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倒地的悶響在雨夜中格外刺耳。曹操的靴底碾過稻草人胸口的血字，布帛在溼滑的青石板上發出“嗤啦“的撕裂聲。他彎腰拾起半截浸透雨水的《太平經》殘章，指尖傳來火油特有的滑膩觸感。
“蒼天已死...“夏侯惇用刀尖挑開稻草人的麻衣，露出裡面綁得結結實實的火藥筒，“孟德，這是要坐實我們勾結太平道的罪名！“
曹操突然抓住夏侯惇的手腕。城牆上整齊的梆子聲越來越近，火把的光亮將雨水映成血紅色。他盯著棺材內側用炭筆畫的簡易地圖——幾條曲折線條匯聚處標著“涅陽“二字，旁邊是蠅頭小楷寫的“張機“。
“原來如此。“曹操的瞳孔微微收縮。皇帝故意放他出逃，根本不是為了追查官鹽案，而是要借他引出藏在太醫署裡的太平道暗樁。那半塊被做了記號的賑災黍餅，分明是皇帝早布好的餌食！
夏侯惇突然拽著他撲向牆角。一支羽箭“哆“地釘在棺材板上，箭尾綁著的素絹在雨中舒展開來，露出熟悉的字跡——“文若恭候於橋南槐樹下“。
“是荀彧？“夏侯惇壓低聲音，“他怎會在......“
曹操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齒縫間滲出鐵鏽味。這太巧了。荀彧作為潁川荀氏最傑出的子弟，此刻理應在洛陽準備明經科的考試，而非出現在叛黨逃亡的路上。除非......
醴水橋在暴雨中若隱若現。橋頭那株百年老槐樹下，果然停著輛沒有徽記的青篷馬車。車轅上坐著個戴斗笠的老僕，蓑衣下露出半截繡有荀氏家紋的衣角。
“曹公別來無恙。“馬車簾子掀起一角，露出荀彧清俊的面容。他左手按在車廂內的漆盒上，右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南去三十里有關卡，乘我的車可保無虞。“
雨水順著曹操的眉骨滑入眼眶。他盯著荀彧骨節分明的手指——那上面沾著些黑灰，像是剛焚燒過什麼文書。車簾晃動的間隙，隱約可見廂內小几上攤著半卷焦黃的竹簡。
“文若好雅興。“曹操突然冷笑，“逃命途中還不忘讀《禁術篇》？“
荀彧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顫了顫。就在這時，城牆方向突然傳來急促的號角聲，隱約能聽見“關閉城門“的吼叫。老僕猛地揚起馬鞭，拉車的兩匹青驄馬不安地刨著蹄子。
“請曹公速決。“荀彧的聲音依然平靜，卻將漆盒往深處推了半尺，“陛下已知會潁川各族，凡窩藏逆黨者以謀反論處。“
曹操的瞳孔驟然收縮。這句話表面是催促，實則暗示荀彧此行是奉了皇帝密旨！他握刀的手青筋暴起，突然一個箭步跨上車轅，刀尖抵住荀彧咽喉：“你袖中藏了什麼？“
荀彧廣袖翻飛間，三頁殘破的竹簡滑落車板。藉著閃電的亮光，曹操看清最上方那頁寫著“星火焚夜“四字，正是方才在館舍中皇帝展示過的《禁術篇》批註。但詭異的是，竹簡背面用針刺出了精細的洛陽城防圖，太倉、武庫的位置都標著硃砂紅點。
“有意思。“曹操突然收刀入鞘，“陛下竟捨得用《禁術篇》當誘餌？“
