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昂納爾知道這訊息會像山風一樣,無孔不入,很快吹遍拉拉涅和蒙鐵爾。
在這樣一個貧困凋敝的地區,兩萬法郎是一個足以改變命運的天文數字,也能點燃所有慾望和算計……
萊昂納爾在孩子們灼熱目光的注視下,離開了聖若瑟學校。
他先回了趟家,發現氣氛已然不同,比前些日子他剛回來來更加複雜。
父母臉上交織著驕傲、不安和一種被突然推到風口浪尖的惶惑。
沒等他坐定,拉拉涅郵局的郵差就在門口焦急又恭敬地請他務必儘快去一趟郵局。
萊昂納爾嘆了口氣,和家裡交代了一番,騎上馬,前往拉拉涅。
當他到達時,小小的郵局裡已經擠滿了人。
馬蒂諾市長早已帶著一眾市政府的官員守候在此,看到萊昂納爾進門,瞬間綻放出比陽光更熱烈的笑容:
“啊!親愛的萊昂納爾!歡迎!”
市長几乎是撲上來,雙手緊緊握住萊昂納爾的手,用力搖晃著:“仁慈的‘巴黎友人’!慷慨的壯舉!
這真是……真是上帝賜予我們的甘露!”
旁邊,郵局局長尼古拉·博丹,一個精瘦、頭髮稀疏的中年人,正吃力地點算著鈔票。
拉拉涅是個小地方,多數收到的匯款不超過200法郎,因此他們只有小面額的紙鈔以及硬幣。
看到萊昂納爾,他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索雷爾先生,真是抱歉,兩萬法郎……實在是過於龐大了。
我們,呃,竭盡全力,連同備用金庫,也只湊出了一萬兩千法郎整。
不過您放心!餘下的八千法郎,最多兩天,一定能調撥過來!”
萊昂納爾平靜地點點頭,目光掃過那堆鈔票:“沒關係,我並不著急……
您先不用數了,我今天並不兌換這筆錢。”
尼古拉·博丹局長聽到以後,鬆了一口氣。
萊昂納爾還沒有瘋到拎著1萬2千法郎的現金回蒙鐵爾。
他來郵局,主要是為了確認是誰給他寄的這筆錢——
隨著匯款單而來的,是一封掛號信,封口的火漆是羅斯柴爾德家族的標記。
萊昂納爾讀完信,一方面對羅斯柴爾德夫人的熱忱頗有感動,但另一方面也覺得她的這筆捐款,讓自己的假期變得格外複雜。
這時郵局的門再次被推開。
這次進來的是兩位衣冠楚楚的男士。一位身材微胖,留著修剪精緻的絡腮鬍,穿著深灰色高階呢絨西裝。
另一位稍顯年輕,更為清瘦,眼神銳利。
兩人進門就做了自我介紹,胖子是「拉拉涅山谷儲蓄互助銀行」的行長,阿爾弗雷德·夏爾維。
另一位是他的副手,也是銀行的股東之一,皮埃爾-亨利·勒克萊爾。
皮埃爾-亨利還兼任市裡公證人,人脈廣泛。
夏爾維行長張開雙臂,像是要擁抱一位久別重逢的老友:“啊哈!親愛的萊昂納爾!請允許我這樣稱呼您!
我們在報紙上早已神交已久!您那篇《老衛兵》,真是直擊人心!
我的叔叔就是個老禁衛軍,他和你寫的真是一模一樣……”
勒克萊爾緊隨其後,語氣恭維:“索雷爾先生帶著巴黎的榮光與慷慨回來,實在是我們拉拉涅之幸!”
馬蒂諾市長的臉色微沉,顯然對他們的突然出現感到不快。
郵局內的氣氛瞬間變得更加微妙起來……
馬蒂諾市長搶先開口:“萊昂納爾,我在拉拉涅當了十二年市長!
哪裡最需要道路修繕,哪個村莊的學校屋頂快塌了,哪個小農沒有錢買種子……我都一清二楚!”
他拍了拍自己胸脯:“你的舞臺在巴黎,何必為這些瑣事分心?
