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昂納爾的回答則顯得有些冰冷:“愛彌兒,各位,我這個故事只為了說一件事——一個一生可能沒有喊過‘法蘭西萬歲’的鄉間老農,他為什麼要殺那些普魯士人?
是為了‘法蘭西的榮耀’,還是為了‘高盧人的驕傲’?
‘米隆老爹’恨普魯士人,是因為他們打敗了法國的軍隊嗎?
還是因為我們‘可敬’的皇帝被俘虜了?或者是我們的首都,巴黎,被攻破了,讓那些高貴的體面人變成了喪家狗?”
一連串的質問讓現場變得更加安靜了。
左拉的《磨坊之役》,外鄉人多米尼克端起槍,是因為法軍的斷後小隊把磨坊當成了據點。
莫泊桑的《羊脂球》,以“妓女”與“體面人”的地位、道德的雙重反差,營造了極其強烈的諷刺感。
這兩個故事都很好,尤其是莫泊桑的“羊脂球”,她雖然身份卑微,但是卻有著強烈的愛國情懷,不願意委身於侵略者。
但是萊昂納爾講述的“米隆老爹”,卻徹底解構了“愛國主義”的光環。
主角“米隆老爹”一句高尚的話都不會講,從頭到尾都以一個斤斤計較的老農身份算著賬——
他的父親被普魯士人殺了,他的兒子被普魯士人殺了,他被搶走了五十埃居的草料,還有他的奶牛、他的綿羊……
他甚至不知道普魯士人哪兒來的,可能一輩子也沒有離開過自己的村莊。
但“米隆老爹”還是舉起了鐮刀……
他像完成某種工作一樣殺落單的普魯士士兵,一個、兩個、三個……直到第十六個,他被抓了。
但他沒有任何遺憾,甚至能在接受死刑的時候露出笑容。
整個故事,充滿了震撼人心的力量和一種令人脊背發涼的冷峻詩意。
它沒有英雄主義的吶喊,只有土地般沉默的仇恨,農民式執拗的清算。
莫泊桑喃喃道:“十六個……像記賬一樣……老天……”
左拉才緩緩吐出一口氣:“所以,如果沒有了要守護的具體物件,‘法蘭西萬歲’就只是一句空洞口號。
愛法國,不是愛拿破崙們,不是愛路易們,甚至不是愛現在的共和政府。
對‘米隆老爹’們來說,他愛的是自己的家人,愛的是自己的農莊,普魯士人奪走了這些,他就要復仇。
這是所有‘愛國情懷’的根基,沒有比它更原始也更充分的理由了。”
他看向萊昂納爾的目光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激賞。
塞阿爾、阿萊克西、莫泊桑等人也都被這故事獨特的主題呈現和深度所折服。
契訶夫更是感動得淚流滿面——他覺得,俄羅斯的大地上,就有無數像“米隆老爹”一樣的農民,沉默著,但總有一天會爆發出無可阻擋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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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萊昂納爾每天早上寫3個小時《本雅明·布冬奇事》,每天下午則繼續帶著契訶夫在巴黎遊歷。
他們不再只是去極致光鮮或者極度灰暗的角落去接受情感的衝擊,而是走入了巴黎人的日常——
熙熙攘攘的中央菜市場,那裡有小販的吆喝與汗味;塞納河畔的咖啡廳,那裡有藝術家們的閒談與靈感;還有聖日耳曼區那些大樓外的馬車伕,他們在等待時的閒聊,總會透露一些巴黎的秘密……
萊昂納爾引導契訶夫觀察形形色色的人——工人、小職員、藝術家、家庭主婦、流浪漢——觀察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掙扎與微小的希望。
契訶夫也漸漸明白了,理解世界,首先需要積累無數對人對事的細微觀察,而不是先入為主,用宏大的情懷去綁架自己。
晚上,他們則雷打不動地前往梅塘,參與“梅塘之夜”,契訶夫也聆聽了剩餘的故事:
於斯曼講述了一個不情願計程車兵被混亂的戰爭裹挾的荒誕旅程,充滿了對官僚主義和個體渺小的絕望描繪;
亨利·塞阿爾揭露了巴黎圍城期間,一位法國的高階軍官被情婦蠱惑,從而翫忽職守的腐敗醜聞;
李昂·埃尼則描繪了一隊普魯士士兵在酒精和謠言煽動下陷入群體性瘋狂,血洗了一家妓院。
保爾·阿萊克西則敘述了一位貴婦人在戰場尋找亡夫遺骸時,竟與邂逅的“傷兵”發展出病態戀情的故事。
每一個故事,都從不同角度折射出戰爭的荒謬、人性的複雜和社會的病態。
契訶夫貪婪地吸收著,世界觀被不斷沖刷和重塑。
終於,在保爾·阿萊克西講完故事的晚上,萊昂納爾提出了一個建議:“先生們,我們講了戰爭,講了人性。
今晚氣氛正好,不如我們也聊聊自己?聊聊在拿起筆成為‘作家’之前,我們在做什麼。
以及,最初驅動我們走上這條路的,那個最樸素的理由是什麼?”