馬車在雷聲中疾馳起來。荀彧彎腰拾起竹簡時，領口滑出半塊和田玉珏——那是去年上巳節皇帝賞賜給潁川士族的信物。曹操注意到玉珏邊緣新添了道裂痕，像是被人用力摔過。
“曹公可知平輿城有多少雙眼睛看著這輛車？“荀彧突然壓低聲音，“陽安李氏的私兵就在兩裡外，帶隊的是袁紹表兄袁遺。“
曹操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刀柄上的纏繩。袁氏插手早在他預料中，但袁遺出現在汝南意味著袁隗已經倒向皇帝。他猛地掀開車廂底部的暗格，裡面整齊碼放著十多個青瓷小瓶，瓶身“太醫令監製“的朱印還閃著溼光。
“張機的傷寒方？“夏侯惇驚呼。
“是摻了石灰的偽藥。“荀彧苦笑著取出封火漆密信，“陛下命太醫署特製了這批毒藥，專等太平道逆黨來劫......“
館舍正廳，劉宏正在聽夏侯淵彙報追捕情況。蹇碩捧著個描金漆盒匆匆入內，盒中盛著剛從許靖屍體上搜出的青銅金鑰。
“陛下神機妙算。“陳球捧著龜甲碎片上前，“曹操果然往醴水橋去了。“
劉宏用金鑰挑開漆盒暗格，取出張繪有星象圖的縑帛。當指尖拂過“熒惑守心“的標記時，帛面突然浮現出暗紅色的汝南郡地圖，幾條虛線最終都匯聚在南頓陳氏的祠堂位置。
“傳令張機。“劉宏突然將縑帛擲入火盆，“即日起所有醫治瘟疫的湯藥，必須加蓋太醫令印璽方可發放。“
袁隗的麈尾掉在地上。他當然明白這道命令的深意——皇帝是要借醫藥控制來甄別太平道信眾。那些常年接受符水救治的人，面板下會浮現特殊的青黑色血管，一旦接觸特定藥物就會......
“報！“傳令兵渾身溼透地衝進來，“南頓陳氏祠堂突發大火，有人在火場發現了這個！“他呈上塊燒焦的木櫝，上面依稀可辨“甲子“二字。
劉宏突然輕笑出聲。他轉身從案几抽屜裡取出個錦囊，倒出十幾粒與箭矢上相同的黍米，在案几上擺成北斗形狀。當第七粒黍米落在“開陽“位時，門外突然傳來羽箭破空之聲。
“護駕！“夏侯淵劍未出鞘，那支箭已釘在柱上。這次箭尾繫著半幅撕破的月旦評冊頁，背面用血寫著：“文若已攜禁術北上“。
劉宏拾起冊頁時，一縷青煙從紙縫中升起，在空中凝成荀彧的虛影。那虛影做了個標準的揖禮，袖中滑落三頁竹簡的幻象，正是《禁術篇》裡記載火藥配方的那部分。
“好個荀文若。“劉宏突然擊掌，“傳旨：擢荀爽為光祿大夫，其侄荀彧授尚書郎。“
陳球手中的龜甲“咔嗒“裂成兩半。這道任命看似褒獎，實則是把潁川荀氏架在火上烤——既要他們出力對付太平道，又讓天下人以為荀氏是靠出賣同道換取官位。
蹇碩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劉宏身後，手中托盤盛著碗黢黑的湯藥。劉宏端起藥碗走到窗前，看著雨中隱約可見的馬車輪廓，突然將藥潑向空中。
“告訴張仲景，朕要的從來不是治病良方。“藥汁在青磚地上蜿蜒成一條小蛇的形狀，“而是讓天下人知道，什麼能喝，什麼不能喝。“
暴雨中的馬車突然劇烈顛簸。荀彧扶住車窗時，袖中竹簡再次自燃，青色的火苗竟在空中拼出“肝膽為炬“四字。曹操猛地掀開車簾，只見前方山道上，數百名頭纏黃巾的流民正推著糧車衝向關卡。
“是時候了。“荀彧突然取出漆盒裡的官印，“曹公若要南下，此刻便該換乘糧車。“
