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機話音戛然而止。藥棚外突然傳來夏侯淵的厲喝聲，緊接著是重物倒地的悶響。劉宏反手抽出佩刀時，三支弩箭已穿透茅草棚頂，深深釘入藥櫃。其中一支正紮在黃芩藥罐上，褐黃色粉末如沙漏般簌簌灑落。
“保護陛下！“夏侯淵踹開木門，鐵甲上沾著新鮮的血跡。他身後兩名羽林郎架著個渾身是血的漢子，正是先前派去監視趙莊的暗探。
張機迅速熄滅油燈。藉著晨曦微光，劉宏看清暗探胸口插著半截斷箭，傷口流出的血竟泛著詭異的青黑色。“是毒箭！“張機撕開暗探衣襟，突然倒吸冷氣——那人鎖骨下方赫然烙著個“甲“字烙印，與《禁術篇》記載的太平道死士標記一模一樣。
暗探顫抖著從懷中摸出塊染血的絹布：“趙延...勾結黃巾...在井裡投...“話未說完便斷了氣。夏侯淵掰開他緊握的拳頭，掌心露出幾粒黍米大小的黑色藥丸。
“是五石散精煉的毒丸！“張機用銀針挑開藥丸，裡面竟爬出幾隻細如髮絲的紅色線蟲，“難怪疫情突然惡化，他們竟在井水裡混入蟲卵！“
劉宏盯著在銀針上扭動的線蟲，突然想起太醫令曾提過的南疆蠱術。他猛地轉身：“立刻封鎖全城水井！傳令種弗，趙莊上下一個不許放過！“
“來不及了。“張機指著窗外升起的炊煙，“此刻正是百姓晨起取水之時...“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叫聲。透過雨霧望去，可見街巷間已有數十人捂著肚子倒地抽搐。
劉宏的佩刀在案几上劈出深深裂痕：“夏侯淵持朕玉佩去調北軍，凡取用城南水井者全部集中到縣衙！“他轉向張機，“先生可有暫緩毒性之法？“
張機正用烈酒沖洗銀針，聞言突然看向藥櫃角落的陶甕：“醋！大量米醋可暫緩蟲毒發作！“他抱起陶甕砸向地面，刺鼻的酸味頓時瀰漫開來，“再取蒜汁與雄黃酒混合，能殺滅體表蟲卵！“
......
縣衙前的廣場上已聚集上千民眾。有人抱著腹痛不止的孩童哭嚎，有人抓著喉嚨發出“嗬嗬“的怪聲，更多人則茫然無措地擠在臨時搭建的醋缸旁。二十口大鐵鍋裡沸騰的醋湯翻滾著白霧，羽林郎們用長柄木勺挨個給排隊者灌服。
“這哪是治病？分明是要人命！“人群中突然爆出怒吼。幾個彪形大漢推開維持秩序的兵卒，為首的黃臉漢子高舉火把：“官府在醋裡下毒！俺親眼看見他們往井裡扔藥包！“
騷亂如野火般蔓延。有人打翻醋缸，酸液流到青石板上竟嘶嘶作響——這景象在驚恐的民眾眼中更坐實了“毒藥“之說。眼看局勢即將失控，劉宏突然躍上縣衙牌坊，扯下大氅露出明黃色龍紋中衣。
“朕乃當今天子！“他的聲音在晨風中格外清越，“爾等所中之毒乃太平道妖人所投，醋湯正是解毒良方！“說著奪過侍衛手中的醋碗一飲而盡。
騷動稍有平息，那黃臉漢子卻突然慘叫倒地。眾人驚惶散開，只見他後背插著三支羽箭，傷口流出的血竟是紫黑色。張機俯身檢查後厲聲道：“此人早服過劇毒，分明是來製造混亂的死士！“
“看他的腳！“有眼尖者驚呼。死者草鞋縫隙間露出抹刺目的黃色——竟是太平道標誌性的黃巾。人群頓時炸開鍋，方才還在抗拒的百姓爭先恐後湧向醋缸。
劉宏擦去濺到臉上的毒血，轉頭對張機低聲道：“先生現在可相信此疫非天災？“
......
