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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月光下的刺貛少年

夜幕低垂,煤油燈將索雷爾家餐廳的舊木桌染上一層暖色。

桌上擺滿了母親和伊凡娜忙碌一下午的成果:

燉煮得軟爛的羊肉配本地香草、金黃噴香的烤馬鈴薯、黑麥麵包、自家醃製的火腿,還有一小罐珍貴的黃油。

比起巴黎的精緻菜餚,這頓鄉間晚餐顯得樸實,卻充滿了萊昂納爾記憶中最真切的味道。

母親不停地將羊肉、馬鈴薯用刀叉送到他的盤子裡:“吃吧,萊昂,在巴黎肯定吃不到這麼地道的羊肉。”

父親約瑟夫啜飲著自家釀的葡萄酒,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巴黎……一切都還好嗎?報紙上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你真的和那麼大的官老爺、還有伯爵們說話了?”

萊昂納爾放下刀叉,斟酌著詞句,簡要描述了巴黎的文學沙龍、與幾位文豪的交往。

不過他略去了其中的波詭雲譎的鬥爭和複雜的人際關係,只勾勒出一幅光鮮成功的圖景。

母親在胸前劃了個十字:“上帝保佑……我就知道我們的萊昂納爾會有出息。”

伊凡娜一直沉默地吃著東西,即使聽到這些,也只是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

氣氛一時有些沉默。

萊昂納爾看時機差不多了,清了清嗓子,聲音和緩:“關於那個騙子,愛德華-貝努瓦·德·維勒納夫……哦,他用的‘埃米爾’這個假名……”

母親立刻緊張起來,父親放下了酒杯,伊凡娜則猛地抬起頭,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萊昂納爾的語氣十分謹慎:“他得到了應有的懲罰,非常嚴厲的懲罰。”

他沒有描述聖母院裡發生的那駭人的一幕,也相信家裡早已經得了訊息,不必再重複。

萊昂納爾只是簡單地說:“他承認了罪行,現在已經被關押起來,等待最終的判決。

他再也不能傷害任何人了。”

伊凡娜的嘴唇微微發抖,聲音細若遊絲:“他……在法庭上,有提到……我們嗎?”

萊昂納爾語氣更加溫和:“沒有,姐姐。他的案子太多,牽扯太廣,蒙鐵爾的事情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

他或許都不太記得了。”

伊凡娜似乎鬆了一口氣,但眼神依舊空洞,慢慢低下頭去。

父親約瑟夫嘆了口氣,但他更多的是關心實際問題:“那……被他騙走的錢……”

5000法郎,是這個家庭幾十年的積蓄,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萊昂納爾立刻回答:“警方查封了他的財產,但他把大部分贓款買了「巴拿馬運河五年期債券」。

要等到他在所有行騙地區的法庭都被審判定罪後,這些債券就會被強制出售。

得到的錢會按比例發還給像我們一樣的受害者。

雖然可能無法全額追回,但總能拿回一部分。”

這個訊息顯然讓父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即使不是全部,能拿回一部分也足以減輕他們心中沉甸甸的負罪感和經濟壓力。

母親喃喃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父親也重重地點了點頭,臉上露出瞭如釋重負的神情,甚至主動又給萊昂納爾倒了一點酒。

晚餐的後半段,氣氛明顯輕鬆了許多。

父母開始問一些巴黎生活的瑣事,物價如何,平時吃什麼,住在什麼樣的房子裡。

萊昂納爾撿些有趣的、無關痛癢的事情說了,但也引得他們陣陣驚歎。

飯後,伊凡娜默默地幫著母親收拾餐具,依舊很少說話。

萊昂納爾想幫她,卻被母親堅決地推開了:“你去休息,路上累了,你的房間都收拾好了。”

回到他熟悉的房間,果然已經打掃得一塵不染。

床單和被套顯然是新換洗的,帶著陽光和皂角的味道。

書桌也被仔細擦拭過,上面甚至擺了一個小小的陶土花瓶,插著幾支野花。

一切都和他去巴黎前幾乎一樣,卻又處處透著小心翼翼的精心準備。

他躺在熟悉的床上,聽著窗外寂靜鄉野傳來的細微蟲鳴,聞著空氣中混合了松木和乾草的清冷氣息。

這與巴黎的喧囂、惡臭截然不同。

一種深深的疲憊和奇異的安寧同時包裹了他,讓他沉沉入睡……

————

翌日清晨,萊昂納爾被窗外熟悉的鳥鳴和遠處隱約的牛鈴聲喚醒。

山間的空氣清冽甘甜,驅散了最後一絲睡意。

吃過早飯,萊昂納爾坐到書桌前,望著窗外那片熟悉又陌生的山景,昨日倫圖那一聲“少爺”和孩童怯生生的鞠躬,如同冰冷的山泉,再次湧上心頭。

他鋪開稿紙,羽毛筆蘸飽了墨水,一種強烈的衝動促使他寫下標題:《故鄉》。

緊接著,文字如流水般傾瀉下來:

【我冒了高溫,離開了巴黎的悶熱與喧囂,回到了相隔數百公里、別了十年的故鄉去。

時節既然是酷暑;但漸近故鄉時,天氣卻涼爽了。山風灌進火車廂裡,嗚嗚的響。從車窗向外一望,碧藍如洗的天穹底下,遠近橫著幾個孤寂的山村,蜷縮在巨大的山影裡,彷彿被時代遺忘。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啊!這難道就是我記憶中那個充滿生趣的故鄉?

……

我所記得的故鄉全然不是這般模樣。我的故鄉要好得多,充滿了活力。但要我具體指出它的美麗和好處,卻又沒有清晰的畫面,沒有合適的詞句了。

彷彿眼前所見便是全部。於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或許本就該是這副樣子——雖然談不上進步,但也未必如我此刻所感到的那樣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境變了而已。

因為我這次回來,心底還壓著許多事。】

萊昂納爾並沒有將時代侷限於眼前和自己,而是放眼整個19世紀60年代到70年代的法國鄉村社會——尤其像蒙鐵爾這樣的邊緣鄉村——的鉅變。

畢竟他寫的是小說,而不是紀實性質的散文。

《拿破崙法典》下的土地繼承製,讓自耕農的田地像被打碎的瓷器一樣越分越細碎,新一代農民們越來越難以維持生計。

普法戰爭後,為了償還50億法郎的戰爭賠款,法國政府又向農業課以重稅,許多人就此破產,或者背上了債務。

沉重的賦稅與高利貸的盤剝,就像兩條絞索套在當時法國農民脖子上,令他們無法呼吸。

1870年那時候鐵路還不夠發達,通往市場的道路崎嶇而漫長,優質的農產品和木材往往換不回應有的價值。

而教會,雖然提供了一些教育和救濟,但也在阻礙著新思想和新技術的傳入,將人們禁錮在傳統和貧困之中。

這一切,都和40年後近乎整體破產的中國東南鄉村社會有著高度的相似之處。

這也是萊昂納爾有衝動寫下《故鄉》的緣故,而不僅僅是倫圖的一聲“少爺”。

寫著寫著,“閏土”就該登場了——

【這時候,我的腦海裡忽然閃現出一幅奇異而鮮活的畫面來:

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山坡上的梯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葡萄。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脖子上掛著一個小小的銅質聖母像,手裡緊握著一柄鋼叉,向一匹獾子盡力地刺去。那獾子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這時候,家門傳來一陣喧鬧,有客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