭,靜立面前,並不說話。宛鬱月旦端起參湯喝了一口,“鐵靜對唐儷辭有什麼看法?”左護使沉默良久,“禍星。”宛鬱月旦眼角褶皺略略一張,“那簷兒呢?”他說的“簷兒”,正是碧落宮宮主右護使。鐵靜道,“他覺得不錯。”宛鬱月旦笑道,“他必是看上了哪一個對手。”鐵靜淡淡一笑,“他這幾日都在思索克制飛刀之法。”宛鬱月旦一笑,“宮中畢竟寂寞,找到對手也是件很好的事,你下去吧。”鐵靜行禮退下,宛鬱月旦合上參湯湯蓋,閉上眼睛,靜靜的思索。

唐儷辭,毒如蛇蠍的男人,邪魅狠毒的心性,偏偏有行善的狂態,大奸大惡、大善大義,交融交匯,別有異樣的光彩,這樣的男人,非常吸引人和他合作,一看他行善的結果。不過與蛇相謀,即使這是一條好蛇,甚至是一條勾魂攝魄的豔蛇,也不能說……它就是無毒無害……他慢慢睜開眼睛,窗外望去,遠處是座座冰峰,藍天無暇,雲海無邊,在他眼中只是一片血紅,天有多遠,江湖就有多遠,腥風血雨,也就有多遠。

“小月。”何曉秋在門口悄悄探了個頭,“你在幹什麼?”

“曉秋?”宛鬱月旦微笑,“什麼事?進來吧。”

“我哥和那個池雲又打起來了,你不管管?”何曉秋走了進來,“我哥還說唐公子給咱們惹麻煩,現在貓芽峰下來了好多形跡可疑的人,都在試探碧落宮在哪裡,都是衝著唐公子來的。小月你幹嘛留他們下來?”何曉秋的大哥何簷兒,正是宛鬱月旦的右護使。

“他們都不是壞人,我要是把他們趕走了,山下那些人定會殺了他們,那他們豈不是很可憐?”宛鬱月旦輕輕嘆了口氣。

何曉秋啊了一聲,“那我們是在救人了?”

“是啊。”宛鬱月旦又輕輕嘆了口氣。

“那你為什麼要嘆氣?”何曉秋皺眉看著宛鬱月旦,“我看那個唐公子一點也不像被人追殺的樣子,還在那裡看書哩。好好笑那麼大一個人,知書達理的樣子,竟然看《三字經》,而且一頁看好久,都不知道在看什麼。”

“是嗎?”宛鬱月旦道,“你最近在看什麼書?”

“我?我好久不看書了,在這裡都沒有什麼新書看,那些老頭子寫的古書我又不愛看,詩詞啊抄本啊,又傳不到我們這來。”何曉秋低下頭,“不過我知道搬到這裡是為大家好,我一點也不怨。”

“難為你了。”宛鬱月旦的眼色有些黯,“大家都吃苦了。”

“我一點也不苦,大家也都一點也不苦。”何曉秋道,“為了搬到這裡,小月你……你……連阿暖的墓都……”她黯然了,說不下去,為了搬到這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宛鬱月旦捨棄了聞人暖和楊小重的墳墓,讓那兩座墳永遠的留在江南,即使每年那日,他都會前去拜祭,但捨棄的……又豈僅僅是兩座孤墳而已?貓芽峰冰天雪地,路途遙遠,何況此地遠在百丈之上,需渡繩而過,遷墳難之又難,又何況誰也不知大家究竟能在這裡停留多久,所以也只好如此。

“曉秋,這樣的日子,你快活嗎?”宛鬱月旦慢慢的問。

“我……”何曉秋低聲道,“只要小月快活,我就快活,大家也都快活。”

“那是從前快活,還是現在快活?”他柔聲問。

何曉秋眼眶裡慢慢充滿了淚水,“當然是……阿暖在的時候……小的時候……快活……”她顫聲說,突然轉過身,“我去吃飯了。”她掩面奔了出去。

宛鬱月旦嘴角牽起淡淡的微笑,笑得有絲淒涼,傻丫頭,離吃飯還有一個時辰呢,不會騙人的小孩子。從前快活,阿暖在的時候快活,小的時候快活,不必過這種流離失所的日子,碧落宮啊碧落宮,爹啊爹,你當年究竟是如何撐起這一片天,能頂住碧落宮諾大名聲,能讓它平安無事,能讓它遠離江湖塵囂之外,能讓我們真的那麼開心呢?

也許……是爹遇上了好年份,可是爹,有一點我不想羨慕你,我不要碧落宮再走到被人殺上門前,血濺三尺的那一天,我不要過太多流離失所的日子,我不要宮中的劍寂寞,不要宮中的人流淚,所以——我要變得更強,總有一天,我要迎回那兩座墳,總有一天,我要天下再無人敢走到我碧落宮門前指我牌匾道一聲“碧落”!我要宮中下一代、下下代都如我小時候一樣,過簡單開心的日子。

所以……

宛鬱月旦手握那杯參湯,緊緊握住,握得指節發白,所以……阿暖,我已經回不去了,永遠不能再是那個躺在草地裡睡覺捉蜻蜓的孩子,雖然我很想回去……可是我不能,因為我是宮主。

客房之中,唐儷辭背靠兩床被褥,倚在床上看書,那兩床被褥一床是他自己的,另一床是池雲的,碧落宮的被褥自是柔軟雪白,靠上去無限舒適。而唐儷辭背靠兩床被褥,仔仔細細的看《三字經》,池雲滿臉青鐵的坐在另一張床上打坐,方才唐儷辭還微笑道打坐調息應平心靜氣,別無雜思,如他這般滿懷憤懣,心緒不平,只怕會走火入魔,還是不打坐為好,不如給他沏杯茶來,那番話說得池雲臉色越發青鐵,牢牢坐在床上打坐,便是不下來。

門外有人緩步而入,身材不高不矮,腳步聲一如常人,正是沈郎魂。唐儷辭書卷一引,請他隨意坐,沈郎魂微一點頭,並不坐,淡淡的道,“我有件事想不通。”

“想不通?”唐儷辭翻過一頁書,“想不通宛鬱月旦為何肯讓你我在貓芽峰停留?”他左腕上洗骨銀鐲閃閃發光,襯著白皙柔潤的膚色,煞是好看。

沈郎魂點頭,“有何道理?”唐儷辭眼看書本,嘴角含笑,“你以為宛鬱月旦是什麼人?”沈郎魂淡淡的道,“高人。”唐儷辭的目光從第一行移到第二行,“他不是高人,他是王者。”沈郎魂微微一震,“王者?”唐儷辭微微一笑,“江湖王者,不居人之下,不屈人之威,弱則避走天涯,強則威臨天下。碧落宮在宛鬱歿如手中覆滅,在宛鬱月旦手中重生。宛鬱歿如是守成之材,碧落宮神秘之名在他手上發揮到了極至,但神秘只是一種虛像,神秘的利處在令人起敬畏、恐懼之心,神秘的不利之處有二。第一、神秘之宮,閉門自守,必無朋友;第二、宮中人馬罕能外出,如畢秋寒這等人太少,外出也不敢自稱碧落門下,宮中弟子武功雖高,紙上談兵、高閣論道者居多,不免脫離實際。所以——”沈郎魂道,“所以李陵宴揮師門前,碧落宮就遭遇幾乎滅門之禍。”唐儷辭道,“不錯,有第一個挑起面紗的人,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而碧落宮在洛陽一戰顯露最後實力,並不如傳說中驚人,因此避走天涯,這‘神秘’二字已不可能作為立宮之本。”他的目光自第三行移到第四行,“所以之後的所以……碧落宮若不想作為遠避江湖的喪家之犬,不願放棄中原之地,勢必有所作為,這並不取決於宮主是不是宛鬱月旦,而是形勢所趨,不得不然——因此——”他微微一笑,“因此宛鬱月旦答允讓你我入住碧落宮,不是他吃錯了藥或者他怕了你我,而是他有君臨天下之意,我有打亂風雲之心,合情合意,才能相安無事。”

