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
平兒端著描金漆盤從偏廊過來,身上穿一身東宮內侍的月白宮裙,領口袖邊滾著淺青細絨,腰間繫著同色汗巾,巾角垂著顆小小的銀鈴,走步時只輕輕晃,不聞聲響。
烏髮挽成簡單的圓髻,只簪了支銀質素釵,鬢邊垂著兩縷碎髮,襯得臉盤愈發白淨,眉眼間還是往日的溫順。
剛到廳口,就見鳳姐兒從迴廊那頭繞過來,一身水紅色紗綾長衫上繡著暗紋纏枝蓮,風一吹便貼出身段,腰間鸞鳥紋汗巾墜著的赤金紅寶石墜子“叮咚”晃著,晃得人眼暈。
蔥鬱的秀髮梳成飛天髻,插著支赤金點翠步搖隨著鳳姐兒邁步輕顫,鬢邊兩朵新鮮紅絨花襯得那張敷了薄粉的臉,豔得像枝頭剛綻的石榴,偏生兩彎吊梢眉微微挑著,眼尾藏著幾分審視的銳光。
“奶奶怎麼出來了?”平兒美眸閃動,忙停下腳步,屈膝行了半禮。
“想著你在這兒當差,便繞過來瞧瞧。”鳳姐兒走到平兒跟前,上下打量著她的宮裙,嘴角勾著笑,語氣卻帶著點試探:“你這一進東宮,倒比在府裡時更見體面了,月白裙子也襯得你白淨,想來差事是順遂的?”
“託奶奶的福,東宮嬤嬤們都是慈善人,凡事肯指點,差事倒不辛苦。”平兒垂著眼,語氣不慌不忙:“只是規矩比府裡嚴些,每日裡端茶遞水,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怕錯了半分,丟了榮國府的臉面。”
“可不是順遂嘛,能進東宮當差,離著娘娘近,又能常伴著殿下,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高枝兒。”鳳姐兒聽平兒這話,突然上前半步,吊梢眉壓得低了些,鳳眸微微眯起,話裡的刺卻露了出來:“你如今可是咱們府裡最有臉面的了,往後回府,怕是連我這主子,都要讓你三分呢。”
“奶奶這話折煞奴婢了。”
平兒聽出話裡的試探,這才抬眼看向鳳姐兒,柳葉細眉下,那雙瑩潤的明眸沒了往日的全然順從,卻也沒敢直對鳳姐兒的目光,語氣添了幾分委屈的堅定:“當初是奶奶親手把奴婢送到太子妃跟前,還叮囑奴婢‘在宮裡要守本分,莫忘了府裡的情分’,奴婢能來東宮,全是託了奶奶和娘娘的福,在這兒當差,只求盡心辦事,不給府裡丟臉,若真要論臉面,那也是榮國府的臉面,是奶奶您調教得好,奴婢怎敢獨佔?”
鳳姐兒聽了這話,提著的心緩了緩,之所以特意來尋平兒,就是怕平兒攀了高枝,把她這個舊主給忘了,可如今看來,平兒還是那個平兒。
“我知道你懂事,就是怕你在宮裡待久了,忘了府裡的情分。”鳳姐兒抬手拍了拍平兒的手背,語氣添了幾分往日府裡主僕間的熱絡:“你也別覺得委屈,我不是要拿主子身份壓你,你在府裡時,我就常說你是個有福氣的,如今能到東宮伺候,離著娘娘近,本是天大的造化,可這宮裡不比府裡,人心隔著幾層紗,我怕你性子軟,被人挑唆著忘了根,或是自己鑽了牛角尖,反倒誤了前程。”
說著,鳳姐兒蔥白的指尖輕輕捏了捏平兒的手背,帶著點真切的叮囑:“當年在王家,你才丁點大,扎著兩個小辮兒在灶房裡燒火,連火鉗都握不穩,是我瞧你眼亮,心細,把你從灶房拉出來,帶在身邊教你認字、辨賬冊,後來又隨我陪嫁到京城。
你是我一手帶大的,如今你進了宮,我在府裡反倒惦記,怕你吃不好,怕你受了委屈沒人說,更怕你忘了,府裡永遠有你一口熱飯。
我今日說那些話,不是要探你什麼,是想讓你記著,不管在東宮多體面,你背後還有榮國府,有我這個舊主,出了岔子,我總能給你兜著。”
“奶奶的心意,奴婢都懂。”平兒聽著這話,眼眶微微發熱:“在府裡時,奶奶待奴婢的好,奴婢記在心裡,從未敢忘,如今在東宮,奴婢每日裡端茶遞水,都想著奶奶教的‘謹言慎行’,不敢有半分差池,方才奶奶說那些話,奴婢也沒覺得委屈,只想著是奶奶惦記奴婢,怕奴婢走了錯路。”