說著,他特意看了一眼契訶夫,眾人也默契地笑了起來。
左拉率先開口,帶著自嘲:“哈,成為作家之前?我在「阿歇特出版社」當打包工和廣告推銷員!整天跟賬本和宣傳單打交道。
為什麼寫作?可能是因為太窮了,想著寫點東西或許能多賺幾個法郎,好讓我母親不用再為麵包發愁……”
他的理由樸實得讓契訶夫意外。
莫泊桑灌了一口酒,笑嘻嘻地說:“我?教育部的小職員!整天抄抄寫寫,無聊透頂。寫作?開始純粹是為了泡妞!你們知道的,給沙龍里的女士們念首情詩,寫個浪漫小故事,效果可比送花強多了!”
他毫不掩飾最初的“庸俗”動機,引來一陣鬨笑。
他眼神認真了些:“不過後來嘛,我發現觀察人和講故事本身,就充滿了樂趣,比那些公文有意思一萬倍。尤其是那些可愛的姑娘們,她們本身就是最好的故事源泉!”
於斯曼接過話頭:“他在教育部,我在內政部。一個令人窒息的地方。寫作?最初是為了逃離那份死寂和虛偽。在檔案堆裡,我感覺自己像在腐爛……”
等幾人都說過以後,所有人的目光落在萊昂納爾身上。
萊昂納爾微微一笑:“我?說出來不怕諸位笑話——因為窮!為了付清房租,為了能在巴黎多呆一天,我才開始寫作,寫一個老……老衛兵的故事。
當然,寫著寫著,發現筆不僅能換來麵包,還能發出聲音,能刺痛一些東西,能連線一些靈魂……這大概就是意外的收穫了。”
契訶夫坐在角落的陰影裡,心潮澎湃。這些他仰望的文壇星辰,起點竟如此平凡甚至“卑微”——為了麵包,為了泡妞,為了逃離死寂,為了滿足好奇……
沒有一個人最初就高喊著要“拯救民族靈魂”!雖然他們的作品都做到了這點。
他內心某些固執的東西,裂開了,粉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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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巴黎「聖拉扎爾車站」,萊昂納爾把契訶夫送上了前往莫斯科的直達火車,又往他口袋裡塞了100法郎,足夠他一路上的花銷。
契訶夫眼眶發熱:“不,索雷爾先生,這太多了……”
萊昂納爾打斷他,語氣不容拒絕:“拿著,安東,這不是施捨!我相信,未來俄羅斯文壇的天空中,必然會有屬於你的一顆星星。
這點錢,就當是我提前支付的‘版稅’吧。去當個好醫生吧,醫學的嚴謹會磨礪你的觀察力,時候到了,你自然會知道該寫什麼!”
汽笛長鳴,火車緩緩啟動,契訶夫將頭探出車窗,用力地向站臺上的萊昂納爾揮手,直到那個挺拔的身影在視野中變成一個小點,最終消失。
他坐回舒適的座位,手指緊緊攥著那張珍貴的車票和信封,心中不再有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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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昂納爾送走契訶夫回到家裡,一身輕鬆,這時艾麗絲把一份報紙遞了過來:“萊昂,你快看看,你又上報紙了!”
(四更完畢,感謝大家的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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