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卑斯山間的晨霧尚未完全散盡,萊昂納爾就踏著露水溼潤的小徑,走向阿爾卑斯山麓的聖若瑟學校。
這是他的“母校”,也是《宇宙報》所說,“塑造他靈魂的地方”。
今天,他要為他“母校”的孩子們上一堂課。
聖若瑟學校本就是由一座廢棄的小教堂改建而成,如今比萊昂納爾心目中更破敗了。
石牆表面的灰泥大面積剝落,屋頂幾處瓦片殘缺,用木板勉強釘補著。
那扇曾經需要幾個孩子合力才能推開的厚重橡木門,如今歪斜著,一動門軸就發出痛苦的呻吟。
唯一鮮亮的,是門上方那塊褪色但仍能辨認的白色牌子,上面寫著「聖若瑟學校」,頂部是十字架。
教室裡昏暗而陰冷,高聳的穹頂使得空間顯得格外空蕩,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舊、溼木頭和廉價墨水的混合氣味。
迎接他的是四十年來,這裡唯一的一個老師,讓-巴蒂斯特·雷諾先生。
他已經很老了,背駝得厲害,像一棵被山風吹彎了的老樹。
雷諾先生一生清貧,每月名義上90法郎的微薄薪水,實際到手的只有60法郎——
另外30法郎,被本地神父以“支援教會事業”、“奉獻”等神聖名義扣了下來。
四十年時間,這裡換了三任神父,每一任都能說出新的理由。
這點收入讓他終身未能娶妻,然而,正是這位近乎赤貧的老人,給了萊昂納爾最初的知識啟蒙和對文字的熱愛。
前幾天他們已經見過面了,萊昂納爾至今仍然感到酸楚。
萊昂納爾緊緊握住老師冰冷粗糙的手:“雷諾老師,我來了!”
雷諾先生環顧著空蕩寒冷的教室,聲音低沉:“好,好……來了就好。萊昂納爾……聖若瑟和你在的時候不一樣了……
日子難了,都覺得讀書沒用,認幾個字會算數就夠了,不如早點回家放羊、砍柴,或者送到作坊當學徒。
好歹能省口飯,還能掙幾個蘇……”
正說著,孩子們陸陸續續地來了。
人數比萊昂納爾預想的還要少,只有二十幾個,年齡參差不齊。
最小的才六歲,怯生生地拽著大孩子的衣角;最大的已經十三四歲,身材瘦高,表情倔強,充滿警惕。
他們腳上的鞋子大多不合腳,臉色缺乏紅潤。
萊昂納爾站到了教室前方那塊粗糙的黑板前。
沒有講臺,雷諾先生就把自己那張吱呀作響的舊椅子讓給了他。
萊昂納爾看著下面那一雙雙眼睛,大的,小的,懵懂的,早熟的,好奇的,警惕的……
他準備好的關於法語語法或歷史故事的教案,瞬間顯得如此蒼白。
他清了清嗓子,試圖從最基礎的問候開始,想講講文字的力量,知識的廣闊。
但很快,他就發現這行不通。
孩子們的注意力根本無法長時間集中,他們對說教毫無興趣。
他們更感興趣的,是萊昂納爾這個人。
果然,沒等他講幾分鐘,一個膽子稍大的男孩就忍不住舉手打斷了他:“索雷爾先生,巴黎的房子真的都像山一樣高嗎?
是不是伸手就能摸到雲?”
教室裡立刻響起一陣嗡嗡的議論聲。
另一個小女孩眼睛亮晶晶地問:“我聽神父說,巴黎人都不去做彌撒,整天在街上跳舞,是真的嗎?
他們……他們不怕下地獄嗎?”
一個年紀稍大的男孩則更直接,他幾乎是喊著問:“索雷爾先生,他們都說你在巴黎一年能賺1萬法郎!是真的嗎?
1萬法郎能買多少東西?是不是永遠都花不完?”
這個問題引起了所有孩子的驚呼,連那個最警惕的少年也抬起了頭。
萊昂納爾愣住了,隨即笑了起來——他意識到,這堂課,這才真正開始!