正午時分，臨時醫棚已收治三百餘名重症患者。張機帶著二十餘名醫工穿梭在藥氣蒸騰的竹榻間，銀針在患者穴位上扎出細密血珠。劉宏也沒閒著，他親自帶人查封了城內七家藥鋪，查獲的賬簿顯示這些店鋪背後竟都是趙氏產業。
“陛下，趙延抓到了！“夏侯淵押著個錦衣男子進來。那人雖被五花大綁，臉上卻帶著詭異的笑容，嘴角不斷溢位白沫。
張機捏開他下巴一看，臉色驟變：“咬破了毒囊！“話音未落，趙延突然劇烈抽搐，面板下浮現出蛛網般的青黑色血管——與《禁術篇》記載的“藥人“症狀分毫不差。
“搜他貼身衣物！“劉宏厲聲道。侍衛從趙延靴筒裡找出封火漆密信，拆開後竟是張繪有星象圖的絹布，角落標註著“三月丙寅，熒惑入南斗“。
張機突然“啊“了一聲：“三日後正是丙寅日！“他急忙翻出本泛黃的歷書，“南斗主生死，熒惑為災星。這是太平道起事的訊號！“
劉宏盯著絹布上若隱若現的洛陽城輪廓，突然明白這是個連環計——南陽瘟疫不僅是為製造混亂，更是要牽制朝廷精力，為洛陽的叛亂創造時機。
“傳旨。“劉宏的聲音冷得像冰，“即日起南陽全境戒嚴，所有藥鋪由太醫署接管。再派八百里加急通知洛陽，命城門校尉加強盤查攜帶藥物者。“
暮色降臨時，第一鍋按照《傷寒雜病論》配製的湯藥終於熬好。張機親自試藥後，領著醫工們給重症患者喂服。劉宏站在醫棚外，看著逐漸平靜下來的病患區，突然對夏侯淵道：“你覺得張機此人如何？“
“醫術精湛，仁心仁術。“夏侯淵不假思索答道，又補充，“只是太過耿直，方才還質問陛下為何不早派太醫...“
劉宏輕笑：“正因如此，朕才要讓他當這太醫令丞。“他望向洛陽方向，眼神漸冷，“傳令荀彧，三日內朕要看到《禁術篇》的全本批註。另外，讓曹操抓緊時間查清汝南太平道的藏身之處。“
夜風送來藥棚中患者的呻吟聲。張機疲憊的身影在燈下來回穿梭，沾滿藥漬的衣袍下襬已磨出毛邊。劉宏解下自己的狐裘遞給侍衛：“給張先生送去。“頓了頓又道，“告訴他，朕明日要親赴伏牛山查探病源。“
晨霧如紗幔籠罩著伏牛山麓，張機勒住韁繩，望著蜿蜒入雲的羊腸小道。露水順著他的斗笠邊緣滴落，在粗布衣襟上洇開深色痕跡。身後二十名羽林郎沉默列隊，鐵甲上凝結的晨露映著冷光。
“先生確定病源在此？“劉宏驅馬靠近，少年天子的狐裘下襬已沾滿泥漿。他手中馬鞭指向雲霧深處，“據趙莊賬冊記載，這山裡只有幾處廢棄的礦洞。“
張機從懷中取出個油布包，展開是片枯黃的藥草：“此物名斷腸草，本不該生長在伏牛山陽面。但三日前臣在患者嘔吐物中發現此物殘渣。“他指尖輕捻草葉，露出莖稈上詭異的紫色紋路，“更奇的是，這株草葉的脈絡走向，與《禁術篇》所載'蠱草'特徵吻合。“
劉宏瞳孔微縮。昨夜太醫令快馬送來的密報中，正提到南疆巫醫善用斷腸草培育蠱蟲。他忽然揚鞭指向山腰處一團灰霧：“那處霧氣為何獨呈鉛灰色？“
話音未落，前方探路的夏侯淵突然吹響警哨。眾人催馬趕至山道轉彎處，只見三具屍體呈掙扎狀倒伏在溪邊。死者皆作藥農打扮，面部卻佈滿青黑色皰疹，十指彎曲如鷹爪深深摳入泥土。
“是採藥人！“張機滾鞍下馬，銀針飛快刺入死者虎口穴。針尖拔出時帶出絲黑血，竟將針尾腐蝕出細密凹坑。他猛地抬頭：“他們不是染疫而死，是中了劇毒！“
