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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堂廢墟一片殘垣斷瓦,仍不住有黑煙粉塵上飄,烈烈的火焰處處燃燒,合著滿地血汙,宛如一幕煉獄。雪線子站在倒塌的房簷上,“找死人真是麻煩,唉,但是不找,難道讓那兩個人在這裡變鬼?要是死了以後怪我見死不救,來纏著我,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他去折了一支樹枝,在殘垣斷瓦中東戳西戳,拖著聲音叫道:“小池雲——小池雲——”
“唉,若不是你忙著睡覺不肯幫手,怎會弄得不可收拾?”唐儷辭很快趕來,“你來的時候,就是這樣?”雪線子道:“我又不會比你快多少,炸藥一炸,自然就是這樣的,要是兩個小子真在裡面,諾,這些地上一塊一塊的,說不定就是他們了。”唐儷辭微微蹙眉,手按腹部,額上微見冷汗,“別再說了,找人吧,我相信池雲和沈郎魂不會這麼容易就死。”
“哈哈,要是這兩個都死了,禍害人間的壞人又少了兩個,正應該拍手稱快。”雪線子笑道,“要是你也死了,我就該去放鞭炮了。”唐儷辭微微一笑,“流芳不過百世,遺臭卻有萬年,壞人總是不容易死的。”雪線子斜眼看著他的神色,“你不舒服?”唐儷辭嘆了口氣,“嗯……找人吧。”
兩人在廢墟上東翻西找,餘家劍莊初時尚有打鬥之聲,還有人為那幾瓶藥丸拼命,過不多時,也許是勝負已分,紅姑娘等人又已撤離,四下靜悄悄的,夜色漸起,日間的一切彷彿都是一場噩夢。
“你們兩個在這裡幹什麼?”突地空中有人冷冷的道,“人都死光了,還不走嗎?”
雪線子猛一抬頭,只見池雲坐在遠遠的樹梢上涼涼的看著兩人,“喂!我們是為你們擔心,兩個沒有良心的小壞蛋,剛才劍堂發生什麼事?你們兩個無恙否?”唐儷辭站起身來望著池雲微笑,池雲坐在樹上揮揮手,“只有第三流的庸手,才會被火藥炸到,又只有第九流的呆子,才會在廢墟上找人,姓沈的早已走了,是我好心留下來等你們,否則也早就走了。”
“餘泣鳳如何了?”唐儷辭提著那袋藥瓶,含笑問,“你贏了?”
無錯書吧池雲冷冷的道,“勝負未分,也永遠都分不了了。”
“他死了?”雪線子笑問,“是你殺的,還是被火藥炸死的?”
池雲不耐的道,“我怎麼知道?他被姓沈的射了一針,姓沈的針上有毒,我怎知道他是被毒死的,還是被炸死的?”
雪線子嗯了一聲,“沈郎魂的射影針?以餘泣鳳的身手,有這麼容易被暗算?”
“嘿嘿,餘老頭‘西風斬荒火’威力實在了得,他劍還未出手,劍氣已經震斷屋樑,姓沈的從上面掉下來,讓他嚇了一跳,我趁機發出最後一刀。但是普珠和尚認出是姓沈的一劍向他砍去,古溪潭出手阻攔,形勢一片混亂。同時蕭奇蘭莫名其妙的向餘老頭髮出兩記旋劍,姓沈的早有預謀在此時射出毒針,加上我的一刀,餘老頭在三方攻勢之下中針倒地。”池雲冷冷的道,“其他人打得一片混亂,也不知在鬥些什麼,我便走了。”
“小池雲你真是深得我心,”雪線子讚歎道,“沈郎魂還在房裡被人追殺,你就走了?”
“他若是這樣就死,怎麼值得五萬兩黃金?五萬兩黃金是這麼好賺的?”池雲翻白眼,“我在餘老頭家裡上下翻了個遍,沒有找到我那老婆的影子,老鬼,你究竟在哪裡看到白素車的馬車?”
“可能跟著其他人一起撤走了吧?”雪線子道,“你老婆人太高、腰太細、臉太長,胸太小,眼睛和眉毛之間距離太寬,嘴巴和鼻子之間距離太長,耳朵太大,肩膀傾斜,還有她牙齒不夠白……”他仍自滔滔不絕的說下去,“不像閣樓裡那位紅姑娘,哎呀呀,那個氣若幽蘭人似菊花,毫無缺點……”
“老色鬼!”池雲全身瑟瑟發抖,咬牙切齒道,“你、怎、對、她、如、此、了、解?”
唐儷辭微微一笑,“那就是雪郎的奇妙之處,不可為外人道也。”他拍了拍池雲的肩,“走吧,你無恙就好,藥丸到手,餘家劍莊瓦解,餘泣鳳死,雖然不盡如人意,但今日之事,已算成功。”池雲仍指著雪線子,充耳不聞唐儷辭的話,“老色鬼,今天你不給老子說清楚,老子絕不放過你!”
雪線子哎呀一聲,笑道,“人生最愛尋常事,賞花賞月賞美人。小池雲,那忘恩負義的女人不要也罷,下次我介紹你認識一些真正賢良淑德你走江湖交朋友逛山河玩風月她都絕對不會過問更絕對不會落跑的好姑娘如何?”他一笑而去,身影如一道白芒掠空遠去而後消失。
池雲暴跳如雷,破口大罵,“誰對那女人痴情了?但名是老子的女人,你就不能碰老子的女人一下!要殺要打那是老子的事,老色鬼!下次見面,一環渡月伺候!”唐儷辭再拍拍他的肩,溫言道:“好了好了,沈郎魂哪裡去了?”
“回崖井莊客棧去了。”池雲斜眼看著唐儷辭提的包裹,突然嗤的一笑,“他說今晚要去燒了崖井莊的那件破廟。”唐儷辭眼角微揚,似笑非笑,“為什麼?”池雲大笑,“因為和尚乃是世上最討厭的東西!”唐儷辭微笑,“那麼讓他去燒,燒完了,給方丈五十兩黃金重建便是。”池雲嘖嘖的道,“你這人真的很奇怪,有時候殺人不眨眼,有時候濫好人得不可救藥。”唐儷辭溫言道:“一整天不見鳳鳳,不知情況如何,快回去吧。”
兩人回到崖井莊井雲客棧,沈郎魂果然已在房中等候,那張平凡無奇的臉一如既往,絲毫看不出他方才經歷了怎樣驚心動魄的一戰,桌上放了兩碟小菜,他正獨自品酒。唐儷辭衣袖微拂,在他身邊坐下,“沈兄好興致。”
沈郎魂淡淡的道,“過獎。”他既不說究竟如何從普珠上師劍下脫身,也不說爆炸之時他身在何處,就似一切都未發生過。池雲奔進房中,鳳鳳正在床上爬著,見他進來,睜著圓圓的大眼睛,嘴巴一扁就放聲大哭,大半日不見,他已餓得狠了。池雲將他抱起,鳳鳳一口向他手指咬下去,淚眼汪汪如桃花含水,“嗚嗚……嗚嗚……”池雲吃痛,悶哼一聲,被這小子咬已經習慣了,這小子雖然沒長牙,什麼都敢咬,不愧是屬狗的。
房中,唐儷辭和沈郎魂對坐飲酒。沈郎魂徐徐喝酒,心氣平定,唐儷辭眉間痛楚之色越來越重,靜坐半晌,沈郎魂突然問,“這是舊傷?”唐儷辭閉目點了點頭,沈郎魂道,“可否讓我一試?”唐儷辭一笑伸手,沈郎魂左手三根手指搭上他的脈門,略略一頓,隨即皺眉,唐儷辭微笑道:“如何?”沈郎魂道:“奇異的脈象,不可甚解。”
房裡池雲給鳳鳳餵了些糖水,走了出來,往椅上一倒,懶洋洋的道,“別理他,姓唐的十有八九是在整你。”沈郎魂喝了一口酒,“高手過招,身上帶傷是致命的弱點,你既然做下今日之事,就要有所打算,身上的傷不打算治好麼?”
“有所打算?”唐儷辭微笑,“什麼打算?”沈郎魂淡淡的道,“被人殺的打算,江湖生涯,有人自詡黑道,有人自詡白道,終歸也不過是殺人與被人殺而已。你既然做下攻破餘家劍莊,逼死餘泣鳳,搶奪猩鬼九心丸這樣的大事,就要有被人復仇、劫物、栽贓嫁禍、誣陷甚至殺人滅口的打算。”唐儷辭道,“沈兄之言十分有理。”他十分認真的說出此言,沈郎魂反而一怔,住嘴不說。池雲躺在一旁涼涼的道,“姓沈的你替你自己擔心就好,一年時間,跟著姓唐的阿儷少爺,老子看你那五萬兩黃金岌岌可危,很可能變成給你樓主的撫卹。”沈郎魂閉目不答,唐儷辭溫言道,“池雲,你去拿杯涼水過來。”池雲懶洋洋的起身,“做什麼?”
唐儷辭自搶來的包裹裡拿出兩瓶猩鬼九心丸,各自倒出一粒,池雲端來一杯涼水,唐儷辭將一粒藥丸放入涼水之中,一粒藥丸放入自己酒杯之中,片刻之後,放入酒杯中的藥丸化去,涼水中的藥丸只是微溶。唐儷辭舉起杯子晃了晃,那藥丸方才化去。沈郎魂睜開眼睛,和池雲一同詫異的看著唐儷辭,心道這人在做把戲麼?
果然……唐儷辭目不轉睛的看了那溶去藥丸的酒杯良久,突然端了起來,淺淺喝了一口。池雲和沈郎魂剎那大驚,兩人出手如風,一人截臂一人點肩,然而雙雙落空,唐儷辭已將那口混著藥丸的酒喝了下去。池雲怒道,“你幹什麼?”沈郎魂也是變了顏色,此藥喝了下去,若是中毒,豈非生不如死?唐儷辭放下酒杯,舌尖在唇沿略略一舔,“果然是他。”
“是誰?你幹嘛把那藥喝下去?”池雲抓住他的手腕,“你要找死不成?”唐儷辭微微一笑,“這藥的藥性是我告訴你的,難道池雲你從來沒有覺得奇怪——為何我對此藥如此瞭解?”池雲一怔,“你……”沈郎魂眼眸一動,剎那光彩暴閃,“難道你——”唐儷辭道,“我第一次吃這藥的時候十一歲,十三歲的時候已吃到厭了。”池雲道,“你十三歲的時候?他奶奶的阿儷你是出身在什麼地方?怎會有這種見鬼的藥?”沈郎魂目中光彩更盛,唐儷辭身世離奇神秘,為何能服用猩鬼九心丸仍不死?難道他一直在服用?
