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樓拜家客廳裡瀰漫著雪茄的煙霧、咖啡的濃香和古龍水的氣味,更多充斥著的是眾人的焦慮。
萊昂納爾感受到眾人關注帶來的壓力,但是卻沒有急著開口——他也在斟酌其中的利弊。
對於他來說,這個叫做德華-貝努瓦·德·維勒納夫的騙子自然死不足惜。
但是如果因此讓教會可以趁機擴權,同樣是他不想看到的。
何況維勒納夫相當於是在替他承受了這個荒謬的儀式。
莫泊桑忍不住催促萊昂納爾:“萊昂,你是怎麼想的?簽名,還是不簽名?”
萊昂納爾放下手中那杯只抿了一小口的咖啡,抬起頭,目光平靜、聲音不高,卻像裁紙刀一樣劃破了凝滯的空氣:“先生們,我們似乎陷入了一個非此即彼的陷阱。”
福樓拜等人愣住了:“怎麼又是一個陷阱?”
萊昂納爾耐心地解釋:“簽名聯署阻止驅魔,會被汙名化為包庇魔鬼;但不阻止,則預設教會擁有對文學創作進行神學審判的特權。”
莫泊桑是個急性子:“這我們都知道,那你覺得應該怎麼辦?”
萊昂納爾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撫了他的焦躁:“這個問題真正的核心,是在於教會趁機濫用‘魔鬼附身’這個模糊而危險的標籤,去解釋一切他們無法理解或不願理解的事物——
無論是維勒納夫的犯罪行為,還是他那些……嗯,特殊的‘創作’,不是嗎?”
萊昂納爾微微停頓,讓自己的話語更有分量,並且踱步走到了客廳中央。
他的語調愈發冷靜:“驅魔儀式本身,無論多麼荒謬,我們或許無力阻止,也無需強行阻止。
那是教會在其信仰體系內的自娛自樂。關鍵在於儀式之後的‘判決’——
教會必然會宣稱驅魔成功,‘魔鬼’被驅逐,維勒納夫‘恢復清醒’。
然後呢,會發生什麼?”
這個問題讓作家們面面相覷,他們確實沒有了解過。
萊昂納爾笑了起來:“根據抓捕他的克洛德警長說,依據以往的經驗,維勒納夫在驅魔後,送進薩爾佩特里埃精神病院,用鐵鏈鎖起來,與真正的瘋子關在一起!
誰都知道是個什麼鬼地方。
其實這才是他們真正的目的——用一具活生生的軀體,豎起一塊恐嚇的警示牌。”
客廳裡一片寂靜,只有萊昂納爾的聲音在迴盪:“所以,阻止教會的關鍵不在於是否聯署反對驅魔,而在於在科學的基礎上,為維勒納夫的狀態下一個科學的、不容置疑的診斷書!”
“診斷書?”莫泊桑脫口而出,帶著困惑。
萊昂納爾點頭:“是的,診斷書。我們可以要求內政部或司法部,在驅魔儀式進行之後——注意,是之後——
指定權威的、聲譽卓著的精神病學專家,對維勒納夫進行嚴格、獨立的精神狀態鑑定!”
福樓拜第一個醒悟過來:“好辦法。無論鑑定的結果他是否患有精神疾病,那麼,即使教會宣佈他被魔鬼附身,這兩者之間也存在著巨大的爭議。
公眾會看到,同樣的症狀,教會歸因於魔鬼,醫學歸因於腦部的病變或創傷。
只要存在爭議,我們就能利用它向公眾普及精神病的知識和驅魔儀式的荒唐!”
萊昂納爾點點頭:“是的,所以「法國作家協會」要做的,是向內政部甚至更高層提交一份措辭嚴謹的請願書。
重點不是反對驅魔,而是強調在涉及公民精神健康和司法處置的關鍵時刻,引入科學的醫學鑑定有多麼必要與緊迫。
我們的目的是防止基於迷信的誤判,維護法律的公正與科學精神的尊嚴!”
話音落下,客廳陷入了幾秒鐘的絕對寂靜。
左拉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菸灰缸跳了起來:“上帝啊!就是這個!萊昂納爾,天才!簡直是天才的思路!繞過無謂的正面衝突,直擊要害!
用科學的長矛,去戳穿神學那層唬人的外皮!這比我們吵一百次聯不聯署都管用!我完全支援!
福樓拜微笑著頷首:“「法國作家協會」那邊,我去推動!”
莫泊桑興奮抓起酒瓶又給自己倒滿,高高舉起:“敬萊昂納爾!敬科學的長矛!讓那些神棍見鬼去吧!乾杯!”
他仰頭一飲而盡,酒液順著下巴流下也毫不在意。
————
想要阻止驅魔儀式的,並不只有作家們。
就在福樓拜起草寫給內政部的公開信時,一輛裝飾著繁複金邊和雙頭鷹徽章的豪華四輪馬車,匆匆碾過位於第八區的法國內政部大樓附屬官邸前溼漉漉的石板路,濺起一片泥水。
馬車來到樓下以後,車門猛地開啟,索菲婭·伊萬諾夫娜·杜羅娃-謝爾巴託娃像寒流風暴,捲入了這棟象徵著法蘭西第三共和國行政權力的心臟。
她甚至沒有等待秘書的通傳,就踩著清脆、急促的腳步,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憤怒,直接敲響了內政部長歐內斯特·康斯坦官邸厚重的橡木門。
“康斯坦叔叔,是我,索菲婭!”
歐內斯特·康斯坦正在客廳接見一位高階官員,聽到索菲婭的聲音,也只能無可奈何先讓對方迴避一下。
他則在更為私密的起居室,見到了這位來自俄羅斯的貴族之女。
“康斯坦叔叔!”索菲婭的聲音沒有像對外人一樣冰冷,而是甜美如鄰家女孩。
她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樣子:“我希望您,以法蘭西共和國內政部長的權力,取消即將在巴黎聖母院舉行的,針對愛德華-貝努瓦·德·維勒納夫的那場荒謬絕倫的驅魔鬧劇!”
康斯坦部長雙手交叉放在腹部,臉上是安撫的微笑:“索菲婭,我能理解你和你母親的關切。維勒納夫的行徑確實令人髮指。
不過,這個驅魔儀式……它涉及到教會的內部事務,也是一種信仰實踐,屬於宗教自由的範疇。
政府方面,實在不便直接干預聖職人員的……”
索菲婭忍不住嗤笑:“宗教自由?康斯坦叔叔,您是在跟我談論那些泥腿子農夫在鄉下教堂裡的祈禱自由嗎?
不!這場精心策劃的、面向整個巴黎甚至全歐洲的‘神聖秀’,不管最開始的目的是什麼,但是最終矛頭都會直指我的母親!”
康斯坦部長有些意外:“怎麼,你們不想讓騙子受到懲罰嗎?維勒納夫接受驅魔以後,就會被關進薩爾佩特里埃精神病院。
相信我,他在裡面比在監獄會痛苦十倍……”
嘴上這麼說,康斯坦部長卻暗想一種可能性——阿列克謝耶芙娜男爵夫人,難道對這位天賦異稟的騙子舊情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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