“這幾年碧落宮潛伏江湖之外,想必實力大有長進,而碧落宮迴歸武林需要一個好的契機,而恰逢你追查猩鬼九心丸一事連殺施庭鶴、餘泣鳳二人,江湖風雲變色……”沈郎魂淡淡的道,“但是他如何確定借力給你是對的?”唐儷辭唇角微勾,勾起一抹紅潤柔滑的麗色,“那就牽涉到所謂‘王者’的判斷,宛鬱月旦判斷我能給他這個契機並且——所有和我合作的人都知道……”他語調慢慢的變柔,眼角微翹,唇線慢揚,那語調柔得勾魂攝魄,“我給的籌碼一向……非常優厚,基本上你想要什麼,我就能給你什麼……”沈郎魂淡淡笑了笑,這是他第一次在唐儷辭面前笑得有些表情,不知是信或是不信。唐儷辭翻了第二頁書,“今天你來,我很高興。”沈郎魂道:“哦?”唐儷辭合上書本,微笑道,“說明你當我是朋友。”沈郎魂瞪了他一眼,他一貫很少說話,即使說話也無甚表情,此時突地冒出一句,“我實在想不通,你究竟是個聰明人,還是個大傻瓜。”唐儷辭笑出聲來,閉目靠在被褥上睡去,“我卻知道,為贖回老婆的屍體賣身做殺手的人,一定是個大傻瓜。”沈郎魂一怔,突地一笑,“連這種事也能打聽到,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狐狸精。”

沈郎魂之所以入十三殺手樓甘當頭牌殺手,確是因為他妻子追入黃河之後,遺體被殺手樓樓主所獲,為贖回妻子遺體,沈郎魂入樓拔劍,收錢取命。世人都以為沈郎魂冷酷無情,正邪不分,其實這人不過愛妻之情遠勝於對手中劍的敬意而已。

2

江南山巒起伏,鬱鬱蔥蔥,臨東海之濱,蟲月江之畔,有山名好雲。其山並不高,不過數十丈,然而在群山之中,此座矮峰常年雲霧繚繞,極少令人得見真顏,並且因為太過潮溼,岩石泥土上生滿青苔,滑不溜手,山雖不高,卻極難攀登,空氣中水氣太盛,常人難以呼吸,因此卻是一方禁地。

問劍亭。

好雲山之頂,縹緲雲氣之間,隱約有一處簡陋的木亭,以山頂樹木劈下釘成,同樣生滿青苔,亭中幾塊板凳,一無長物。

一個黑衣人背後站在木亭中,水氣氤氳,滿頭黑髮微染露水,猶如染霜。另一人白衣披髮,手中握劍,卻是個和尚,正是普珠上師。

“依你所言,餘泣鳳府中暗藏藥物,內有殺手,確與猩鬼九心丸之事有所牽連。”黑衣人冷冷的道,“但你可是親眼看見唐儷辭自棺材裡取出藥物?即使他取出藥物,你又怎知定是猩鬼九心丸而不是其他?難道不可能是唐儷辭栽贓嫁禍餘泣鳳?其中各有五五之數,以上師的定性修為,當不該就此出手,如今餘泣鳳身死,餘家劍莊毀,死無對證,上師何以向少林交代?何以向中原劍會交代?”普珠上師雙眼微閉,“事發突然,我的確沒有看見唐儷辭開墳取藥,也不知其藥究竟是不是傳說中的毒藥,但蕭奇蘭、池雲、沈郎魂同時對劍王出手,我阻攔一人,阻攔不了其餘二人,而貴師弟亦出手阻攔於我,情勢混亂,在那同時,劍王已身中沈郎魂暗器,生死不明。”黑衣人正是古溪潭的師兄成縕袍,“在下師弟魯莽任性,信人不明,我已將他關入青雲劍牢,閉門思過。師弟年紀輕輕不明事理,上師身為前輩,不該與他一同糊塗。”他仰頭看雲,“劍王數十年來聲望卓著,身為中原武林泰山北斗,豈容是幾個人一番胡鬧就能扳得倒?即使上師對他心中存疑,也該穩步求證,請中原劍會出面處置,如今餘泣鳳暴斃,他的親人、朋友、門徒眾多,他一死便是結下不計其數的仇人。餘泣鳳曾是劍會劍王,不能證明他販賣毒藥,他之死中原劍會便不能善罷甘休,否則諾大劍會顏面何存?唐儷辭奸詐狡黠,遠避貓芽峰碧落宮,礙於碧落宮對江湖武林的恩情,中原劍會不能出手拿人,但上師你和我那愚昧師弟卻免不了一場麻煩。”普珠上師淡淡的道,“你早早將古溪潭關入青雲山劍牢,是早已預知此事,縕袍為人處事犀利如劍,眼光見識亦是犀利如劍。”成縕袍嘿了一聲,“上師近日最好一直待在問劍亭,至少來此地的人都不是雜碎之輩,有交情尚好說話。”普珠上師淡淡的道,“我若有罪,自會領罪。”成縕袍冷冷的道,“若真有罪,領也無妨,只怕你不是有罪,只是有錯而已,領了便是冤死。”普珠上師端起放在板凳上的一杯清茶,喝了一口,“普珠平生,行該行之事,殺該殺之人,若有罪,下地獄贖。”成縕袍冷冷的道,“你倒是很合適和唐儷辭合作,那人行事一派狂妄,只消你不在乎對中原正道的影響,你也可和他一般殺你認為該殺之人,不必對世人做任何解釋!可惜你出身少林,人在正道,再不守清規也不得不顧及聲名影響,是你之恨事。”普珠上師淡淡的道,“以身為鑑,引人向善,也是行善,也是修行。”

“兩位好興致,在問劍亭品茶。”突地一聲長笑,一位白衣人自亭外飄然而入,白衣紫劍,年在四旬,雖然已是中年,不脫翩翩風度,當年定是風流少年,正是中原劍會第四高手“風萍手”邵延屏,“人在問劍亭,怎能不問劍?兩位小動筋骨便是邵延屏的福氣,哈哈。”

中原劍會以劍術排名,去年施庭鶴擊敗餘泣鳳得劍王之名,但劍術排名以每年知名之戰和劍會元老評議計算,故而劍會排名仍是餘泣鳳為第一,成縕袍列第二,普珠上師衛列第七,而邵延屏名列十九,施庭鶴擊敗餘泣鳳後位列第三,但他的第三之位一向難以服眾,身死之後更是無人提及。每年中原劍會元老會事先約定一地召開劍會,中原劍會仍是武林一大盛事,能在劍會排名,更是習劍者一生榮耀。而好雲山問劍亭是劍會私約之所,凡是劍手踏入問劍亭,便是拔劍待客之時,任何人都可上前挑戰。

成縕袍臉色一沉,冷冷的道,“少陪!”他閃身出亭,直掠入樹叢之中,連看也不看邵延屏一眼。普珠上師面無表情,邵延屏也不生氣,揮了揮衣袖嘆了口氣,“這人還是這般目中無人,不知世上能入他眼的人能有幾個?眼高於頂,難怪年過三十還討不到媳婦,劍術不能衛列劍會前十的女子,在他眼裡恐怕都是母豬。”普珠上師不聽他胡說八道,淡淡的道,“請了。”亦要轉身離去。

“且慢!普珠上師,”邵延屏笑嘻嘻的道,“你可聽說劍會元老已做出決定,要抓唐儷辭一夥?”普珠上師腳下一頓,“是麼?”邵延屏道,“劍會已派出人手,要上貓芽峰和宛鬱月旦一談,請他交出人來,如果順利,劍會將在三月之後召開武林大會,公開處置。”普珠上師淡淡的道,“劍會決議,我自尊重。”邵延屏道,“少林大觀代掌門寫信過來,要你回少林解釋劍莊一役的詳情,劍會將和少林聯手徹查餘家劍莊,當然,也會徹查唐儷辭此人,總而言之,劍莊發生的事情,一定要大白於天下。”普珠上師頓了一頓,往前便走,既不搭話也不回頭。邵延屏又嘆了口氣,“脾氣古怪的陰沉和尚,果然也很是討厭。”他自懷裡取出個小金算盤撥了幾下珠子,俊朗的臉上流露出一絲盤算思索之色,亦有無奈之色。他雖是劍會中第十九劍,卻是劍會管事,元老決議的各事項由他著手調配人手逐步實施,這是個苦差,邵延屏也做得並不怎麼樂意,但除他之外,卻也別無第二號人物能當此任,他只能勉為其難。

一隻飛鴿撲啦飛來,落在問劍亭之頂,邵延屏一揚手,飛鴿落入手中,開啟鴿腿上縛著的紙卷,他驀然一驚,哎呀一聲,失聲道:“雁門一夜被滅……難道——”