“這藥發作起來讓人生不如死,但如你的命夠硬,對自己夠狠,熬過去那一陣,三年五年之後仍是一個好人。”唐儷辭道,“只不過大多數人忍不了那種痛苦,寧可自殺了事。我……”他頓了一頓,嘆了口氣,“我十一歲的時候是吃著玩的,十三歲的時候中毒已深,要擺脫這藥的毒性,並非易事。但當時我有三位好友,其中一位善於化毒之術,是他幫我解毒,一年之後,不再受此藥控制。”唐儷辭語氣慢慢的由溫和轉為平淡,如一粒珍珠緩緩化為灰燼,“我們感情很好,他是一個好人,我年少之時胡作非為,卑鄙無恥的事做過不知多少,身邊的親友無不對我失望,但他並未放棄我……他說:你控制慾太強,不分敵我,你要改,要做一個好人。可惜我畢竟讓他失望,唐儷辭天生心腸狠毒手段暴戾,三年前我叫方周練換功大法,讓方周死,換絕世武功給我,那件事讓他失望透頂,暴怒而去,從此恨我入骨……”池雲哼了一聲,“該死的總是要死的,就算你不讓他練換功大法,難道他就不會死?”沈郎魂淡淡的道,“換了是你兄弟重病要死,你真的狠得下心教他練些必死的武功,從一個快死的人身上圖利麼?”池雲閉上眼睛,想了半晌,嘆了口氣,“大概想也會那麼想吧?但真要下手,老子做不出來,雖然老子是黑道,黑道有黑道的義氣,不會做這種泯滅良心的事。”沈郎魂道,“我亦不會。”池雲充滿嘲諷味兒的嗤的一笑,“這才顯出唐大公子唐大少爺與眾不同精明老練之處,不過,算不上什麼要遭天打雷劈的大事。”
唐儷辭微笑,“承讚了。”沈郎魂再喝一口酒,表情平靜,“這位恨你入骨的好友,知道解猩鬼九心丸之毒的方法,你要尋找你這位好友的下落,所以追查猩鬼九心丸之事……但是沈某不解的是——為何你追查的不是友方、而是敵方?”若是懂得解毒之人,應站在白道一邊,為何唐儷辭苦苦追查的卻是風流店製毒一方?沈郎魂一雙眼睛光彩耀眼之極,“莫非你懷疑——”
“不錯!”唐儷辭的語調忽而柔和起來,“猩鬼九心丸和我當年吃的那藥並非完全相同,但我懷疑含有那藥的成分,如今證實確是如此,當今世上,除了他之外,沒有人知道如何製造這種毒藥。”他輕輕一笑,“懂得如何製造毒藥的人在我十三歲那年都已死光死絕,我說這話,你們該相信絕無可疑。”
唐儷辭說出“死光死絕”四字,有何人敢說不是?若非已把人挫骨揚灰,讓人死得慘不忍睹,他不會說出這四個字。池雲和沈郎魂面面相覷,池雲呸了一聲,“你的意思是說,現在製造猩鬼九心丸害人無數的幕後黑手,就是你那叫你做好人的好友?他媽的什麼玩意兒?”
“是啊……”唐儷辭眼簾微垂,一股似笑非笑,似喜非喜的神韻透了出來,“雖然以我認識的他而言,必然不會,但唐儷辭為人行事,只論可能、不講道理——世事有無限可能,人性、更是捉摸不定,令人難以相信。”沈郎魂皺起眉頭,“你這位好友,叫什麼名字?”
唐儷辭推開眼前摻毒的酒水,提起酒瓶喝了一大口,淺淺一笑,“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他已改名多年了。”沈郎魂淡淡的再問:“既然他恨你入骨,你找他做什麼?”唐儷辭閉上眼睛,倚靠在椅背上,“我要告訴他一件事,希望他日後不再恨我。”
“什麼事?”池雲懶洋洋的問,“難道你要把萬竅齋幾千萬黃金的身家送他?有錢能使鬼推磨……”唐儷辭道,“不是,我要告訴他方周未死。”此言一出,沈郎魂悚然變色,“怎麼可能?換功大法之下,怎可能人未死?傳功之後,散功之時,往生譜殘餘真氣逆衝心髒,必定心脈碎裂而亡,怎可能未死?”
唐儷辭嘴角微勾,仍是那股似笑非笑、似喜非喜的神韻,“是啊……不過方周本是心臟受傷,在他左心之上有缺損,無法癒合所以病危,散功之時真氣自破裂的傷口衝出,沒有炸裂他的心臟,而我、而我……”他手按腹部,輕輕一笑,“我把他的心臟挖了出來,埋進我的腹中,接上我的血脈,保他受損的心臟不死,而方周缺心的身體被我浸入冰泉之中,等他的心臟痊癒,我再把他的心還他,他便不會死。”他的神色柔和,似眷戀已極的看著自己的手指,慢慢的道,“方周若不練換功大法,便沒有這一線生機,往生譜殘餘真氣強勁凌厲,代替心臟推動血液流轉,延緩了他死亡的時間,能容我做埋心之舉。至於冰泉我早已備下,浸入冰泉之後,血液氣息瞬間停止,只要尋到良醫,等到心臟癒合,就有救命之望。”
池雲和沈郎魂面面相覷,將人心臟挖出,埋在自己腹中,提供血液氣息使其自行癒合,然後利用冰泉云云將人救活,簡直匪夷所思,近乎痴人說夢,胡說八道!池雲直截了當的道:“你瘋了!”沈郎魂雖然一言不發,心裡也道:你瘋了。
唐儷辭左手一動,順著臉頰緩緩插入自己發中,白玉般的手指,灰亮的髮色,是秀雅柔潤的美,也有妖異絕倫的媚,“我不過是想要救人而已,就算上天註定他非死不可,但我不準……我若不準,神也無能、鬼也無能……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他一句一句柔聲說,聽的人一寸一寸毛骨悚然,沈郎魂低聲道:“你——”頓了一頓,沒說下去,池雲哼了一聲,“你就是比江湖上大大小小的魔頭更陰險歹毒、更不擇手段罷了,恭喜恭喜,你是天下第一的奸、天下第一的邪、天下第一的狠!”唐儷辭微微一笑,“承贊承贊,我將此事告訴你們,日後若有中原劍會前來尋仇、風流店來殺人滅口等等等等,你們兩人定要保我平安無事。”池雲兩眼望天,“某某人不是自稱武功高強、天下第一?何必要我保護?”唐儷辭溫文爾雅的拂了拂衣袖,提起酒壺再喝一口,施施然道:“因為你們身上都是一條命,我身上是兩條命。”兩人面面相覷,池雲呸了一聲,“他媽的老子不幹!”
“餘家劍莊事後,你打算如何?”沈郎魂杯中酒盡,酒壺卻在唐儷辭手中,只得停杯,“你究竟只是想找故人,續故人之情,還是當真要殲滅風流店,為江湖蒼生毀去這害人之藥?”唐儷辭為他斟了一杯酒,微微一笑,“事到如今,我是為了江湖正義、蒼生太平,我的故人故情,便是蒼生太平之一。”他說得冠冕堂皇,沈郎魂微一皺眉,池雲已經當場拆穿,“哼哼,故人故情就是蒼生太平,說到底你還是為了你自己的事,不是為了啥江湖正義。”唐儷辭道:“你真是聰明之極,不過並非人人都如你這般毫無追求,切莫將小人之心用以度君子之腹。”池雲嗆了一口,“咳咳……你是君子……”唐儷辭微笑道,“自然,在紅姑娘美色之下坐懷不亂,自然是君子。”池雲躍起身來一拳往唐儷辭身上打去,唐儷辭不閃不避,池雲拳到中途,硬生生頓下,“我去給鳳鳳喂米湯!”轉身就走。唐儷辭怡然自若,提酒而飲,沈郎魂淡淡的問:“他為何不打?”問出此話的意思,就是唐儷辭確是該打。卻見唐儷辭舒舒服服的躺下,對上空輕輕吹出一口酒氣,“今日一戰,池雲翻遍餘家劍莊上下,手太髒,一拳打在我身上,衣裳仍是他要洗。”沈郎魂瞪目半晌,不再說話,閉目養神。
片刻之後,客棧小二送來酒菜,幾人細嚼慢嚥,細細品那小菜的滋味,酒未過三巡,沈郎魂右耳一動,“有人。”池雲停筷仔細一聽,又過一會才聽見細微的腳步聲,嘿嘿一笑,“當殺手的果然就是當殺手的。”唐儷辭夾起一塊豆腐,“猜來者是誰?”池雲懶洋洋的開啟酒壺壺蓋喝酒,“腳步聲如此輕微,定是武林中人。”沈郎魂道:“是女子!”唐儷辭手腕的洗骨銀鐲在燈火下閃爍,右手指尖輕輕蹭了蹭那銀鐲表面的花紋,“是鍾姑娘。”
話音剛落,門外有人輕輕敲門。唐儷辭微笑道:“鍾姑娘請進。”
門開了,門外之人果然是鍾春髻,聞聲十分訝異,“唐公子怎知是我?”唐儷辭道,“因為令師雪線子。”他只說了七個字,鍾春髻臉上一紅,眉間甚有尷尬之意,“唐公子果然是師父知己。”沈郎魂和池雲自是不解,卻不知雪線子一生最愛賞花賞美人,鍾春髻偏偏是個大美人,若是帶了他這乖徒兒在身邊,有何位美人還願意與雪線子交心閒談,玩那花前月下之事?所以雪線子一貫是對這徒兒避之唯恐不及,方才從餘家劍莊脫身後,撞到尋師而來的鐘春髻,他連忙指點鐘春髻到崖井莊井雲客棧來,說炸掉餘家劍莊害死餘泣鳳的兇手就在這裡,叫她帶古溪潭前來替天行道,總之鐘春髻莫跟著他就好。
