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巴黎人報》文學副刊以頭版顯著位置刊登萊昂納爾·索雷爾的短篇小說《故鄉》,再次讓巴黎的輿論動盪起來。
最先產生強烈反應的,是那些遍佈巴黎各個角落、默默無聞的外省移民。
《故鄉》像一把鑰匙,開啟了他們內心深處那把名為“鄉愁”的鎖。
這些讀者,也許並非都來自像蒙鐵爾那樣的山區小鎮,他們有的來自諾曼底的農場,有的來自布列塔尼的漁村,有的來自勃艮第的葡萄園,有的來自中央高原的小鎮……
但他們共通的身份是——為了生存或夢想,被迫離開故土、在巴黎這座“光明之城”掙扎求存的“外省人”。
拉丁區印刷所裡有位日夜操勞的排版工皮埃爾,他來自利穆讚的農村。
當他讀到《故鄉》中倫圖那聲恭敬而疏遠的“老爺”時,他的手停頓了,鉛字塊也掉在地上……
下班後,他破例沒有去小酒館,而是買了一瓶最便宜的葡萄酒。
回到狹小的閣樓裡,他就著昏黃的煤油燈,喝著酒,默默流淚,思念著父母和那片再也回不去的土地。
瑪德萊娜廣場附近幫傭的女僕瑪麗翁,來自香檳地區的農村。
她在夫人丟棄的報紙上讀到了《故鄉》,裡面關於鄉村貧困、土地繼承的困境,讓她感同身受。
她就是因為家裡地太少,人太多,才被迫來到巴黎謀生。
她躲在洗衣房裡偷偷哭泣,不僅為故事裡的倫圖,也為自己那嫁妝微薄、不知未來在何方的命運。
還有在百貨公司工作的售貨員、來自南特的小公務員、在工地賣苦力的科西嘉漢子……
《故鄉》觸動了他們對故鄉既愛又怨的複雜情感,還有融入大都市的艱辛與疏離。
咖啡館裡、工坊角落、出租屋樓下,開始有人用帶著各地口音的法語,低聲談論著這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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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文藝界迅速注意到了這篇小說,並且敏銳地察覺到萊昂納爾迴歸到了《老衛兵》的冷靜、剋制、寫實風格。
尤其是小說對法國邊遠地區農村凋敝現狀深刻而含蓄的揭示,讓評論家們為之振奮。
《費加羅報》的文學評論主筆、資深批評家于勒·雅南撰寫了長篇評論,他熱情地讚譽道:
【……《故鄉》令人信服地證明了萊昂納爾·索雷爾驚人的洞察力和悲憫的,為我們描繪了一幅令人心碎的法蘭西鄉村圖景。
他對人物命運與時代變遷的刻畫,其對階層隔閡與人性溫存的描摹,足以讓我們想起偉大的巴爾扎克。
這無疑是自《人間喜劇》之後,我們所讀到的最為優秀、最發人深省的法蘭西鄉村短篇小說力作。”
《辯論日報》的評論則更側重於其社會意義:
【……《故鄉》的價值遠不止於文學,它揭示了在我們巴黎之外,法蘭西那些無人關注的角落,正在經歷的痛苦掙扎:
土地的破碎、沉重的賦稅、年輕人的流失……萊昂納爾用文學映照出了共和國繁榮表象下的陰影。
這些問題,理應得到政府和內閣諸位部長先生們的高度重視,而非被宏大的口號所淹沒。】
《時代報》的評論家也指出:
【……萊昂納爾·索雷爾沒有進行任何空洞的政治吶喊或道德說教,他只是平靜地敘述,卻讓每一個有良知的讀者都能感受到那平靜表面下的驚雷。
這篇小說應該被送到每一位議員的辦公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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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文學界和普通民眾的反應不同,位於波旁宮和馬提尼翁府的政府官員們,對這篇小說則表現得十分冷淡甚至不耐煩。
秘書將載有《故鄉》和相關評論的報紙放在了「農業與商業部」部長阿道夫·勒普呂夫桌上。
正忙於起草農業稅收新法案的阿道夫·勒普呂只是粗略地掃了幾眼,便不耐煩地推到一邊:“又是這些作家的無病呻吟!
誇大其詞,聳人聽聞!為了追求藝術效果,總是把最極端、最悲慘的例子拼湊起來。
法國的鄉村情況根本沒有那麼糟糕,大多數農民是安於現狀、安居樂業的。”
秘書善意地提醒道:“部長,現在關於這篇小說的討論很多……輿論方面……”
阿道夫·勒普呂露出輕蔑的微笑,隨即又語氣又變得鄭重起來:“為了偉大的法蘭西,為了償還國債、建設鐵路和艦隊,總需要有人做出犧牲。
所有的人都在承擔著重壓,並不是只有他們!
這些作家知道我現在每天都要加班至少半個小時嗎?
唉,我也不是沒有同情心,但……苦一苦農民,罵名我來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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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大利那不勒斯的海邊,羅斯柴爾德夫人的豪宅裡,《故鄉》同樣成為了熱議的話題。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討論萊昂納爾的作品——無論是回味無窮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還是正在連載的《本雅明·布冬奇事》——已經成為一個固定話題。
當然在這裡討論《故鄉》,色彩截然不同。
貴婦和紳士們穿著精美的服飾,品嚐著香檳,在璀璨的水晶吊燈下,帶著一種混合著好奇、同情和些許獵奇的心態,談論著那個遙遠的、他們從未接觸過的蒙鐵爾世界。
倫圖一家的命運成為了她們抒發憐憫之情的物件。
“哦,親愛的,你讀了嗎?那個可憐的農夫,真是太悲慘了!”
“是啊,真難以想象,在我們法蘭西,還有這樣貧窮的地方。”
“‘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正如地上的路’,天哪,萊昂納爾永遠有金子一樣的句子等著我們!”
“那是因為萊昂納爾·索雷爾先生真是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他能注意到並寫下這些。”
端坐主位的羅斯柴爾德夫人,敏銳地察覺到了這種瀰漫在沙龍里的同情情緒。
她一直將萊昂納爾視為自己最具眼光的一項“投資”和“收藏”。
自從索邦學年大考的口試現場,她派出自己的首席女僕麗雅當面與盛氣凌人的索菲婭交鋒之後,關於萊昂納爾與她的曖昧猜測,就在貴婦人間秘密流傳。
羅斯柴爾德夫人察覺到了,但並不在乎——萊昂納爾不是肥胖、粗魯的巴爾扎克——貴婦人們只會嫉妒得發狂。
所以,萊昂納爾的每一次成功,都等於是她在貴婦圈中的聲譽更隆重了一分。
想到這裡,羅斯柴爾德輕輕放下手中的羽扇:“諸位,萊昂納爾的文字讓我們觸控到了法蘭西的一道傷疤。
僅僅嘆息是不夠的,我們這些享受著巴黎繁華的人,或許應該為那些可憐人,做一點實實在在的事情……”
一場即興的慈善募捐開始了。
貴婦們紛紛解囊,或許是為了真的同情,或許是為了迎合羅斯柴爾德夫人,或許只是為了表現自己的善良……
很快,一筆高達兩萬法郎的善款便被籌集起來。
羅斯柴爾德夫人當場宣佈,這筆錢將以“巴黎友人”的名義,捐助給蒙鐵爾小鎮,用於“改善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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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昂納爾並不知道自己的《故鄉》在巴黎再次引發了非同尋常的反響,他現在面臨著一個巨大的挑戰,難度甚至超過了在巴黎掙扎求生的那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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