他放下粉筆,走到孩子們中間,索性拉過一張板凳坐了下來。
“巴黎的房子確實很高,但不是山,它們叫‘公寓’,一棟就能住著很多很多人。
不過嘛,雲是摸不到的,但站在高處,能看到很遠的風景,就像我們站在山上一樣。”
萊昂納爾巧妙地把話題引向了孩子們熟悉的領域。
關於巴黎人的信仰問題,他斟酌了一下,謹慎地回答:“巴黎有很多很多人,有的人虔誠地去教堂,也有的人選擇用其他的方式追尋內心的平靜。
重要的是善良和正直,不是嗎?無論是在蒙鐵爾還是在巴黎。”
現在就直接挑戰神父的權威,無疑並不明智,但這個回答已經足夠開闊。
對於那個最現實的問題——1萬法郎,他大笑起來:
“1萬法郎聽起來很多,但在巴黎,東西也很貴哦!一個麵包可能要好幾蘇,租一間小房子就要上百法郎。”
“所以,它並不是永遠花不完的。重要的是,賺錢需要知識和能力。”
每一個回答,他都試圖更坦誠、更風趣些,讓孩子們能聽懂
“黎為什麼有那麼多高樓嗎?那是因為有很多會算數的人在那裡。”
“工廠、報社、商店,它們都需要能讀會寫、懂道理的人來工作。”
“而這些能力,在聖若瑟,雷諾先生會教會你們,就像當年他教會我一樣。”
“我之所以能去巴黎,能寫作,正是因為當年我坐在這裡,雷諾先生教會了我認字、讀書。”
課堂的氣氛變得活躍起來,孩子們七嘴八舌地問著各種問題,萊昂納爾耐心地解答,努力在他們和更廣闊的世界之間搭建橋樑。
雷諾先生坐在角落,臉上洋溢著欣慰又複雜的笑容。
萊昂納爾注意到,那個年紀最大、一臉警惕的少年沒有說話。
少年也發覺到萊昂納爾的注視,忽然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索雷爾先生,您說了這麼多。讀書好,知識是鑰匙……
這些道理雷諾先生也常說。但我們是——
我們讀了書,認了字,算了數,明白了道理,以後就真的能像您一樣,離開這裡,去巴黎,一年賺一萬法郎嗎?”
教室裡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孩子的目光,包括雷諾先生那充滿期盼又帶著一絲惶恐的目光,都聚焦在萊昂納爾身上。
這個問題關乎希望,關乎幻滅,是這些阿爾卑斯山區的孩子最真實的困惑。
萊昂納爾沉默了,他不能輕易給出一個虛假的承諾。
他知道,對於大多數這裡的孩子來說,通往巴黎和“成功”的道路依然狹窄得近乎絕望。
階級、貧困、地域歧視……這些都是比阿爾卑斯山更難以逾越的障礙。
知識是武器,但並非每個人都能獲得同樣精良的裝備,也並非每個人都能在殘酷的競爭中獲勝。
他深吸一口氣,正在斟酌字句,思考如何既能保護他們的希望,又不迴避現實的艱難,告訴他們,教育的意義遠不止於“每年賺1萬法郎”時——
“哐當”一聲,教室那扇破舊的門被猛地推開了!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轉頭望去,只見來自一個郵差,正氣喘吁吁地靠在門框上,顯然是一路跑上山來的。
他手裡揮舞著一個厚厚的信函,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萊……萊昂納爾·索雷爾先生!好訊息!天大的好訊息!
巴黎……巴黎來的匯款單和信!說是……說是有一個‘巴黎友人’給蒙鐵爾捐款了!
萊昂納爾有些懵,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本能地問了一句:“捐款?多少錢?”
郵差用一種奇妙的口吻回答:“兩……兩萬法郎!”
這個數字如同一聲驚雷,在破敗的教室裡炸響。
孩子們張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圓圓的,兩萬法郎!
連雷諾先生都震驚得站了起來,扶了扶滑到鼻尖的眼鏡。
緊接著郵差又補充了一句:“‘巴黎友人’說,這筆錢要由您去取,也完全由您來決定怎麼分配……
市長現在就在郵局等著,您……您什麼時候去?”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萊昂納爾身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狂喜、以及一種近乎迷信的敬畏。
那個剛剛提出終極問題的瘦高少年,也愣在了原地,他看著萊昂納爾,眼神已經沒有輕蔑,而是一種如墮雲霧的恍惚。
在這個時刻,“知識”與“成功”之間那抽象而艱難的關係,被這突如其來、實實在在的“兩萬法郎”瞬間具象化了。
萊昂納爾頭都大了——讓自己分配兩萬法郎?
這個寶貴的假期,看來就要毀於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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