“聽說唐公子破了餘家劍莊?”鍾春髻聽聞這樁驚天動地的大事,卻沒有多少震驚之色,反而有些愁眉深鎖,“其實我本是和古溪潭古大哥同來,只是路上遇到些事耽誤了。古大哥和普珠上師也都覺得餘劍王可疑,但唐公子炸了餘家劍莊殺了餘泣鳳,豈非線索斷去,也死無對證?如此一來,如何取信天下英雄說中原劍會的劍王,就是販賣猩鬼九心丸的惡賊?中原劍會又豈能善罷甘休?施庭鶴和餘泣鳳兩條人命,又都是俠士,必定引起滿城風雨,不知會有多少人前來尋仇。”唐儷辭微微一笑,“取信天下英雄說餘泣鳳販賣禁藥,又能如何?”鍾春髻一怔,池雲往嘴裡丟了塊羊肉,涼涼的道,“天下王八信也好不信也好,要滅猩鬼九心丸,就是要殺殺殺殺殺,誰賣殺誰,一直殺到做藥的那個混蛋,事情就了結了,當然,還要殺得越快越好,殺得越快,被害的人就越少。”鍾春髻秀眉輕蹙,“如此你又怎知有沒有錯殺無辜?”池雲冷冷的道,“小丫頭,手腳慢了吃這藥的人就更多,難道那些人就不無辜?”鍾春髻又是一怔,分明池雲說的就是歪理,她卻不知如何反駁,“古大哥和普珠上師就在三里之外的亂梅崗,蕭大哥出手助你,被餘泣鳳打成重傷。”池雲冷冷的道,“誰叫他自不量力,誰要他出手相助?”鍾春髻怒顯顏色,“你——”唐儷辭道,“蕭大俠想必是因為家中門人私服禁藥,影響惡劣,見你刀挑餘劍王,出手助你,池雲你該上門言謝才是。”他不理池雲滿臉不屑,對鍾春髻微微一笑,“既然眾人都在亂梅崗,我們過去會合,看看對蕭大俠的傷勢有沒有幫助。”鍾春髻心道唐儷辭比他這書童斯文講理得多,不禁對他微笑,“如能得唐公子之助,實為武林之福。”唐儷辭溫言道:“姑娘言重了。”
沈郎魂默不作聲,耳聽唐儷辭說要前往亂梅崗,突地身形一飄,鍾春髻只覺臉上勁風一拂,沈郎魂已入房出房,把鳳鳳抱了出來,淡淡的道:“走吧。”鍾春髻看了唐儷辭一眼,無端端臉上一紅,暗道此人怎能讓江湖最強的殺手去抱孩子?若是月旦、唉……若是月旦,想必是時時刻刻都把孩子抱在自己手上……心思紛亂了一陣,輕輕嘆了口氣,“走吧,我帶路。”
2
亂梅崗,梅開如雪亂。
滿崗的白梅,幽香似有若無,入骨銷魂。
鍾春髻帶著一行人來到亂梅崗,初入數步,連池雲都覺渾身輕飄飄的,滿心不耐煩躁都在梅香之中淡去無形。放眼望去,白梅深處有人家,一幢灰牆碧瓦的小小庭院座落梅花深處,清雅絕倫。
“好地方。”唐儷辭的目光落在屋前的一處墳冢上,那是一處新冢。沈郎魂亦打量了墳冢一眼,草草一個土墳,墳上一塊石碑,石碑上提了幾個字“痴人康筳之墓”,筆跡清俊瀟灑。“亂梅崗現為普珠上師的清修之地,不過這本是他摯友的居所。”鍾春髻道,“此地的主人已在兩年前過世了。”唐儷辭道,“普珠上師乃佛門聖僧,普珠之友,自也非尋常人。”鍾春髻道,“我也無緣,未曾見過這位高人。”池雲冷冷的看著那石碑,“這位康筳,是男人、還是女人?”鍾春髻一怔,“這個……”她還真不知道,池雲翻了個白眼,“那你怎知他是個高人?說不定普珠和尚金屋藏嬌,在這裡養了個活生生的大美人……”鍾春髻勃然大怒,唰的一聲拔劍出鞘,“你怎可一而再再而三,如此侮辱人?”池雲哼了一聲,“老子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小丫頭你奈我何?”鍾春髻被他氣得渾身發抖,“你、你……”唐儷辭在池雲肩上一拍,“在前輩高人面前,不可如此胡說。”沈郎魂微微皺眉,痴人康筳,他似乎在什麼地方聽說過這個名字……然而似乎是太久之前的記憶,已無從尋起。
正在此時,庭院大門一開,黑髮披肩的冷峻和尚當門而立,他們在門外說些什麼,普珠上師自是一一聽見,臉上冷峻依然,毫無表情。古溪潭的聲音傳了出來,“三位遠來辛苦,請進吧。”
唐儷辭三人走進房中,房內綠意盎然,種植許多盆形狀可愛的花草,和普珠上師冷峻的氣質渾不相稱,顯然並非普珠手植,然而幽雅清閒,令人觀之自在。床上躺著一人,面色蒼白,唇邊滿是血汙,正是蕭奇蘭。
“蕭大哥中了餘泣鳳一劍,胸骨盡碎,命在垂危,”鍾春髻黯然道,“那一招‘西風斬荒火’實在……”原來適才池雲、餘泣鳳對峙之時,蕭奇蘭出手相助,觸發劍氣,餘泣鳳“西風斬荒火”全數向著蕭奇蘭發了出去,才會遭沈郎魂暗算,仔細算來,實是蕭奇蘭代池雲受了這一劍。池雲伸手一把蕭奇蘭的脈門,“老子和人動手,誰要你橫裡插一腳?如今半死不活,真是活該。這傷老子不會治,姓沈的,你來。”沈郎魂按住蕭奇蘭頸側,略一沉吟,“普珠上師如何說?”
古溪潭道,“胸骨盡碎,幸而心脈受傷不重,這一劍受池兄刀氣逼偏,穿過肺臟,外傷沉重。內腑受餘泣鳳強勁劍氣震傷,經脈寸斷,就算治好,也是功力全廢,唉……”唐儷辭雪白的手指也在蕭奇蘭的脈門上輕輕蹭了一下,“我對療傷一竅不通,不過可有什麼奇藥、珍品可療此重傷?蕭大俠英勇義烈,不該受此苦楚。”古溪潭搖了搖頭,黯然無語。沈郎魂淡淡的道,“舉世無雙的奇藥,自然可以療此重傷,你若有千年人參萬年何首烏或是瑤池金丹白玉靈芝,就可以救他的命。”唐儷辭輕咳一聲,“千年人參萬年何首烏沒有,不知此藥如何?”他從袖中取出一枚玉質的小盒,莫約核桃大小,盒作緋紅之色,似極了一個小小的桃子,開啟小盒,盒中衝出一股極其怪異難聞的氣味,眾人無不掩鼻,古溪潭問道:“這是?”
盒中是一枚黑色的藥丸,其氣並非奇臭,但令人中之慾嘔,鍾春髻首先抵擋不住,退出房門,在門外深深吸了幾口氣,再閉氣進來。“這是一種麻藥,服下此藥,十二個時辰內痛覺消失,然而神智清醒。”唐儷辭道,“如果各位有續經脈接碎骨的能耐,蕭大俠服下此藥之後,即使開膛破肚,十二個時辰之內不致有事,並且神智清醒,可以運氣配合。”沈郎魂微微變色,“這可是麻沸散?”唐儷辭合上桃形盒子,那股怪異的氣味隨之淡去,“這是比麻沸散更強的麻藥,對身體無害。”沈郎魂心中一動,他當日能將方周之心埋進自己腹中,連線血脈,想必也是服用這種藥丸,卻不知他用何物連線血脈?“如果將他胸口開啟,拼接碎骨不成問題,只是斷去的經脈並非有形之物,要續經脈,必要打通他全身所有閉塞之處,恐怕要眾人合力才能完成。”古溪潭精神一振,“幸好人手眾多,不知治蕭兄之傷,需要幾位高手?”沈郎魂淡淡的道,“你、我、池雲、普珠四人。”古溪潭道,“我去與上師商量。”他奔出門外,和站在門口不言不動的普珠交談幾句,“上師答允救人,只是四人如出手救人,此地安危就在唐公子和鍾姑娘肩上了。”
鍾春髻提劍在手,“各位儘管放心,鍾春髻當拼死保各位功成圓滿。”池雲冷冷的道,“只怕就算你拼死也保不了什麼圓滿。”唐儷辭舉袖一攔,含笑擋在鍾春髻面前,“不可對鍾姑娘無禮,生如你這般倜儻瀟灑,語言本該客氣斯文些。”池雲兩眼一翻,“老子便是喜歡惹人討厭,如何?”唐儷辭道,“不如何,個性頑劣而已。”他對古溪潭微笑,“事不宜遲,各位著手進行,我與鍾姑娘門外守護。”古溪潭點頭,沈郎魂在蕭奇蘭身上按了幾下,點住數處穴道,刺下數枚鋼針,開始詳細解說如何運氣合力,各人都是此中行家,各自出手,緩緩開始運氣,待經脈駁接真氣貫通之後,再開胸治療碎骨之傷,比較妥當。
唐儷辭和鍾春髻並肩站在門口,鍾春髻望著門外墳冢,幽幽一嘆,“此次鬼丸風波,不知幾時方休,又不知幾人不幸,世上多少避世高人,如若都能出關為此出力,那就好了。”唐儷辭望著屋外梅林,沒有說話,鍾春髻看了他一眼,此人容貌秀雅,舉止溫文得體,又是幹國舅、萬竅齋和池雲之主,不知在此事之中,能起到怎樣的作用?人走到如他這一步,權利兩得,又如此年輕,為何眼色如此……如此……她低下頭來,不敢直視唐儷辭的眼睛,那是一雙秀麗之極的眼睛,然而眼中神色複雜多變,多看兩眼,不知為何,自己就有心力交瘁之感。
他神秘莫測,看似白面書生,她卻隱隱約約感覺到他軀體之內,內心深處,必定和外表不同。
“鍾姑娘在想什麼?”在她心神不定之際,唐儷辭微笑問,他雖然沒有看她,卻似乎把她看得清清楚楚,“或是感慨什麼?”