曹操盯著那方“尚書郎“的銅印，突然明白這是場陽謀。皇帝早算準荀彧的君子心性，故意讓他帶著《禁術篇》殘卷來接應，實則是借他之手將假情報傳遞給太平道！
“替我帶句話給劉宏。“曹操拽著夏侯惇跳下馬車，雨水在他腳下濺起血色的水花，“就說他日若是黃巾賊拿著偽藥方害人，這筆賬該記在誰頭上？“
無錯書吧荀彧的馬車向北疾馳而去。曹操最後看到的，是車視窗那盞突然亮起的青銅燈——燈罩上刻著完整的洛陽城防圖，而荀彧正將火摺子湊近“太倉“的位置。
雨幕深處傳來整齊的腳步聲，那是袁遺率領的郡國兵正在合圍。曹操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突然發現夏侯惇肩上不知何時多了個包袱，解開竟是套黃巾軍的粗布衣裳。
“孟德...“夏侯惇抖開衣裳，裡面掉出塊刻著“南陽張氏“的木牌，“這是......“
“走吧。“曹操望向南方隱約的山影，那裡是臥牛山的方向，“既然要做棋手，總得先當回棋子。“
夜雨如注，豆大的雨點砸在張機簡陋的藥棚頂上，發出噼啪聲響。他顧不得擦拭額頭的雨水，雙手穩穩握著石杵，將剛採摘回來的黃芩搗成細末。藥香混合著潮溼的黴味在棚內瀰漫，一盞油燈在風中搖曳，將他清瘦的身影投在斑駁的土牆上。
“先生，求您救救我家小兒！“一個滿身泥濘的農婦闖進藥棚，懷中抱著個約莫五六歲的孩童。孩子面色灰敗，脖頸處佈滿暗紅色斑疹，呼吸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
張機放下石杵，三指搭上孩童腕間。觸手滾燙的體溫讓他眉頭緊鎖——這已是今夜第七個斑疹傷寒重症患者。他快速解開孩童衣衫，只見前胸後背遍佈血痂，有幾處已開始化膿。
“何時發病？可曾用過什麼藥？“張機聲音沉靜，手上動作不停，從藥櫃取出曬乾的柴胡和黃連。
農婦跪倒在地，聲音哽咽：“三天前突然高熱，村裡巫祝給了符水喝，誰知今早竟昏死過去......“她突然扯住張機衣角，“先生，我聽說趙莊有神藥，可那趙老爺要三畝地才換一劑......“
張機眼中閃過一絲怒意。自瘟疫爆發以來，涅陽縣內像趙延這般藉機斂財的豪強不在少數。他扶起農婦，從袖中取出最後一包配好的藥粉：“快用溫水化開，每隔兩個時辰喂一勺。若明日仍不退熱，再來尋我。“
農婦千恩萬謝離去後，張機頹然坐回木凳。藥櫃中黃芩只剩不到兩錢，柴胡更是早已見底。他望向窗外漆黑的雨幕——明日必須冒險再進山一趟。
“先生醫術高明，卻為何獨居陋巷？“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張機猛然回頭。只見雨中站著個少年，蓑衣下露出一角錦緞官服，身後跟著個魁梧侍衛。雖被雨水模糊了面容，但那通身氣度絕非尋常人物。
張機警覺地按住藥櫃暗格——那裡藏著記錄趙莊罪證的竹簡。自從發現趙延借瘟疫哄抬藥價、強佔民田的惡行後，他已多次遭遇威脅。
“在下途經此地，偶感風寒。“少年不請自來，徑自坐在藥棚唯一的木凳上，伸出了手腕，“聽聞先生仁心仁術，特來求診。“
張機不動聲色地搭上對方脈搏，心下卻是一驚——這脈象強健有力，哪有半分病態？再看那侍衛虎口老繭分明是常年握刀所致，腰間佩刀形制更是禁軍制式......