五月五日,雁門被滅,死者四十八,屍體全悉佈滿紫色斑點,乃是中毒而死。

五月六日,奇峰蕭家被滅,死者二十二,全悉被人吊死橫樑,屍身之上亦佈滿紫色斑點。

五月七日,青雲山遭劫,有白衣女子闖入其間,毒殺青雲山劍道三人,另有二人受創,至今神智不清,古溪潭幸在牢中無事。

五月八日,池雲嶽虎山遇襲,有白衣女子闖上山寨,施毒傷人,幸而雪線子不知何故恰在嶽虎山,擊退白衣女子,無人受傷。

五月九日,國丈府現刺客,有白衣女子夜闖國丈府,殺奴僕一人,卻未傷及唐為謙。

一連串的事件發生得如此密集,顯然是有所預謀,而接連出現的“白衣女子”已令江湖震動,說明已有新的武林勢力崛起,而這個勢力的崛起,明顯針對唐儷辭一行人而來。

是傳說中調製“猩鬼九心丸”的組織“風流店”麼?為何風流店之中出手的盡是白衣女子,難道風流店之主卻是一個女人麼?一時之間,江湖人心惶惶,自危者多矣,各種流言四起,有人道唐儷辭殺餘泣鳳,株連如此多派門,委實罪大惡極;有人卻道既然餘泣鳳之死引發神秘組織如此報復,餘泣鳳定然是風流店中人錯不了,唐儷辭殺他乃是除惡,正是英雄俠義;更有人道近來江湖不太平,中原劍會和各大派門再無動作,只怕慘禍接連發生,各路英俠應當攜手,詳查餘泣鳳之死,嚴懲殺人下毒的風流店等等等等。

近來單身在江湖行走的人少了,若見到白衣女子更是心中發毛,猶如撞鬼。短短數日,又發生數起血案,武林人盲目針對白衣少女下手,殺死數名無辜少女,平添幾樁仇怨。

貓芽峰上,蘭衣亭中。

宛鬱月旦和唐儷辭正在對坐喝酒。

這兩個人都號稱千杯不醉,實際上宛鬱月旦真的從未醉過,而唐儷辭醉過兩次,那兩次都已喝到千杯之外,故而這兩個人喝酒就如喝茶一般,並且喝的是烈酒。

他們喝的是和黃金同價的“碧血”,這酒常人喝一口就醉,而那酒味不是酒鬼也無法欣賞,那兩人卻當作茶喝,閒談幾句,一口一杯,再閒談幾句,再一杯,如此這般,一早上他們已喝掉了一罈子“碧血”,作價黃金五百兩。

“風流店下手立威,幫了你一個大忙。”宛鬱月旦喝酒之後臉色沒有絲毫變化,仍是那般纖弱,言語柔和,彷彿不染一絲酒氣,“時局變化,你有什麼打算?”

唐儷辭喝酒之後,他本來臉色殊好,喝酒之後更是紅暈滿臉,如桃李染醉,美玉生暈,煞是好看,“我在這裡喝酒,本來風流店最好的打算是等中原劍會與你碧落宮兩敗俱傷,它收漁翁之利,不過它既然出手出得如此快,說明它有等不下去的理由。”

“那該是兩年前賣出去的毒藥,即將發作,如果風流店銷聲匿跡,藥物斷絕,服藥之人暴斃,傳染累及他人,賣藥之事立刻被證實,風流店的處境便很不利。”宛鬱月旦含笑道,“既然不能銷聲匿跡,仍要賣藥,那振作聲勢,先下手為強,不失為上策之一。”

唐儷辭愜意的喝了一口“碧血”,“聲勢很好,值得一讚。”

宛鬱月旦微笑,“你留在碧落宮喝酒,造成中原劍會與我對峙,似有長期僵持的跡象,便是要逼迫風流店早早現身,以成三足鼎立的局面。”

“它該是自忖這幾年受猩鬼九心丸控制的人不少,自身實力不弱,我逼它如此,它也不可能就此收手,既然被說是賣毒之教,它就索性大開聲勢,開門做生意了,這亦是做好生意的一把訣竅。”唐儷辭微笑,“以它的氣焰,自然不在乎此舉是不是讓唐儷辭從中得利。”

宛鬱月旦舉杯微笑,目光在酒杯上流轉,“不談江湖,今日天氣真好,可惜貓芽峰上沒有池塘,否則一定有許多蜻蜓。”

“蜻蜓?”唐儷辭給自己和宛鬱月旦再斟一杯,“這麼高的山峰頂上,不會有蜻蜓。”

“是啊,我喜歡蜻蜓。”宛鬱月旦輕輕嘆氣,“你會唱歌麼?這麼好的天氣,沒有人唱歌很可惜。”

“哈哈,”唐儷辭揚眉微笑,“唱歌?”

“天上人間酒最尊,非甘非苦味通神。一杯能變愁山色,三箋全迥冷谷春。歡後笑,怒時瞋,醒來不記有何因。古時有個陶元亮,解道君當恕醉人。”宛鬱月旦對杯輕唱,笑意盎然。

“呀,”唐儷辭擊掌三聲,“可是唱的醉曲,卻無醉意,滿臉的笑,真是唱得沒有半點真心真意,全然口是心非。”他也是面帶微笑,語調溫柔,並無玩笑的意思。

“二十三年來從未醉過,我不知道喝醉的感覺是怎樣,”宛鬱月旦嘆了口氣,“你醉過嗎?”他溫柔的眉眼看著唐儷辭,“看起來很醉,實際上醉不了,可會很累?”

“那看起來不醉,也根本醉不了,豈非更累?”唐儷辭唇角微勾,酒暈上臉,唇色鮮豔異常,猶如染血,“我醉過。”

“醉,是什麼感覺?”宛鬱月旦道,“可是好感覺?”

“是什麼樣的感覺……你如果肯陪我這樣喝下去,三天之後,你就知道什麼叫醉……”唐儷辭說這幾句唇齒動得很輕,眼簾微閉,就如正在人耳邊柔聲細語,雖然此刻並非真正親近耳語,若有女子看見他如此神態,必會心跳,然而宛鬱月旦什麼也看不見。

“聽起來很誘人,可惜我沒有時間……”宛鬱月旦道,“風流店崛起江湖,既然雁門蕭家都遭滅門,動土都動到國丈府上,那麼來我這裡也是遲早的事。”他提起了酒壺,壺裡只剩最後一口酒,開啟壺蓋宛鬱月旦一口喝了下去,微笑道,“只是不知道是誰先到,誰後到?”

“你為‘名利義’三字借力給我,不知到時可會後悔?”唐儷辭舉杯對空中敬酒,身子往前微微一趨,他在宛鬱月旦耳邊悄聲問,“若有人血濺山前,你可會心痛?”

宛鬱月旦臉色不變,柔聲道,“你說呢?”

“我說……你這人最大的優點,便是做事幹淨利落,從不拖泥帶水;最大的缺點,是骨子裡溫柔體貼,不管表面上怎樣的無動於衷,心裡總是會疼痛、會受傷……”唐儷辭躺回椅中,舒適的仰望天空,“有時候,甚至會自己恨自己……是不是?”

宛鬱月旦微笑,“你這人最大的缺點,是狠毒猖狂,根本不把別人當一回事;最大的優點……卻是不管你如何歹毒,做的都不是壞事;最奇怪的是分明你這人可以活得比誰都瀟灑快活,卻偏偏要做一些和自己渾不相干,對自己只有壞處沒有好處的事。”

“我?我為江湖正義,天下太平,我做一些和自己渾不相干的事,是蒼生之幸。”唐儷辭輕輕的笑,“我和你不一樣,不為誰傷心難過。”

“總有一天,會有人讓你知道傷心的滋味……”宛鬱月旦道,“就像總有一天,我會知道醉的滋味……對了,聽說你出現江湖就一直抱著個嬰孩,那嬰兒現在哪裡?怎不見你抱著?”