“沒什麼。”她低聲道,“唐公子能和池雲沈郎魂為友,我覺得不可思議而已。”
唐儷辭微微一笑,似乎在這清雅絕倫的居所,白梅的幽香也讓他有些神思飄散,本想說些什麼,終還是沒說。
房裡被沈郎魂放在椅上的鳳鳳突然放聲大哭,唐儷辭回身將他抱了出來,鳳鳳立刻破涕為笑,牢牢抓住他的灰髮。“唐公子生來便是此種髮色?”鍾春髻的目光移到唐儷辭發上,滿頭銀灰長髮,實是世所罕見。唐儷辭舉手一掠髮絲,“聽說江湖中也有人滿頭白髮,其人就叫做白髮,不是麼?”鍾春髻點頭,“我和白大俠有過一面之緣,不過他的白髮和老人的白髮一般無異,你的頭髮卻是銀灰色的,從未見有人天生如此。”唐儷辭微微一笑,“那你便當我天生如此罷了。”鍾春髻一怔,這話是什麼意思?此人神秘,說話費解,她頓了一頓,還是不再深思的好。
過了片刻,“春意無端貫青華,草木曾縈幾家綠,雲菩提,梅花碧,何處琴聽人聲泣。”唐儷辭倚門而立,輕輕蹭著腕上銀鐲,“鍾姑娘風采怡人,想必雅擅詩詞,不知此詞如何?”鍾春髻在心中反覆斟酌過幾次,“不知是何曲?”唐儷辭道,“我也不知是何曲,很久之前,聽人唱過。”鍾春髻道,“詞意淡雅出塵,不知為何,卻有悽婉之聲。”唐儷辭微微一笑,“那寫此詞的人,姑娘以為如何?”鍾春髻沉吟道,“想必是出塵離世、心性寧定的隱者,方能觀春之靜謐。”唐儷辭道,“嗯,此詞我問過三個人,三人都是當世名家,大致之意,與姑娘相同。可惜……”鍾春髻微微一怔,“可惜什麼?”唐儷辭眼望梅林,梅林清雅如雪,宛若詞意,“寫這詞的人,是我的摯友。”鍾春髻道,“是你的摯友,那好得很啊,有何可惜之處?”唐儷辭道,“我那摯友風采絕世,慈悲心腸,無論是人品容貌,堪稱天下無雙……我沒有見過美人六音的風采,但深信我那摯友絕不在六音之下。”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平淡,因為平淡,所以聽起來很真,鍾春髻心道你也是翩翩公子,既然你如此說,那人想必真是人間罕見的美男子了,不過男子漢大丈夫,美不美又有什麼干係?只聽唐儷辭慢慢的道,“在他當年的住處,也有這一片梅林,他也愛梅,這首詞是他住在梅林中時,為梅葉而寫。可惜的是,如此風華絕代的摯友,在我喝的酒中下毒,將我打成重傷,擲入水井之中,然後往井中倒了一桶桐油,放了一把大火。”
“啊!”鍾春髻低聲驚呼,“他為何要害你?”唐儷辭微微一笑,“因為我是邪魔外道。”鍾春髻渾然不解,唐儷辭一隻白皙的手指按在唇上,不知為何,竟能吹出曲調,幽幽清清,乃是陌生的歌謠,離世絕塵的清雅之中,蘊涵的卻是絲絲淒涼。幾句調終,唐儷辭嘆了一聲,“我是邪魔外道,所以不明白,菩薩為何也會入魔?是我害的嗎?”鍾春髻不明他意中的恩恩怨怨,目不轉睛的望著他,唐儷辭又是微微一笑,“我心有所思,卻讓姑娘糊塗了,對不起。”
他如此柔聲而道,鍾春髻臉上微微一紅,對此人本是渾然不解,但那一雙秀麗而複雜的眼睛,唇間清雅悽婉的曲調,還有這一聲溫柔的歉意,讓她一顆心突然亂了。宛鬱月旦秀雅溫柔的影子似乎有些朦朧起來,唐儷辭秀麗的臉頰如此清晰,這兩人相似又不似,她開始有些分辨不出其中的差異……
鍾春髻畢竟不是黃三金,她分不清楚,唐儷辭背後的影子是邪氣,而宛鬱月旦背後的影子是霸氣,一個女人可以恣意去愛一個霸氣的男人,但萬萬不能去愛一個邪氣的男人。
門內五人凝神運功,蕭奇蘭蒼白的臉上開始有了血色,而胸口重傷處鮮血不斷湧出,如果續脈不早一步結束,就算成功,蕭奇蘭也會因失血過多而死。普珠上師內力深厚在幾人之上,倏然出手,在蕭奇蘭胸口再點數下,點的並非穴道,卻能阻血液執行,傷口溢位的鮮血終是緩了。就在普珠上師點下數指的瞬間,陡然蕭奇蘭體內一股熱力迴避過來,眾人驟不及防,各自悶哼一聲,唇色剎那變紫,池雲怒上眉梢,古溪潭沉聲喝道:“是毒!”普珠上師並不作聲,袖袍一拂,將三人手掌震離蕭奇蘭的身體,雙掌拍上蕭奇蘭的後心,頭頂心白氣氤氳,他竟獨自一人擔起治療之力!古溪潭啞聲叫道:“普珠上師!”這毒下在餘泣鳳劍鋒之上,刺入蕭奇蘭胸口深處,經幾人運氣化開,反傳眾人之身!和蕭奇蘭接觸得越久,中毒越深,普珠上師將眾人震開獨力療傷,那是捨身救人之大慈大悲!池雲吐出一口紫血,破口罵道,“他奶奶的!和尚快放手……”
普珠上師充耳不聞,面容平靜,略帶殺氣的臉龐隱約露出一股圓潤聖潔之意,蕭奇蘭吐出一口鮮血,咳嗽了幾聲,緩緩睜開了眼睛,“放……手……”
房內療傷生變,鍾春髻聞聲回首,唐儷辭眼眺梅林,反應截然不同,緲緲白梅之間,隨著暮色陰沉,似乎飄散出了絲絲寒意,落梅繽紛,影影綽綽。“鍾姑娘,我有一瓶藥物,你進去,若是誰也無法動彈,先給普珠上師服用。”唐儷辭溫言道,“房內就拜託姑娘了。”
“外面難道——”鍾春髻並未發覺門外有敵,失聲道,“難道有人?”唐儷辭微微一笑,袖中藥瓶擲出,“救人要緊,姑娘進門吧。”鍾春髻心思微亂,接藥轉身奔入房中,若是門外真的有敵人來襲,憑唐儷辭一人抵擋得住麼?踏進房中,池雲幾人面色青紫,各自運氣抗毒,這毒厲害非常,遲得片刻便已侵入經脈之中。普珠上師獨力救人,蕭奇蘭臉色轉好,他卻甚是清醒,知道是自己傳毒眾人,神色痛苦。鍾春髻手握藥瓶,見狀不敢遲疑,倒出一粒藥丸,塞入普珠上師口中。普珠上師功力深湛,尚未陷入無法挽回之境,解藥入喉,正值加緊運氣之時,全身血氣執行,很快化開藥丸,臉上的青紫之色逐漸褪去。鍾春髻將解藥分發眾人,心下詫異,為何唐儷辭會有解藥?難道他竟能預知餘泣鳳在劍上下了什麼毒?
普珠上師緩緩收功,蕭奇蘭臉色緩和,疲憊已極,沉沉睡去。池雲幾人調息守元,各自逼出毒性,雖然中毒不深,但這毒霸道之極,中毒片刻,就讓人元氣大傷。鍾春髻手按劍柄,凝神戒備,她是名師之徒,雖然雪線子教之無意,她卻學之有心,見識不凡,眼看這毒烈如火焰,中毒之後臉色青紫,損人真元,心中微微一震:難道這竟是消失江湖多年的“焚天焰”?聽說此毒別有奇異之處,中毒之人越多、又聚在一起,毒性就越強,若是一人中毒,反而易解。
屋外一片寂靜,只餘梅落靜夜之聲,仿若連站在門口的唐儷辭都在這份靜謐之中消失了。鍾春髻凝神靜聽,只聽林中落梅漸漸的多了,紛紛揚揚,似乎無聲的颳起一陣旋風,隨即“嗒”的一聲輕響,毫無人跡的梅林中就似憑空多了一隻腳,往前輕輕踏了一步。
“嗒”的另一聲微響,屋後也有人輕輕踏出一步,梅林之中那人再進一步,屋後之人也往前一步,梅林中那人再進一步,屋後之人卻不動了。
唐儷辭倚門而立,梅林中一個淡紅色的人影緩步而來,屋後轉角之處,一個灰衣人靜靜站在牆角,落梅繽紛縹緲,突聽一聲低沉恢弘的絃聲遠方一響,猶如鼓鳴,又如墜物之聲,聲過之處,梅花急劇墜落,瞬間滿地梅白,猶如落雪。
絃聲一聲、兩聲、三聲……寂靜恢弘,如死之將至,隱隱然有天地之音。
淡紅色的人影動了,踏著絃聲而來,一聲、一步。
屋後之人不動,不言。
唐儷辭面帶微笑,看著踏絃聲而來的紅衣人。
那是個面容俊俏的年輕人,衣上繡滿梅花,梅是紅梅,和林中雪梅渾然不同,雙手空空,未帶兵器,林風徐來,撩起衣袖蹁躚,他的雙手手腕之上各刺有一朵紅梅,手白梅紅,刺眼異常。屋後之人是什麼模樣他不知道,但顯然,不會比眼前這位紅梅男子差。自換功以來,唐儷辭尚未遇到真正的對手,不知眼前背後這兩位是否能讓他另眼相看?
