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氣有些陰沉,欲雨。
趙縣令的心情就像空中的陰雲,陰鬱不散。
自從走馬上任,入主茂縣,其手段酷烈,稱得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偌大縣城,萬千下民,盡在掌握之中,想怎麼拿捏都行。
既是立威,也為斂財。
畢竟手底下養著那麼一大班人,開銷極大。
光靠七品官的那點朝廷俸祿,莫說養人,養自己都難。
身為本地主官,這塊地方便等於自家田產,要如何治理,如何收割,一人話事。
三年清知府,十萬白花銀。
比起知府,知縣要想斂財,手段自然得變本加厲才行。
至於朝廷對於地方官員的四格考核方面,問題不大,關係早打點好了的。
像趙縣令這般名門嫡系,說誇張點,剛剛出生,還不會走路,腳下的路便已被家中長輩給鋪墊好,只要順著走即可。
不出意外的話,他在茂縣任職三年期滿後,考核四格中的操守、政務、才能、年齡,都將獲得一等評級,然後升遷進入府城。
主官知府不好說,但一個正五品的副官同知十拿九穩。
從七品縣令到五品同知,屬於一次巨大的臺階躍升,是普通官吏一輩子都難以企及的高度。
但就在趙縣令志得意滿之際,突然冒出個陳晉來。
最初時,兩人之間本無交際,更談不上什麼恩怨情仇。
陳晉錄取秀才的時間點,屬於前任楊縣令,與趙縣令無關。其卡住陳晉鄉試資格的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一個姓氏。
世家名門的姓氏之鬥,總在不經意間發生。
或許在趙縣令看來,那時候的陳晉就像一隻微不足道的昆蟲。
趙縣令不許他飛,他就不能飛,就得俯首帖耳地趴伏在泥土裡。
倘若敢掙扎,敢反抗,那就一指頭捏死了事。
然而陳壽年的到來,使得這件事產生了變數。
再後來,派出去斬草除根的古先生失手,失聯……
變數成為了意外。
後面的事竟漸漸失控,全都不在計劃之中。
最主要的一件事,自是陳晉高中解元。
身份上的蛻變,影響了方方面面的立場態度。
一次榜上題名,使得他化蝶成功,真正飛了起來。
再想按死,就沒那麼容易了。
趙縣令很不喜歡這種脫離掌控的感覺,更無法忍受眼睜睜地看著對方衣錦還鄉,耀武揚威一番,然後順順利利地遷徙回州郡祖地。
那樣的話,等於狠狠地打了他的臉。
所以陳晉必須死!
在這件事上,趙縣令不只是為自己的臉面,也為了宗族利益。
今天,他知道陳晉進了城,當即派人去“請”,且看對方有沒有赴約的膽量和勇氣。
“稟告大人,陳舉人答應了,很快便會來。”
負責跑腿的衙役說道。
趙縣令眉頭一挑:“知道了,他倒是個大膽的。好,很好。”
旁邊馬老開口問:“大人,你要如何對付他?”
趙縣令咧嘴一笑:“其有恃無恐,是認定本官在衙門裡拿他沒辦法。既然如此,便給這位新科解元準備一頓豐富好吃的,好好招待。”
聽到“豐富好吃”四字,馬老雙眼放光:“卑職明白了。”
約莫兩刻鐘後,陳晉來到,身邊兩名侍衛隨行。石奇峰則留在青山劍鋪那邊,處理其他事務。
趙縣令很“大度”地出門相迎,化作笑面虎,把陳晉迎進廳堂上,然後分賓主落座。
一切看起來,和正常的會晤無異。
陳晉坐下來後,目光炯炯地盯著趙縣令看。
看得極為認真,不放過任何的細節。
無錯書吧莫名的,趙縣令感到一陣不舒服,淡然問:“陳解元,你在看什麼?”
“當然是看趙大人你。”
“哦,為何?”
陳晉答道:“我來之前,已經做好吃閉門羹的準備,不料竟能受到如此熱情的招呼。俗話說‘事有反常必有妖’。怎能不仔細觀察觀察?”
趙縣令雙目一垂:“陳解元,你想多了。你已考取舉人官身,不日將赴京趕考,若能金榜題名,很快便外放為官。到時候,說不定本官與你,還能成為同僚。在官場上,從來沒有解不開的過節,不管什麼事,都可以坐下來談。”
陳晉笑了笑:“就像現在?”
趙縣令點頭道:“不錯,今日我派人去請你來,就是為了好好談一談。”
陳晉的目光依然銳利,似乎想從趙縣令的臉上看出點什麼。
趙縣令為表坦誠,毫不迴避,任由他看個夠,嘴裡緩緩道:“我已令人略備薄酒,等會與你小酌幾杯,一笑泯恩仇,如何?”
陳晉忽然起身:“不必了,我已經吃過飯,肚子很飽,吃不下別的東西。告辭!”
竟真得邁腿便走。
趙縣令冷聲問:“陳解元,你真的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嗎?”
陳晉站定,回過頭來:“怎地?你要和當日對付王復那樣,也要扣我罪名,剝去我的功名嗎?”
趙縣令看著他:“原來你一直在記恨著這件事。”
“當然,因為王復是我的朋友。”
“朋友?”
趙縣令為之愕然,然後大笑起來:“你說他是你的朋友?”
陳晉坦然道:“當初我與王複本已約定,要結伴同行,一起去州郡赴考的。”
趙縣令收住笑聲,面容轉冷:“那可真是遺憾。”
陳晉冷哼一聲:“所以我與你之間,已經沒什麼好談的。”
一甩衣袖,出門而去。
趙縣令沒再阻攔,吃吃冷笑。
馬老道:“大人,這廝不願入席,連茶水點心都沒有動過,瞧著頗為謹慎。”
趙縣令頭也不抬:“你想說什麼?”
“我琢磨著,他會不會是故意把王復拿出來當藉口?”
“呵,那樣做,有什麼意義呢?他與王複本為同窗,亦是同年,的確曾一起約定去赴考。”
馬老習慣性地擼起山羊鬍:“既然不願談,為何又來衙門面見大人?”
趙縣令嗤笑一聲:“和上次一樣,想要噁心本官而已。就像那些黃口小兒,對於討厭的人,會往人家身上吐口水。覺得這樣,就能出一口氣了。幼稚。”
馬老仍有疑問:“其飽讀詩書,又有經歷,按理不該如此。”
趙縣令面露鄙夷之色:“正因為飽讀詩書,才會如此意氣用事。你看那些文人書生,一個個指點江山,慷慨激昂,以為自己胸懷珠璣,能救世濟民。實際上,不過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窮酸文生罷了。正所謂‘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指望他們?什麼事都做不出來。”
馬老聽著,忙道:“大人高屋建瓴,所言有理,是我想多了。”
趙縣令又道:“好比陳晉,就算他恨我入骨,又能如何?他敢來打我?還是能來殺我?”
聞言,馬老不禁啞然失笑。
當前的形勢,的確是這個樣子。
這邊想要除掉陳晉,都難以尋覓到下手的機會,陳晉又有什麼辦法來對付大人?
確實只能透過些旁枝末節來表達立場態度,以及發洩內心的不滿和憤怒。
如斯手段,對於講究老謀深算,喜怒不形於色的官場規則來說,的確顯得幼稚可笑。
……
見到陳晉安然返回,石奇峰鬆了口氣,也不多問,做自己的事。
陳晉回到後宅,關好房門,坐下來,等心情平靜,於是鋪開文房四寶,開始作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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