“鳳鳳?”唐儷辭仍是輕輕的笑,“問這話是什麼意思?想知道我的弱點?貓芽峰太冷,我把他寄在別人家中。”

“你很執著那孩子,那是誰的孩子?”宛鬱月旦問,此時天色漸晚,他雖看不到暮色,卻感到山風漸漸涼了。

“一個女人的孩子。”唐儷辭道,如桃李染醉的臉頰酒暈已褪了一些,眼色卻仍似很迷離。

“哦?”宛鬱月旦淡淡一笑,沒再問下去。

正在此時,鐵靜緩步而來,“啟稟宮主,有人闖山。”

正在他說話之間,兩人已遙遙聽見對面貓芽峰主峰傳來打鬥之聲,宛鬱月旦眉頭微蹙,“誰在水晶窟裡?”水晶窟,便是通向碧落宮的那條冰雪通道。

“本宮上下遵循宮主之令,棄守水晶窟,現在水晶窟裡的是池雲和沈郎魂。”鐵靜淡淡的道,“但闖山的是成縕袍。”

唐儷辭和宛鬱月旦相視一眼,均感訝然,中原劍會居然讓成縕袍出手到碧落宮要人,真是出人意料,此人武功絕高,目空一切,連餘泣鳳也未必在他眼裡,怎會聽劍會指揮?卻聽鐵靜繼續道,“成縕袍身負重傷,闖入水晶窟,池雲沈郎魂守在水晶窟中,阻他去路,成縕袍仗劍衝關,三個人打了起來,只怕片刻之後便有結果。”

他說得面不改色,宛鬱月旦和唐儷辭都是吃了一驚,宛鬱月旦站了起來,“成縕袍身受重傷?他不是為劍會要人而來?是誰傷了他?”唐儷辭道,“他重傷闖碧落宮,定有要事。”說話之間,對面山峰隱約的刀劍聲已停,隨即兩道人影一晃,池雲沈郎魂攜帶一人疾若飄風,直掠唐儷辭面前,沈郎魂手上的人正是成縕袍。

“他受的什麼傷?”宛鬱月旦看不見成縕袍的傷勢,出口問道。“他身上一處外傷,只是皮肉受創,還傷得很輕,糟糕的是他的內傷。”池雲冷冷的道,“這人身負重傷還能從水晶窟一路衝殺過來,要不是衝到懸崖前力盡,我和沈郎魂不下殺手還真擋不住,這麼好的身手,世上居然有人能令他受如此重傷,真是不可思議。”沈郎魂一手按住成縕袍脈門,成縕袍已經力盡昏迷,毫不反抗,他淡淡的道,“這傷傷得古怪,似乎是外力激起他內力自傷,走火入魔,真氣岔入奇經,傷勢很重。”

“可有性命之憂?”宛鬱月旦道,“鐵靜將他帶下客堂休息,請聞人叔叔為他療傷。”鐵靜應是,沈郎魂道,“且慢,這種傷勢不是尋常藥物能治,成縕袍功力深湛,要為他導氣歸元,救他命之人的內力要在他之上,碧落宮中有比成縕袍功力更深的高手嗎?”鐵靜一怔,宛鬱月旦沉吟,“這個……”成縕袍身居劍會第二把交椅,要比他功力更高,舉世罕有,就算是餘泣鳳也未必能比成縕袍功力更深,碧落宮少則少矣,老則老矣,青壯年多在祭血會幾次大戰中傷亡,要尋一個比成縕袍功力更深之人,只怕真是沒有。“就算是碧漣漪也未必能和成縕袍打成平手,”沈郎魂淡淡的看向唐儷辭,“你說呢?”

唐儷辭坐在椅中微笑,“我自然是能救他。”宛鬱月旦聞言眼角褶皺一舒,眉眼略彎,笑得很是開心,“那勞煩你了。”池雲斜眼看唐儷辭,“你自忖功力比他高?”唐儷辭溫文爾雅的道,“當然。”池雲冷冷的道,“那還真看不出來你有這種水準。”唐儷辭微微一笑,“韜光養晦,抱含內斂,方是為人正道,如你這般張揚跋扈,難怪處處惹人討厭。”池雲冷冷的道,“我便是喜歡惹人討厭。”鐵靜嘴角微露笑意,不知是覺得唐儷辭自稱“韜光養晦”、“抱含內斂”好笑,還是覺得這兩人鬥嘴無聊。沈郎魂面色淡淡,將成縕袍提了起來,轉身往唐儷辭房中走去。

半日之後,午夜時分。

成縕袍沉重的撥出一口氣息,頭腦仍是一片暈眩,緩緩睜開眼睛,三十來年的經歷自腦中掠過,記憶之中自出江湖從未受過這種重創,也從未吃過這種大虧,依自己的脾氣必認為是奇恥大辱,不料心情卻很平靜,就如自己等待戰敗的一日,已是等了許久了。

房中未點燈燭,一片黑暗,窗外本有星光,卻被簾幕擋住,光線黯淡之極,只隱約可見桌椅的輪廓。這裡是哪裡……他依稀只記得重傷之後,人在冰天雪地,只得仗劍往雪峰上闖,闖入一冰窖之後,窖中有人阻他去路,至於是什麼人?他那時已是神智昏亂,全然分辨不出,之後發生了什麼更是毫無記憶。深深吐納了幾下,胸口氣息略順,內傷似已好轉許多,究竟是誰有如此功力能療他傷勢,這裡又究竟是何處……調勻呼吸之後,視線略清,只見房中無人,桌上擺著一座小小的紫金香爐,花紋繁複,幾縷輕煙在從窗戶簾幕縫隙中透入的幾絲微光中嫋嫋盤旋,卻是淡青色的,不知是什麼香,嗅在鼻中,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味道,只覺心情平和。

慢慢坐起身來,知曉已是夜半時分,成縕袍調息半晌,下床掛起簾幕,開啟窗戶,只見窗外星月滿天,綠樹成林,而山風凜然,遠望去仍見雲海,顯然自己所在是一處山頭。山風吹來,眩暈的神智略略一清,頓感心神暢快,而神智一清之際,便聽見一絲極微弱、極纖細的樂聲,自不遠之處傳來。

樂聲非簫非笛,似吹非吹,不知是什麼樂器,能發出如此奇怪的樂曲,而曲調幽幽,並非天然形成的風聲。成縕袍循聲而去,靜夜之中,那樂聲一派蕭索,沒有半點歡樂之音,卻也並非悲傷之情,彷彿是一個人心都空了,而風吹進他心竅所發出的回聲。不知為何,成縕袍突然想起十多年來征戰江湖,為名利為公義,為他人為自己,浴血漂泊的背後,自己似是得到了莫大的成就,但更是雙手空空,什麼都不曾抓住。

循聲走到樹林盡頭,是一處斷崖,樂聲由斷崖之下而來,成縕袍緩步走到崖邊,舉目下看,只見半山崖壁上一塊突出的巖臺,巖臺上草木不生,一顆乾枯衰敗的矮松橫倒在巖臺上。一人將矮松當作凳子,坐在松木上,左手拿著半截短笛,右手食指在笛孔上輕按,強勁的山風灌入笛管,發出聲音,他食指在笛孔上逐一輕按,斷去的短笛便發出連續的樂聲,笛聲空寂,便如風聲。

這人是唐儷辭。

怎會是他?

坐在這狂風肆虐,隨時都會跌下去的地方做什麼?這人不是不分青紅皂白,要追查猩鬼九心丸之密,自命以殺止殺,自命是天下之救世主麼?半夜三更,坐在斷崖之下做什麼?思考天下大事?成縕袍面帶嘲諷,滿身慾望,充滿野心的人,也能學山野賢人,吟風賞月不成?他唇齒一動,就待開口說話,突地背後不遠處有人輕輕嘆了口氣,“噓……切莫說話。”聽那聲音,溫柔年輕,卻是一位少年,看樣子他已在崖上坐了有一陣子,山風甚大,他氣息輕微,自己重傷之後卻沒發覺。成縕袍回頭一看,只見十來步外的一棵大樹之下,一位淡藍衣裳的少年背靠大樹而立,仰臉望天,然而雙目閉著,似在聆聽。

“你是誰?”成縕袍上下打量這位藍衣少年,如此年紀,如此樣貌,位居雪峰之上,莫非這人是——淡藍衫子的少年道,“我姓宛鬱,叫月旦。”成縕袍眼瞳起了細微的變化,“這裡是碧落宮,是你救了我?”宛鬱月旦搖了搖頭,“救了你的人在崖下。”成縕袍淡淡哦了一聲,“果然……”宛鬱月旦手指舉到唇邊,“噓……禁聲……”成縕袍眉頭一皺,凝神靜聽。

