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父母叫他,萊昂納爾就放下筆,穿好外套,來到客廳。
訪客不是別人,是鎮長弗朗索瓦·貝爾唐先生,他比萊昂納爾記憶中蒼老了許多,鬢角已經花白。
他身上那件褐色西裝雖然熨燙平整,但肘部的磨損和過時的剪裁透露著拮据。
他手裡捏著一頂軟呢帽,不停地轉動著。
看到萊昂納爾,這位鎮長微微躬身,動作卻有些僵硬,神情也不太自然:“歡迎回到蒙鐵爾,萊昂。這真是我們全鎮的榮耀。”
母親端來咖啡,貝爾唐鎮長小心地接過,順嘴誇讚了一句瓷器精美。
寒暄過後,鎮長的話開始圍繞巴黎打轉:“你在巴黎的成就,我們雖然遠在山區,也有所耳聞。
報紙上那些關於你的報道,我都仔細收藏著。”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內袋掏出一個折迭整齊的報紙剪報,只不過刀口一看就是新的。
萊昂納爾當然不會揭穿,而是神色平和地客氣著。
又聊了一會兒家常,貝爾唐鎮長身體前傾,聲音壓低:“你知道嗎,蒙鐵爾正在死去!
年輕人都往城裡跑,去年就有十七個年輕人去了里昂和巴黎,留下的都是老人和孩子。
田地被荒廢,老朗克的小酒店上個月也關了門——人少了,剩下的人也沒錢光顧了。”
他掏出一個皮質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記著數字:“看看這些,人口從十年前的127戶降到現在的98戶;
今年徵收的直接稅比三年前增加了一成半,可我們的收入……”
他搖搖頭:“巴黎的大人物們只會坐在辦公室裡弄筆桿子——他們知道一頭奶牛一天產多少奶嗎?“
萊昂納爾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
貝爾唐鎮長的聲音忽然變得小心翼翼:“如果你在巴黎,有機會見到農業部的官員……
也許可以提一提我們這些小地方的難處?不需要特殊照顧,只求他們別再加稅了。
或者……或者至少能把路修一修?現在的路,動不動就被大水沖垮,新鮮的乳酪幾天運不出去就壞了。”
突然,鎮長像是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急忙收住話頭,露出笑容:“當然,我知道你回來是為了休息和陪伴家人。
蒙鐵爾雖然貧窮,但空氣清新,民風淳樸,最適合休養。
我們絕不會讓瑣事打擾您的清淨。“
……
送走鎮長後,萊昂納爾才發現他的那杯咖啡幾乎沒動,已經涼了。
————
佩爾蒂埃神父是在快中午的時候來的,他面容慈祥、眼神和藹。
進門之前,他在門口劃了個十字:“願主保佑這個虔誠的家庭。”
母親幾乎是小跑著去準備茶點,父親也顯得格外恭敬。
神父的目光落在萊昂納爾身上:“你在巴黎的經歷,我都聽說了。
在那樣一個……充滿誘惑和危險的地方,能夠創作導人向善的作品,抵抗墮落,很不容易。
主會記得你的忠誠。”
萊昂納爾:“……”
話題轉向蒙鐵爾的變化,神父的語調變得沉重:“現在最大的威脅不是貧窮,而是信仰的流失。
鐵路帶來了報紙,報紙帶來了巴黎那些危險的思想——什麼共和主義、世俗教育、女子師範……”
他說這些詞時彷彿在說某種瘟疫。
神父的指尖輕輕敲打著桌面:“年輕人不再安心於主的安排,總想著去外面闖蕩。
週日來教堂的人也少了,即使來了,心思也不知道飄在哪裡。
最可怕的是,有些人開始質疑教會的教導,質疑為什麼要把辛苦賺來的錢奉獻給教會,而不是留著自己用。”
說到這裡,他直視萊昂納爾:“你是在教會學校啟蒙的,應該明白信仰才是抵禦這些混亂的唯一堡壘。
你在巴黎有影響力,應該多宣揚這些寶貴的價值,而不是……而不是帶來太多那些令人不安的新潮觀念。
寧靜是蒙鐵爾最寶貴的財富,也是它靈魂得以保全的基石。”
……
