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謙被拖出廳堂時,青石板上拖曳出一道蜿蜒的水痕——這位曾執掌汝南五載的郡守竟已失禁。夏侯淵按劍立於階前,鎧甲上的血汙在燭火下泛著鐵鏽般的暗紅,他望著被押走的趙謙背影,突然單膝跪地:“陛下,張曼成山寨中尚有千餘俘虜,其中過半是受裹挾的流民...“
劉宏指尖輕叩案几,竹簡賬簿的黴味混著血腥氣在廳內盤旋。他目光掃過面色各異的公卿們,最終落在夏侯淵身上:“妙才且起。傳朕口諭:凡持械反抗者盡誅,餘者驗明正身後,發往南陽墾荒。“話音未落,太僕袁隗的麈尾突然滑落在地。
“袁公似乎有異議?“劉宏俯身拾起麈尾,犀角柄上刻著的“四世三公“徽記硌在掌心。袁隗慌忙起身行禮,廣袖帶翻了茶盞——褐黃茶湯在素絹上洇出汝南郡的形狀。
臣不敢!只是...“袁隗瞥向窗外火光沖天的南頓方向,“南頓陳氏乃光武皇帝母族,若徹查官鹽案...”
與此同時,館舍內。
劉宏站在窗前,望著遠處沖天的火光,神情冷峻。
“陛下,南頓陳氏和陽安李氏的兵馬已逼近城外十里!”一名斥候跪地稟報。
“嗯。”劉宏淡淡應了一聲,指尖輕敲窗欞,“曹操逃了?”
夏侯淵臉色難看,抱拳道:“臣失職,未能擒住他。”
劉宏卻笑了:“無妨,朕本就沒指望他能乖乖束手就擒。”
袁隗、陳球等人面面相覷,不知皇帝為何如此淡定。
劉宏轉身,目光掃過眾人,最終落在許劭身上:“子將,你覺得曹操會逃向何處?”
許劭沉默片刻,低聲道:“以曹操之智,必不會回譙縣自投羅網,而潁川荀氏又已暴露,他唯一的選擇……或許是南下荊州。”
“荊州?”劉宏挑眉,隨即意味深長地笑了,“有意思。”
他忽然從袖中取出一塊染血的帛書,展開後,赫然是一幅標註了各地糧倉與黃巾據點的地圖!
“諸位愛卿,可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劉宏緩緩道。
袁隗看清地圖上的標記後,臉色驟變:“這……這是太平道的起事佈局?!”
劉宏冷笑:“不錯。曹操不僅勾結趙謙,還與太平道暗通款曲!如今他逃了,必然會投奔張角。”
眾人聞言,心中大駭。若真讓曹操與太平道匯合,後果不堪設想!
“陛下!”太常陳球上前一步,肅然道,“臣請即刻調兵,封鎖南下要道,務必擒殺曹操!”
劉宏卻搖頭:“不,朕要放他走。”
“什麼?!”眾臣愕然。
劉宏眸光深邃,緩緩道:“曹操是個聰明人,他比誰都清楚,太平道成不了氣候。而他若想活命,唯一的出路……就是替朕做一件事。”
“袁太僕多慮了。“劉宏突然將半卷竹簡擲入火盆,竄起的火苗照亮他唇角冷笑,“朕記得永平年間,陳留衛氏也曾以帝戚自居。“竹簡爆裂的脆響中,太常陳球手中龜甲突然裂開一道細紋。
廳外驟起的騷動打斷了暗湧。只見許劭廣袖翻飛闖入庭中,身後跟著個被麻繩捆縛的青年文士。那人文士巾歪斜,臉上還帶著新鮮鞭痕,卻昂首冷笑:“許子將!爾不過是個...“
“陛下!“許劭一腳踹在文士膝窩,拽著他髮髻迫使其叩首,“此乃家兄許靖,昨夜竟私通趙謙心腹,欲將月旦評議冊焚燬!“
劉宏挑眉。案上燭火突然噼啪炸響,映出許靖袖口露出的半截竹筒——筒身“汝南歲計“的硃砂印痕尚未乾透。種弗突然抽刀架在許靖頸間,刀鋒刮下一層偽裝用的黃蠟,露出底下“潁川荀氏“的漆印。
“有意思。“劉宏緩步下階,鹿皮靴碾碎地上龜甲,“荀氏八龍,不知這是第幾鱗?“他忽然伸手扯開許靖前襟,鎖骨處一道新月狀疤痕赫然在目——正是三年前被袁術門客所傷的標記。
許靖瞳孔驟縮。方才還桀驁的神色寸寸崩裂,他膝行兩步突然抓住劉宏袍角:“陛下明鑑!荀諶以我族中幼子性命相脅...“話音未落,窗外突然傳來羽箭破空之聲!