在狂嘯的山風之中,崖下巖臺斷斷續續的笛聲一直未停,糾纏在剛烈如刀的山風嘯響中,依然清晰可辨。聽了一陣,成縕袍冷冷的道,“要聽什麼?”宛鬱月旦閉目靜聽,“他是一個很寂寞的人……”成縕袍冷冷的道,“行走江湖,誰不寂寞?”宛鬱月旦微微一笑,搖了搖頭,“他是一個很寂寞的人,但你聽他的笛聲,他自己卻不明白……他並不明白自己很寂寞,所以才有這樣的笛聲。”成縕袍道,“是麼?”宛鬱月旦道,“成大俠不以為然?”成縕袍淡淡的道,“一個狂妄自私,手段歹毒,滿腹野心的人,自然不會明白什麼叫寂寞。”宛鬱月旦睜開了眼睛,“狂妄自私,手段歹毒,滿腹野心……成大俠以為唐儷辭崛起江湖,追查猩鬼九心丸之事,是有所野心,想成就自己的名聲、地位,將江湖大局攬在手中,而獲得心中的滿足,並非真正為了天下蒼生。為此唐儷辭不擇手段,絲毫不在乎是否會枉殺無辜,未對武林做出任何交代,便動手殺人,攪亂江湖局勢,導致人心惶惶。這十二個字的意思,可是如此?”成縕袍冷冷的道,“算是吧。”

“但在我看來,他插手江湖局勢,並不是全都為了掌握江湖大權,成就名聲地位。”宛鬱月旦慢慢的道,“當然……他是一個充滿慾望的人,名利、公義、權勢、地位、金錢,每一樣他都要牢牢掌握,而以唐儷辭之能為,也都掌握得了,但是……他最強烈的慾望,卻並不是對這些東西的渴求。”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在月色之下熠熠生輝,煞是好看,“……是對情的渴求。”

3

成縕袍冷冷的看著宛鬱月旦,宛鬱月旦緩緩的說了下去,“他是個很重感情的人,所以——他要拯救江湖——因為他過去的好友,希望他做個好人……理由,只是如此簡單而已。”成縕袍淡淡的道,“你似乎很瞭解他?”

宛鬱月旦緩緩轉過身來,面對著傳來笛聲的山崖,“我和他……就如同彼此的鏡子,都能將對方照得很清楚。”成縕袍冷冷的道,“今夜和我談話的目的,莫非是想告訴我唐儷辭是個重情重義的大好男兒,而要我劍會對他刮目相看?”宛鬱月旦微笑,“有時候人做事和說話不一定要有目的,只是心中在想的時候,遇到合適的人和合適的地點,便很自然的說出了口。”成縕袍嘿了一聲,冷笑不答。

山風突地增強,變得越發凌厲,風中的笛聲隨之淹沒,兩人耳邊都只聽狂肆無邊的呼嘯之聲,伴隨著崖下枯枝斷葉的折斷崩裂之音,宛鬱月旦聽了一陣,“今夜是風嘯之夜,高山雪峰氣候變化無常,叫他上來吧。”他緩緩說完,轉身往樹林中走去,視線雖然不清,但道路走得熟了,和常人無異。

這位相貌溫和的少年宮主,雖無攝人的氣勢,不會武功,但言談之間絲毫不落人下風,的確是難得一見的人才。成縕袍往前幾步,踏在崖邊,山風掠身而過,頓感氣息閉滯,心裡微微一凜,這山風非同尋常,若是常人,只怕立刻被捲上天去,他內傷初愈,真氣未復,站在崖邊竟有立足不穩之感。往下一看,只見唐儷辭已從那枯樹上站了起來,但他不是要起身回來,卻是踏上枯樹之顛,站在風口,足臨萬丈深淵,就此目不轉睛的看著足下那不可預測的冰川雲海,足下枯樹咯咯作響,隨時可能在狂風中斷去,他銀髮披散,衣袂在風中幾欲碎裂,突地閉上眼睛,舉起手中斷笛,輕輕轉了個身,猶如舞蹈。

驟然一道劍氣襲來,白芒一閃,破開山風雲氣,直襲唐儷辭足下枯樹。唐儷辭聞聲揮笛相擋,只聽“叮”的一聲金鐵交鳴,他手中握的卻是半截銅笛,受此一劍之力,足下枯樹應聲而斷,墜入萬丈深淵,他縱身而起,輕飄飄落上崖頂,對出劍之人微微一笑,“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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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要跳下去?我斷你立足之地,你又為何不跳?”成縕袍冷冷的道,“上來做什麼?”唐儷辭道,“豈敢,我的性命是成兄所救,我若跳了下去,豈非辜負成兄一片美意?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他的衣裳在狂風中略有破損,髮髻全亂,自雪峰刮上的冷風吹得他臉頰通紅,桃顏李色,隱隱浮過一層豔麗之意。

“半夜三更,百丈斷崖,有何可看?”成縕袍負手轉身,“還是在反省,被你攪得天下大亂的江湖,該如何收拾?”唐儷辭微微一笑,“半夜三更,百丈斷崖之上,狂風大作,正是好風景好時辰,你雖然沒有看見,難道沒有聞到麼?”成縕袍微微一頓,“聞到?”唐儷辭袖袍一拂,“聞到這風中的香氣,桂花、蘭草、玫瑰、茉莉等等一應俱全,好生熱鬧。”

“香氣?”成縕袍驀然省起,“難道——”唐儷辭左手徐徐背後,“是什麼人重傷你,應該就是什麼人上山來了。”成縕袍乍然睜眼,跨步踏上崖邊巨石,凝目下望,“蒙面黑琵琶,千花白衣女。”唐儷辭輕輕一嘆,“果然是他……”

崖下山雲翻滾,寒氣升騰,除卻自半山吹起的極淡幽香,什麼都看不到。

“碧落宮遭劫。”成縕袍淡淡的道,“是你——引禍上門,壞這世外清淨地,今夜必定血流成河。”唐儷辭衣袖一揮一抖,倏然轉身,“我要消猩鬼九心丸之禍,難道這不是最好的方法?”成縕袍面露嘲諷,“哈哈,借碧落宮之名,與中原劍會抗衡,引風流店露面,再一路留下標記,引風流店殺上碧落宮,你犧牲宛鬱月旦一門,要在這裡和猩鬼九心丸之主決戰。但是唐儷辭,在你向宛鬱月旦借力之時,你的良心何在?他可知道你存的是什麼居心麼?就算你此戰得勝,你又何以面對今夜即將犧牲的英靈?”

“宛鬱月旦亦希望藉此一戰之勝,讓碧落宮稱王中原,結束漂泊異鄉的苦難。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碧落宮經營數年,難道沒有一戰的實力?”唐儷辭背對成縕袍,“枉費你行走江湖二十幾年,人要戰績要成功要名望要公平要正義,怎可能沒有犧牲?難道你救人除惡,自己從來不曾負傷,或者從來不曾虧欠他人人情嗎?”成縕袍冷笑道,“救人負傷,理所當然,但是你犧牲的不是你自己,你是轉手犧牲他人,難道要我贊你英明蓋世麼?”

“你又怎知犧牲他人,我心中便無動於衷?”唐儷辭低聲道,“責備別人之前,你是不是備下了更好的對策?”成縕袍一怔,唐儷辭緩步走到他身邊,破碎的衣袍在強勁的山風中飛舞,漸漸撕裂,“沒有更好的對策,你之指責,都是空談,荒唐……”他的手在成縕袍背後輕輕一推,低聲道,“……可笑。”成縕袍驟不及防,被他一下推下懸崖,急急提氣飄飛,勉強在巖臺上站定,抬頭一看,唐儷辭已不見蹤影,心下又驚又怒,百味陳雜,這是對他方才一劍斷樹的報復麼?還是對他方才那番指責的回敬?縱然山崖之下有巖臺,他又怎麼確認他就一定能落足巖臺,不會摔下萬丈深淵?

唐儷辭,毒如蛇蠍,毒氣氤氳,毒入骨髓的男子,莫說成縕袍不解,就算他自己,也未必明白他這輕輕一推,內心的真意究竟為何?是對立場不同的敵人的憎恨,還是對言語指責的報復,還是略施薄懲的立威之舉,又或者單純是對成縕袍的不滿呢?不擇手段追求江湖公義,消弭禁藥禍端,究竟是他信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公平正義必勝邪妄自私,人間必定獲得自由平安;還是他追求的是對好友一言的信諾,追逐的是過去友情的影子,為了滿足自己內心深處的缺憾,不惜血染貓芽峰,而與公平正義無關?

不是唐儷辭,誰也不能解答,而就算是唐儷辭,他又真的能一一解答麼?