劉宏蹲身檢視死者揹簍，翻出幾株根鬚沾著赤色泥土的草藥。當指尖觸碰到某種傘狀菌菇時，突然被燙傷般縮回手——那菌蓋竟在晨光中滲出暗紅汁液，宛如鮮血。
“陛下當心！“夏侯淵揮刀斬斷菌菇。汁液濺到岩石上，頓時騰起縷腥臭青煙。
張機急取雄黃粉撒在菌菇殘骸上：“此物本名血靈芝，多生於古戰場萬人坑。但眼前這株...“他撥開菌褶露出內部蠕動的白色線蟲，“分明是被人用血肉餵養的毒蠱！“
山風突然變得刺骨。劉宏望向灰霧籠罩的山腰，隱約可見個黑黢黢的洞口。他解下玉佩遞給夏侯淵：“傳令山下駐軍封山，任何人不得...“話未說完，林中突然驚起飛鳥，遠處傳來樹木倒伏的巨響。
“保護陛下！“羽林郎們迅速結成圓陣。張機卻被某種聲響吸引，他俯身將耳朵貼在地面，臉色驟變：“有大隊人馬正往山洞方向移動！“
腐臭味隨著距離縮短越發濃烈。劉宏等人潛行至距洞口百步之遙的巖脊後，只見三十餘名黃巾力士正搬運陶甕往洞中走去。每個甕口都纏著浸透桐油的黃符，在陽光下泛著詭異光澤。
“是太平道的聚陰甕。“張機壓低聲音，“民間傳說用此物收集屍氣可煉製疫鬼。“
劉宏眯眼細看，突然發現搬運者中有個熟悉的身影——那日縣衙前煽動騷亂的黃臉漢子！可此人明明已中毒箭身亡...念頭未竟，那“漢子“突然轉頭，樹皮般粗糙的面具在陽光下露出縫隙，分明是張年輕女子的臉。
“傀儡術。“劉宏齒縫間擠出三個字。他想起荀彧曾提過，太平道大醫張角之女張寧精於此道。若真如此，這山洞恐怕不止是病源這般簡單。
正思索間，洞口突然傳來淒厲慘叫。一個力士不慎打碎陶甕，黑水中竄出千百條紅頭蜈蚣，瞬間將他啃噬成骨架。餘者卻恍若未聞，依舊機械地搬運著陶甕。
“陛下請看。“張機指向洞口巖壁。那裡隱約可見幾道新鑿的凹槽，組成個歪斜的“甲“字。凹槽中流淌的暗紅色液體，分明是混入藥渣的人血！
夏侯淵握刀的手青筋暴起：“讓臣帶人殺進去...“
“慢。“劉宏拾起塊稜角分明的黑石，“此乃磁鐵礦石。若洞中大量聚集...“他忽然變色，“速退！這是陷阱！“
幾乎同時，洞中傳出沉悶鐘鳴。所有搬運者齊刷刷轉頭，面具下發出非人般的嘶吼。山岩開始震顫，眾人腰間佩刀竟不受控制地嗡鳴起來！
無錯書吧“磁石擾亂了方位！“張機剛喊出口，一支弩箭已擦著他耳畔飛過。方才還行動遲緩的力士們，此刻竟如猿猴般攀巖而來，手中揮舞著浸毒的鐵鏈鉤。
羽林郎們結陣迎敵，刀劍相擊迸出串串火花。劉宏揮劍斬斷襲來的鐵鏈，發現鏈節中空處藏著腥臭的黑色粉末——正是《禁術篇》記載的火藥配方！
“退往溪流！“劉宏拽著張機往山下疾奔。身後傳來驚天動地的爆炸聲，整片山崖在硝煙中崩塌。飛濺的碎石間，那個戴樹皮面具的女子立在最高處，手中青銅鈴鐺搖出攝魂的節奏。
汩汩溪水衝散了追兵。張機癱坐在岩石上，為肩膀箭傷敷上金瘡藥。方才的混戰中，若非劉宏及時推開他，此刻釘在肩頭的就該是淬毒的鐵矢了。
“陛下早就懷疑山中有人煉製疫毒？“張機撕下衣襟包紮傷口，突然發問。
劉宏擰乾浸透溪水的袖口：“先生可知趙延書房有幅《伏牛山堪輿圖》？圖中特別標註的礦洞方位...“他蘸水在青石上畫出簡圖，“恰好構成北斗七星。“
張機手中藥瓶突然跌落。他想起《黃帝內經》有載：北斗主死，南斗主生。若以磁石佈陣，再以疫毒為引...