“護駕!“夏侯淵縱身撲來,卻見那支黑羽箭釘入柱上,箭尾繫著的素絹已被鮮血浸透。蹇碩飛身掠出殿外,片刻即拎回個喉嚨被割開的黃門小廝,屍身手中還緊攥著半塊帶“楊“字的玉佩。
劉宏解下素絹,上面用血寫著“熒惑守心“四字,背面卻沾著幾粒黍米。他忽的輕笑出聲,在眾人驚愕目光中走向許劭:“聽聞令兄精於星象?不如看看這凶兆應在何方?“
許劭還未應答,許靖突然暴起奪刀!種弗腕骨一翻,刀背狠狠砸在他太陽穴上。許靖踉蹌栽倒時,袖中滾出個青銅渾儀模型,機括彈開的瞬間,內裡藏的卻不是星辰,而是張繪有洛陽官倉標記的羊皮地圖。
“好個月旦評。“劉宏用劍尖挑起羊皮地圖,火光穿透其上針孔,在牆上投出洛陽太倉的輪廓。他忽然轉頭望向西南:“夏侯淵,你可知涅陽距此多少裡?“
夏侯淵一怔:“三百二十里官道。“
“那臥牛山匪寨到平輿呢?“
“一百七十里山路。“
劉宏突然將地圖擲向袁隗:“袁公可看出蹊蹺?“羊皮飄落間,露出背面用針刺出的路線——正是曹操當日脅迫許劭後計劃逃遁的路徑,卻在臥牛山腳突兀轉向,終點赫然指向涅陽!
曹操和夏侯惇渾身溼透,狼狽地爬上岸。
“孟德,接下來怎麼辦?”夏侯惇喘著粗氣問道。
曹操抹了把臉上的水,眼神陰鷙:“去荊州。”
“荊州?那裡不是有黃巾賊……”
“正因為有黃巾,才最安全。”曹操冷笑,“皇帝料定我會逃向潁川或譙縣,絕不會想到我會直接投奔張角!”
夏侯惇一驚:“你要加入太平道?!”
曹操搖頭,低聲道:“不,我要借張角之手……做一件大事。”
就在此時,林間突然傳來一聲輕笑——
“曹孟德,果然聰明。”
曹操猛地拔刀轉身,卻見樹後緩步走出一人,月光下,一襲青衫,風度翩翩。
“荀文若?!”曹操瞳孔驟縮
袁隗麈尾柄“咔“地折斷。曹操那日聲稱要返譙縣,實際路線卻與官鹽走私的密道完全重合。更可怕的是,羊皮邊緣還繪著幾道新添的墨線,分明是三日前劉宏宣佈要返程的路線預測。
“好個曹孟德。“劉宏突然擊掌,侍立陰影中的蹇碩立即捧上個漆盒。盒開剎那,許靖突然發出非人慘叫——裡面靜靜躺著半塊帶牙印的黍餅,與箭上黍米同出一轍。
原來那日曹操被放走後,其隨行護衛夏侯惇曾秘密潛入官倉。守倉吏上報丟失的並非財貨,而是半袋發黴的賑災黍餅。劉宏拾起黍餅掰開,黴斑深處竟藏著“甲子“二字。
“大賢良師的手筆。“劉宏碾碎黍餅,黴粉簌簌飄向許靖慘白的臉,“想不到許文休也與太平道有舊?“
許劭聞言暴怒,抄起硯臺就要砸向兄長,卻被夏侯淵攔住。混亂中許靖突然咬破舌尖,一口血霧噴向劉宏:“昏君!你以為...“
劍光閃過。種弗的環首刀貫穿許靖咽喉,將後續咒罵永遠封存。劉宏抹去臉上血點,望向呆滯的許劭:“可惜了,朕本想問問他與楊賜的約定。“
“楊太尉?“陳球手中龜甲徹底碎裂。劉宏卻已轉身走向後堂,經過曹操曾跪拜的位置時,突然駐足:“妙才,去把那位'治世能臣'請來。就說...“他踢了踢地上黍餅殘渣,“朕請他品鑑太平道的廚藝。“
漆盒中黴變的黍餅碎屑簌簌飄落,劉宏指尖殘留的黴斑在燭火下泛著詭異的青紫色。種弗的刀鋒還滴著許靖的血,殿外卻突然傳來整齊的甲冑碰撞聲——越騎營精銳已將整個館舍圍得水洩不通。
“陛下!“夏侯淵按著劍柄疾步進殿,甲葉上的臥牛山泥漿尚未乾透,“曹操帶到,但...“他側身讓開通道,兩名士卒押著個戴鐐銬的文士踉蹌而入。那人抬頭剎那,滿座公卿倒吸涼氣——這哪是曹操,分明是個貼著假須的替身!