絃聲隱約只響了三聲,隨即靜止,那沉斂的氣氛宛若陰雨欲來,濃雲橫聚,壓頂欲摧。
屋內池雲突地睜開眼睛,他行功尚未完全,突然停下,掙扎站了起來。鍾春髻吃了一驚,急急將他按住,低聲道:“怎麼了?毒傷未愈,你起來做什麼?”池雲衣袖一擺,唰的一聲將她推開,咿呀一聲開門而去,雪白的背影消失在門縫之間。她怔了一怔,這人雖然口齒惡毒,卻是重情重義,中毒之軀,仍不肯讓唐儷辭一人當關,只是以池雲此時的狀況,就算出得門去,又能幫到什麼呢?略一沉吟,她點了房內眾人的穴道,此時此刻,讓他們奮起動手,不過送死而已。
大門一開,池雲身影閃了出來,唐儷辭微笑道,“這時是你要站在我身後,還是我依然站在你身後?”池雲臉色蒼白,低咳了一聲,“什麼時候,說的什麼廢話!就憑你,擋得住七花雲行客麼?他奶奶的就算老子完好如初,也未必擋得住一兩個……咳咳……”唐儷辭衣袖一舉,衣袖飄拂如雲,將池雲擋在身後,“既然你擋不住一兩個,那隻好站在我身後了。”池雲呸了一聲,閃身出來,“放屁!這些人武功自成一派,合奇門幻術,動手的時候會施放各種古怪藥物,又會陣法,乃天下最討厭的對手之一。”唐儷辭湊近他身後,微笑道,“真有如此可怕?”池雲凝視對手,絲毫不敢大意,“七花雲行客”共有七人,世上誰也不知其本名,各人各給自己起了個古怪名字,平時江湖雲行,亦正亦邪,此時前來,難道竟然成了風流店網羅的高手?一念尚未轉完,突地背後寒毛直立,驚覺不好,只聽“啪”的一聲輕響,頭腦一陣暈眩,背後人溫柔嘆道,“我叫你站在我身後,誰讓你不肯?不過我便是明知你不肯,才這樣說……”池雲仰後栽倒,唐儷辭一把接住,背後一靠房門,大門一開,他將池雲遞給身後的鐘春髻,微笑道,“麻煩鍾姑娘了。”鍾春髻將人抱了回來,低聲道,“七花雲行客非是等閒之輩,唐公子千萬小心。”唐儷辭往前一步,房門合閉,他整了整衣袖,衣裳潔然,“是啊……看客人不願趁人之危,便知是好對手。”他這一句是對梅林中那紅梅男子說的,那紅梅男子不言不動,風吹梅花,越墜越多,在他身周下著一場不停的梅花雪。
“你、有傷。”
落梅斜飄,掠眉掠鬢之際,那人低聲道,聲音沙啞,如石磨轉動,和俊俏的外表渾然不配。唐儷辭舉手為禮,“不知兄臺如何稱呼?為何事前來?如此摧花,令人惋惜。”那人低聲道,“我、在算卦,非是摧花。”唐儷辭道,“落梅為卦,莫非兄臺做的是梅花易數?”那人沙啞的道,“我、就是梅花易數。”
梅花易數,乃是落梅為卦的一種方法,這人竟然自稱梅花易數,莫非其人自居為一卦?又或是真正精通此術,痴迷到走火入魔的地步?唐儷辭微微一笑,“不知梅花兄算出了什麼?”
梅花易數道,“你、殺了餘泣鳳,該死。”唐儷辭道,“這梅花兄算得就不對了,餘泣鳳非我所殺,乃是劍堂意外爆炸,不幸身亡,與我何干?”梅花易數道:“梅花、說你殺了餘泣鳳,我、說你殺了餘泣鳳,你就是兇手。”唐儷辭道,“原來如此,承教了。”
鍾春髻在門後窺視那“梅花易數”,只覺此人行動之間略顯僵硬,雙目無神,說話顛三倒四,似乎神智不清,心裡駭然,世上有誰能令七花雲行客變得如此?梅花易數只怕是被什麼邪術控制了心神,關鍵也許就在剛才那幾聲弦響。屋側陡然風聲如嘯,那灰衣人身影如電,剎那搶到唐儷辭身側兩步之遙,手持之劍劍長八尺,竟如一柄長槍,劍尖駐地,劍氣掠土而過,其人身周丈許方圓之內飛砂走石,淪為一片空地!唐儷辭和身後房屋在他劍氣之內,頓時唐儷辭衣發俱亂,屋後屋瓦震動,牆上白灰簌簌而下,似有地震之威。鍾春髻受此震動,在門後連退三步,失聲道:“狂蘭!”
原來“七花雲行客”共有七人,此七人原名為何世上誰也不知,在江湖上經常出現的共有三人,號為“梅花易數”、“狂蘭無行”、“一桃三色”。這幾人為中原劍會貴客,每年劍會之期,都被列為劍會評判之一,每位參與劍會比武之人所施展的劍術武功,都要經過這幾人的眼,寫下評語。雖非白道中人,七花雲行客也絕非奸邪之輩,和餘泣鳳交往甚篤,但不知為何餘泣鳳淪為風流店座下棋子,連七花雲行客也被其網羅,風流店究竟有何妖法邪術,能操縱這許多人的意志?
門外唐儷辭一人對上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梅花易數神智似清非清,狂蘭無行一身灰衣,披頭散髮,渾然不知究竟是清醒還是糊塗,然而狂蘭長劍橫掃,梅花易數衣袖一揚,十來朵白色落梅破空而來,凌厲之處勝於刀刃,直襲唐儷辭上身十數處大穴!
唐儷辭背靠房門,此時此刻,他卻眉頭微蹙,手按腹部,微微彎腰。門後的鐘春髻整顆心都懸了起來,幾乎脫口驚呼,危急之刻,唐儷辭要是舊傷發作,無法抵敵,那房內五人豈非全無生還之望?十數朵白梅破空,唐儷辭橫袖一掃,梅花被袖風擊落,然而狂蘭八尺長劍帶著淒厲的劍嘯,已緊隨白梅之後攔腰砍來,這一劍非但是要把唐儷辭一劍砍為兩截,連他身後房門都要一劍砍開,梅花易數白梅失手,人影如花蹁躚,搶入劍光之下,梅葉刀夾帶點點寒芒,盡數攻向唐儷辭雙腿雙足。“啪”的一聲輕響,唐儷辭空手奪白刃,右手雙指捏在狂蘭長劍之上,然而雙指之力難擋一劍之威,雖然劍勢已緩,卻仍是斬腰而來。梅花易數矮身攻擊,梅葉刀已至唐儷辭膝旁,若是一刀下去,便是殘疾!鍾春髻臉色蒼白,如此攻勢,世上幾人能擋?卻聽唐儷辭在疾劍厲刀之中柔聲道,“鍾姑娘,來者只有兩人,帶人離開!”他驀地雙指一扣,狂蘭長劍應他雙指之力,竟而一彎,叮的一聲恰好擋住膝邊梅葉刀,長劍隨即彈回,劍勢不減,唐儷辭背靠房門無處可退,梅花易數一伏躍起,梅葉刀唰的一記掃頸,雪亮的刀光之中乍然爆射出一片淡紅之色,那是刀柄處噴出的霧氣!這兩人一人出手已是絕頂高手,兩人聯手,不過兩招,唐儷辭已在必死之地!
3
“我還真不知道……拼真功夫,究竟能拼得了幾個……”唐儷辭幽幽的道,梅葉刀掃頸而來,他右手握拳橫擋,只聽“當”的一聲脆響,梅葉刀斬在洗骨銀鐲之上,刀入鐲半分!唐儷辭橫腕力抗,梅花易數全力下斬,一時膠著!狂蘭長劍隨後而來,劍刃沾到唐儷辭衣上,已聞衣裳撕裂之聲,唐儷辭左手自懷裡取出一樣東西,“叮”的一聲架住狂蘭長劍,其物掠空,發出一陣銳利的嘯聲,卻是半截銅質短笛。三人同時發力,唐儷辭右腕擋刀左手架劍,全身都是空門,然而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都覺一股烈如熾火的真力自銀鐲銅笛上倒行灌入自己經脈,運氣相抗,三人已成內力拼比之勢,雖然唐儷辭再無第三隻手抵擋攻擊,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卻也無法分心出手。地上風沙靜止,梅花不再,清雅絕俗的居所,兩招過後宛如一片廢墟。
他有意拼比內力,那是給她帶人走脫的機會。鍾春髻心念電轉,帶走還是不帶走?唐儷辭一人力拼梅花狂蘭二人,能拖延多久?她點開普珠上師身上穴道,低聲問:“大師,怎麼辦?”普珠上師一拂袖,房中眾人穴道全開,他唇角溢血,冷冷的道,“你等先走!”鍾春髻急道,“大師,你真力未復,怎能動手?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古溪潭閉目調息,急欲恢復幾層功力,那是堅決不走的意思,池雲滿臉怒色,方才唐儷辭使詐將他擊昏,他還餘怒未消,自也是不走的。沈郎魂調息一周天停下,淡淡的道,“既然你們不走,我和鍾姑娘帶蕭奇蘭先走,此地不宜傷患。”他也不說他去哪裡,將蕭奇蘭抱起,“日後我自會和你們聯絡,走了。”人影一晃,他已帶人先走,鍾春髻跺了跺腳,暗道此人怎麼自作主張?抱起鳳鳳隨後追去。
古溪潭池雲幾人,雖非武功獨步天下,但如此遭逢暗算卻是少見,尤其對池雲而言,更是平生奇恥大辱,略一喘息,幾人開啟大門。只見門外三人戰況膠著,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頭頂白氣蒸蒸而起,唐儷辭獨對兩大高手,臉色暈紅。梅花易數刀柄之處不住有淡紅色霧氣散出,非香非毒,不知是何物,幾人開門一嗅,各有窒息之感,不約而同閉住呼吸,站到上風換了口氣。
“離開!”唐儷辭臉色暈紅,嘴角微微一勾,他竟還能說話,這兩字飽含真力,聲音不大,震得梅林簌簌震動。
普珠上師黑髮飄拂,頂在夜風之中,拂起的是一股冷峻肅殺之氣,“不殺惡徒,絕不離開!”他掌上運勁,緩緩舉到梅花易數身後,這位和尚,竟是不管是否光明正大,便要一掌斃敵!唐儷辭右手銀鐲一動,梅葉刀驟進三寸,抵在他頸項之側,刀尖觸頸,流下一滴鮮血,“離開!”普珠上師掌勢一頓,古溪潭變色叫道:“唐兄你——”為何寧死不要援助?為何定要眾人離開?池雲一邊看著,唐儷辭眼瞳一轉一眨,他咬牙切齒的低聲罵了兩句,突地出手點中普珠上師和古溪潭的穴道,“我走了!”唐儷辭微微一笑,“不送。”池雲夾起二人,怒道,“你若死了,老子和你沒完沒了!”他向著沈郎魂的方向,一掠而去。
梅林再度寂靜無聲,未過多久,遙遙響起了一聲弦響,如潮水褪去,似乎比方才響起的幾聲更為遙遠了。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驀地收刀收劍,向著來時方向飄然而去。
唐儷辭收勢站定,站到上風之處深深吸了口氣,氣息運轉,吐出一口淡紅色的長氣,負手臨風而立,站了一會兒,他拈住風中一片亂飛的梅瓣,放在鼻端輕輕嗅了下,“紅姑娘,引弦攝命之術雖然神奇,但也非無法可解,你這連環三局雖然不成,卻是精彩。”
“唉……”梅林之中傳來一聲輕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今日不成,你怎知日後如何?”這聲音幽怨清雅,正是紅姑娘的語調。唐儷辭棄去指間梅瓣,回過身來,柔聲道,“你可知今日之事,我有幾次可以要你的命?”