“閣下身體康健，不必用藥。“張機收回手，故意將藥碾推得嘩啦作響，“若無事便請回吧，雨大路滑，小心著涼。“
少年莞爾，突然從懷中取出一物放在案上：“先生可認得此物？“
青銅令牌在油燈下泛著冷光，上面“越騎校尉“四個篆字清晰可辨。張機瞳孔驟縮——昨日那自稱劉宏的少年曾言種弗已升任此職！
“原來閣下是種校尉麾下。“張機勉強穩住聲線，“不知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先生何必明知故問？“少年指尖輕叩案几，“昨日有人持我玉佩入城，卻至今未歸。而先生此刻本該在城中與種弗會面才對。“
藥碾從張機手中滑落，砸在地上發出悶響。他死死盯著少年含笑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什麼，雙膝一軟就要跪拜：“草民有眼不識泰山，不知陛下......“
劉宏一把扶住他手臂：“先生不必多禮。“轉頭對侍衛道，“夏侯淵，你去門外守著。“
待藥棚內只剩二人，劉宏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攤開，正是張機記錄趙莊罪證的密奏。上面詳細記載了趙延如何勾結山匪劫掠官鹽，又如何借瘟疫之機哄抬藥價、強佔民田的種種惡行。
“先生所書句句屬實，朕已查證。“劉宏指尖點在“官鹽“二字上，“但有一事不明——先生既知此事牽連甚廣，為何不懼權貴，冒險上告？“
張機望向藥櫃上供奉的醫聖扁鵲畫像，聲音低沉：“先師授藝時曾言，醫者當'上療君親，下救貧賤'。眼見百姓因病致貧，因貧無藥，因病而亡，機豈能獨善其身？“
雨聲中夾雜著遠處傳來的哀哭聲。劉宏沉默片刻，突然問道：“先生可知如今涅陽每日病死幾何？“
“多時百餘，少則數十。“張機面露痛色，“此疫與尋常傷寒不同，患者初起高熱頭痛，繼而斑疹遍體，重症者三日即亡。更可怖者，此病竟能透過接觸傳染。城南王大戶全家三十餘口，半月間竟死絕了......“
劉宏從懷中取出一方錦帕展開，裡面裹著幾片暗紅色藥渣：“這是朕從趙莊密室所得，先生看看是何物？“
張機拈起藥渣細察，又放在鼻端輕嗅，突然變色：“此乃'五石散'！此物雖能退熱鎮痛，但久服成癮，反傷臟腑！趙延竟將此物高價賣給災民？“
“不錯。“劉宏冷笑，“更甚者，此物與傷寒症狀相似，服後暫緩卻終至不治。趙延等人正是藉此營造'神藥'假象，榨取民財。“
張機豁然起身，藥櫃被他撞得搖晃：“陛下！此物必須立即禁絕！那些服過'神藥'的百姓需要重新診治！“
“朕已命種弗查封趙莊藥庫。“劉宏按住他顫抖的手，“但眼下最緊要的是控制疫情。先生精研傷寒，可有良策？“
油燈忽明忽暗，映照著張機凝重的面容。他取出一卷磨損的絹帛，上面密密麻麻記滿藥方與症狀：“機遊學各地時曾見類似疫病，創此'傷寒雜病方'。若藥材充足，或可一試。“
劉宏瀏覽藥方，眉頭漸展：“柴胡、黃芩、黃連......確實對症。但朕觀涅陽境內藥圃荒蕪，這些藥材從何而來？“
“這正是難處。“張機苦笑，“機本與幾位同門在伏牛山採藥，但趙延派人把持山路，已有三位同門被......“他說不下去，只將手掌按在案上一塊暗紅汙漬上——那是昨日為同門包紮時留下的血跡。
雨聲漸歇，遠處傳來第一聲雞鳴。劉宏突然起身，解下腰間玉佩放在藥方上：“朕封先生為太醫令丞，即日起總領涅陽防疫事宜。城中武庫旁已設醫署，所有藥材任君取用。“
張機震驚抬頭，卻見年輕的皇帝眼中毫無戲謔：“先生不必推辭。論醫術朕不及先生萬一，但要說調動資源、彈壓豪強......“他意味深長地摸了摸佩刀，“這正是朕所長。“
“可機一介布衣......“
“當年扁鵲不也曾為秦太醫令？“劉宏打斷他，“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朕要先生三日內控制疫情蔓延，可有把握？“
張機深吸一口氣，突然鄭重下拜：“臣定當竭盡全力。但請陛下允准一事——立即張貼告示，命所有服過'五石散'者集中安置。此物毒性猛烈，需特殊藥方化解。“
“準。“劉宏扶起他，突然壓低聲音，“另有一事需先生相助。朕懷疑此疫來得蹊蹺，趙莊密室中有些文書提及'病源'二字，可惜已被焚燬......“
張機瞳孔微縮：“陛下是懷疑有人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