“啟稟宮主,望月臺回報山下有不明身份的白衣女子共計三十六人,登上貓芽峰,我宮棄守水晶窟,窟口冰石又被成縕袍打碎,如此計算,不過一個時辰,她們就能找到通路,衝入我宮。”從鐵靜口中說出的緊急訊息聽起來都並不怎麼緊急,宛鬱月旦剛剛自崖雲頂回來,聞言眼角的褶皺微微一舒,“有敵來襲,擊鼓,能力不足的自冰道退走,其餘眾人留下禦敵。”他低聲道,“傳我之令,今日之戰,如我前日說所,為江湖正義、為碧落宮重歸中原、為後世子孫留一條可行之路,各位為此三條,務必盡力。”

鐵靜領命退下,宛鬱月旦靜坐房中,四下裡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聽起來就如四面八方什麼也不存在,一切都已死了似的。

“咯啦”一聲,房門緩緩被人推開,有人踏入房中,卻不關門,“崖下有人攻上山來了?”冷漠孤傲的語氣,含有殺意,正是成縕袍的聲音。宛鬱月旦站了起來,走到桌邊慢慢倒了杯茶,微笑道,“成大俠是貴客,請用茶。”成縕袍淡淡的道,“哦,山下有人來襲,你已知道?”宛鬱月旦道,“知道。”成縕袍伸手接過那杯熱茶,一飲而盡,“打算如何?”宛鬱月旦仍是微笑,“戰死而止。”成縕袍看了他一眼,“啪”的一聲將那茶杯拍回桌上,“避居世外,不染江湖風塵,有何不好?少年人野心勃勃,染指王圖霸業,意欲稱雄天下,那稱雄路上所流的鮮血,難道在你眼下不值一提?”

“碧落宮根在中原,”宛鬱月旦靜了一靜,低聲道,“成大俠,我要回洛水。”成縕袍眉頭聳動,宛鬱月旦截口道,“落葉歸根,碧落宮無意凌駕任何門派之上,但需這一戰之威,重返洛水。”他往前踏了一步,背對著成縕袍,“我們、要回洛水。”

成縕袍聳動的眉頭緩緩平靜了下來,冷冷的看著宛鬱月旦,“回家的代價,是一條血路。”宛鬱月旦轉過了身,白皙溫秀的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微笑,“我所走的,一直是同一條路。”成縕袍一伸手提起桌上那茶壺,對著茶壺嘴喝了一大口熱茶,“哈哈,不切實際的幻想、鐵血無情的少年人,江湖便是多你這樣的熱血之輩,才會如此多事。”宛鬱月旦微笑道,“不敢,不過成大俠如今可以告訴我,你是被誰所傷?世上究竟是誰有這麼大的能耐,能將成大俠重傷至此?”

“蒙面黑琵琶,千花白衣女。”成縕袍的手握了握劍柄,說到這十個字,似乎手掌仍舊發熱,就如他十四歲第一次拔劍面對強敵之時的那份僵硬、緊張、興奮,“一名黑紗蒙面,黑布蓋頭的黑衣人,橫抱一具繪有明月紅梅的黑琵琶,背後跟著三十六位白紗蒙面的女子,攔我去路。”宛鬱月旦輕輕啊了一聲,似贊似嘆,“好大的陣勢,而後?”成縕袍衣袍一拂背身而立,“而後,卻是身後武當少玄、少奇兩名小道出手偷襲,那兩人自稱在冰天雪域極寒之地遇到殺人成狂的魔頭韋悲吟,前往問劍亭請我到此,結果是引我入陷阱。”宛鬱月旦黑白分明的眼睛似是稚嫩又驚奇的往上揚了一揚,“哦?”成縕袍冷笑一聲,“我震開兩名無知小道,白衣女出手合圍,牽制住我的那一刻,黑衣人出手撥絃,我不料世上竟有人練有如此音殺之法,一弦之下……”宛鬱月旦打斷道,“我明白了。”成縕袍住口不言,不將自己大敗虧輸的詳情再說下去,“而後,我被逼上貓芽峰,醒來之時,已在此地。”

“音殺之法,若無人能夠抵擋,那唯有武功高強的聾子才能應付這位黑衣蒙面客。”宛鬱月旦道,“可惜……”成縕袍嘿了一聲,“可惜碧落宮之中,並沒有什麼武功高強的聾子,就算是整個江湖道上,也未聽說有這種人物。”宛鬱月旦微微一笑,“既然沒有武功高強的聾子,那就只有不受音殺所困的絕代高手能抵擋……”成縕袍緩緩轉身,“不受音殺所困,要麼毫無內力,不受內氣自震所傷;要麼……便是同樣精通音殺之法,不受其音所震。”宛鬱月旦的笑意越見柔和,“既然有人能輕易治好音殺之傷,那麼說不定他也能輕易抵抗音殺之術。”成縕袍目中光彩一閃,冷冷的道,“看來你已在心中調兵遣將,難怪兵臨城下,你還能在此喝茶。”宛鬱月旦輕輕一嘆,“成大俠傷勢未愈,也請留此調息,今夜之戰不勞成大俠出手。”

正在此時,山崖上空響起一聲悠揚的鐘聲,鐘聲清宏,片刻之間群山四面迴響,連綿鐘聲不絕,聲聲縹緲柔和,如聖天之樂。鐘鳴之後,仍是萬籟俱靜,半點不聞碧落宮有什麼動靜,彷彿連池雲、沈郎魂等人都全然消失了。成縕袍負手對空門,房門仍舊未關,門外狂風吹入房中,撩起縵幕飛飄,珠簾響動,以往兵刃交加、血濺三尺的戰場,從來不缺成縕袍的劍刃,從來不缺成縕袍的俠義,但今夜之戰,第一次,他不是主角;第一次,他不知道今夜之戰,是不是有出手相助的價值?往日行走江湖,黑白正義簡單分明,起手落劍,劍下斬奸邪,揚正道,但今夜之戰,一方是罪證未明的神秘組織,一方是志在稱王的碧落之脈,沒有單純的正義,沒有單純的結果……抵禦黑衣蒙面人的進攻,消弭隱藏江湖的禍患自是不錯,但令他拔劍相助的那一方,真的有令他拔劍的價值麼?那是日後江湖的王者、或是日後江湖的隱禍?何況戰局之中,尚有不擇手段,目的難料的唐儷辭……

生平唯一一次,成縕袍右手握劍,不知該不該出,或許他們兩敗俱傷、或者三敗俱傷,便是對江湖最好的結果,但枉死陣中的無辜性命,救是不救?豈能不救?但是救——就需拔劍,而拔劍的立場呢?理由呢?

面對空門外狂飄的落葉枯枝,地上滾動的沙石冰凌,成縕袍按劍沉思。

貓芽峰上,水晶窟前,幽香陣陣,數十位白衣女子列陣以待,而緩緩自峰底爬上的,卻是衣著各異,高矮不一,卻頭戴相同面具的不明人物,其數目遠勝白衣女子,莫約在兩百人左右。再過片刻,面具人透過水晶窟,踏上過天繩,已到青山崖,距離蘭衣亭不過百丈之遙。

“我說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爬進別人院子的是什麼東西,原來生得一模一樣,全都是一群不要臉的小毛蟲。”凜凜狂風之中,滿天飄舞的殘葉之下,有聲音自頭頂傳來,聽那涼涼的語調,已在樹上坐了很久了。

“為什麼是小毛蟲?”另一個聲音自青山崖另一棵大樹上傳來,語氣淡淡,“為什麼不是老鼠?”

“因為滿地爬來爬去,卻顏色不同、長短不同的東西,只有小毛蟲。”對面樹上的人冷冷的道,“老鼠跑得比他們快。”

“原來如此,”這邊樹上的人道,“那是你殺毛蟲,還是我殺?”

“我只殺人,殺小毛蟲是你的專長。”對面樹上的人道,“一隻蟲五個銅錢,先殺後付。”

“五個銅錢也是不錯,那後邊羞花閉月傾國傾城的美人,就交你。”

“我對美人冷感。”

“那就更好。”

這邊閒聊一停,面具人已全部透過過天繩,白衣女子緩緩踏繩而過,雖然不見面目,從她們舉止而見,似乎對無人針對過天繩下手,十分驚訝。

“各位親愛的美女,半夜三更,爬進別人的院子,可是會發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哦。”一人自對面樹上飄然而下,白衣倜儻,扛刀在肩,正是池雲,“可以說說你們半夜上山來的用意麼?”

“我等用意,便是要滅碧落宮!”蒙面白衣女子群中,有人聲音清脆,揚聲而道,“無論是誰膽敢藏匿唐儷辭一行人,除死之外,別無他途!”