梅林中的女聲幽幽的道,“三次,你入閣樓之時,我第一次撥絃之時,以及……此時。”她緩緩的道,“但第一次你不殺我,是你要藥丸的下落;第二次你不殺我,是因為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在前,而池雲突然闖了出來,你自忖無能保池雲、又闖過兩人攔截而殺我;而此時,是因為你不想殺我,我說得對不對?”唐儷辭輕輕一笑,“嗯……姑娘彈琴之術,我很欣賞。”紅姑娘幽幽嘆道,“但今日我敗得不解,我在餘泣鳳劍上下焚天焰之毒,相信他至少能傷及你們其中幾人,只消有人出手療傷,必定中毒,而花無言為你所殺,你定有焚天焰之解藥,解藥在手,你方雖重創而不死。你們果然在此療傷,我遣出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本以為你等當會一擁而上,以重創之軀相互救援,而梅葉刀中引弦水散出,各位必定成我琴下之奴,你卻為何力阻眾人上前相助,令我功虧一簣?”唐儷辭緩步走向梅林,撥開林中白梅枝幹,望著林中撫琴而坐的白衣女子,“以低音重弦,彈出遙遠之音,姑娘撥絃一聲,我就知道你坐鎮梅林之中。以紅姑娘如此容貌心機,豈能無端涉險,涉險則必有所圖。派遣梅花易數、狂蘭無行兩人出面動手,表示姑娘無殺人之心,否則我方處在劣勢,風流店若高手盡出,今日就是流血之局。”他含笑而對紅姑娘,“既然不要命,那就是要人了,再看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的模樣,豈能不知,紅姑娘想要的是什麼?”
白衣女子撫琴一聲弦響,“但你怎知引弦攝命之術?”唐儷辭柔聲道,“引弦攝命之術成功的關鍵有三,第一,受術之人意志薄弱,容易受樂聲影響;第二,受術之人身體虛弱,氣血能為樂聲所激;第三,必須服下引弦之水,增強樂聲的誘導之力。”紅姑娘指尖嗡的一震,顯然唐儷辭如此深知引弦攝命術,大出她意料之外,“不錯……”唐儷辭俯身在她琴絃上一撥,咚的一聲琴響,如泉鳴天奏,動聽之極,紅姑娘仰身向後,正欲脫手放琴,唐儷辭的手輕輕按在她的手背上,柔聲道,“姑娘無心殺我,可以理解為對我頗有好感麼?”紅姑娘臉色一寒,尚未說話,唐儷辭手指一動,拾起她的手指,在弦上一撥,發出“叮”的一聲,悅耳清脆。一聲過後,唐儷辭放手,紅姑娘臉色陰沉,她從小精明多智,就算屈居為婢,也從來沒有人敢小瞧了她,一生之中從未有人敢對她如此輕薄,偏生此人武功又高,狡詐狠毒,自己精通的種種異術似乎他也都十分了解,受此侮辱,竟然一時打不定主意要如何是好。只聽唐儷辭慢慢的道,“引弦攝命之術雖然神奇,其實不過是一種毒物引導的催眠之術,尤其必要受術之人心有所專,樂聲趁虛而入,方能在人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致命弱點,乃是各人對樂聲理解不同,未必都能如施術者心願,有些人受術之後狂性大發,有些人突然自殘,而絕大部分恍恍忽忽,成為廢人。能和施術者心靈相通的受術者可遇不可求,要練到如梅花易數、狂蘭無行那般,實是罕見。”紅姑娘淡淡應了一聲,唐儷辭坐在她瑤琴之前,如好友對坐賞花,“紅姑娘可是對我心存期待,希望我能成為第三位梅花易數,故而只帶兩人前來,想要將我收為己用?”他柔聲道,“若是如此,唐儷辭受寵若驚。”
“你以為呢?”紅姑娘臉色霜寒,憂鬱秀雅的眉尖有殺氣隱然而出。唐儷辭手按琴絃,“我以為姑娘在餘泣鳳雁門一事後,已知我會找上門去,設下毒劍之局,犧牲花無言,都是為了今日收服唐儷辭。可惜唐儷辭自私之極,竟未出手救蕭奇蘭,不中焚天焰之毒,令姑娘算計成空。”紅姑娘淡淡的道,“我之錯失,只在不知你竟是引弦攝命之術箇中高手!”唐儷辭柔聲道,“姑娘讚譽了,我使用引弦攝命之時,姑娘恐還不會。”紅姑娘臉上怒色一顯,隨即寧定,淡淡的道,“我今日未高手盡出,將你們趕盡殺絕,已是放你一馬,唐公子縱是不感恩,也不該如此辱我!”唐儷辭撫琴手指一動,“錚”的一聲微響,唇邊似笑非笑,“姑娘想要我如何感恩,我便如何感恩如何?”
“你——”紅姑娘怒動顏色,“無恥!”唐儷辭手指再動,又是“錚”的一聲微響,驟然她心頭猛跳,熱血沸騰,幾乎站起身來,大驚之下,袖中刀出“當”的一聲斬斷琴絃,捂胸變色,“你——你竟然——”唐儷辭左手縈弦,右手仍在弦上輕撥了幾下,叮咚叮咚,曲如仙樂,聽在紅姑娘耳中卻如催命鬼哭,她站起身來接連倒退,臉色慘白,嘴角溢血,“你、你、你……引弦……攝命……”唐儷辭右手越彈越快,眼簾微合,意甚陶醉,琴聲如珠玉墜地,急促而悅耳。紅姑娘尖叫一聲,踉蹌轉身便逃,瞬間梅花易數、狂蘭無行兩人乍現,將她攜住,一掠而去。
人走,琴止,音停。
亂梅崗外五里,一頂白色轎子在路中靜靜等待。梅花易數、狂蘭無行將紅姑娘扶到轎前,轎中人訝然一聲,“你受傷了?”
紅姑娘捂胸踉蹌站定,先行了一禮,“唐儷辭狡詐之極,不肯輕易涉險,不中焚天焰之毒,眾人未能和梅花易數動手,引弦水失效,令我算計成空……最可惡的是,唐儷辭故意留下,將我截住,令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必須留下護我,不能追敵,最後竟然以言語引開我的注意,施用引弦攝命之術,妄圖控制我的心神……此人……奴婢我非殺不可……令人恨甚!”
轎中柔和的女聲道,“你無事就好,引弦攝命之術是你專長,為何唐儷辭卻也會?”紅姑娘搖頭黯然,“此術乃尊主所傳,我也不知為何唐儷辭竟然精通此術,幸好他施展引弦攝命,並無引弦水輔佐,畢竟不能當真將我制住,否則……真是一念輕敵,遺恨終身。”轎中人柔聲道,“進轎來吧,回無琴殿再說。”紅姑娘踉蹌進入轎中,白色轎子輕飄飄抬起,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兩人護衛,往遠處而去。
梅林之中,唐儷辭趺坐於地。
“一人之力,能敵梅花易數、狂蘭無行二人,敗局之勢,仍能力挽狂瀾。”林中突然有人道,“萬竅齋之主果然了得,只是一日數戰,就算是武功才智絕倫的唐公子,也是強弩之末……”
唐儷辭閉目而坐,眉宇間忍耐痛楚之色越來越明顯,手按腹部,額上有冷汗冒出,“閣下觀戰已久,鷸蚌相爭,若要收漁翁之利,現在可以開口了。”
林中一人自樹後走了出來,黑衣黑劍,容貌冷若冰霜,年三十三四,“漁翁之利,成某不稀罕,只是你救我師弟一命,方才你若失手,我會救你。”唐儷辭臉色蒼白,微微一笑,“成兄莫非是古少俠的師兄……‘霜劍淒寒’成縕袍?”黑衣人淡淡的道,“不錯,你可還站得起來?”唐儷辭扶梅站起,微笑道,“聽聞成兄劍術絕倫,疾惡如仇,今日一見果然風采盎然。”成縕袍冷冷的道,“你帶我師弟胡作非為,殺了劍王餘泣鳳,惹下數不盡的麻煩,若非看在你方才捨身命他離開,我非斬斷你一手一足不可,閒話少說,跟我走!”唐儷辭重重呵出一口氣,“成兄風骨,果然出眾……嗯……”他按住腹部的左手慢慢將衣裳糾成了一團,腹部衣裳不知何時竟滲出一片血漬,嗒的一聲,一滴鮮血自衣角滴落,濺在落梅之上。
成縕袍微微一怔,伸手將他扶住。唐儷辭右手入懷拿出一個灰色藥瓶,咬開瓶塞,服下一粒白色藥物,棄去空瓶,衣袖一振將他推開,微笑道:“走吧。”他轉身前行,點點血跡順衣而下,踏血而行,他毫不在意。
踏著自己的血跡,非但是表面,連內心深處也確實毫不在意,並且重傷之軀不肯受人扶持,心狠、骨傲、武功不弱、才智絕倫,的確是能令溪潭心折的人物。成縕袍走在唐儷辭身後,心中殺機一掠而過,正是這等人物,方能惹天下第一等的麻煩,說不定會將溪潭帶入不可預知的險境……此人雖在白道一方,行事大有邪氣,若一日走入歧途,必殺此人!