“是祭壇！“兩人異口同聲。劉宏猛地起身：“太平道要在丙寅日引動疫氣，以南陽為祭品發動大疫！“
夏侯淵帶著殘存的十餘名羽林郎趕來匯合，鐵甲上滿是刀痕：“稟陛下，末將發現山後有條隱秘棧道，似是通往礦洞深處。“
暮色漸濃時，眾人摸到棧道盡頭的巖縫前。縫隙中滲出帶著腥甜味的暖風，隱約可聞液體滴落的迴音。張機取藥粉撒在巖縫邊緣，粉末瞬間變成詭異的靛藍色。
“是硫磺與硝石的反應。“他聲音發緊，“洞中必有大量煉丹殘渣。“
劉宏接過火摺子率先側身入內。巖縫漸寬，最終竟是個可容百人的天然洞廳。藉著火光，眾人看見中央石臺上擺放著七口青銅大缸，缸體纏繞的鎖鏈在火光中泛著血光。
“別碰！“張機攔住欲上前檢視的夏侯淵。他銀針挑起飛蛾撲火的蚊蟲，蟲屍落入缸沿瞬間化作青煙。“是活人甕。“他聲音顫抖，“將染疫者與毒蟲封存百日，煉出的屍油可...“
話音戛然而止。眾人背後傳來輕柔女聲：“張聖手果然博學。“樹皮面具女子不知何時已立在洞口，數十名黃巾力士手持火把將她簇擁在中央。火光映照下，她腰間那串青銅鈴鐺顯露出精細的星象紋路。
劉宏緩緩轉身，佩劍在鞘中輕顫：“張寧？“
女子輕笑揭下面具，露出張與年齡不符的蒼老面孔：“陛下竟認得貧道這副皮囊？“她枯枝般的手指撫過鈴鐺，“家父臨終前，說陛下是熒惑星轉世。如今看來...“突然搖動鈴鐺，“倒像是北斗星君呢！“
刺耳鳴響中，七口銅缸同時炸裂。黑水如活物般爬滿洞壁，瞬間將眾人逼至角落。張寧廣袖翻飛，丟擲把赤色粉末。粉末遇風即燃，竟在空中凝成“丙寅“二字！
“三日後午時，南陽二十萬生靈皆為我父祭品。“她的聲音突然變得空靈，“陛下若想救人...“拋來卷竹簡，“不妨看看這個。“
劉宏接住竹簡瞬間，掌心傳來刺痛。展開發現是《太平經》殘卷，記載的卻是以童男童女血祭求雨之法。在經文空白處，密密麻麻寫著數百個人名——全是南陽境內豪族子弟！
“你以為趙延為何能壟斷藥材？“張寧的身影漸漸隱入黑暗，“這些家族早就用子嗣換了太平道的'神藥'方子...“
爆炸聲再次響起時，劉宏只來得及抓住張機躍向側洞。灼熱氣浪將眾人衝散，碎石封死了來路。在徹底陷入黑暗前，他看見張寧站在洞外，用沾血的手指在巖壁上畫下第三個“甲“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