“是嗎?”池雲涼涼的道,“那我坐在這裡吹了半夜冷風的用意你可知曉?”蒙面白衣女不答,只聽池雲繼續涼涼的道,“我的用意,便是無論是誰膽敢踩上碧落宮大放狗屁說要殺人,不管是美女還是醜女,除死之外,別無他途。”

“小子猖狂!”蒙面白衣女子群中另外一人介面罵道,“姐妹們,殺了他!再為尊主掃平碧落宮!”蒙面白衣女子群中有些人應喝,有些人微微頷首,只聽唰的一聲輕響,三十六人各拔兵器。池雲一怔,他本以為這群女人該是同一組織一同訓練的殺手,但三十六人拔出兵器,卻是刀劍簫琴綢緞暗器各不相同,即使是刀與刀之間,其大小形狀也風馬牛不相及,顯然絕非師出同門。是誰能籠絡三十六名不同師承的天真少女,做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她們口中的“尊主”真是罪惡滔天,罪無可恕!

“各位兄弟,今夜便是大家對尊主表示忠誠、敬仰、服從的時機,今夜誰不盡全力,便是對尊主不忠!對尊主不忠,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義?誰戰不勝敵人,誰便死——”白衣女子群中,先前發話的那人振聲道,聲音清脆如斯,年紀應當很輕,卻口口聲聲要人死,真不知在那“尊主”的教導之下,人命,在她心中究竟是什麼?

面具人低聲附和,在附和同時,這邊樹梢數十道銀芒一亮,射入人群,只聽一陣慘呼,十數人踉蹌按胸,有人變色叫道:“射影針!”這邊樹上之人不言不動,樹影飄搖,他似乎已化入風中,半點瞧不到行跡。

池雲銀刀在手,嘿嘿一笑,“上來吧!”

白衣女子群中一人持刀而上,一人橫劍站池雲後方,一人後退十步,當是慣於遠攻,尚有一人雙手空空,站池雲之右,彷彿對自己的功力頗有信心。池雲仰天而笑,“讓我看看你們這群年紀輕輕的小丫頭,究竟是誰家的不孝女——”他一環渡月一指對面持刀女子,“第一個是你,小心你的面紗——”

那女子揮刀便上,但聞刀風呼嘯之聲,刀光凌凌,功力竟是不弱。池雲出手擒拿,指風直指她面上白紗。身週三女應聲而動,遠處那人一揚手,四隻飛稜疾打池雲身上四處大穴,持劍女劍風一掃,寒意掠人肌膚,卻是陰功寒劍,最後雙手空空那人發出一掌——池雲驟然回身接掌,那刀劍甚至暗器他都不看在眼裡,但這劈空一掌卻是功力、角度、時機、掌法兼備的上上之招,只聽“啪”的一聲輕響,兩人手掌相接,池雲全身一震,白衣女子亦是全身震動,仰身欲退。池雲接掌之後驀地欺身再上,一把抓向她蒙面白紗,變色道,“你——”

白衣女子受他掌力之震,連退三步,不防池雲出手得如此之快,臉上一涼,蒙面白紗已經離臉而去,不禁臉色微變。池雲握紗在手,怒動顏色,“你——你——”

只見這位白衣女子膚色皎潔,尖尖的瓜子臉兒,眉目修長,煞是清靈,個子高挑,腰肢纖纖,正是池雲未過門的妻子,白府白玉明之女‘明月天衣’白素車!池雲一招試出是她,氣得胸口幾乎爆裂,“竟然是你!”

4

白素車面紗被抓,臉色只是微微一變,眼見池雲氣得滿臉通紅,眼圈一紅,微現委屈與歉然之色,低聲道,“是我。”

“嘿嘿,是你更好,今夜我不斬下你的人頭,我立刻改名,不叫池雲,叫綠帽烏龜雲!”池雲冷冷的道,“只是堂堂白玉明之女,戴起面巾鬼鬼祟祟,追隨莫名其妙的‘尊主’,動手要殺人滿門。真不知道你爹要是知道你做的種種好事,是不是會活活氣死?不過你放心,你死之後,老子絕不會將你所作所為告訴你爹,以免白府上下都被你氣得短命。”

“我……”白素車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我……”她身邊持劍的女子嬌聲道,“白姐姐,莫理他!為了尊主,你已發過誓拋棄過去,無所不為!別和這個人廢話,殺了他!”白素車抬起頭來,池雲持刀冷笑,“殺了我?你有這種本事,儘管上來啊!”白素車卻道,“各位姐妹,此人武功高強,留下五人纏住他,其餘眾人攻入碧落宮,滿宮上下,不論男女,雞犬不留!”此言一出,眾女應喝,當下留下五人,其餘搶過池雲身邊,直衝入亭臺樓閣之中,池雲勃然大怒,“他媽的瘋婆,納命來!”一環渡月錚然出手,直襲白素車胸口。

身側面具人紛紛奔出,搶進碧落宮房屋之中,樹梢上銀針飛射,卻阻不了人潮洶湧。人影一晃,沈郎魂擋在路口,他素來不用兵器,此時卻手握一截樹枝,雖只是一截樹枝,揮舞之間卻是勁風四射,攔下不少人馬。剩餘之人搶入碧落宮房宇之內,卻見房中無人,諾大碧落宮竟宛若一座空城,領頭之人心中一凜,揚聲道,“大家小心!請君入甕,必定有詐!”

“就算有詐,不進入,你又知道怎麼破解?”白衣女中有一人冷笑一聲,衣袖一拂,搶入房中去了。她一進入,面具人紛紛跟進,剎那間碧落宮的亭臺樓閣被白衣女和麵具人所佔領,然而仍舊不見任何人影,頓時如潮水般的人群有些亂了起來,就如拼盡全力待一刀斬下,目標卻驟然消失了一般憤懣難平。

狂風彌掃的深夜,了無人影的宮殿,突然湧起了一層濃密的白霧,白霧不知自哪個房間而來,卻彌散得很快,不過片刻已自門縫、窗戶、廊坊等等通道湧遍了整個山頭。白衣女子的身影沒入白霧之中,更是難以辨認,面具人中又有人喝道:“小心有毒!”同時有人大叫道:“有埋伏!”接連幾聲“啊”、“哎呀”、“是誰——”的慘叫響起,人群頓時大亂,刀劍聲響,已有人在濃霧中動起手來。

外邊樹林中動手的池雲刀刀對著未婚妻子白素車砍去,耳聽房內情形一片混亂,突然忍不出嗤的一笑,“他媽的宛鬱月旦果然是害人不淺,哈哈哈哈……”

另一邊動手的沈郎魂淡淡的道,“哪有如此容易?人家兵卒全出,你可見主帥在哪裡?”

池雲一凜,隨即大笑,“那你又知那頭白毛狐狸在哪裡?”

沈郎魂淡淡一笑,“說得也是,拿下你的婆娘,回頭湊數拿人吧。”

池雲嘿嘿冷笑,刀鋒一轉,直對白素車,“十招之內,老子要你的命!”

白素車微咬下唇,自懷裡取出一柄短刃,低聲道,“我……我真是對不住你,可是……可是……唉……”她輕輕的道,“今日我是萬萬不能在這裡死的。”

“讓你逃婚殺人的男人,可就是你嘴裡口口聲聲叫的尊主?”池雲冷冷的道,“老子殺你之後,日後會抓住這人燒給你當紙錢,你可以心安理得的去。”

“你真是鐵石心腸。”沈郎魂一邊淡淡的道,“放心,就算你只是嘴上耍狠,下不了手,我也不會笑話的。”

“呸!”池雲一刀發出,刀光帶起一陣淒厲的環動之音,直撲白素車。白素車名門之女,所學不俗,短刃招架,只聽“錚”的一聲脆響,一環渡月竟而應聲而斷,兩截短刃掠面而過,在她頸上劃過兩道傷痕,頓時血流如注!池雲冷笑一聲,“你竟盜走白府斷戒刀……”白素車斷戒刀當胸,“不錯,離府之時,我……我早已決定,今生今世,絕不嫁你。”她聲音雖低,卻頗為堅決。身週四女同聲喝道,“和尊主相比,這個男人就如爛泥雜草一般,白姐姐殺了他!”喝聲同時,刀劍暗器齊出,池雲揮刀招架,白素車斷戒刀至,竟是毫不容情,正在戰況激烈之時,剎那紅色梅花飄飛,猶如乍然撲來一陣闇火,一人紅衣黑髮,緩步而來。同時身側沈郎魂手中樹枝驟然斷去,斷枝掠面而過的瞬間,只見一名暗紫衣裳,披髮眼前的人擋在面前,手中長劍劍長八尺,鏽跡斑斑。