亂梅崗東方八里之地,有一處破廟。
夜星耀眼,明月無聲,破廟外數棵大樹,枝幹蒼勁,參天指雲。
沈郎魂將蕭奇蘭安置在此,未過多久,池雲帶著普珠上師和古溪潭前來會合,解開二人穴道,普珠上師向池雲行了一禮,謝他相救之情,便一旁打坐。這和尚雖然殺性甚重,卻非不明世理,以此時真氣大損之身,方才出手能擊斃梅花易數,卻也必被三人真氣當場震死,不過是不願見唐儷辭為己受難而已。古溪潭卻沒有普珠上師好定力,眼見唐儷辭狀況不知如何,怎能讓伯仁為己而死,心念起伏,只想回去救人。池雲搬了塊凳子坐在破廟門口,手中一柄長劍一拋一接,卻是亂梅崗普珠上師房裡的掛劍,涼涼的道,“哪個想走回頭路,先從我身上踩過去。”鍾春髻懷抱鳳鳳,那孩子似乎受了驚,一雙大眼睛含淚欲哭,聽池雲惡狠狠的語氣,哇的一聲又大哭起來,“哇……嗚嗚嗚……哇……”房中吵鬧之極,沈郎魂不言不動,靜坐調息,自方才至今,他的真力已恢復三層,不像方才那般毫無抵敵之力。
“一群烏合之眾,略施小計便一敗塗地,還要妄談什麼除惡救人,連自己都救不了,你們能救得了誰?”屋外有人冷冰冰的道,兩人走入廟中,池雲持劍指在唐儷辭胸口,冷冷的道,“你沒死?”唐儷辭衣上血跡已幹,臉色也已恢復正常,一指將長劍推開,“讓你失望了?還不坐下好好調息,我不想再救你一次,主僕顛倒,有悖常倫。”池雲呸了一聲,擲劍在地,“老子本要救你,若不是你突施暗算,怎會如此?”唐儷辭轉目看眾人,偏偏不去看他,微笑道,“大家無恙就好,蕭大俠傷勢如何?”池雲咬牙切齒,然而唐儷辭談笑問傷,卻不能跳起大罵。
“真氣已通,人清醒了,還不能說話。”沈郎魂淡淡的道,“要找個清靜的地方給他開膛,修復碎骨。”一旁成縕袍冷冰冰的看著古溪潭,“自不量力,胡作非為!”古溪潭滿臉尷尬,他對這位大師兄一向敬畏有加,何況成縕袍的宣告地位遠在他之上,師兄訓話,師弟豈敢不聽?“跟我回青雲山練劍,”成縕袍道,“師門劍法學不到五成,混混江湖也就罷了,還敢惹到餘泣鳳頭上,還跟著炸了人家房子,你當中原劍會真是眼瞎耳聾的啞巴,任你欺凌是麼?死到臨頭,猶敢自稱行俠仗義,笑話!”他這番話陰森森的說出來,古溪潭心中大震,“大師兄,我……”成縕袍人影一閃,驀地抓住古溪潭左肩下三分處,那是他全身防備最弱之處,成縕袍個子瘦削,臉色蒼白,看似並不魁梧,卻將古溪潭一把提起,淡淡對眾人道,“各位請了。”言罷閃身而去,輕功之佳,世所罕見。
“好功夫!”沈郎魂淡淡的道。池雲坐在一旁,涼涼的道,“功夫雖好,裝模作樣,惹人討厭。”成縕袍來去如風,鍾春髻尚不及說話,他已離去,此時嘆了口氣,“大凡江湖高手,都有些怪脾氣。”她心裡想的是你池雲的怪癖,只怕遠在他之上,眼看唐儷辭衣上有血,不禁問道,“你受傷了?”
眾人的目光頓時都看往他衣上那片血跡,唐儷辭微微一笑,“不妨事,各位身體如何?”普珠上師道,“無妨。”鳳鳳眼見他回來,破涕為笑,雙手揮舞,要撲向他懷裡。唐儷辭將鳳鳳抱過,“今日大家都很疲憊,風流店雖然敗退,但恐怕仍有其他人追蹤。我等若是分頭離開,恐怕會是被各個擊破之局,若是一起行動,行跡太過明顯,也免不了如今日般連綿追殺,直至全軍覆沒。”他看了普珠上師一眼,“大師以為如何?”普珠上師黑髮飄拂,“我能自保,會離開。”唐儷辭微笑,“那就是強者離開,餘下一起行動了。大師修行辛苦,我也不好挽留,不過要離開,也要等毒傷痊癒再走,比較安全。”普珠上師對他一禮,“不必,後會有期。”僧袍飄飄,黑髮披拂,這位帶著殺氣的冷峻和尚轉身離去,亂梅崗舊居、一同遇劫的難友,於他而言便如身後飄零的落葉,於他前行無礙,更不在心上留下半點痕跡。
“這位大師,真和你有三分相似之處。”唐儷辭看普珠上師離開,看了池雲一眼。池雲怒道,“什麼相似之處?”沈郎魂淡淡的道,“和你一般有個性。”池雲一怔,鍾春髻忍不住好笑,論我行我素,普珠上師和池雲真是半斤八兩,的確有那麼幾分雷同。唐儷辭道,“鍾姑娘就和我等一起行動,我有件事要和姑娘商量。”
“什麼事?”鍾春髻道,“鍾春髻知無不言。”唐儷辭微微一笑,“聽說姑娘自貓芽峰而來,不知是否知曉碧落宮之所在?”她吃了一驚,“碧落宮?唐公子難道想往碧落宮一行?”唐儷辭含笑,“你我惹了剎星風流店,又得罪了江湖白道之顛中原劍會,雖然說各位都是不懼風波之人,但打打殺殺未免疲憊,不想過奔波疲憊的日子,唯有嫁禍東風了。”鍾春髻失聲道,“嫁禍東風,難道你想嫁禍碧落宮?這怎生可能?”唐儷辭輕輕一笑,“不,我只是想借碧落宮之威名,過幾天安穩日子。”池雲皺眉,“你想將大家帶上貓芽峰去?以碧落宮的神秘和傳說,風流店和中原劍會自然不敢輕易上貓芽峰動手,但宛鬱月旦何許人也,怎麼可能讓你把這種天大的麻煩帶上他碧落宮去?痴人做夢!”
“如今江湖數分,祭血會亡,江南山莊勢微隱退,‘白髮’、‘浮雲’、‘天眼’等正道俠士行蹤不明,各大門派並無出色之人,中原劍會如日中天,風流店身處暗潮,實力莫測,至於你我和萬竅齋,勉強也算一份。”唐儷辭溫言道,“尚有十三殺手樓,塞外獵騎等勢力,但論實力地位名望,能抗衡各方力量,獨立於江湖之外的,只有碧落宮。碧落宮傾向何方,何方在聲望、實力甚至道義上便有絕對優勢,碧落宮既然如此重要……”他衣袖一拂,輕輕巧巧轉了個身,“宛鬱月旦應該明白,人不惹江湖,江湖自惹人,今日就算不是我找上門去,自也會有別人找上門去。究竟借力給誰,便要看宛鬱月旦其人,究竟成功到什麼份上了。”
各人面面相覷,鍾春髻忍不住輕咳一聲,“話雖如此,但是他……他……”唐儷辭微笑問道:“他什麼?”鍾春髻微微一震,突然驚覺他方才所言,也許正是在等她這一句,“他……宛鬱月旦他不願再涉江湖,他不願碧落宮歷險。”唐儷辭輕輕一笑,“如果我能給他不歷險的方法呢?或者——我有讓他再涉江湖的籌碼呢?”眾人瞠目結舌,鍾春髻不可思議的看著他,心裡全然不信,名利權勢,月旦全都有了,唐儷辭就算用數千萬的黃金去換,只怕也換不到宛鬱月旦一聲應允,而除了錢之外,唐儷辭還有什麼呢?池雲和沈郎魂相視一眼,沈郎魂淡淡的道,“上貓芽峰!”
4
西北貓芽峰。
滿山冰稜,白雪皚皚,清澈的藍天,不見一絲浮雲。
江湖傳說碧落宮往南而遷,不知何時,它卻是最後停在了西北,而停在西北這個訊息,也是它搬到貓芽峰一年之後,方才有人偶然得知。至於碧落宮究竟在貓芽峰什麼位置,江湖中人也有多方打聽探察,卻始終沒有尋到。
雪域的遠方遙遙傳來了馬蹄聲,是一行數人慢慢來到了貓芽峰下,由此開始,冰雪越結越厚,氣候嚴寒刺骨,若非一流高手,絕難行走。數匹馬在貓芽峰腳下停住,幾人躍馬而下,仰望山峰。
“他媽的,這什麼鬼地方!這種地方真的可以住人嗎?黃毛丫頭你真的沒有騙人?”池雲口鼻中撥出白氣,雖是一身武功,也覺得冰寒刺骨,“就算是大羅金仙住在這裡,不凍死也活活餓死。”鍾春髻輕笑,“住習慣了,那就什麼都好,這裡開始只能步行,馬匹讓它們自行回去吧。”她解開韁繩,那匹被凍得瑟瑟發抖的白馬立刻長嘶一聲,往來時方向奔去。眾人紛紛放馬,馬群離去,沈郎魂才淡淡的道,“無退路了。”沒了馬匹,要是求援不成,在這冰天雪地,要從容離開並非易事。唐儷辭仍是身著布衣,渾然沒有他身邊的池雲瀟灑倜儻,微笑道,“鍾姑娘帶路吧。”
鍾春髻縱身而起,直上冰峰。沈郎魂託著剛剛接好胸口碎骨的蕭奇蘭,兩人平平躍起,跟在鍾春髻身後,蕭奇蘭雖不能行動,但一百四五十斤的人託在沈郎魂手中渾若無物。池雲暗讚了一聲,跟著躍起,唐儷辭跟著攀巖,冰天雪峰,強勁的寒風,似乎對他們並無太大影響。
貓芽峰峰高數百丈,鍾春髻這一上,就上了一百來丈。池雲跟在她身後,終於忍無可忍,“黃毛小丫頭,老子沒耐心和你爬山,這鬼地方連烏龜都不來,碧落宮到底在哪裡?”鍾春髻再躍上兩丈,“就快到了。”池雲冷冷的道,“原來碧落宮上不上下不下,就擱在這冰山中間?他媽的這連塊平地都沒有,連顆草都不長,哪裡來的宮殿……”他一句話沒說完,眼前突然一亮,他看到了一片七彩玄光,眨了眨眼睛,才看清楚那是一片晶瑩透亮的冰石,光滑圓潤,在陽光之下閃耀七彩光芒。唐儷辭站定,“真是好高。”鍾春髻訝然,“唐公子知道入口在此?”沈郎魂道,“這塊冰如此光滑,必定是常常有人摩擦,莫非是入口的機關?”池雲伸手便摸那塊冰石,的確觸手光滑,他突地用力一推,那塊冰竟而輕飄飄的移開,露出一個七彩絢麗的隧道,“難道宛鬱月旦把整座山挖空?冰塊裡面,難道也能住人?”