從鳳姐兒提出要把她送到太子妃身邊那日起,平兒就懂了鳳姐兒的盤算,太子妃需在東宮有個貼心人,而她是鳳姐兒最信得過的人,既溫順又懂分寸,不會壞了大事。
可她從不怨這份“盤算”,反倒滿心感激,若不是鳳姐兒當年伸手拉她一把,自己如今或許還在哪個府裡的灶房裡受磋磨,別說在東宮穿月白宮裙,連一頓熱飯都未必安穩。
這份恩,她記了許多年,也會一直記下去。
“往後在東宮有什麼動靜,奴婢定第一時間託人回府跟奶奶說,絕不敢讓奶奶惦記。”平兒垂眸時,聲音帶著點溫順的堅定:“絕不敢讓奶奶在府裡惦記,更不敢忘了,是您把奴婢從泥地裡拉起來,給了奴婢如今的體面。”
“這才是我的好平兒。”鳳姐兒見平兒這般模樣,心裡最後一點疑慮也散了,臉上重新綻開笑,抬手替平兒拂了拂肩頭上的浮塵:“你既懂我的心意,我也就放心了。”
平兒順著鳳姐兒的力道微微低頭,嘴角悄悄彎了彎。
她知道,自己與鳳姐兒的主僕情分裡,有算計,有託付,更有實打實的恩義,這份情分,她會守著,在東宮的規矩裡,在往後的日子裡,一步一步,走得穩妥。
鳳姐兒剛要開口再叮囑平兒兩句,眼角餘光猛地掃見偏廊盡頭轉出道身影,心頭瞬間一凜,卻半點不含糊,當即斂了方才對平兒的熱絡,踩著繡鞋快步上前,屈膝時,水紅紗綾長衫的裙襬輕輕掃過青磚,動作利落又不失恭敬:“侄媳婦王熙鳳,恭迎殿下!給殿下請安!”
平兒也忙跟著上前半步垂首行禮。
晏承平腳步稍頓,目光落在鳳姐兒身上,與其他女眷“規規矩矩站在原地、連頭都不敢抬”的模樣截然不同,那股子熱絡勁兒,倒不像見儲君,更像見熟稔長輩。
也是,鳳姐兒性子爽利,待小叔子們都熱絡得少避諱,便是賈璉都曾埋怨過鳳姐兒的熱絡,渾身上下都透著股八面玲瓏的氣息。
“你這辣子不在席面歇息,怎麼到這兒來了?”晏承平微微頷首,目光打量了鳳姐兒一眼。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更別說男人對於漂亮的女兒家,本就多了幾分寬容之心。
鳳姐兒屈膝的姿勢沒動,聽見殿下喊“辣子”,心下更是歡喜,玉容明媚的笑著回話:“回殿下的話,方才陪太太們吃了些點心,心裡有些發膩,便想著出來透透氣,恰好撞見在這兒當差的平兒,正跟她嘮兩句府裡的家常,沒成想竟在這兒恭迎到殿下,倒是侄媳婦的福氣。”
晏承平目光轉向一旁垂首的平兒,又落回鳳姐兒身上:“既是跟平兒嘮家常,孤便不擾你們了。”
說著,便抬步就往回廊那頭去。
“哎喲,殿下這話折煞侄媳婦了!能在這兒恭迎殿下,本就是侄媳婦的造化,哪敢說‘打擾’。”鳳姐兒忙順著話頭往前湊了半分,屈膝的姿勢更顯恭敬:“方才還跟平兒唸叨,說殿下待人溫和,一點沒有太子的架子,如今瞧著,可比府裡那些刻板的老爺們親近多了!
晏承平聞言腳步頓了頓,回頭看了鳳姐兒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更明:“你倒會說話,快跟平兒嘮吧,孤先回去了。”
“哎,殿下慢走!”鳳姐兒忙應聲,又拉著平兒屈膝,聲音愈發恭敬:“侄媳婦與平兒恭送殿下,祝殿下順心如意!”
晏承平聽著身後鳳姐兒脆亮的恭送聲,腳步未停,心下卻不覺好笑。
這鳳姐兒倒真是個通透人,方才明裡說“透氣遇平兒”,暗裡卻把“偶遇”扭成“恭迎”,連誇他“溫和無架子”,都特意墊上“比府裡刻板老爺親近”的話,既捧了他的氣度,又沒顯得刻意諂媚,那點奉承裹在熱絡勁兒裡,半點不膩人。
尋常女眷見了他,不是拘謹得說不出話,就是奉承得露了怯,偏她能把“討好”做得這般自然,既守著侄媳婦的本分,又透著股活泛的機靈,情商這般高,也難怪能把榮國府的內宅打理得井井有條。
可這份機靈背後,又藏著太過剛硬的算計與狠戾。
這世間的聰慧與福氣,往往難能兩全,若少了幾分仁厚託底,反倒成了催著人往險處走的引子,最後只會自食惡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