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塘別墅的日子,對艾麗絲和佩蒂而言,宛如一段偷來的寧靜時光。
與拉菲特街的悶熱、喧囂相比,這裡彷彿是另一個世界。
別墅被綠意盎然的花園環繞,空氣中瀰漫著玫瑰、薰衣草和剛割過的青草的香氣。
左拉家的廚娘是個和善的諾曼底胖婦人,每天變著花樣給留在這裡的人做好吃的蘋果塔、燉小羊肉和新鮮的蔬菜湯。
佩蒂像是出了籠的小鳥,她在花園裡追逐蝴蝶,幫園丁摘豆角,還會幫著廚娘準備餐食。
而她在廚藝上的天賦也毫不例外地震驚了廚娘。
艾麗絲則享受著這份難得的閒暇。
她會在清晨帶著一本書坐在橡樹下閱讀,午後在涼爽的客廳裡練習書寫。
這裡沒有人追問她的過去,她只是一個來自阿爾卑斯、暫時借住在此的普通姑娘。
這天下午,管家拿來一封信:“艾麗絲小姐,萊昂納爾·索雷爾先生從阿爾卑斯地區寄來的。”
艾麗絲興奮地接過那厚厚的信封,佩蒂好奇地湊過來:“是索雷爾少爺的信嗎?他說什麼了?阿爾卑斯好玩嗎?”
艾麗絲小心翼翼撕開封口,裡面是一迭厚厚的手稿。她帶著一絲好奇,開始閱讀《故鄉》。
起初,她只是被萊昂納爾描繪的熟悉山景所吸引,但隨著閱讀的深入,倫圖一家的遭遇、小鎮的衰敗……
那種無處不在的隔閡與無力感,像潮水般湧上她的心頭。
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父母,看到了鄰里鄉親,看到了阿爾卑斯永遠清澈的天空與峰頂終年不化的積雪……
萊昂納爾筆下的每一個細節,都戳中了她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當讀到倫圖那聲恭敬而疏遠的“老爺”,以及“可悲的厚障壁”時,艾麗絲的視線徹底模糊了。
淚水無聲地洶湧而出,滴落在稿紙上。
她不是在為自己哭泣,更是為那片土地上所有像倫圖、像她父母一樣,被生活重壓、被時代遺忘的人們哭泣。
萊昂納爾的文字勾勒出了蒙鐵爾寧靜表象下的悲涼,也釋放了她壓抑許久的鄉愁。
佩蒂嚇壞了,丟開手帕,抱住艾麗絲的胳膊:“你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還是萊昂納爾少爺出事了?”
艾麗絲搖搖頭,哽咽著說不出話,只是把佩蒂緊緊摟在懷裡。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平復下來,擦乾眼淚,對佩蒂露出微笑:“我沒事,佩蒂。只是……只是想家了。
萊昂也沒事,他……他很好。”
一種強烈的衝動在她心中升起。
這篇小說不應該只被她一個人看到,它應該更快與讀者見面。
巴黎人會知道在遙遠的阿爾卑斯,還有那樣一個世界,那樣一群人。
這次謄寫,她不只是為了萊昂納爾或者她自己,而是為了她的故鄉……
————
八月的巴黎只有酷熱和惡臭,令人窒息。
「奧爾比貿易公司」那間位於一樓的「殖民地通訊辦公室」更是悶熱難當,唯一的窗戶為了阻擋蚊蠅和灰塵只能半開。
蘇菲·德納芙穿著高領長袖襯衫和及踝長裙,後背早已被汗水浸溼。
雖然已經臨近下班,但她還埋頭整理著一批來自阿爾及利亞的貨物清單,蠅蟲不時的騷擾讓她有些心煩意亂。
就在這時,收發室的職員給她送來了一封信。
看到信封上灑脫的字跡,蘇菲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彷彿有一股清冽的山風瞬間吹散了這裡的沉悶。
她小心地拆開信,貪婪地閱讀起來。
萊昂納爾用生動的筆觸描繪著阿爾卑斯的景象:
【……這裡的天空像藍寶石一樣清澈透亮,與之相比,巴黎的天空彷彿永遠蒙著一層灰紗。
清晨,山谷裡會瀰漫著乳白色的薄霧,如同仙境……夜晚,星空低垂,彷彿伸手便可摘取星辰……山間的空氣冷冽純淨,帶著松木和野花的香氣,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洗滌肺腑……】
蘇菲彷彿能透過文字,看到那連綿的綠色山巒,感受到那沁人心脾的涼爽。
蘇菲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為他能暫時逃離巴黎的喧囂感到高興,也為他筆下那個廣闊而充滿生機的世界所吸引。
她想到萊昂納爾在上層社會受到的歡迎,知道他正穩穩地步入巴黎的精英文化圈,她感到無比的驕傲。
就在這時,辦公室門外傳來兩個剛喝完咖啡回來的男同事肆無忌憚的交談聲,他們大概以為蘇菲像其他同事一樣,早就溜之大吉了。
“說真的,德納芙小姐那雙眼睛,看人的時候簡直像含著水波,能把人的魂勾走…”
“得了吧,她確實是個美人兒,沒錯,但也僅此而已。你想想,她父母都不在了,能有多少嫁妝?
恐怕連一套像樣的銀餐具都湊不齊!”
“嘖,可惜了……這樣的美貌和聰慧,要是生在個富商或者法官家裡……”
“那也輪不到我們惦記了!最多……嘿嘿,給哪位老爺當個情人還差不多。哈哈……”
蘇菲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現實的冰冷瞬間澆滅了剛才的欣喜。
萊昂納爾正在飛速崛起,而她自己呢?只有一棟不值錢的破舊老宅,還在第十區;積蓄也只有寥寥500法郎。
想到那串至少值4萬法郎的鑽石項鍊,想到那位尊貴的羅斯柴爾德夫人嘴角若有若無的笑意,想到羅昂伯爵家那位嬌憨的少女……
她幾乎沒有任何“資本”去匹配一個像萊昂納爾這樣前途無量的年輕才俊——容貌,在上流社會並不值錢。
巴黎的有錢人如果願意,可以擁有數量不限的情人。
蘇菲·德納芙壓抑住油然而生的恐懼和自卑,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是蘇菲·德納芙,一個能夠依靠自己的能力,在巴黎立足的女人。
再次看向萊昂納爾的信,蘇菲的目光重新變得堅定起來。
————
《小巴黎人報》的主編保羅·皮古特先生也收到了萊昂納爾的信。
他最近心情頗佳。
報紙的銷量因為《本雅明·布冬奇事》穩步上升,小說新穎的設定和跌宕起伏的情節很對市民讀者的胃口。
所以當他收到萊昂納爾的信時,非常詫異。
之前萊昂納爾一口氣交來了兩週的連載,說自己要回一趟阿爾卑斯——怎麼他這麼快就回來了?
他好奇地拆開信封,裡面是一份字跡工整娟秀的謄寫稿,標題是《故鄉》。
帶著一絲懷疑和期待,保羅·皮古特開始翻閱。
初讀幾段,他就被那沉靜、飽含力量的寫實風格吸引住了。
這與他熟悉的、帶著都市奇情色彩的《本雅明·布冬奇事》截然不同。
隨著閱讀的深入,他臉上的神情從好奇變為驚訝,再從驚訝變為凝重,最後化為深深的讚歎。
“讓-馬洛,趕緊撤下那篇莫泊桑寫的小說,換這篇!我們的‘普魯託斯’寄來新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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