只需要告訴我一個大致的意向,我馬蒂諾保證讓你滿意!
想想吧,當你下次榮歸故里,看到一條條嶄新的道路,一間間修補好的校舍……
還有那些因為您的慷慨而得救的家庭,對您獻上他們最崇高的敬意……
這該多麼榮耀!”
話還沒有說完,夏爾維行長立刻接上:“馬蒂諾的建議很好!但這麼一大筆資金,更重要的是安全和增值!
我們「拉拉涅山谷儲蓄互助銀行」有二十四小時值守的保險庫。
更重要的是,我們可以提供優厚的利息還有可靠的投資渠道,讓這筆善款增值,細水長流!”
勒克萊爾也適時補充:“任何善款的合理使用,必然涉及契約、承諾和授權。
作為市裡唯一有資質的公證人,我能夠確保杜絕任何舞弊的可能。
這既是對‘巴黎友人’的負責,也能保護好您的聲譽!”
市長馬蒂諾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萊昂納爾溫和打斷了兩人的勾心鬥角:“非常感謝各位的關心和建議!不過我需要一點時間,好好思考。
盲目地撒錢,只會滋生新的不公!”
馬蒂諾市長立刻順杆爬:“完全理解!這才是真正的負責任!還是萊昂納爾考慮得周全!
這樣,今晚,就在鄙舍,我準備了幾杯本地最好的葡萄酒,一些山裡新鮮的野味,請您務必賞光!
我們私下裡,可以好好聊聊,把‘燃眉之急’向你做個詳實的彙報——
還有,我的女兒,芙芮娜,是你忠實的讀者,也希望能見你一面。
芙芮娜剛剛18歲,不是我自吹,她的容貌絲毫不輸給巴黎社交場的那些美人……”
夏爾維行長也不甘落後:“索雷爾先生是見過巴黎大場面的名流,拉拉涅的‘文化人’們,特別是仰慕您才華的夫人們,也都渴望能有幸結識您呢!
今天晚上,我們在銀行的宴會廳舉辦一個溫馨的小型舞會!
我保證,拉拉涅最美麗、最有教養的淑媛都會到場!
她們都渴望從您這裡學習到關於巴黎最新的潮流知識……”
說完,還略帶挑釁地看了馬蒂諾市長一眼。
萊昂納爾瞧瞧馬蒂諾,又瞧瞧夏爾維,忽然笑了起來。
兩萬法郎對這裡的升斗小民是天文數字,但還不至於讓他們如此殷勤。
他們看中的是自己與巴黎「上流社會」的交情,幻想著自己帶他們進入這條通道。
萊昂納爾沒有做出任何允諾,只是露出了略顯疲憊的笑容:“這樣熱情的邀請,恐怕我消受不起。
我今天剛剛給聖若瑟的學生上完課,家中也有事需處理。明天吧,明天再給兩位答覆。”
雖然有些失望,但馬蒂諾市長立刻點頭:“啊!當然當然!您先忙!先忙!處理家事要緊!我家的大門隨時為您敞開!”
夏爾維行長也非常識趣:“理解!舞會的時間也非常靈活,隨時可以開始——我們靜候佳音。”
……
萊昂納爾回到蒙鐵爾已經是傍晚了。
平日裡,這時候家家戶戶煙囪上都飄著炊煙,門縫裡更透出香氣。
但萊昂納爾一路走來,幾乎沒有一戶人家窗戶透著燈光。
他心裡湧起一股巨大的不安。
遠遠地,萊昂納爾終於看到自家那棟熟悉的房屋,才知道蒙鐵爾的人都去哪兒了。
鄰居、街坊、記憶中一些模糊的面孔,甚至還有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黑壓壓地聚集在門外和院子籬笆外。
他們“嗡嗡”的議論聲匯成一片嘈雜的海浪,讓空氣都幾乎要沸騰起來。
萊昂納爾的父親約瑟夫那佝僂的身影在門廊處焦急地踱著步。
母親和姐姐伊凡娜則站在門內,臉色蒼白,眼神裡充滿了憂慮和無助。
鎮長貝爾唐和神父佩爾蒂埃像哨兵一樣,緊緊守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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