池雲沈郎魂兩人相視一眼,噹噹噹數聲擋開身前攻勢,連退數步,背靠背而立。

梅花易數。

狂蘭無行。

山風狂嘯,狂蘭無行披在眼前的長髮微微揚起,梅花易數雙袖飄揚,紅梅翩躚不定,在暗夜之中,猶如斑殘的血點。

不遠處傳來了喊殺之聲,越過數重屋宇,仍是清晰可辨。

成縕袍對空門而立,宛鬱月旦靜坐一旁。

“你設下了什麼局?”成縕袍按劍的右手緩緩離開了劍柄,“為何他們跨不過那道門?”他所說的“門”,便是距離宛鬱月旦院門十丈之遙,連通前山花廊與山後庭院的木門。

“我把那道門藏了起來,”宛鬱月旦纖細好看的眉頭微微一舒,“那道門前的迴廊有陣勢,而我在前山施放雲霧,他們瞧不見迴廊的走向,順著迴廊奔走,是找不到門的。”成縕袍慢慢轉過了身,“只是如此簡單?”宛鬱月旦道,“便是如此簡單。”成縕袍道,“那慘烈的喊殺聲呢?”宛鬱月旦道,“雲霧之中,視線不清,恰好他們又戴著面具,無法相互辨認,我讓本宮之人混入其中,大喊大叫,亂其軍心,若有人闖到絕路落單,便出手擒之。”成縕袍淡淡的道,“又是如此簡單?”宛鬱月旦微微一笑,“又是如此簡單。”他輕輕嘆了口氣,“面具人是不能殺的,我若殺了一個,便是落了他人之計。”成縕袍眉頭一蹙便舒,“那是說,蒙面琵琶客驅趕這群蒙面人上山,只是為了送來給你殺?”宛鬱月旦道,“風流店出現武林不過三年之事,不可能培育如此多的殺手,既然來者衣著師承都不相同,自然是受制於他猩鬼九心丸之下的客人。”他又輕輕嘆了口氣,“既然是來自各門各派的客人,我若殺了一個,便和一個門派結怨,殺了一雙,便成兩個門派死敵,而人既然死了,我又如何能夠證明他們是私服了禁藥,導致我不得不殺呢?所以……”

“所以不能殺人。”成縕袍心神一震,“所以今夜之戰,流血之人,必是碧落一脈!”宛鬱月旦清澈明淨的雙眸微微一闔,“今夜之事,戰死而已。”成縕袍驟地按劍,唰的一聲拔劍三寸,驀然坐下,“既然如此,方才你為何不說明?”宛鬱月旦站了起來,在屋內牆上輕按了一下,牆木移過,露出一個玉瓶,高約尺餘,狀如酒甕。他提了過來,尚未走到桌邊,成縕袍已聞淡雅馥郁的酒香,宛鬱月旦將玉酒甕放在桌上,摸索到成縕袍的茶杯,開啟封蓋,草草往杯中一倒,只見清澈如水的酒水啪的一聲潑入杯中,雖然杯滿,卻潑得滿桌都是。成縕袍接過酒甕,為宛鬱月旦一斟,屋內只聞酒香撲鼻,幽雅好聞之極。

宛鬱月旦舉杯一飲,“我有何事未曾說明?”成縕袍道,“生擒不殺人。”宛鬱月旦慢慢的道,“不論我殺不殺人,成大俠都認為稱王江湖之事,不可原諒,不是麼?何況我不殺人,也非出於善念,只是不得已。”成縕袍微微一震,只聽宛鬱月旦繼續道,“既然難以認同,說不說生擒之事,都是一樣。何況成大俠有傷在身,還是靜坐調養的好。”他語氣溫和,別無半分勉強之意,也是出於真心。成縕袍舉杯一飲而盡,“碧落宮如此做法,來者眾多,絕不可能一一生擒,怎會有勝算?你雖然起意要回洛水,但若滿宮戰死於此,豈不是與你本意背道而馳?”宛鬱月旦微微一笑,“我亦無意一一生擒,只消不殺一人,控制全域性,我的目的便已達到。”成縕袍臉色微微一變,“那你如何求勝?”宛鬱月旦淺淺一笑,“求勝之事不在我,今夜之戰,並非碧落宮一人之事。”成縕袍皺眉,“唐儷辭?”宛鬱月旦輕撫酒甕,“蒙面黑琵琶,千花白衣女,該死之人只有一個,不是麼?”

他這句話說完,青山崖對峰的貓芽峰突然響起一聲弦響,錚然一聲,便是千山回應,萬谷鳴響,成縕袍一震,隨即長長吐出一口氣,“這一聲不是音殺,如果他在高山之上施出音殺之法,只怕一弦之下死傷無數。”宛鬱月旦對成縕袍一舉空杯,成縕袍為他斟酒,只見宛鬱月旦仍是纖弱溫和,十分有耐心與定性的微笑,“究竟是死傷無數、或是平安無事,就看唐儷辭的能耐究竟高深到何種地步了。”

但聽遙遙雪峰之顛,一弦之後,有琵琶聲幽幽響起,其音清澈幽玄,反反覆覆,都是同一句,就如聲聲指指,都在低聲詢問同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問得不清,人人都只聽見了其末震動人心低問似的一聲微響,更不禁要凝神靜聽,那琵琶聲中究竟在詢問、自問什麼?那清聖之極的弦響,展現超然世外的淡泊胸懷,平靜從容的指動,彷彿可見撥絃者恢弘沉穩的氣度,那就如一個眼神沉寂的長者,在高峰上獨自對蒼生問話,而非什麼野心勃勃的人間狂魔。

庭院中喊殺聲突然更盛了,隱約可聞近乎瘋狂的聲音,彷彿那清聖的絃聲入耳,大家歡喜得發了瘋,就為這幽幽絃聲可以去死一般。白衣女子紛紛嬌吒,出手更為猛烈,不分青紅皂白對著身邊可疑之人下起殺手。

青山崖上,背靠背的池雲和沈郎魂衣發飄揚,就在梅花易數緩步走來的時候,貓芽峰上弦聲響起,反反覆覆,如風吹屋瓦落水滴,滴水入湖起漣漪,一句一句似同非同的問著。它問一聲,梅花易數便前行一步,狂蘭無行的亂髮便安靜一分,它再問,池雲和沈郎魂便感身周之聲更靜,彷彿山風為之停滯,星月為之凝定,山川日月之間只餘下這個絃聲,低聲問著這世間一個亙古難解的疑問。

笛聲……

突然之間,黑暗的山崖之下,縹緲的白雲之間,有人橫笛而吹,吹的竟是和對山的撥絃之人一模一樣的曲調,依然是那麼清澈的一句疑問。只不過他並非反反覆覆吹著那句問調,將低問重複了兩遍之後,笛聲轉低,曲調轉緩,似極柔極柔的再將那句原調重問了一邊,隨即曲聲轉高,如蓮女落淚,如淚落漣漪生,一層層、一重重、一聲聲的低問和悽訴自山崖之下飄蕩開去。千山迴響,聲聲如淚,頓時耳聞之人人人心感悽惻,定力不足的人不由自主的眼角含淚,鼻中酸楚,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壓低聲音痛哭一場。

笛聲響起的時候,對面山峰的琵琶聲便停了,只聽笛聲一陣低柔暗泣,柔緩的音調餘淚落盡之後,有人輕撥琵琶,如跌碎三兩個輕夢,調子尚未起,倏然音調全止,杳然無聲。

青山崖上眾人手上腳下都緩了一緩,白霧更濃密的湧出,輕飄上了屋角殿簷,很快人人目不視物,打鬥聲停了下來。

池雲和沈郎魂面對著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琵琶聲止,那兩人紋絲不動,就如斷去引線的木偶。白素車持刀對池雲,低聲喝道,“退!”其餘四人聞聲疾退,隱入樹林之中,白素車隨之退入樹林,失去行蹤。池雲沈郎魂二人不敢大意,凝神靜氣,注視敵人一舉一動,絲毫不敢分心。

正在這安靜、詭秘的時分,一個人影出現在過天繩上,灰衣步履,銀髮飄拂。

人影出現的同時,一聲乍然絕響驚徹天地,峰頂冰雪轟然而下,撲向正要抵達水晶窟的銀髮人,啊的一陣低呼,池雲、沈郎魂、梅花易數、狂蘭無行唇邊溢血,成縕袍傷上加傷,一口鮮血噴在地下,宛鬱月旦雖然無傷,也是心頭狂跳,只覺天旋地轉,叮噹一聲,酒杯與酒甕相撞,竟而碎了。

一弦之威,竟至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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