“冰塊裡面,確實是可以住人的。”鍾春髻笑道,“但他們並不住在冰塊裡面,跟我來。”她當先走入隧道,這隧道雖然神秘,卻無人看守,幾人進入之後,她關上了封門冰石,隨即前行。冰雪隧道並不長,另一端的出口,竟然是雪峰的另外一邊,眾人低頭看腳下變幻湧動的風雲,縱是沈郎魂也有些心驚,若是由此墜下,必定粉身碎骨。強勁的寒風中,一條繩索搖搖晃晃,一段縛在冰雪隧道的出口處的一塊大冰之上,繩索引入濃密的雲氣裡。方才在冰峰另一端下仰望,並未看到雲彩,而在這一端卻是雲霧密佈,似是山峰聚雲之地。鍾春髻一躍上繩,往雲中走去,眾人一怔,池雲不願服輸,搶在鍾春髻身後,幾人魚貫上繩,仗著輕功了得,雖然膽戰心驚,卻也有驚無險,穿過雲霧,走不過二三十丈,臉頰突然感到陽光,眼前豁然開朗,繩索的另一端竟是縛在另一處斷崖之上,此處山崖和對面雪峰渾然不同,樹木青翠,土地肥沃,一隻灰色松鼠見到眾人踏繩而來,也不害怕,歪著頭看著,一雙小眼睛滴溜溜的轉。
“曉秋!曉秋在嗎?”鍾春髻踏上斷崖,揚聲叫道。
青翠的樹林之中,一位青衣少女帶笑奔了出來,“哎呀!我以為小春你闖江湖就不回來了,天天想你……啊!”她驟的看見這許多人,呆了一呆,“你們……”在她遲疑之間,只見樹林中兩道人影一閃,一人立於人群之左,一人立於人群之右,為夾擊之勢,右首那人問道:“鍾姑娘,這是怎麼回事?”鍾春髻臉現尷尬,“我……這幾位是萬竅齋唐公子一行,想見宮主一面。”唐儷辭微笑行禮,沈郎魂亦點頭一禮。
右首那人眉頭一蹙,“這——”
“幾位客堂先坐吧。”左首那人緩緩的道,“宮主在書房寫字,請各位稍待。”
宛鬱月旦眼睛不好天下皆知,說他在寫字分明乃是胡說,池雲口齒一動便要說話,忍了一忍終是沒說,滿臉不快。鍾春髻歉然看了大家一眼,“左護使,唐公子不是惡人,我可以見宮主一面麼?”
“宮主說,近日無論誰來,一律說他在寫字。”左首那人靜靜的道。
“可是——”鍾春髻忍不住道,“從前我來的時候,從來沒有看見他寫字,他……他又看不見筆墨,寫……寫什麼字……”
“宮主說他在寫字。”左首那人仍然靜靜的道。
鍾春髻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唐儷辭身上,她來碧落宮多次,從未受到這樣的對待,心裡委屈之極。池雲涼涼的看著唐儷辭,心裡幸災樂禍,沈郎魂扶著蕭奇蘭,蕭奇蘭口齒一動,有氣無力的正欲說話,唐儷辭舉袖擋住,微微一笑,“不管宛鬱宮主在寫字還是畫畫,今日唐某非見不可。”他說出這句話來,鍾春髻大吃一驚,他的意思,難道是要硬闖?
此言一出,出乎左右二使的意料,左首那人皺眉,“本宮敬你是客,唐公子難道要和你我動手?”唐儷辭衣袖一拂,“我和你打個賭,不知左護使你願不願意?”左護使道:“什麼?”唐儷辭溫言道,“你贏了我送你五千兩黃金,我贏了你替我做件事。”左護使皺眉,“賭什麼?”唐儷辭踏上一步,身若飄絮剎那已到了左護使面前,臉頰相近幾乎只在呼吸之間,只見他右臂一抬輕輕巧巧架住左護使防衛而出的一記劈掌,“我和你賭——他說他在寫字,只不過想區分究竟誰才是他宛鬱月旦真正的麻煩,知難而退的人他不必見。”左護使仰身急退,撤出長劍,臉上沉靜的神色不亂,劍出如風往唐儷辭肩頭斬去。唐儷辭站定不動,池雲一環渡月出手,噹的一聲刀劍相接,唐儷辭柔聲道,“我賭只要你死了,他必定出來見客。”
鍾春髻大驚失色,池雲掌扣銀刀,冷冷的看著左護使,“你未盡全力。”左護使靜默,過了一會,突地收起長劍,“看來你們不達目的,絕難罷休,要殺我你們也並非不能。”他看了池雲一眼,“但你也未盡全力。”池雲翻了個白眼,“你客氣,老子自然也客氣,只不過像你動手這麼客氣,宛鬱月旦躲在書房寫字危險得很,說不定隨時都會有不像老子這麼客氣的客人衝進書房去見他。”左護使靜了一靜,竟然淡淡露出微笑,“宮主真的在寫字,不過也許他一直在等的人,就是你們也不定……”左右護使斯斯文文的收起兵器,讓開去路。鍾春髻又驚又喜,“這是怎麼回事?”左護使道,“宮主交代,凡有人上山一律說他在寫字,如來人知難而退,任其退去;如有人不肯離去願意等候,便任其等候;又如果來人確有要事,無法阻攔,那請蘭衣亭待客。”
蘭衣亭是碧落宮的書房,鍾春髻又是歡喜又是疑惑,“唐公子我帶路。”她帶頭奔進樹林,唐儷辭看了左護使一眼,微笑而去。一行人離去後,左護使閉目而立,右護使淡淡的道,“如何?”左護使道,“不如何。”右護使道,“他有殺氣。”左護使不答。右護使道,“如你不及時收手,你以為他可真會下令殺你?”左護使仍是不答,過了好一會兒,他緩緩的道,“我以為,殺一人求一面,在他而言並不算什麼,宮主盡力避免的禍端,或許就是由此人帶來。”右護使淡淡的道,“但宮主要你我先自保。”左護使嗯了一聲,再無其他言語。
蘭衣亭。
蘭衣亭,衣著藍,鶴舞空,雲之岸。
蘭衣亭在碧落宮坐落的山頭之頂,這座山頭處於冰峰之間旋風之處,氣候與別處不同,乃是貓芽峰百丈之上的一處支峰,絕難自下爬上,唯有透過那冰雪隧道踏繩而入。山頭有圓形熱泉湧動,溫暖溼潤,而山頭下十來丈處又是冰雪。
雖是溫暖的地域,然而山顛之上卻仍是冷的。
蘭衣亭外盡是白雲,迷濛的水霧自窗而進、自窗而出,風從未停息,夾帶著自高空和對面冰峰捲來的冰寒,猛烈的吹著。
這是個絕不適合做書房的地方,卻做了書房。
唐儷辭終於見到了宛鬱月旦,那個傳說中戰敗祭血會,帶領碧落宮再度隱退世外的溫柔少年。
宛鬱月旦也聽見了唐儷辭進來的聲音,這個近來名揚武林,殺施庭鶴、餘泣鳳、炸餘家劍莊的主謀,和猩鬼九心丸有牽連的惡徒,是萬竅齋之主、當今國丈的義子。
“鍾姑娘,我和唐公子有事要談。”宛鬱月旦顯然已經接到宮中的訊息,知道來者是誰,溫柔秀雅的臉上仍是令人如沐春風的溫暖,眼角的細紋仍是舒張得如此令人心情平靜。
鍾春髻帶著池雲幾人悄悄退出,只餘下唐儷辭一人。
斜對著唐儷辭站在書桌之後的藍衣少年,容顏秀雅溫柔,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煞是好看,凝視人微笑的樣子令人如沐春風,就如他身著的淡藍衫子,那三月微薰的好天氣一般。
“在下唐儷辭。”唐儷辭站在門邊,直視著宛鬱月旦,他也面帶微笑,若是身旁有人看著,多半隻覺這兩人的微笑相差無幾,若不是宛鬱月旦仍然顯得稚氣了一些,唐儷辭則微略端麗了一些,這兩人就如一雙兄弟。但不知在他們彼此眼中看來,對方卻是如何的人物、以及如何的存在?
“那兩個人在談什麼?”被鍾春髻拉著離開蘭衣亭,池雲嘿嘿一笑,“宛鬱月旦看起來就像個小孩子,軟趴趴一拳打下去滿地打滾的小娃娃。”鍾春髻臉現慍色,“你……你總是不說好話,嘴上刻薄惡毒,有什麼好?”池雲呸了一聲,“老子不和你一般見識!”蕭奇蘭被沈郎魂託著緩緩行走,突地道,“既然宛鬱月旦早已料到有人會找上門來,蘭衣亭中說不定會有埋伏。”沈郎魂淡淡的道,“若亭子裡坐的是唐儷辭,便可能有埋伏,亭子裡坐的是宛鬱月旦,便不會有埋伏。”蕭奇蘭嘆了一聲,“就算沒有埋伏,他也必早已想好了拒絕的理由。”
“白毛狐狸想要的生意,從來沒有做不成的道理。”池雲涼涼的道,“他開出來的加碼,只怕連宛鬱月旦也想象不到。”鍾春髻心中一動,“你猜他會對月旦說什麼?”池雲淡淡的道,“我猜……宛鬱月旦重視什麼,他就會和他談什麼。”蕭奇蘭忍不住問,“宛鬱月旦重視什麼?”鍾春髻呆了一呆,相識幾年,月旦究竟重視什麼?“他……重視碧落宮吧……”池雲兩眼望天,“那多半白毛狐狸會和他談什麼如果宛鬱月旦要逐客的話,他就要炸掉碧落宮之類的……”沈郎魂嘿了一聲,“胡說八道!”池雲瞪眼,“難道你就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沈郎魂閉嘴不答,蕭奇蘭咳嗽了幾聲,“猩鬼九心丸之事滋事體大,就算宛鬱月旦不願涉足江湖,此事遲早也會累及碧落宮,宛鬱月旦是聰明人,應該明白事理。”鍾春髻輕嘆了一聲,月旦避出世外,卻未脫出江湖,他是偏安一隅的人嗎?為何執意……執意獨善其身,為何不能像唐儷辭一樣為江湖出力,為何令人感覺不到絲毫熱血……
“咿呀”一聲,出乎眾人意料,蘭衣亭的門開了,唐儷辭走了出來。鍾春髻不料兩人談得如此快,失聲道:“怎麼樣了?”唐儷辭髮髻被風吹得有些微亂,衣裳獵獵作響,微笑道,“宛鬱宮主雄才大略,自是應允我等想在碧落宮住幾日,就住幾日。”鍾春髻瞠目結舌,池雲忍不住罵了聲,“他媽的小兔崽子裝腔作勢……”沈郎魂卻問,“條件呢?”唐儷辭輕輕一笑,“這個……方才他寫了三個字,我答應告訴他一個人的下落。”蕭奇蘭忍不住問,“什麼人?”沈郎魂問,“什麼字?”唐儷辭指著蘭衣亭,“字在亭中,宛鬱宮主的字,寫得極是漂亮。”
眾人的目光情不自禁投入蘭衣亭中,書桌上幾張白宣被風吹落,滿地翻滾,宛鬱月旦站在一旁,不知是瞧不見還是不在意,並無拾起的動作。白宣沙沙翻滾之間,眾人看見那紙上墨汁淋漓,清雅端正的筆跡寫著一個“名”字、一個“利”字,和一個“義”字。
那是什麼意思?
名、利、義,以及一個人的下落,就能讓宛鬱月旦趟這趟渾水,借出碧落宮之力,給他們幾人暫時的安寧之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