神父離開前,送給萊昂納爾一本皮面裝幀的《聖經》:“無論走到哪裡,都不要忘記你的根在哪裡,你的靈魂屬於哪裡。”
望著神父消失在陽光中的黑色背影,萊昂納爾忽然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是那麼受歡迎。
————
然而在蒙鐵爾這種小地方,巴黎賺得的名聲就像黑暗裡的火炬,總會吸引飛蛾。
接下來的兩天,開始有鎮民小心翼翼地登門。
起初是些親戚或父母的老熟人,帶著自家產的乳酪、雞蛋或果醬作為禮物,說著恭維話。
但很快,真正的訴苦者來了。
一位老農哭訴兒子被徵兵官帶走,家裡缺少勞力,田地快要荒蕪,詢問萊昂納爾能否向巴黎的老爺們求求情,讓兒子提前回來。
一位寡婦則希望萊昂納爾能幫她寫信給里昂的紡織廠主管,為她女兒說說情,女兒在那裡做工病了卻被剋扣工錢。
還有一個面容愁苦的小農戶,他的地塊因為繼承法的規定,被分得七零八落,根本無法耕作。
他還欠下了葡萄園主一筆還不清的債務,瀕臨失去一切。
他聽說巴黎有人在討論修改法律,索雷爾少爺”是否認識那些能說上話的大人物。
他們把萊昂納爾當成了通往巴黎權力核心的直達通道,當成了能解決一切苦難的“拉馬克將軍”。
萊昂納爾耐心地聽著,內心卻充滿了無力感。
他無法承諾任何事,只能給予一些空洞的安慰和建議——比如去找鎮長開具證明,或者諮詢一下本地的公證人。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名聲帶來的不僅是榮耀,更是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責任和期望。
他彷彿被架在了一個高處,腳下是無數雙渴望的眼睛,而他自己的力量卻如此渺小。
————
這一切,都化為了萊昂納爾筆下的文字。
直到夜裡,他才又鋪開紙筆,繼續書寫《故鄉》。
他分明記得自己小時候——普法戰爭前幾年——蒙鐵爾並不如此。
雖然鄉親們生活並不富裕,但是自給自足沒有問題,頗有些“世外桃源”的感覺。
【這少年便是倫圖。我認識他的時候,彼此都不過十歲出頭,離現在也將近有十年了;那時我的祖父還在世,家裡的光景也比現在寬裕些,我還能安心讀書。
那一年,我們蒙鐵爾鎮上的小教堂,輪到舉辦一場紀念守護聖徒的大彌撒。這彌撒據說很隆重,一年裡也就聖誕和這次最為盛大。
……
於是我那時就天天盼著彌撒的日子快到。好容易到了日子,一大早,就聽說倫圖已經來了,在教堂旁邊的準備室裡幫忙。我便跑去找他。
他正在擦拭燭臺,臉蛋被爐火和山風吹得紅撲撲的,頭髮亂蓬蓬的,脖子上掛著那個小小的、磨得發亮的銅聖母像。這可見他的父母也是疼愛他的,祈求聖母保佑他平安長大。
……
過了會兒,我就問他捉山雀的事。
他說:“現在這時候不好。得等冬天,下了雪才好。我們在山坳背風的空地上,掃開一片雪,用木棍支起一個破舊的篩子,下面撒上點麥粒或麵包屑,繩子遠遠牽著,躲起來。
等那些餓了的山雀、麻雀下來啄食,看準了,猛地一拉繩子,就能扣住好幾只。運氣好時,還能逮到傻乎乎的斑鳩。”
……
“不全是。路過的人摘一串葡萄解渴,通常不算什麼。主要防的是獾子、野豬,還有狐狸。月光亮的晚上,你聽,窸窸窣窣的響,肯定是獾子又來糟蹋葡萄了。你就得趕緊拿起叉子,悄悄地摸過去……”
我那時並不知道這獾子是怎麼一件東西——即使現在也不算很清楚——只是無端地覺得它狀如小狗,而很兇猛。】
萊昂納爾一邊寫著,一邊露出笑容。
童年時代的蒙鐵爾,確實是孩子們的樂園。
也正是因為它曾經是樂園,便與今天這愁雲慘淡的蒙鐵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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