“呵...“劉宏突然低笑出聲,指尖黍粉彈向燭火,“噼啪“爆響中,蹇碩已如鬼魅般閃至替身背後,三根銀針自其髮髻中抽出。針尖幽藍的暗光顯示,這竟是太平道特製的“離魂刺“。
袁隗的麈尾柄在地上滾了半圈。他盯著替身耳後逐漸浮現的火焰紋身,突然想起永康元年誅殺梁冀時,那些死士身上也有同樣的標記。“是太平道的影武者!“陳球失聲驚呼,手中龜甲“咔“地裂成兩半。
劉宏卻已踱至窗前。夜色中的平輿城突然亮起十幾處火把,呈北斗狀排列。最亮的那簇火光處,隱約可見個披頭散髮的身影正揮劍斬斷繩索——正是曹操劫了囚車要逃!
“好個金蟬脫殼。“劉宏摩挲著窗欞上幾道新鮮劍痕,“朕倒要看看,是太平道的甲子讖快...“他突然發力掰斷窗欞木條,斷裂處露出被蟲蛀空的孔洞,“還是這汝南的蛀蟲先啃光棟樑。“
(切換場景:平輿城暗巷)
曹操的環首刀劈開最後一名追兵的皮甲,溫熱血漿濺在他剛及冠的臉上。身後囚車裡,真正的夏侯惇正用鐵鏈絞碎木柵:“孟德!西南角有接應!“
“閉嘴!“曹操拽斷鎖鏈的手在發抖。他至今想不通那半塊黍餅如何暴露計劃——明明賄賂了守倉吏,明明用潁川荀氏的路引作保。巷口突然傳來馬蹄聲,他本能地揮刀橫擋,“鐺“地架住劈來的長戟。
月光照亮來者陰鷙的面容。曹操瞳孔驟縮:“許子遠?!“這個袁紹的心腹謀士竟出現在汝南,意味著一向與閹黨不睦的汝南袁氏也插手了。
“本初讓我帶句話。“許攸的戟尖抵住曹操咽喉,“潁川荀氏的馬車在醴水橋,車底有你要的...“話未說完,他突然悶哼著栽下馬——背後插著支刻“夏侯“二字的短弩。
夏侯惇扔掉還在冒煙的弩機,拽起曹操就往西南狂奔。轉過三個街角後,曹操突然剎住腳步——醴水橋頭停著的不是馬車,而是口刷著朱漆的棺材!棺蓋縫隙里正滲出縷縷青煙。
“元讓退後!“曹操一腳踹翻棺材。轟然倒地的棺木中滾出個綁著火藥筒的稻草人,胸前貼著用血寫的《太平經》殘章:“蒼天已死,黃天當立“。遠處突然傳來整齊的梆子聲,城牆望樓上的守軍竟集體轉向城內。
……
與此同時,館舍之中。
“報——!“傳令兵跌跌撞撞衝進來,“南頓陳氏聯合陽安李氏族兵千人,正打著'清君側'旗號往平輿殺來!“袁隗聞言臉色煞白——陽安李氏正是他大嫂的孃家。
劉宏卻俯身拾起許靖遺落的青銅渾儀。指尖撥動間,機關“咔嗒“彈開,露出內層暗格中蜷縮的帛書——竟是趙謙與荊州刺史徐璆密謀的名單。當看到“南陽張氏“四個字時,種弗的刀突然“錚“地鳴響。
“陛下...“夏侯淵望著西南方向沖天的火光,“要不要末將...“
“不必。“劉宏突然將渾儀砸向地面,飛濺的銅片在青磚上拼出個歪斜的“曹“字,“傳令涅陽,讓文若帶著《禁術篇》來見朕。“他踩碎銅片走向後堂,經過渾身發抖的替身時忽然駐足,“對了,給這位太平道壯士喂點黍餅——既然這麼喜歡偷。“
蹇碩會意地捏開替身下巴。當沾著許靖血的黍粉灌入喉嚨時,那人突然爆發出野獸般的嚎叫,面板下浮現出蛛網般的青黑色血管——正是中平元年大疫時,太平道符水救治者的特徵!
無錯書吧漆黑如幕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的狹窄巷子裡。
荀彧的馬車在暴雨中疾馳。這位潁川才俊緊攥著袖中竹簡,那是從焚燬的《禁術篇》裡搶救出的三頁。車簾突然被狂風掀起,剎那間照亮後方山道上蠕動的黑影——無數頭纏黃巾的流民正扛著包漿的糧袋,袋口露出的不是粟米,而是浸過火油的幹黍稈。
“再快些!“荀彧敲擊車壁。馭者揚鞭時,他袖中竹簡突然自發燃起青焰,焦糊的簡片上浮現出劉宏用硃砂批註的八個字:
星火焚夜,肝膽為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